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世强
把最后一拨同学送出酒店,我又急匆匆上了楼。我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见苏童童一个人气呼呼地坐在圈椅上,正在对着镜子抹口红。
她见我进来,扭头朝门口这边瞅了一眼,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在那张富有弹性的嘴唇上涂抹着。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你们不是去瞧那个孙阳了吗?这会儿,那个孙阳肯定正站在他家的硷畔上,傻乎乎地等着你们呢。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这些冷嘲热讽酸溜溜的调侃,这几天听得多了,我早已习惯了。我只是扫了一眼周围的桌子茶几和乱囔囔的床铺,脱口便说:你还不收拾,你不是说下午要赶到省城,晚上还不是要坐飞往上海的飞机返回上海吗?
苏童童听了我的话,终于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手里的唇膏,站起来,一边往旅行箱里收拾东西,一边不冷不热地说:不要你管!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我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你却躲得远远的,现在却来献这份殷勤,哼!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手里的一个乳白色的胸罩就掉在地上。我忙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国外跑,因为工作的原因,好多年也不回一次家,所以,大部分老同学的情况一概不知,但是,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她低头听着我一口气把话说完,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用双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婆娑着她因为这次同学聚会才在上海特意烫的大波浪,把脸贴上去,嘴唇刚挨上她的红红的富有弹性且棱角分明的嘴唇,她突然一把推开我,母狮般地怒吼道:你走,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呜呜。
我说:你还是这么任性,走,咱们一起去乡下玩几天,看看黄河,看看黄河畔上那绵延起伏的山峦,还有那一望无际的枣树林苹果园……还有咱们的老班长孙阳。
她分明是在大聲怒斥道:你走吧!你们都走吧!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还不会成为这个样子,如果没有他,我能混的这么惨吗?呜呜。
我悻悻地走出她的房间,我瞧见热闹红火了几天的大楼人去楼空,就像大潮退去以后,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海滩。
从苏童童住的房间出来,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可以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种说不透讲不清想得到她又怕失去她的情感,就叫作爱。难道我似乎好像可能是真的又一次爱上了她,或者是几十年前,那种爱慕的继续。真的,爱得我简直要发疯,甚至,爱得我简直不愿意离去。以前上学时,对她的关注和好感,对她特殊家庭的羡慕,现在看来只是出于那时候情窦初开懵懂地欣赏而已,绝不是爱。如果当初我也能像孙阳那样发疯地去爱她去追她,现在可能也不会留下这么多的遗憾。
刚才,送走最后一拨前来参加聚会的老同学,瞧着他们一路哭哭啼啼走出聚会的酒店,难舍难分地挥泪告别的场面,其实,我的眼圈也红了。但我不愿意让人瞧见本该软弱谦和的那一面,还故意强装欢颜地与他们一一握手告别,甚至还跟几个老同学拥抱在一起,我拍着他们苍老孱弱的后背,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各位保重,咱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我知道这是谎言,一文不值的谎言。都这般年纪了,有的满头白发,有的满口无牙,还有的竟然由家人搀扶着前来参加这次聚会。下一次相聚,谁晓得会在哪个猴年马月。
我一直瞧得他们佝偻着背蹒跚着离去,我才返回到苏童童住的房间。我知道她不愿意混在这些送别的人群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难舍难分地与大家挥泪告别,然后惆怅忧郁地离开。她一直喜欢自己像舞台上的主角明星那样,众星捧月般地被人关注和尊重,而不是任人摆布随波逐流。虽然她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一切耀眼的光环,但她自命清高桀骜不驯的性格,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顺着直梯下到灯火通明的大厅,王海这小子这时候还一直趴在吧台那儿,与那个描眉画唇的服务员聊得正起劲。
王海瞧见我下来,立马拎起包几步走到我跟前,眼神怪怪地说:怎么你一个人下来了,她不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我知道王海这小子说的她是谁,我故意不理他。就因为苏童童上学时曾经告过他的黑状,导致王海最后被学校开除,所以,王海一直对苏童童耿耿于怀。这次同学聚会,他把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几十个老同学请回来,居然把这个自命清高我行我素的苏童童也给吸引回来了,却自始至终没跟那娘们儿说一句话,甚至,就连一个友好或友善的眼神,也没正眼看过她一眼。当然,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他也没敢骂过她一句什么不好听的话。谁叫我们是几十年都不离不弃的铁哥们呢。
王海拎着他的包,朝那个一往情深的服务员扮了个鬼脸,然后跟着我走出酒店的旋转门。一出酒店,他就故意把脸一沉,那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几下,显得不耐烦地说:我还以为你在楼上突然休克了呢,怎么,又在那娘儿们屁股后面磨蹭了一阵,你小子就这点不好,优柔寡断,要爱就爱她个死去活来;要恨就恨她个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哼,谁像你,又爱江山,又爱美人。呦,嘴上见红了,你小子真行!尝到甜头了吧!嘻嘻。
我没理会王海这小子一路的喋喋不休。走到车跟前,他却突然问到这话,我下意识地朝后视镜看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把,说:我哪有那艳福!这是我咬牙切齿地恨了她,才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破了,哈哈,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我知道王海这小子走在路上肯定要跟我说那个服务员的事情,这几天,他与那个服务员眉来眼去的,被那小娘们弄得神魂颠倒的。果然,车子刚开出酒店,他就迫不及待地给我夸起了他的本事。他说那个重庆妹之所以跑到咱这里来当服务员,就是为了赚钱,所以,这娘们其实还有个兼职。说到这里,他故意不往下说了,而是看我的反应,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瞅着他。于是,他神秘兮兮地说:那家伙是个野鸡,不过,不是一般的野鸡,而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有追求的高档野鸡,跟我要价绝不亚于省会级城市那些五星级高档酒店的价钱,看那姿色,一晚上八百块钱包夜,我他妈的觉得值。
八百块钱!我一下子就想到在我去过的那些非洲和中南美洲的国家里,那些穷人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就是在老家的乡下,也可以买到一家人一年吃的几袋子白面,就是买肉也能买来肥嘟嘟的一只羊或半只猪。
在我的记忆里,王海还是那样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样子,以前上学时那种调皮捣蛋玩世不恭的脾气和性格,一点都没有改变。那时候他整天吊儿郎当光顾贪玩,不好好学习,上课不是看小人书,就是睡大觉,各门功课都学得一塌糊涂。别瞧这家伙学习不中用,可那脑子就是灵巧,鬼精鬼精的,而且对什么事情都颇有心计。临近毕业的前半年,就因为跟班主任老师闹意见,把人家正在热恋中的两个男女老师反锁在教工宿舍里。学校领导和当时的工宣队出面调查此事,每个同学天天轮流人人过关。有着反潮流精神的苏童童,看到这种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既无聊又耽误学习,所以,嘴一松,心一横,就把王海给供了出去。最后,王海连高考也没能参加上,就被学校给开除了。他那当卡车司机的爹,气得大动干戈,把他压在石床上往死里打,把一根铲煤的铁锨把子都给打断了,他老子把打断的两截铁锨把子朝跑出家门的他砸去,厉声骂道:你给老子去死!
他没有去死,这是他十多年来最后一次违背了他父亲的旨意,没有去死,却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孜那样,开始了到处流浪。后来,在妈妈和姐姐偷偷地帮助下,开始在社会上倒腾起了小买卖。跑到广州深圳去倒腾点小家电,拿回来卖高价。后来还贩过水果,开过服装店。突然有一天,他听说他从小在外婆家一起玩耍的一个小伙伴,在外头做起了倒腾煤炭的生意,他就跟了去。这一去,他就像条鱼儿一样,如鱼得水,在这个广阔的大世界里,开始了自由自在没完没了的扑腾。现在,财产数千万,老婆都换了几个,那车就换得更多了。听说,现在他屁股下面坐的这辆路虎,是他的第十二辆座骑了。
车子在老县城那窄窄的街道上七拐八拐,转了半天,最后转到王海一个朋友开的小超市那里,买了米面油和方便面饮料矿泉水,把后备箱塞得满满的,然后,过了县城的老桥,径直向县城的东沟驶去。这里山大沟深,公路在山与山之间的沟渠里蜿蜒穿行,车速自然就放慢了。
剛才跟王海讲了一些那个苏童童的情况,实在困得不行了,几次打着盹睡了过去,几次又被他吵醒。昨晚上从歌厅下来,又与这些分别了几十年的老同学胡扯闲聊拉谈了半天。我几次起身上卫生间,完事后又偷偷溜出去,在苏童童住的房间外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犹犹豫豫终于没敢去敲她的门。这个晚上,我在王海这小子那如雷贯耳的鼾声干扰下,彻夜未眠。
这次同学准备聚会,平时很少在群里说话的苏童童,非常罕见的在同学群里露了一次脸,声称自己身体不好,不回来参加。虽然苏童童的确很少在群里露脸,可这一次突然在即将聚会的时候,冒了一个泡,却也在同学中间引起不小的反响。其实,苏童童这些年的遭遇,大家都知道。她早年辞职下海,后来跟前夫离了婚,单身独处了好多年。再后来,又听说跟一个韩国老板结了婚,还在韩国的光州生活了一段时间,谁知,那个韩国老板在一次飞机空难中去世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晓得,人家这个韩国老板有家室,有儿女,她给人家当了几年的小老婆,叫人家玩弄了几年,最后落了一个被世人唾弃的坏名声,又过起了忧忧郁郁的独居生活。不过,那个韩国老板的老婆还算仗义,有点良心,把上海的那套房子给了苏童童,不至于叫她跟大老板生活了几年,连个遮风挡雨的安身之处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苏童童在聚会报到的那天才从上海飞到西安,然后,又自己一个人驾驶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辆丰田霸道,晚上十一点多才赶了回来。我一听说咱们班的班花来了,穿着拖鞋就跑下楼去迎接。当我从电梯里一出来,就瞧见苏童童一个人拉着一个大旅行箱,忧心忡忡地站在酒店的大厅里。我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几十年都未见,但时常在我的梦中遇见的老同学,一股不知是忧伤心酸还是激动兴奋的暖流涌上心头,脖颈硬硬地叫了声:苏童童。
苏童童缓缓地转过身,愣愣地瞅着我。
我瞧见她忧郁的眼神似乎突然亮了一下,浑身的倦怠和陌生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便一把上前抱住了她。
苏童童终于认出了我,喜出望外地也叫了声我的外号:傻大个!
半晌,我才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大厅里除过吧台那儿两个女服务员正在低声对着什么账单外,电梯口那儿,还站着几个跑下来迎接的同学呢。
王海这时候肯定是瞌睡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似乎就是故意呛得也不让我睡,我也就索性不睡了。我坐直身子,瞧着车窗外的景色。这时候,我突然瞧见一只老鹰,从山峁那儿的树林子里飞出来,在湛蓝的天空上扑闪着硕大的翅膀,自由自在地开始了飞翔,一会儿在车的前面,一会儿又飞到车的后头。整个碧空如洗的天空,就成了它自由翱翔的大舞台。我把头伸出车窗,梗着脖子,一路撵着观望。我不晓得,这只老鹰,是不是小时候经常蹲在我家脑畔山尖尖上那一只的后代。正午毒毒的太阳,把两旁的山峁染成了浅黄色,到处长满了荒草,偶尔瞧见有些地块还生长着一些庄稼。有的坡地,被大雨冲刷开了一条一条的小沟,白生生的崖壁上还残留着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一丛丛酸枣树,已经挂满了还没有晒红的酸枣,被太阳晒得沉甸甸地弯下了腰,有一枝竟然突兀地从崖壁上垂下来,像我这个头,只要稍微跳一下,就能够的着。最不愿意看到那些破败的村庄,但是,车窗外这种毫无生气的村庄随处可见,不时高高低低地闪过一个又一个。寂静和荒芜笼罩下的村落,安详而又神秘。道旁的村碑上马家沟牛家湾的村名依然清晰可辨,可是已经没有了炊烟,没有了往日人欢马叫鸡鸣狗吠的嘈杂和热闹。偶尔见到拦羊或放牛的老汉,眼神里总透出好奇的目光,怯生生地打量着小车驶近他们,然后,再一直目送着小车驶出他们的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并没有对眼下这种孤苦寂寥的日月光景的焦虑和无奈,而是习惯了对已经改变了的生活规矩和生存状态的那种坦然面对和淡定。
王海瞧见我好像对这些熟悉的山峁沟岔有了兴趣,刚才那样昏昏欲睡的倦怠一扫而光。于是,把一根长长的烟把子撂到车窗外,终于又开始向我打问起了苏童童跟孙阳的事情。
看来,这次同学聚会,还真聚出了点真感情。用王海的话说,就是花钱买来了一段久违了的思念。他说:他这时候才发现,钱花到哪里哪里好。买了烟酒吃呀喝的,能享受到吃喝的香甜;如果花在女人身上,那种销魂的感觉,当然远非烟酒这等商品所能相比;如果花在聚会这种事情上,不光风光无限,而且比吃烟喝酒玩女人,更能真正体会出那钱的价值。要不,像王海这样财大气粗目空一切的家伙,从不打问别人的事情,今天过堂似的,刚问完他最不喜欢的苏童童,现在,居然又开始问起了孙阳。
其实,我好多年一直都在国外的那些产油国跑,好多同学的情况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尤其是孙阳。要不是这次回来参加老同学的聚会,我根本不知道从前那个学习优秀风流倜傥的孙阳居然疯了,而且疯了好多年了。听同学说,孙阳补习复读了八年,他没有按照他的理想考上像苏童童那样的大学,最后甚至就连一个普通的中专也没考上。真正的八年抗战,我们把日本鬼子都打败了,而他打败的却是一个自己。回到生他养他的家里,觉得没脸面见人,一个人偷偷跑到山上的山神庙里大哭了一场,然后准备在庙前的老柏树上了却一生。绳子栓在胳膊粗细的树枝上,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含着眼泪把头伸进自己栓好的绳套,只听喀嚓一声,柏树枝子折断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天黑了,他拍干净身上的土,一个人偷偷地回家了。看来是神灵保佑,命不該绝,那就好好地活吧。不久之后,与前庄子上王木匠的女儿桂花成了亲,一年后,就生了一个儿子。添人增口的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于是,他就开始跑出去做起了买卖,谁晓得,他念书还可以,可做买卖就不行,做甚赔甚,几年下来,没挣下几个,却拉下了一屁股的饥荒。后来就病了,很快变得喜怒无常摔盆子摔碗。他婆姨桂花带他也出去瞧了几年,吃药打针中医西医都瞧过了,病不见好,欠债却越来越多,桂花一气之下,甩下他和这个负债累累的家走了。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就靠年迈的二老照顾,可后来,他的父母也都相继去世,而他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大学毕业在新疆工作的儿子,只好把他接去住了几年,后来打家劫舍弄得死活不住了,儿子只好把他又送回来,托付给孙阳的三妈一家照看服侍。
关于孙阳,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况,聚会时,同学们常常把他当做一个热门的话题,在各种场合已经说得够多了,大家同情他,可怜他,当然也为他感到惋惜,感到难过。
王海说他并不是想知道孙阳现在的情况。他知道孙阳现在的情况,我原先也肯定不知道。他是想知道孙阳跟苏童童的事情。他知道孙阳跟苏童童那时候的情况我知道,因为他晓得我那时候跟孙阳关系好,他还知道,孙阳那时候跟苏童童好,我也一直对苏童童有好感。这种在上学时,朦朦胧胧微妙的关系,或者说是情感,似乎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的有过那么一星半点儿。但如果超越现在成年之后的深刻理解,把那种微妙的情感叫做什么爱或爱情,我觉得就有些牵强,有些矫情。不过,从孙阳跟苏童童他们两个当时的交往程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我觉得说是彼此互相爱慕,甚至说是爱慕得很厉害,一点也不为过。
这些事情,王海当然不知道,他被学校开除以后,就去外面闯荡,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不可能知道。
毕业的那年,正好恢复了高考,孙阳经常背着书包去学校下面的武装部找苏童童一起复习,人家苏童童的爸爸在武装部当部长,办公室就成了他们学习和幽会的地方。每当到了下午,武装部下了班,那么大的院子,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天地,学习散步打羽毛球。那段时间,他们两个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偶尔还成双成对地去一墙之隔的电影院里瞧电影。那时候,我虽然也对长得如花似玉气质不凡的苏童童有好感,但那毕竟是自己装在心里偷偷的好感,苏童童当然不可能晓得,孙阳也可能没瞧出来,不然,他不会经常带我去武装部串门。那时候,我们班里只有我们三个高考最有希望,这不是我自己说的,这是所有任课老师一致的认为。但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上学时,他们都叫我傻大个。的确,那时的我傻乎乎的只晓得学习,人长得不怎么地,穿戴也土里土气不讲究,家又在农村,比人家苏童童这样的干部子弟,那是打死也不敢比的,就是比同样是农家子弟的孙阳,我也是不敢比。人家孙阳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哪个女同学都看他顺眼,都愿意跟他接近。人家孙阳家里的条件好,家里吃的喝的都不缺,即使学校大灶上那些稀汤汤饭菜吃不饱,人家苏童童家里有的是好吃好喝。人家孙阳的爸爸在公社的林场里当头头,跟公社的头头脑脑都能说上话,万一考不上,将来当个兵什么的,也没麻达(麻烦)。而我呢,家贫不说,老爸更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所以,只能是下死功夫学习,再无他路。
虽然,那时候很封建,男女同学几乎不怎么说话,更不要说相互往来,但对于那些学习好的,尤其是那些干部子女,比起那些农村娃,不光胆大,而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阳光开放。对于像苏童童和孙阳这样明目张胆的来来往往,可能有嫉妒的同学,会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小声说几句风凉话。而我却不同,我不光嫉妒,而且,瞧见人家经常成双成对来来往往地在一起,很是眼红。但是,自愧不如的自尊心,叫我把这种嫉妒和眼红,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敢外露。那次我突然发现孙阳的脚上新穿了一双黄军用鞋,我才真正看出他们的关系的确不一般。孙阳瞧见我老盯着他的脚上看,不打自招地说是在百货公司里买的,百货公司里哪有卖军用胶鞋的,哄鬼才信。如果不是那次我在黄昏时候走进武装部大门,老远就瞧见他们两个在菜园子外面的树林里抱着亲嘴,一双说是从百货公司里买来的黄色军用鞋,就可以忽略不去再想它。可这回,我终于瞧见了实实在在活灵活现的现场直播,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从此,我把一切都信了。打这以后,我再没去过那个听起来叫人肃然起敬的武装部。那年高考,苏童童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我只考了个中专,而孙阳却名落孙山。那年的春节刚过,苏童童的爸爸就调到了地区军分区工作,她们家就搬走了。后来,后来孙阳就开始了漫长的八年复读……从此,苏童童和我,就再也没见过孙阳。再后来,同在省城上学的我和苏童童,有过几年漫长的断断续续地交往。如果说是恋爱,有时好像是在谈,有时又好像只是老同学老熟人那样的来往,但来来去去好几年,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各奔东西。人家苏童童毕业后留到省城,而我却被分配去了一个遥远的西北油田,从此天各一方,我俩就再没有见过面。我曾经给她写过很多信,可她却一封信也没回。她上学时的样子,唱歌跳舞打球跑田径比赛,特别是她那高挑的个儿穿着短裤,从跳高杆上一跃而过那矫健的身影,时常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挥之不去。可这次再见到她,我简直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不过,坦率的讲,至今我还一直爱着她,所以刚才,刚才我在酒店里拥抱了她,并且第一次亲了她……
故事讲完了,可能断断续续讲了不少于二三十里的路程,自始至终,王海这小子没说一句话。
车子拐了几个大弯,从一座山上开下来,走到一个村庄前,他突然把车停在路边,只身跳下车,不声不响地走下路基,走到一条沟里,这里浓密的柳树遮天蔽日,阴森森的,让人感觉到浑身的凉意,甚至还有几分恐怖。他在一棵老柳树的后面,挥挥洒洒地尿了一泡尿。转身瞧见一个石头箍成的大水井,那井窑里的水满满地从井边上溢出来,上面飘浮着几片柳树叶子,咕咕地顺着沟道流下去。他默默地瞅了一阵,然后,俯下身子,爬在水井边,酣畅淋漓地喝了一气,喝完,就那样随便在下巴上抹了一把,笑道:又喝到家乡的水啦。
我说:你车上有那么多的饮料矿泉水不喝,却要喝这好久都没人喝的井水!
他见我走过来,摆摆手说:此水非彼水,他喃喃地说。瞧见这样的村庄,这样的水井,他就想起了他在乡下的奶奶他的外婆和他的舅舅姑姑姨姨。以后,咱们什么都不干了,就在这里买几孔窑洞买一块地,把家安在这里,在这儿拦一个小水坝,然后蓄上水养上鱼,再弄条小船,没事的時候心烦的时候不想女人的时候不想数钱的时候,咱们就在这里钓钓鱼,划划船。要不,把树林前面的那个山包也推平,做个停车场,咱们再办个农家乐,哈哈,哈哈哈,岂不乐哉悠哉!说着,就躺卧在草地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左顾右盼,好像饶有兴趣地憧憬在他那美好的遐想之中。
车子再次发动起来,他才不痛不痒地说:别羡慕人家那时候穿的什么军用黄胶鞋,要是你穿上,现在恐怕早把绿帽子也戴上了。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并没有看我,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
我扭头瞅了他半晌,才强压住窝在心里的那火,没好气地说:我宁愿戴各种各样的帽子,只要能得到她。
他说:谁说现在信仰危机?我承认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好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没看我,依然只看着前方的路。
车开到孙阳家的庄上,已到晌午时分。不用问,一眼就能瞧得出,前庄子上那个平展展的大院子肯定就是孙阳的家。场院里一棵老槐树遮住了大半个院子,这边安一个石碾子,那边还有一个大石磨,一个大石床就安放在窗前,一个头发花白的半搭子老妇人,正坐在石床上拣韭菜,瞧见我们从车上下来东张西望的,便停下手里的活儿,走到近前,问我们是不是记者?
我忙说:不是记者,我们是孙阳的同学。你就是孙阳的三妈吧?
孙阳的三妈听见我们不是记者,是孙阳的同学,终于路出笑容,说:如今那些记者常来家里,又是照相,又是摄影,还不停地问这问那的,麻烦得很。说着,就撩起门帘让我们进窑里喝水。
我们说外面凉快,就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床上,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有关孙阳的情况。什么吃喝拉撒,什么身体状况,能不能认识人?会不会跟人交流?还能不能记得以前的事情?等等,等等。
孙阳的三妈听我们一口气问了这么多的问题,叹了一口气,然后慢吞吞地说:孙阳憨了,憨得甚也解不开。别说是你们,就连她这三妈也认不得了,一会儿叫她是阿庆嫂,一会儿又叫她是李奶奶,整天胡言乱语,不会说一句正经话。说的话,唱的歌,也都是“文革”那个年代的,那时候,他们家住在公社的林场里。那时候公社里经常搞甚运动,他小小的年纪怎么就都记下了!
我问:那他经常喜欢唱什么歌?
孙阳的三妈说:也说不上甚喜欢不喜欢,就好像是那样胡乱瞎唱哩。主要唱的是那些老歌,有时也唱样板戏,像《红灯记》里李玉和唱的《临行喝妈一碗酒》……要么就唱《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我也说不好,以前那些样板戏也能哼几句,尔格(现在)不行了,老喽,咯咯咯。
我问:那他平时在家里都干些啥?
孙阳的三妈说:平时天气好的时候,就穿上黄军装,不是上山修梯田,就是在沟里打土坝。遇上个下雨刮风的天气,就在家里抱着个旧机子,窝在窑里听那样板戏的老唱片,不爱看电视,也不听广播,也就瞧不成个甚样子,也就不瞧。到了吃饭的时候,要回来洗脸洗手,洗完手脸,还要像文化大革命那样,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示汇报。吃的甚饭呀菜的,还先要拿上钱和粮票,买饭票,买了饭票,才开始端碗吃饭。
孙阳的三妈,瞧见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便从石床上站起来领我们到孙阳住的后边窑看。推门进去,仿佛进入一个尘封已久的红彤彤的世界。满屋子都是那个年代的气息:墙壁上贴着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语录,还有各种样板戏剧照。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在下面挂了好几排。桌子上摆放着毛主席塑像,塑像前,整整齐齐摞着毛泽东选集和几本红塑料皮包装的红宝书。旁边挂的镜框,和镜框底下放的刷牙缸,喝茶的茶缸,都印着毛主席语录。这种铺天盖地红彤彤的记忆,当然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如今能在一个远离城市的乡村看到,不仅是件非常稀罕的事情,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奇迹。
我凝视着相框里孙阳年轻时的照片,目光久久地不愿意离开。心里默默地问:孙阳,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能成了这个样子?你现在在哪里?
孙阳的三妈听到我问的这个问题,把我们又带出窑门,指着窑洞那边的后沟说:他在那里打土坝哩。又说,他整天不闲着,开春在山上修梯田,他说那是甚高产田,甚试验田。这阵儿,山上都种上了高粱玉米,又开始在后沟里打起了土坝。
我们举目朝山上望去,对面的山峁疙瘩上,一陇陇的梯田,层层叠叠,像个大花卷,从山下一直延伸到山顶。梯田上用白灰刷写的标语比比皆是,当然,也是那个年代大干快上,农业学大寨之类的口号。
孙阳的三妈领我们出了院子,拐到窑后面的沟口,老远就瞧见,一个土人似的汉子,正在那里的崖壁上往下掏土。一阵阵的浮土被风吹起来,弥漫到沟里沟外遮天蔽日,使人的视线一度变得模糊不清。
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孙阳扛着铁锨镢头回来了,远远地瞧他,走路步伐稳健,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可等走近才瞧见,他满头的白发,硕大的头颅上胡子拉碴,那两个圆溜溜的大眼睛,目光呆滞,从我们身边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也没正眼瞧谁一眼。黑瘦的上身穿了一件红背心,虽然上面手写了:青年突击队几个大字,但被尘土覆盖着,已经很难瞧出本来的颜色……难道这就是我们记忆中的孙阳吗?看见他从我们的身边大步走过,我和王海几乎是同时轻轻地叫了声:孙阳!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走进院子,把工具立在墙根下,从窑里拿来笤帚,连扫带拍,把浑身扫了一遍,然后舀水洗刷一番,就进窑去了。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原因,他走进窑洞又返身出来,把门帘放下来。过了一阵,可能是请示完了,又把饭票买了,才端起三妈给他做的面条,坐在门外的石床上,若有所思地吃起来。
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乎的王海,瞧见这情景,眼圈红红的对我小声说,他原本走的时候想带那个重庆妹服务员一起走,现在主意改变了,他想带孙阳一起走。他说:漂亮的女人哪儿都有,可孙阳只有一个。
我听罢,心里怎么就是一酸,但我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脆弱,紧绷绷的脸上强迫自己露出一丝苦笑,我一直以为有钱就可以任性。现在,我突然觉得,有钱就应该这样任性。这个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或英雄所见略同之类的老词儿。我只淡淡地说:咱们毕竟是好哥们,怎就一下都想到一起了。我也正想着怎么想办法带他去国外看病呢。
王海呵呵地笑着说:没问题,你老兄在前面带路,小兄弟紧随其后做你的坚强后盾。
三妈见我们两个还站在那里瞎嘀咕,便招呼我们进窑一起吃。这时,我在遥望,月亮之上……这个每天无数次响起的电话铃声,从我的腰间传出,我伸手一接,便听到苏童童那清亮亮的声音,我喜出望外,急忙问道:苏童童,你在哪里?
电话听筒里苏童童大声叫喊道:她走到半道上迷路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激动地大声说:我们在孙阳的家里,苏童童,你快来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王海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给我竖起了食指和中指。
就在这时,叫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当孙阳听见我惊奇地叫了声:苏童童,孙阳立刻站起来迅速转身进窑去了。转眼的功夫,孙阳穿着一身发白的黄军装,手握一把大斧头,杀气腾腾地挑帘出来了,嘴里大喝一声:八年了,别提它!
叫人惊愕不已的,并不是他这一身威风凛凛的戎装和那把锋芒毕露的大斧头,而是头上戴着的那个与这身打扮完全格格不入的面具——钟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