陈兵兵
内容摘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是清代汉学《诗经》学的代表性著作,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因时代的局限性,此书中亦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本文将敦煌《毛诗》写卷异文与《毛诗传笺通释》的相关考证相比较,既以之观敦煌《毛诗》写卷价值之所在,亦论马氏考辨之精审。
关键词:《毛诗》;敦煌写卷;《毛诗传笺通释》;考辨
中图分类号:G25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9)01-0101-08
《诗经》一书肇端久远而传祚绵长,始编于春秋,经秦焚书之厄,至汉以三家《诗》立学官,其后《毛诗》出,至东汉郑玄作笺兼采今古文,而后三家《诗》相继不传。然因辗转传抄千年之久,《诗经》异文杂出、诸义不明。在敦煌写卷被发现之前,人们所能见到的最早《诗经》版本是宋刻本。据统计,《诗经》305篇,敦煌写卷所涉及者达231首,其中完整的篇目有201首,占全书大半,且均属《毛诗》系统[1]。呈现中古时期《诗经》面貌,敦煌《毛诗》写本对后世《诗经》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清人多孜孜于通经考据,虽然缺少出土文献的佐证,考释多以传世典籍为据,但借助音韵、文字、训诂等方法,许多结论堪称创见,对今人的研究仍有重大的参考价值。如马瑞辰所著《毛诗传笺通释》(后简称“《通释》”)即是清代《诗经》学代表著作之一,其《自序》中称“以三家辨其异同,以全经明其义例;以古音古义证其讹互,以双声叠韵别其通借”[2],大抵如是。此书兼采汉宋,征引颇广,可谓清代治《诗》之集大成,自问世以来一直为人所重。然受时代所限,该书亦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兹择取马瑞辰《通释》中的一些论断,结合敦煌《毛诗》写卷中的相关异文,分析考辨,以明其是非得失。
一 写卷可佐证马瑞辰所言《毛诗》本字
敦煌《毛诗》写卷为六朝隋唐时期抄本,保存着大量不同于宋元刊本的异文,而据之考索《毛诗》用字之原貌,是其重要价值之所在。有些异文正可为马氏《通释》所言之《诗经》本字作佐证。
1. 《郑风·东门之墠》:“东门之墠,茹藘在
阪。”{1}
马瑞辰《通释》:“《祭法》郑注:‘封土为坛,除地为墠。《说文》:‘墠,野土也。‘坛,祭坛场也。据《传》云‘除地町町者,是字作墠为正。《释文》及《正义》本作坛者,假借字也。”又:“据《华严经音义》引《韩诗传》曰:‘墠,犹坦。是知作墠者本《韩诗》也。定本及《唐石经》、今《正义》本作墠者,皆以《韩诗》改《毛诗》耳。”[2]277陈乔枞、王先谦亦皆以为三家《诗》有作“墠”,定本据以改字[3-4]。
阮元云:“唐石经、小字本、相台本同。案此定本也。《正义》云:‘遍检诸本,字皆作坛。又云:‘读音曰墠,盖古字得通用也。今定本作墠。《释文》云:‘坛音善,依字当作墠。考此,是《释文》、《正义》经字皆作坛,注同。唐石经以下依定本作墠。”[5]庄述祖《毛诗考证》、李富孙《诗经异文释》皆从之[6-7]。
案:《毛传》:“墠,除地町町者……男女之际,近而易,则如东门之墠;远而难,则茹藘在阪。”《释名·释州国》:“郑,町也。其地多平,町町然也。”[8]则《毛传》释“墠”为平地,与《韩诗》同。而据《经典释文》及《正义》,可知唐初《毛诗》诸本字均作“坛”而不作“墠”。考《慧琳音义》卷21《花严经》第8卷“坛墠形”条转录《慧苑音义》曰:“墠,常演反。《尚书》曰:为三坛同墠。孔注曰:筑土为坛,除地为墠。《韩诗传》曰:墠犹坦,言平地也。”[9]又卷83《大唐三藏玄奘法师本传》卷3“墠周”条:“上时阐反。《韩诗》:‘墠,坦坦也。《说文》:‘墠,野也。从土单声。案本传,土地平一也。”[9]1968可为马氏《韩诗》作“墠”补充一例证。又汉焦延寿《易林》卷2“贲之鼎”引《诗》此句,黄丕烈校宋本作“东门之坛”,注曰:“别本作墠。”[10]从《易林》一书版本观之,作“坛”较近古{2}。而《易林》所言“礼义不行,与我心反”,正与《毛诗序》“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相合。胡承珙《毛诗后笺》引《易林》而曰:“正用毛氏得礼不得礼之说。”[11]可为《毛诗》作“坛”提供佐证。
“坛”“墠”二字对言则别,若单言坛,则坛亦墠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曰:“除地曰场、曰墠,于墠筑土曰坛。坛无不墠,而墠有不坛。”[12]徐鼒《讀书杂释》卷2“三坛同墠”条:“‘坛、‘墠均先除地,除地而筑土为封,则曰‘坛;除地而不筑土为封,则曰‘墠……盖坛、墠双举,则坛与墠别;若单举一字,则坛与墠通。”[13]向熹《〈诗经〉异文分析》亦持此说[14]。
案:《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舍不为坛”,《正义》:“服虔本作墠,解云除地为墠。王肃本作坛,而解云除地坦坦者,则读为墠也。”[15]臧庸《拜经日记》:“依汉儒易字之法,当有‘坛读为墠四字。王肃本作坛而读为墠,正用服氏谊也。杜元凯不识古文,轻好异于先儒,因改服、王之义作如字读,云封土为坛,谬矣。”[16]又考《楚辞·大招》“南房小坛”,王逸注曰:“坛,犹堂也。”[17]《楚辞·七谏》“鸡鹜满堂坛兮”,王逸注曰:“平场广坦为坛。”[17]257则古文中有字作“坛”而用如“墠”之例,徐、向所言当是。由此,《诗经》字作“坛”而《毛传》训如“墠”义,亦可也。
从以上传世文献及出土文献可知,此二字古多与祭祀有关。因此有学者将东门之“墠”释作由祭祀场所演变而成的民众交往的场所[27-28],这是有道理的。《墨子·明鬼下》:“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属而观也。”[29]即言古各国有社,祭祀时男女聚合。而《诗经》中涉及“东门”的诗篇均是关于男女相悦,应当即是古风之遗存{3}。同时,如祭则应有坛。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有言曰:“春旱求雨,令县邑以水日,令民祷社稷山川……于邑东门之外,为四通之坛,方八尺。”[30] 由古礼(如甲骨文“于南门旦”)发展而来,而与《诗》“东门之坛”正相合。
因此,《毛诗》本字当作“坛”。敦煌文书P.2529字亦作“坛(壇)”[31],与陆德明、孔颖达等所见本同,可证马氏之说。
2. 《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马瑞辰《通释》:“《郑风》‘邂逅相遇,《传》云:‘不期而会。此《传》云‘解说之貌者,《释文》:‘邂,本亦作解;逅,本又作觏。说,音悦。《广雅》:‘解,悦也。《学记》:‘相说以解。《传》盖以解有悦义,经作‘解觏,故释为解说之貌。其實此诗邂逅亦为遇合。《说文》无邂逅字,古邂只作解,逅只作遘,或作构及觏。《淮南子·俶真训》‘孰能解构人间之事,高注:‘解构,犹会合也。”[2]346
案:陈奂《诗毛氏传疏》卷10:“《说文》无邂字,邂逅当依《释文》作解觏。”[32]陈玉树《毛诗异文笺》卷4:“《说文》无邂,邂当作解。解,分也,会,合也。邂逅谓由分而合也。《说文》无逅,逅当作构……觏逅字通。”[33]陈鳣《简庄疏记》卷3:“《唐风·绸缪》云‘见此邂逅,《传》:‘邂逅,解说之貌。《释文》:‘邂,本亦作解。觏,本亦作逅。《韩诗》云:“解觏,不固之貌。”邂逅俱俗字,当作解遘,或作解觏。”[34]钮树玉《说文新附考》卷1:“邂逅通作解觏,亦作解构。”[35]胡承珙云:“‘邂逅字只当作‘解构,但为会合之意。”[11]528以上诸家虽然对《毛诗》本字持见不一,但均认为今本作“邂逅”为后起字。
又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7“两字对文而误解例”:“《诗·野有蔓草》篇‘邂逅相遇,《绸缪》篇‘见此邂逅。按:邂逅二字对文。《庄子·胠箧》篇‘解垢同异之变多,解垢即邂逅也。与同异并言,是邂逅二字各自为义。解之言解散也,逅之言构合也。《野有蔓草》篇传曰‘不期而会是专说逅字之义,谓因逅而连言邂也。《绸缪》篇传曰‘解说之貌,是专说邂字之义,谓因邂而连言逅也。”[36]
案:“邂逅”为联绵词,字无定体。《说文·艸部》“蔆,秦谓之薢茩”[37],字作“薢茩”;《庄子·胠箧》“解垢同异之变多”[38],字作“解垢”;《荀子·儒效篇》“逢衣浅带,解果其冠”[39],字作“解果”。刘盼遂云:“薢茩为晓母双绵字。”“薢茩、解垢、解果、邂逅四词,并形异而音义同。”[40]对“邂逅”联绵词族的分析,具体可参兰佳丽《联绵词词族研究》[41]。而《郑风·野有蔓草》“邂逅”与“相遇”连言,《毛传》训作“不期而会”。本诗首章言“见此良人”,第三章言“见此粲者”,此章“见此邂逅”,即见此邂逅之人,马瑞辰释作遇合,当是。又王充《论衡·逢遇篇》:“邂逅逢喜,遭触上意,故谓之遇。”[42]“邂逅”与“遭触”“遇”义亦同。因此,“邂逅”义为不期而遇,二字不能分开作训,俞樾将之释作反义复词,是不确切的。
在语源上,“邂逅”或由单音词音变产生。沈兼士认为“薢茩即角之复音转语”,“角者二线相遇之名,故孳乳之语为邂逅”[43]。王云路则认为“邂逅”是“觏”的缓读或反切,引《豳风·伐柯》“我觏之子”为证[44]。案“角”为见纽屋部字,“觏”为见纽侯部字。“邂”乃“解”增旁后起字,从解得声。“解”为见纽字,“逅”为侯部字,正与“觏”声韵相同。《说文·角部》:“角,兽角也,象形。”[37]93又《见部》:“觏,遇见也。”[37]178从古文字字形来看,“角”像兽角有突出尖形之状,而沈兼士“角者二线相遇之名”的说法源自西方几何学,过于抽象,由此引申出“邂逅”相遇之义的说法很难成立。“觏”字从冓,《说文·冓部》:“冓,交积材也。象对交之形。”[37]83许慎“对交之形”的说法与古文字字形相符。而“冓”字增意符作“觏”表示遇见,的确义同“邂逅”。因此,无论从汉语古音还是造字的角度,“邂逅”为“觏”字音变的观点更加合理。
又“构(構)”、“遘”与“觏”同为“冓”的后起增旁字。构指架木为屋,字形最早见于汉碑[45]。而遘字甲骨文中已频见,如“遘又鹿”[19]3492(《合集》28337)、“遘雨”[19]3529(《合集》28701)、“其遘大风”[19]3557(《合集》28972)。《尔雅·释诂》:“遘、逢、遇、遻,见也。”[46]则遘有遇见之义,甲骨文材料可为其证。于省吾以为遘为冓之孳乳字,觏为遘分化字[47],是也。至于“觏”字,出土的先秦文献中鲜见,但金文《五祀卫鼎》(2832)“伯俗父乃顜”[48]、《殳季良父壶》(9713)“用享孝于兄弟、闻顜、者老”[49]中有“顜”字,《金石大字典》以为乃“觏”字异文[50],当是。则“觏”从“遘”分化出,或在西周以后。“邂”“逅”字先秦出土文献皆未见,应是汉以后才产生{1}。P.2529写卷字作“解觏”[31]460,当为《毛诗》古本字,可为马氏之说提供佐证。
二 马瑞辰之说可证写卷异文为误
写卷所存之异文情况非常复杂,有通假字,有同义字,也有抄写讹误,等等。马氏虽未能得见写卷之异文,然因为有些能从传世文献中找到线索,所以常有涉及而论断精妙之处,对今人整理、研究敦煌《毛诗》写卷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 《魏风·园有桃》:“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不我知者,谓我士也罔极。”
马瑞辰《通释》:“唐石经作‘不我知者,光尧石经同。‘不我知犹《论语》云‘不患莫己知,古人自有倒语耳。今本作‘不知我,盖因《笺》云‘不知我所为歌谣之意者而误。”[2]323
案:彭元瑞《石经考文提要》认为当从唐石经等作“不我知者”[51]。阮元《校勘记》云:“不我知者,唐石经、小字本同。相台本作‘不知我者,闽本、明监本、毛本同。案相台本非也。《笺》倒经作‘不知我者,《正义》依之耳,不可据以改经。下章同。”[5]213又《两浙金石志》卷8云:“此与《黍离》不同。《黍离》上云‘知我者,故下云‘不知我者,此盖涉彼而误倒耳。”[52]胡承珙[11]492、冯登府{1}[53]、黄位清[54]、王先谦[4]404等皆从之,以为《诗》当作“不我知者”,与马瑞辰所持之见相同。
马氏所言“古人自有倒语”,即古汉语中动词宾语前置的情况。如《周南·汝坟》“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召南·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等等。因而作“不我知者”合乎古汉语语法。且郑玄在对这类经文作笺时,往往更改语序,如《邶风·日月》“宁不我顾”,《郑笺》云“曾不顾念我之言”;《大雅·桑柔》“天不我将”,《郑笺》云“是天不养我也”。此诗《郑笺》亦是如此。因此,无论从《诗经》用例还是石经异文而言,经文当作“不我知者”为是。敦煌文书P.2529、P.2669次章均作“不知我者”{2},与相台本等异本同,而据马氏之说,可知敦煌本之誤。
又P.2529首章及P.2669{3}作“我不知者”[31]456,皆以“我”为主语,不合诗义,应该都是误倒。
2. 《魏风·伐檀》:“河水清且直猗。”
《伐檀》首章“河水清且涟猗”,马瑞辰《通释》曰:“漪{4},汉石经作兮,《释文》本作猗。与《书·泰誓》‘断断猗《大学》引作兮正合,是知猗即兮也。《正义》释诗云‘猗皆辞也,亦谓猗即兮耳。”[2]328
案:刊本《伐檀》次章以“猗”字结尾,据马瑞辰说,亦即“兮”字,为句末语氣词。陈奂《诗毛氏传疏》亦曰:“猗,石经残碑作兮,同,语已词也。”[32]7《说文·犬部》:“猗,犗犬也。从犬,奇声。”[37]204“猗”上古音影母歌部字,“兮”上古音匣母支部字。影母、匣母发音部位分别为喉与舌根,古音相近,如蒦、蠖为影母字,而同从蒦的穫、镬等为匣母字,且古有相通例{5};支、歌二部古亦多合韵或通假{6}。因此,《毛诗》作“猗”确为“兮”借字。《郑风·狡童》“不与我言兮”,《郑风·缁衣》“敝予又改造兮”,阜阳汉简《诗经》S086、S093字皆作“猗”[55],可为马氏、陈氏之说提供佐证。
敦煌文书P.2529、P.2669“直猗”皆作“倚直”[31]457。“倚”与“猗”同为影母歌部字,古多通用。向熹认为:“《诗》中不用‘猗的本义,而用它的多种通假义……又假为‘倚,《卫风·淇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释文》:‘猗,依也。《传疏》:‘猗当作倚。《荀子·非相》杨倞注、《文选·西京赋》李善注、《论语·乡党》皇侃疏引《诗》均作‘倚。”[56]则据马氏之说,可知写本作“倚”,当与“猗”同为“兮”借字,而写卷作“倚直”是误倒。
三 以《毛诗》写卷异文为例观马瑞辰
假借说之失
马瑞辰《通释》非常善于运用异文及上下文之文意推断本字假借字,但也因囿于《说文》、误取后世引文为证而有判断失误处。兹略取敦煌写卷中几处异文以观之。
1. 《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马瑞辰《通释》:“《文选·景福殿赋》李善注引《毛传》:‘磤,雷声也。《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雷声曰磤。《广雅》:‘磤,声也。殷即磤之省借。”[2]91
胡吉宣《玉篇校释》以为“殷”字金文“象人手持槌击县(悬)鼓状”,“磤”为“殷”之后起字:“鼓以节众乐,为群音之长。大鼓县(悬)而击之,故作乐之盛称殷殷然也,亦摹击鼓声殷殷……状声字大都无定形,随所指而变易形声。”[58]“殷”字初文或可再作商榷,然“磤”当为“殷”后起增旁字。查考汉以前甲金文及出土简帛诸书,皆不见“磤”字。张慎仪云:“磤者后起之专字,古只作殷。《丧大记》郑注:殷犹大也。《诗》言雷声之大也。”[59]姜亮夫以为“汉赋家新增字也”[60]。《毛诗》,先秦作品,其原字应是作“殷”,S.789字作“殷”[31]482,存《毛诗》本字也。P.2529字作“磤”[31]431,已改为后起字。马瑞辰以“殷”为“磤”之省借,其说不确。
2. 《齐风·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马瑞辰曰:“令即铃之省借,故《正义》即以铃铃释之。《广雅·释训》亦云:‘铃铃,声也。《说文》引《诗》作‘獜獜,云‘獜,健也,盖本三家诗。《玉篇》:‘獜獜,声也。亦作鏻。则獜与铃声义并同。铃借作獜,犹《秦风》‘有车邻邻,邻亦铃之借字也。”[2]308
柳荣宗《说文引经考异》卷8:“孔疏本作铃铃。《广雅·释训》云:‘铃铃,声也。此即毛义。是毛本有作铃铃者,令令其省假字也。许所引三家《诗》也。”[61]朱寄川《〈说文解字〉引〈诗〉考异》:“‘铃于《诗》为本字,则‘獜、‘令皆假借字也。”[62]皆同马氏之说。
案:《毛传》:“令令,缨环声。”《说文·卪部》:“令,发号也。”[37]187《说文·金部》:“铃,令丁也。”[37]296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丁宁、令丁皆状其声,急言之为铃。”[63]高田忠周云:“《说文》:‘铃,令丁也。从金令声。盖依器之鸣声得名也。令丁叠韵,依许当作铃丁,而注犹作令丁,此以古字释今字也。作铃或出周人。”[64]考西周早期成周铃字作“令”,而后之《番生簋》《楚王■铃钟》等铭文作“铃”,又《毛公鼎》或从金从命[65]。则高田忠周所言当是,“铃”为“令”后起字。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云:“(令)从亼人,集众人而命令之,故古令与命一字。”[66]《广雅疏证》卷8:“和銮、镯、铎、钲、铙、钟、镈,铃也。”[67]据《周礼·地官·鼓人》“以金镯节鼓,以金铙止鼓” 等[68],则铃古代当有召告、号令之用。“令”的本义是发号而召集,因古人借助铃一类器物召告集众,遂以“令”名之,同时形容铃发出的声音。后增金旁分化出“铃”字,取代“令”表器物及拟声词的意义。因此,“令”为“铃”古字而非省借字,马氏所言误。敦煌文书P.2529、P.2669字俱作“铃”[31]455,亦是以今字代古字。
此外,“令令”还有异文作“獜獜”“泠泠”“重令”等。《说文·犬部》:“獜,健也。从犬,粦声。《诗》曰:卢獜獜。”[37]205“獜”属真部,“令”属耕部,真耕合韵,且二字均属来母,古音相近。故《说文》引《诗》作“獜”,当为借字。又《玉篇·犬部》:“獜獜,声也。亦作鏻。”[69]《金部》:“鏻,健皃。”[69]327陈乔枞认为:鏻与铃同,《玉篇》“鏻,健皃”、“獜,声也”之注当系互误。且《鲁诗》作“鏻”[70]。考“獜”字,《篆隶万象名义》训作“健也”[71],又“鏻,力仁反,健皃”[72]。则原本《玉篇》亦当训“獜”为健,陈乔枞所言为非。《说文》无“鏻”字,字书训为声仅见《宋本玉篇》,故此字当为“獜”异体,非同“铃”。又《吕氏家塾读诗记》引董逌《广川诗故》云:“《韩诗》作卢泠泠。”[72]冯登府曰:“令泠义别,董氏之说不足据也。”[73]然王先谦云:“泠,又‘令之借字也。”[4]389赖明德《毛诗考异》:“泠为铃之假借,陆机《文赋》:‘音泠泠而盈耳。《韩诗》作泠泠,乃用假借字。”[74]董氏之前,文献中的确并无《韩诗》作“泠”的记载。《说文》:“泠,水。出丹阳宛陵,西北入江。从水,令声。”[37]226《玉篇·水部》:“泠,清也。”[69]348“泠”从令声,若《韩诗》字确作“泠”,亦当为借字。
至于《诗》有异文作“重令”之说,《白氏六帖事类集》卷98“重鐶”条:“《诗》曰‘卢重鐶,又曰‘卢重令、‘重鋂。令,狗鐶声也。”[75]张慎仪:“二章作‘重环,三章作‘重鋂,则首章或有‘重令之本也。”[76]李富孙《诗经异文释》“卢令令”条:“《正义》云铃铃,即是环、鋂声之状,《白帖》因涉下二章而误。”[7]1352《毛传》“令令,缨环声”,《白帖》释“令”与之同,作“重令”不合诗义,李氏所言为是。
综上,從敦煌《毛诗》写卷观《毛诗传笺通释》这一释《诗》之作,后者于考证所得之结论,多能以前者证成其是,充分体现出马氏从小学入手以求古音古义,同时兼顾义理与考据的治学特点。另外,马氏虽然未见得敦煌《毛诗》写卷,因其所引庞杂,其中往往涉及与写卷异文相同或相关的传世文献材料,所以根据马氏的论断,也能帮助今人对敦煌《毛诗》写卷的异文做出正确的判断。而在此过程中,也很能体现出马氏不囿旧说、兼采《三家诗》等治《诗》方法,值得今人借鉴。然而,马氏《毛诗传笺通释》也存在一些瑕疵。比如该书虽然征引丰富,但未能对引用材料作详细筛选和校定。如引《文选注》及《一切经音义》以证《毛诗》本字。古书传至今日,多非原貌,以之为据而下定论,不妥。另外,马氏《通释》对本字、借字的判断仍多迷信《说文》,因此常常误古今字为省借字。此亦为清儒无法脱离他们所处时代的通病。总之,尽管马氏《通释》虽有以上诸病,仍瑕不掩瑜。同时借助该书,我们对敦煌《毛诗》所存异文亦能有所理解,对其在《诗经》学史的地位亦能有更好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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