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
渴,她想喝水。
太阳应该已经很高了,虽然整扇窗帘已经把阳光切分在屋子之外,但依旧能够从边缘的罅隙里,感受到阳光狠狠刺透的敌意。
三天前深夜,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逃亡到这里,像一只惊弓之鸟,栖息在这张本不属于她的床上。从那一刻开始,她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睡,她怕梦会给予她比现实生活更可怕的遭遇。她也不敢睁开眼睛,睁眼的瞬间,就代表着清醒,人清醒的时候,总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不敢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因为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和现在,已经成为外部世界的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些话题指引着她对自己的生命开始一次从未有过的梳理。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原木相框。里面的一个男人拥抱着一个怀抱小女孩儿的女人。这个笑容清丽的女人,头发剪得很短。她不禁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大学时代,她住在这个女人上铺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她还不惧怕阳光,更不惧怕黑暗。而如今,黑暗吞噬了她,连一丝一缕的阳光都会变为刺穿她心脏的利剑,任何的声响,都会引发她整个世界的爆裂。
焦渴让她的嘴唇干裂,她摸到了相框旁边的牛奶,还留有着一丝温度。黑暗中,她听到了牛奶下沉到胃部的巨大声响。随后一个男人压抑的声音,让这种巨大而持续的声响戛然而止。
不能再这样下去,赶紧把她轰走!她是一个被世界唾弃的女人,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她连累,我不想我们小然有一天会出什么意外!你懂吗?!
你不要这么激动,她又不是一个逃犯!她现在睡着,我怎么把她赶走!你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我比你还害怕!你把孩子带走吧,家里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今天,就是今天,我会让她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女人的声音带有一丝哭腔,隐忍的低沉,却一字一顿,充满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丹田,不,来源于宇宙。那一瞬间,她想笑,被牛奶浸润的嘴唇有一丝上扬,她想象着自己闺蜜瘦小枯干的身躯,是怎样聚集了这样的洪荒之力,连珠炮似的讲出这些歹毒的话语。她与丈夫一向举案齐眉,这一点一直深深伤害着她。她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这个女人可以步她的后尘,成为另一个中年离婚女人。带着女儿,遭遇她曾经遭遇到的一切。
她打了一个闷嗝,空荡荡的胃在被牛奶爆袭后,居然用这样的方式反击,她闻到了一种酸臭瞬间弥漫开来,牛奶半发酵的味道,混合着三天没有刷牙的口气,一点一点将她包裹。
门外的争吵并没有停息,一字一句都穿透了墙壁。这些话是故意让她听到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应该选择夺门而出,劈头盖脸说出那些早已成为她日常叙事的脏话和粗口。而现在,她只是静坐在这里,她希望这是她梦想的一个开始。她甚至幻想着这种争吵会在不久升级成打斗,那个身高一米九零的浓眉男人,举起手边的台灯,将闺蜜的头颅砸得稀巴烂,鲜血顺着平滑的地板汩汩地流向她脚底……
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打破了她的幻像,房间归于沉寂。很显然,闺蜜的妥协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她扭头看到了那杯喝了一半的牛奶,一圈圆润的奶渍清楚地标识着她喝过的印记。她必须要委身在这个角落里,她在等,等着这个世界的宽恕,或是一次8.0级的地震,或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台风……总之一切可以成为新闻的话题。对了,她还有个女儿。奇怪的是,这是她这三天来第一次想到女儿,不知道女儿在那个角落里是否安好。而如今,没有什么能够牵扯她任何一点点的精力,她失控了……
门被轻轻地敲了两声,带着一丝试探,更多的是恐惧。是的,她现在已完全是一个疯女人的形象,没有谁会像面对一个普通人那样面对她。她相信闺蜜敲门前一定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设计好了全部的应对方案,说不定已经在粉色的家居服口袋里藏好了水果刀。要知道她已经跟丈夫立下军令状,今天就是最后的限期,对于这样一个瘦弱文静的女子,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门开了,同时涌进来的是一大片的金色光亮,那是外面世界最稀松平常的颜色。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她抬起眼睛,瞟了一眼钟表,9:28。这个时间她应该坐在自己简陋的办公桌前,桌子上的灰尘已经好久没有擦拭过,四周的票据凌乱地散放着,还有喝过太多咖啡的马克杯,失去了本来的色泽,沾染上一层厚厚的棕色污垢。键盘上的打字区域被磨得光亮,如若平时,一定没有人会在意这个破败脏乱的办公桌上,少了一个臃肿油腻的中年眼镜女人。但是今天,办公室一定热闹非常。那部电话会因为频繁响起的铃声,被拔掉了电源。同屋的那个老男人,正在一根接着一根抽着香烟,然后在她的桌面上狠狠地摁熄烟蒂,嘴里唾骂着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
你醒了?
她默不作声。
娟,别装了,我看到了你喝掉的半杯牛奶,你是醒着的,是吗?
娟这个一个字的名字,是大学期间同寝室闺蜜对于她默认的称谓。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叫她,因为她的名字里本没有这个俗气的字眼。只是因为当时一个游戏,大家要为对方起一个昵称,规则是打印出来一张中国最烂俗的人名,并原地转三圈,闭着眼睛随手一点,这个名字就会在大学四年间始终跟随。而当初,她点到的正是这个字。
她讨厌这个字,心中的怒火被重新點燃。她想嘶吼,想嚎叫,想站起来抽她嘴巴。可是她只是默默地睁开了眼睛。
你要赶我走,是吗?
怎么会啊,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现在是你最难的时候,全世界都在找你,我怎么能不管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闺蜜用力地挤出了更多的笑容。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关于那只猫。
她打断了闺蜜的话,说到猫这个字眼,她感觉到后背瞬间生成了一层薄汗。冥冥中,她看到自己的瞳孔像猫那样,细成了两条犀利的射线,投射出绿色的光。
闺蜜愣了,显然是被这道绿光吓到了。
那只猫有抑郁症,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九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临走前,它喵喵叫着让我注意到它绝望的神情,然后就翻身跳了下去……
别说了!娟,你需要休息!这样,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做点面。
闺蜜过于窄小的肩膀,已经开始微微发抖。她想制止这场谈话。可是这并没有打消她想倾吐的欲望。
你别走,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看到了那只猫绝望的眼神,它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全是泪水,没有一丝想要再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它一定是一只有抑郁症的猫,它是自杀的,不是我扔下去摔死的!你们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闺蜜陡然站起,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你!”她用葱白似的手指指向她。
你需要好好休息,饭好了我会喊你。
她几乎是哭着走出了房门。关门的一刹那间,那一块长方形的金亮,被带走了,她的世界再次暗淡了下来。她眼睛里放射出的那两道绿色的射线,似乎越来越明亮,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开始起了变化,她拥有了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本领。
她知道,她现在所说的一切,很难让这个世界的任何人相信。那只摔得脑浆迸裂的猫,它是一个畜生,它没有情感,没有欲望,自杀怎么会成为一只猫的死因,真正疯掉的是那只猫,还是她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有时间和金钱去养猫的女人。这只廉价的丁香色英国短毛猫,是自己走到她家门口的。在女儿上学的那天清晨,打开门,门口的红色脚垫上已经蜷缩了毛茸茸的一团,女儿尖叫,继而兴奋地大喊。
妈妈!猫咪!
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只像灰色大老鼠一样的活物,正在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门,一跃跳上她们矮小的餐桌,吧嗒吧嗒地喝女儿剩下的小米粥。
那一天女儿差点迟到,哭天抹泪地央求她留下这只猫。她声嘶力竭地训斥她,并举手打了女儿,告诉她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们家,不允许一只能喘气、能排泄的生物存在,特别是猫。而那只猫,正在她身边几米远的地方泰然自若地用爪子清理着毛发。
女儿哭着跪下了,没记错的话,这是女儿第一次跪向自己。她看着女儿皎白的右脸上肿胀得发红的手印,突然懊恼起来。带着这样的明显的新伤去上学,一定会引起老师和家长的注意,也一定会成为家长们非议的话题。
她马上就后悔了,突然想拥抱这个啜泣着的小躯体,一个8岁的小女孩儿,想养一只宠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小时候不也曾经这样幻想过吗?于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告诉女儿放学后再商议。女儿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右脸那道红色的印记依稀可见,但是似乎已经忘记了当时猛烈的疼痛和依旧持续着的火辣。
她走向窗边,目送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一转头,遭遇到一只猫的凝视,那是一双如琥珀般透亮的眼球,因为清晨刺眼的光亮,瞳孔收缩成了两道细细的线。它高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如果换成一个人,用这样的神态注视你,你会从这张脸中读到一个词:鄙夷。
她慌了。
当天上午的小区公示栏就贴出了一张寻猫启示。
照片上的那只猫,正是今天早上闯入她们家那只。启示写得情深意切,能够感觉到猫主人的痛心和无措。结尾处留有三个手机号码,目光扫射到第一个时,她突然就怔住了,她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嗯,尾号0099,没错,她早已烂记于心。曾经无数次在手机里输入这个号码,却一直没有真正拨打出去。这是住在同一个小区女儿同学家长的手机号码,一个在电视台做资深编导的男人,他是女儿同学家长的首领,也是家长微信群的群主。
之前,她还能看到家长微信群频频闪亮的信息,她也会时不时地参与到与大家的话题中。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和附和,很多次都是她讲了一句话,类似于“不是说好了不允许家长给孩子判作业吗?为什么老师还布置这样的作业!”的话。之前的活跃气氛就突然一扫而光,转而是长久的沉默。
渐渐地,这个群变得越来越沉寂,像一滩死水,大家除了在这里交流家庭作业,就再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直到有一天,女儿回到家告诉她,其实大家在群主的带领下,早已新组建了一个微信群,一切照旧,只是屏蔽了她。她当然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但是她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是经由自己的女儿的口说出的。在她看来,这些家长,在这个所谓群主的带领下,无非是一些整天只知道拍老师和学校马屁,送铅笔、橡皮,在老师那里刷存在感的龌龊之徒。而如今她也在这样的不入流中,成为了家长和孩子们心中的非主流变态家长。
向她提供这个电话号码的人正是女儿,她无数次地要求她拨通这个电话,这样她也会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可以参加群主组织的盛大而欢乐的家庭派对。但自从这次谈话后,女儿再也没有向她提过类似的要求。
她慌乱地转头走掉,回到家中,那只猫正在沙发上蜷缩着睡觉,听到她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只是象征性地转了转耳朵,连头都没有抬过一下。她很好奇这只猫,为何有如此举动。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居然可以泰然自若地吃喝拉撒。
她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看着桌子上那只被猫舔舐得晶亮的碗。转而又看向那只灰色的生物,那只猫在那个家庭的生活状态一定也是这样,可以自由地上主人的餐桌,吃最顶级的猫粮和罐头,在温暖的沙发上打盹,被他们家公主一样的女儿视为珍宝,在那张原装进口的橡木床上與小主人相拥入眠。或是在另一张床边,目睹着群主和风姿绰约的夫人亲热的场景。它嫣然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存在,而现在的他们,丢失了这个存在。
那个小公主一定在一夜间哭肿了双眼,群主夫妇找遍了小区里的每一个角落,呼唤着这只畜生的乳名。用最接近这只猫的嗓音学猫叫,幻想着它会像一只丧家犬一样摇着尾巴投入他们的怀抱。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得逞,这只猫,而今,它蜷缩在了她的沙发上。
她的目光在下定决心的坚定中,流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自己找上门的!”她几乎是怪笑着把这句心理独白说了出来。那畜生依旧蜷缩在那里,在那个已经快十五年的旧沙发上,尾巴轻轻扫动,似乎洞察了她的一切潜台词。
她在女儿回家后,用让人不寒而栗的神情暗示女儿接下来说的话的重要性。然后用近乎威胁的语调告诉女儿以下结论:
你可以养这个畜生,但是!这个秘密,你不允许告诉这个世界上的第二个人。如果有一天,你把它说了出去,我敢保证,这只猫将会被我顺窗户扔掉,死无葬身之地。
奇怪的是,她没有在女儿的眼神里读到应有的兴奋或是恐惧,而那双与前夫一模一样的微微突出的眼睛,棕色的瞳孔里,充盈的是一种与年龄极其不符的神态。是一种暗示,一种妥协,或是一种心照不宣?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随后又回到了一个孩子正常的深邃和通透。
无论如何,她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名正言顺地养猫。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少,她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哪怕是一只猫,只要是有体温的,可以贴近她的小身躯的。
那只畜生似乎并不讨厌这个新的小主人,它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缓缓走到了女孩儿的身边,低下头,女儿试探地伸出小手,抚摸它的额头和后背。那一刻,她居然感受到一种消亡已久的温情,缓缓地萦绕在这个逼仄清冷的房间。女儿与这个畜生在一起的时候,发出的笑声竟然都变得陌生。她用清脆的嗓音嘎嘎笑着喊她:
妈妈!你看,她在舔我的手指,好痒!快给我们拍张照片啊!
她竟然也觉得那一瞬间出奇的美好,拿出手机,记录下了这个瞬间。就在这时,手机“叮”的一声响,一条未读的语音短信显示在还锁定着女儿微笑的屏幕上。是群主,发语音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儿。很显然,这个小公主依旧无法接受心爱猫咪已经走丢的事实,用爸爸的微信,给小区里所有的邻居群发了一条语音微信。
她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把微信切换成听筒模式,随即点开了那条语音信息:
大家好,我是月牙儿,求求你们了,帮我找找我的小糖果,它是一只可爱的灰色英国短毛猫,它出门玩,但是找不到家了,请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它,谢谢大家!
这个女孩子显然学过播音主持,在他老爸的社会资源那里,最不缺这样的艺术培训机构,能听得出她很痛苦,却能从这样的痛苦里,感觉到她异于常人的成熟和周到。“大家好”“谢谢大家”应该是参加了太多公开场合的演讲而形成的一种固定模式。这语音短信下面是一张的照片,畜生被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紧紧地抱在胸前,后面隐约可以看到那个温馨而华丽的房间,而照片上那只灰色的畜生,正用那双琥珀一样的双眼凝视着镜头,一如早上凝视她那般。
她再次被那种眼神吓到了,没有回复一个字,锁定了手机。
第二天上学之前,当她想再叮嘱女儿保守秘密的重要性时,女儿的眼睛再次显露出那种神情,她随即明白,这个秘密一定不会从女儿那里泄露出去了。她破天荒地送孩子上学,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在回来的路上,顺手从一个小摊贩那里买到了一张不需要实名验证的电话卡。她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张电话卡,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至今她都不能理解,当初是在一种怎样的情绪驱使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在心中不断地用她擅长的脏话和粗口让自己坚定地执行这个决定,回到家,第一时间按好电话卡,输入早已在心中编辑好的那条信息:
你不会再看到那只灰色老鼠。我发誓。都说巧克力和百合花是猫的砒霜和鹤顶红,我倒要看看,这样的传言是否属实。关于这个实验的进展。我会图文并茂地发给你。祝好!
手机显示发送成功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已经抖得不像样子。虽然是五月的天气,她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她颤抖地打开一瓶水,正要喝,却看到了这只被它刚刚诅咒过的猫,正缓步走到她面前,还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种如先知般的面无表情,奇怪的是,它居然过来蹭了蹭她的裤管,躺在了她的脚边。她第一次伸手抚摸了这只猫的毛发,猫心满意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然很享受这种爱抚……
有短信回复过来。
她疾步走去,抓起手机。
你是谁!不管你是谁,我希望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也许你知道猫的下落,还烦请告诉我线索,必有重谢。
好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她随即又爆出了粗口“谢你大爷!”
这回她打字的手不再颤抖,双手并用,用最快的速度打出了一行字:
装什么孙子,我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求我,我只要你眼睁睁看着它死!
短信发出去的三秒钟,就收到了回复:
我警告你,你这样是犯法,虐待小动物,是要遭天谴的!
她看到这里笑了。在这之前,并没有虐待过一只小猫、小狗,甚至连一直蚂蚁都没有捏死过。到头来,也并没有让自己的日子变得像正常人那样宁静。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的人生会如此不堪,为什么她必须要经历这些变故?为什么就不能有哪怕一丁点的宁静和安详。岁月,在给了她一副愈加肥胖的身躯和如沟壑般的法令纹,同时又抢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她又开始颤抖,灰色的畜生此刻已经开始新一轮的进食,那个它第一天就舔干净的碗,里面盛着冒尖的猫粮,廉价,却味美。她没有再回复任何短信,给另一个碗盛满了清水,放在这只畜生的嘴边,那只畜生头也不抬。她再次抚摸了它的毛发,温热的手感,滋养着她干涸而发黄的右手。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中扔掉的那块石头,已经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个湖心的中央。接下来怎么办,她并没有多想,或者说,她只想到了这一步,抑或她只希望湖面会泛起这一丝的涟漪,不会激起更多的滔天大浪。
面好了,你出来吃吧。
閨蜜的声音似乎恢复了平静。平静地命令她,走出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房间。
她三天来第一次站了起来。她决定必须为闺蜜的承诺做出些什么。三天过去了。不知道网络头条是否还是她曾经发的短信截图,不,不是她的,那些可怕的字眼和血腥的照片,不知道是从哪里拼凑起来的,被剪掉手指的猫爪,被拔掉的猫胡须,猫的呕吐物!不,这不是真的,她并没有做这些,她只是在那两只晶亮的碗里放过猫粮和清水。但是,此时此刻,又有谁会相信,这一切都是莫须有的罪名。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已经让全民愤怒,他们伸出了爪牙,面露凶光,用比那双琥珀眼睛更可怕的眼神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网友集结起来“人肉”一个普通人的速度有多迅捷,一天,只是一天的时间,她现在还仅有的,还有曾经失去的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手机开始源源不断地收到各种恶骂、威胁、诅咒的短信,目标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女儿和母亲。
女儿和母亲在还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时候,就被表弟开着车接往了外地。她们出走的那天夜里,她正在疯狂逃往这个屋子的路上,跌跌撞撞。她的手上沾染了一些黏糊糊的红色液体,她不敢去闻,也不想去闻,这是她关门的一刹那间,手碰到门上那些红色字体所沾染上的。那些字鲜红而硕大,如同一个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幽灵,旁边摆放着网友为她精心订制的一比一大小的灵堂,她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孔,就在灵堂中央的照片上,旁边摆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菊花。一个红色的小型录音机,里面不断地重复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类似与咒语的声音:“XX,你可以去死了,就是现在……”
是的,XX才是她的名字。
娟!你可起来了!快,趁热吃!闺蜜热情地召唤她。
第一次走出房间的她,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产房里,那时候她的身边刚刚出现了一个粉嫩的小人儿,而那小人儿清晰地倒影在那个她一直深爱的男人眼里。
西红柿打卤面。盛在一个透明的容器里,红色的汤汁包裹在每一条晶莹雪白的面条上,翠绿的葱花星星点点,香气四溢。她狼吞虎咽起来,炙热的面条从她的口腔滑落到胃里,她来不及咀嚼和回味,紧接着又吸入了另一口。
娟,你怎么打算的?
她并没有停下吃面的动作,也没有回应这句话。闺蜜接着说:
你慢点吃,还有。饭要一点一点吃。
是的,她讲话从来都是这样含沙射影,在她的眼中,她的存在只不过是衬托她高贵美感的附属品。
当她把最后一口浓汤咽下的时候,她终于选择开口:
我要回家了。
回家?闺蜜突然提高了嗓门:你回家不是去找死吗?
找死,对,就是去找死。
她接着说。
我想不明白一件事,你这么冰雪聪明。帮我分析一下。为什么网友这么快就不去关心前两日的恶性杀人事件,而是一转身全都冲我来?
闺蜜的嘴巴刚要张开,还有没有蹦出一个字,她已经开始说下半句了:
那不过是只猫,就算是我扔了,又能如何?我不是一个坏事做尽的恶魔,不是一个瘟神,我没偷,也没抢,更没杀人!我倒要看看,网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把我弄死!
她說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居然都舒展了开来,额头上渗出的薄汗,让她苍老而肥胖的容颜,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不知道在哪一刻开始,她突然开始厌恶这种黑暗中的酸臭味道。她想,哪怕一次,她要她的质问得到回应,为什么老师还会布置家长批改的作业?为什么领导屡次制止她晋级?为什么她爱的那个男人选择了离开?为什么爸爸死在了手术台上?为什么她处处被人排挤?为什么她变成了大家心目中的疯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将不存在的事情拼接在一起?让她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丧心病狂、人人唾弃的恶人。
她愤然夺门离去。她没有回头,但仿佛看到闺蜜深舒了口气,一边关门,一边给丈夫发送微信。
大街上,熙熙攘攘,一切照旧。她像一只从沉睡中苏醒的兽,眼中的射线,准确地锁定那些正在低头看手机的人群。她死死凝视,瞳孔如琥珀般晶亮,是挑衅,更像是宣战。
她一遍遍地想起女儿伫立在窗前的背影,毛茸茸的短发,犹如一只幼猫,自始至终都没有跟她交流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