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亮
母亲在前年夏天,也许是吃了什么凉东西,突然脸色苍白,腹痛难忍。幸好是白天,爱丽摇着轮椅打开房门,用尽力气哭喊,救命!邻居把母亲送进了医院,医生给母亲进行了紧急手术,是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了。再迟一点命也许就这么没了。母亲手上挂着吊针脸色蜡黄躺在病床上,邻居把爱丽推到母亲病床跟前,爱丽吓傻了,母亲跟爱丽说,家里的存折在箱子右下角的塑料盒子里,密码是爱丽的出生年月后面加上两个九。母亲不停地嘱咐爱丽一些事情,爱丽都没听进去,爱丽想好了,母亲要是不在了,自己也去死。母亲好像看透了爱丽的心思,母亲说,不管怎么样,你要活着。老天爷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后半句话母亲没说,爱丽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是父亲在一次车祸中用自己的命救了爱丽,她的命不光是自己的,还有父亲生命的延续。
父亲生前喜欢写毛笔字,字写得一般。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教爱丽写,爱丽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停笔,顿笔,有模有样。父亲很高兴,说等爱丽能写大字了一定要裱一副挂在家里。后来父亲把爱丽交给了自己的老师带,父亲的老师是小城很有名气的书法家,指力非凡,据说单是一根食指就能提起一台195发动机。小城的很多饭店,公司的牌匾都是他写的。书法家也很喜欢爱丽,说爱丽的心静,稍加时日,定有所成,后来书法家得病死了,据说是竞争省书法协会主席失利抑郁成疾,爱丽的毛笔字就停了下来。
爱丽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写小说,写小说不需要体力,当然也不费钱,写好了还能得稿费,要不然自己能干什么呢?爱丽羡慕每一个健康的人,哪怕是别的病痛也好,可偏偏是双腿不能动,就算是癌症也好啊!也比这样坐在轮椅上生活强,想想这些,爱丽就哭,哭得昏天暗地,哭过了,爱丽会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爱丽喜欢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用自己的文字去写他们,给他们鲜活的生命,健康的身体,为他们安排幸福或是惨淡的人生。爱丽也试着投过稿,查过许多刊物的邮箱,像《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月报》之类。稿子投过去,没报什么希望,小说写出来,总要投出去吧?好比自己的姑娘,总要试着找个婆家,合适不合适再说,总要试试吧?爱丽写了好多小说,其中好多女主人公的名字都是叫爱丽,她们都有一双漂亮的性感的腿,爱丽小心翼翼地用语言描述这些“爱丽”们的腿,仿佛手里拿着一把雕塑刀,稍有差池就会破坏了美感。
在自己的小说里,爱丽觉得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她不光有一双健康的腿,她还有梦想,会激动,会生气,会对别人产生爱恨。在自己的小说里,爱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恋,分分秒秒都不想浪费掉,她要好好地活着,去争取一切该争取的东西。在一篇小说里,爱丽写到:爱丽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远方的天际和大地的绿色融到了一起,她看见他骑着一匹白马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爱丽有些激动,她感觉有些东西在冲撞着她的下体,爱丽提起了裙子一看,鲜血正像玫瑰花瓣一样坠落在自己的脚踝上。
除了写小说,爱丽还喜欢自己想事情,因为一些事情不能跟母亲说,爱丽初中读完以后就没再上学,母亲说,还是不读了吧!爱丽没反对。母亲一个人实在是太辛苦了,爱丽不愿意母亲再辛苦下去。爱丽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语文,爱丽喜欢语文老师把自己的作文在班上朗读。语文老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个子很高,声音也很好听,爱丽听他朗读自己的作文,心里一阵激动,仿佛柳絮飞动的时刻春意撩拨人的心弦。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就有女同学来例假了,同学之间也不害羞,她们讨论来“好事儿”时候的感受。疼,一个同学说,可爱丽从她的话语里竟体会到了炫耀的感觉,爱丽知道她喜欢班上的一个男同学,而且经常以纸条的形式传递信息。到了初中四年级,班上的女同学大都来了“好事儿”,只有爱丽没有。爱丽知道,来了例假就是女人了。
爱丽等了好多年,等到很多同学都结了婚,孩子上了幼儿园,自己身上一直没来例假,不来就不来吧!爱丽像等一个失约的朋友那样失望,爱丽明白自己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好像从来没发育过,胸像男人的拳头那么大,爱丽经常犹豫要不要戴胸罩。有时候爱丽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性别。
爱丽的小屋很整洁,书架是特制的,很矮,爱丽伸手就能取到书架上所有的书,爱丽的书很多,占满了整个带拐角的书架,床头也放满了书。爱丽还记得父亲送给自己的第一本书就是《爱丽丝奇遇记》,爱丽很喜欢那本书。后来爱丽干脆给自己起名就叫爱丽。这给了爱丽不少安慰,虽然自己不能到处走,但是可以做梦,在梦里她可以拥有一双完整的可以到处行走的双腿,也可以长出翅膀在天空中飞。
母亲病好以后很快就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收拾屋子,照顾爱丽,可爱丽觉得母亲像是有什么事情?欲言又止,爱丽不愿为难母亲,爱丽心里有烦恼的时候就会来到窗前,这是母亲特意为爱丽准备的落地窗,为了改窗户,母亲和物业的人吵了不知道多少次,窗还是改了,爱丽把轮椅摇到窗跟前就可以看见整条街道。
这条街道禁止机动车通行,白天人很多,晚上比较安静,街上小吃不少,爱丽喜欢叫外卖。这个小城最出名的食物是拉面,虽说这么叫,可是这里的拉面和兰州拉面不同,兰州拉面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这里的拉面没什么讲究,可就是一个字:鲜。究竟有多鲜?说不好,找不出那么贴切的一个词语来形容那种味道。
母亲中午叫了两碗拉面,拉面馆就在爱丽窗户的正对面,拉面的案子就摆在店门口,拉面师傅系着白围裙,戴着白色的厨师帽子,面在手里往上一抖,缠着劲儿往案板上一摔,爱丽感觉到了“啪”的一声像耳光一样响亮的声音,接着拉面师傅手一抖,一团面条翻着跟头坠进锅里。
所以本地乡下来的人,都给拉面叫摔面。爱丽看着面团一步一步被摔打成细长的面条,又抛进滚烫的开水里,她饿了。一会儿,送面的小孩敲门进来,手里端着盘子,盘中的两大碗面冒着热气,面过了凉水,卤是热的。面放到桌子上,爱丽把轮椅摇过来,看见小男孩,爱丽很高兴对他说,我一看见你端着盘子出来我就数数,每次都是数到五百六十几你准進来。
小男孩长得高高的,面目也算清秀,脸上稚气未消,爱丽和母亲吃饭的功夫,小男孩就钻进爱丽的房间,这是爱丽默许的。小男孩也喜欢看书,第一次给爱丽送面的时候爱丽正在房间里看书,爱丽说,你直接端进来吧!爱丽一边吃一边扒拉书,小男孩在旁边等着拿碗筷,等爱丽吃完,小男孩说,姐,你也看《围城》呢?两人成了朋友。
爱丽吃完,母亲就喊小男孩收钱,爱丽不高兴了,每次都是爱丽给钱,因为爱丽要跟小男孩说上一会话,爱丽没什么朋友,小男孩可能是她唯一的朋友了。爱丽知道,母亲这么做就是催着小男孩走,既然是催着小男孩走,母亲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说。
下次我跟你说有意思的事情啊!小男孩跟爱丽说。爱丽说,好。小男孩走了,爱丽脸上有些不悦,母亲把事情说了,这是爱丽预料之中的。爱丽没反对,母亲说的也有道理,爱丽已经二十四了,母亲一个人再也抱不动爱丽,母亲想找一个人,也算是照顾一下这个家庭,爱丽不反对,男人很快就进了家。
男人四十九,比母亲小五岁,年龄当然不是问题,这个社会差五岁是问题吗?当然不是。男人中等个子,说话客气,人很利落,爱丽不讨厌他。但也谈不上喜欢,爱丽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性别区分,男人女人在自己眼里只不过都是人罢了。
这么多年爱丽觉得自己忽视了母亲,母亲不光是人,还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需要男人,不光是生理上,还有心理上。爱丽觉得自己对不住母亲,有了这个想法爱丽越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爱丽读了很多书,书上很多情感爱丽理解不了,可能自己不算是女人吧?要不怎么解释?爱丽觉得自己理解母亲。
男人住进家里,母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好,母亲开始买漂亮的衣服和性感的乳罩。母亲的笑声越来越大,爱丽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在最心烦的时候,爱丽会让母亲叫一碗拉面,男人来了以后,母亲就很少吃拉面,母亲会做饭给男人吃,母亲知道,爱丽不是因为想吃拉面,而是想和那个小男孩说话。
但母亲终究还是拗不过爱丽,小男端着碗进来,爱丽就发现他脸上有伤。爱丽问他,这是怎么了?爱丽心疼他,这种感觉很奇怪,爱丽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像个女人,姐姐或是母亲。小男孩不说话,低着头,爱丽轻轻地扳着他的脑袋,小男孩抬起头,也许他不想让爱丽太用力,爱丽流眼泪了。
小男孩的左脸有一块淤青,还有一小块伤口,眼里的泪一下子滚了出来,姐。他喊。小男孩坐在爱丽的床上,爱丽喊了一声,妈。没有动静,房门的隔音很好,也许母亲没听见,男人也在。爱丽有些着急。她让小男孩找出碘酒和药棉,这些东西家里一直常备,爱丽是摔打出来的。
小男孩临走的时候说,姐,这几天也许我会有半天假,到时候我来找你玩。爱丽说,好。小男孩走了。开门的工夫,母亲的屋里传来了母亲的笑声,也许是因为有人,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些莫名其妙的拉扯般的声音。
几天以来爱丽没有什么好的心绪,爱丽觉得母亲越来越怠慢自己了,想想又觉得是自己不对,母亲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的。爱丽便翻开书看书,爱丽看《追忆似水年华》,看普鲁斯特如缓缓流水般地讲述,她觉得自己也许是最懂普鲁斯特的人,因为她和普鲁斯特一样,都是病人,他们的生活都需要一种很慢的节奏,因为想快也快不了。
爱丽开始期待小男孩的到来,她觉得小男孩是有什么话跟自己说,两天,他说过两天的,爱丽自己的记忆开始模糊起来,究竟是两天?还是几天?几天到底是几天呢?当初母亲说爸爸过几天就回来,可等自己长大了才知道,“过几天”就是永远,永远就是从生到死的距离,除非自己死了才能见到父亲,可爱丽知道父亲是不会让自己死的,否则他怎么会把生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爱丽开始回忆父亲,先是看照片,觉得陌生,记忆中的父亲和照片中的相差太大,爱丽没办法把照片中的人当作自己的父亲,父亲的遗照是身份证的照片放大的,嘴角向下垂着,爱丽原来看照片的时候觉得父亲是有什么牵挂,现在男人来了,爱丽觉得父亲是在生气。爱丽想劝劝父亲,可在梦里爱丽见到父亲的时候总是忘了说这件事情,在梦里父亲的大手把爱丽抱起来,父亲笑,爱丽说,爸爸你把我放下来,你看我的腿好了!父亲就是不放,一直抱着爱丽,一直这么笑。
爱丽醒来的的时候十分懊恼,她想和父亲多呆一会,男人来了之后母亲把父亲的遗像收了,说是怕爱丽看了伤心,从那以后,爱丽再也没有频繁地梦见父亲。父亲是城里人,有文化,母亲是乡下来的,人虽说长得漂亮,可是没什么文化。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或是哪件事惹父亲不高兴。
四天了,男孩依然没有来,爱丽每天都在窗跟前看着拉面馆,她再也没看见小男孩的身影。第五天的中午,爱丽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南方的,爱丽接通电话,里面的声音是个女的,很客气地说,请问你是爱丽吗?爱丽说,是。对方又说,我是某某文学的编辑,您的小说《往事如烟》我们第八期准备采用,跟您核对一下通联地址。
爱丽的失望暂时被这个消息掩盖住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往那个刊物投了这篇小说。在这篇小说里,爱丽在接到一个爱慕自己的小男孩的求爱信之后便落水淹死了,这个小男孩一直爱着爱丽,被爱丽的死折磨得痛不欲生……
爱丽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她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小男孩,爱丽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也许是怕母亲的神态会让自己失望。爱丽强忍着,母亲的笑声简直是无处不在,卧室,厨房,客厅甚至是卫生间……
爱丽叫母亲要了拉面,在等待拉面的过程爱丽有些激动,她不知道小男孩会不会来,正是这种未知性让爱丽有了少有激动。过了好久,门开了,母亲自己端来了面条,说拉面馆的小伙计有急事回家了。那天的拉面爱丽吃的没有一点滋味。
过了端午节,母亲说要出趟远门,爱丽知道这是母亲委婉的说法,其实母亲是要和男人去旅行,爱丽依然没有反对,母亲很高兴,说表姨会过来照顾爱丽几天,顶多五天自己就会回来。爱丽心说,五天就五天吧!五年又能怎么样?爱麗心里难过了,但没人倾诉,爱丽觉得自己像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表姨来了就给爱丽买了很多东西,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速冻水饺,八宝粥,牛奶,爱丽一看这些东西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爱丽就跟表姨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要是有事情,不必每天来。表姨也应了爱丽,说有事情可以给她打电话,自己会马上赶过来。
想想这么多年,爱丽还是第一次自己要在家里呆这么久,爱丽的胳膊变得粗壮有力,简直像男人的胳膊一样有力,爱丽甚至能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一样把自己举起来老半天。
爱丽把轮椅摇到窗跟前,拉面馆的汤锅冒着白气,拉面师傅在挥舞着胳膊,像跳舞蹈一样。也许回来了呢?爱丽这样想,电话响了,爱丽把轮椅摇到窗跟前,电话一直放在窗边的凳子上。拿起电话,号码有些熟悉,爱丽接了,是杂志社的。你是爱丽女士吧?还是那个声音问。爱丽说,是。电话那头说,我们杂志社第八期开始排版了,您的小说《往事如烟》没用上,实在是不好意思。爱丽说,好,谢谢。爱丽透过玻璃着急得想从进出拉面馆里的人中分辨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您要是还有合适的稿子可以投给我们,电话里说。爱丽一直盯着窗外,好,谢谢。爱丽挂了电话。
过了中午,很快上来了云,一场大雨猝不及防地来了,拉面馆和旁边的店铺慌乱地收着摊子。爱丽失望了,这篇小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了父亲,她觉得父亲是应该放在心里的,如果非要写,那就一定要让这篇文章变成白纸黑字。那样,她心里踏实。如果没有此前的电话,爱丽不会这么失望,因为她早就习惯了音讯全无,之所以会失望是因为别人给了自己希望,又把这个希望破灭掉。爱丽饿了,想做饭,可是又很累,她把轮椅摇到床边,正要用两条胳膊撑起来把自己挪到床上,这个动作她训练了无数遍,早已轻车熟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爱丽的步骤。
爱丽摇着轮椅去开门,小男孩浑身湿透了,衣服紧贴着皮肤站在门外,爱丽说,快进来呀!一听敲门声我就知道是你。小男孩进了屋,手里拿了一个塑料袋,一进门就说,姐,我终于知道了做拉面的秘诀。
爱丽让小男孩换了衣服,是爱丽自己的衣服,小男孩也不嫌弃,把湿衣服挂在窗台上方的晾衣架上,爱丽坐在轮椅上,小男孩还是坐在床上,他迫不及待地说,姐,我今天是特为来告诉你拉面的事情。他好像很急,时间有限赶着要走的意思。爱丽说,你说吧。
小男孩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里面几本破旧的古书,字是繁体的竖写。小男孩说,这是我从老板的箱子里偷来的,有了它,我就可以回家开拉面馆了。怪不得他这么着急,原来是偷别人东西了,爱丽想。她也不怪他偷东西,谁叫老板总打他呢?
姐,你知道他家的拉面为什么好吃吗?小男孩看着爱丽说,爱丽也看着他,小男孩头发湿漉漉的,胸前隆起的肌肉让爱丽觉得不应该再把他当作小男孩了。原来秘诀全在这汤里,小男孩说,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拉面都发源自十梁镇,只有十梁镇的拉面师傅掌握这个秘诀,而他们有个拉面的秘密组织,谁也不会透露出这个秘密。
小男孩很兴奋,看爱丽一直盯着他聚精会神地听,他有了讲述的动力,每家的拉面大体都相同,卤汤配件也差不多,五花肉片,干贝,虾仁,猪血,韭菜,海蛎,生抽,老抽这些东西。可是姐,你知道吗?唯独缺少的是什么吗?
爱丽瞪大了眼睛,想知道小男孩说出的大秘密。小男孩说,是海肠粉。海肠是什么东西?爱丽问,就是海里的一种东西,小男孩回答,要水鬼带着高压水枪下海底捞,大概有一根筷子那么长,红色的,捞出来,直接放在瓦片上,一定要是瓦片,小男孩强调说。底下放上稻草,点火,把海肠焙干,然后研成粉末,在卤汤要出锅的时候放进去,这才会鲜美无比。
小男孩看着爱丽,爱丽说,你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吧?小男孩说,不会。我还知道他们的另外一个秘密,他们的拆骨肉其实根本不是猪肉,而是狐狸肉和貂肉。爱丽也知道小城的郊区有人养貂和狐狸,皮毛做大衣,肉原来做了这个。
爱丽忽然觉得原来小男孩这么有心计,甚至有些老道,她看着小男孩,穿着女式的衣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小男孩说,姐,你饿了没有?我做点饭给你吃吧?刚好我也饿了。爱丽说好呢!你会做什么饭呢?小男孩说,你家有挂面吧?爱丽说有呢。好像在厨房上面的柜子里,你找找看吧。
小男说,姐,要不你睡会吧!我做好了喊你。说完就进了厨房,雨停了,阳光从窗户洒了进来,光线像被雨水洗了一般,分外明亮。爱丽想,这还是除了父亲以外的第一个男人为自己做饭呢!
母亲现在会在哪里呢?三亚还是广州?母亲会不会穿比基尼在三亚的海滩上躺在男人的怀里呢?说实话,到了母亲这个年龄,还能拥有让男人喜欢的身材是不容易的。自从男人来了以后,母亲不再朝爱丽发一丁点脾气,而是什么事情都顺着她,爱丽特别伤心,因为母亲变了,母亲是想让男人留在家里,所以选择了向爱丽妥协。毕竟,房子写的是爱丽的名字。
爱丽的爷爷奶奶本来是不同意母亲进门,可是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勉强答应了。父亲去世后,爷爷奶奶直接把名字换成了爱丽的,从此便和爱丽他们几乎断绝了往来。男人来了以后,母亲提出过把房子卖掉再到别的地方买一套,爱丽拒绝了,爱丽的理由是她在这里住习惯了,她喜欢靠街道的房子,房子里的落地窗是别处没有的。母亲说,哪里没有落地窗的房子呢?爱丽不和母亲争辩。但房子绝对不换。
爱丽没有说假话,她的确很喜欢这套房子,不光因为父亲在这里生活过,在这间屋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是左右分开的,窗帘布分两层,一层很厚,可以遮蔽一切光线,另一层是纱,两层都是蓝色的,窗帘拉上去的时候,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爱丽可以静下心来想事情,窗帘拉开,外面是红尘俗世里的芸芸众生,爱丽知道这一切与自己无关,自己不过是这间屋子或是这个世界最渺小的一个过客。
迷迷糊糊的爱丽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喊她,一阵奇异的香味把爱丽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小男孩看着惊魂不定的爱丽问,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爱丽下意识地说。爱丽回想刚才做的梦,心有余悸,她梦见自己和母亲一起在海滩上,傍晚酡色的阳光像红酒一样洒下来,男人从一棵高大的树木(也许是椰子树)后面朝她们走过来,他过来直接坐在爱丽身旁,他的一只手放在愛丽的小腹上,这是生平第一次男人把手放在爱丽的身体上,爱丽害怕地看着母亲,希望母亲能立刻制止他。
母亲在旁边躺着,爱丽从墨镜里面看见母亲斜着眼睛往这边看,显然,母亲没有制止的意思,男人越发放肆了,手干脆放在了爱丽的胸上,爱丽刚要大喊,男人立马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
爱丽不知道如果没有小男孩这碗面事情还会怎样发展下去,爱丽心里极度地羞耻起来。因为在梦里,她竟然不怎么讨厌那个男人,而且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只有自己能够到达的地方竟然有那么一丝让男人继续下去的欲望,爱丽有些慌乱了,她怕小男孩看出来,她赶紧往嘴里扒了两口面。
姐,味道怎么样?小男孩问。显然,小男孩的语气里带着渴望爱丽肯定的期待,爱丽说,好吃呢!很鲜。小男孩高兴了,说,是吗?姐。你还不知道吧?我在里面放了海肠粉呢?爱丽坚持吃完了面,脸上做出满意的表情。
小男孩显然很兴奋,他说,姐,我把你抱到轮椅上吧?爱丽没反对,小男孩胳膊很粗壮,两只手臂像叉车一样把爱丽叉了起来,爱丽觉得小男孩好有力气,小男孩觉得爱丽很轻,也许是拖鞋的缘故,小男孩脚下一滑,两个人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爱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量,小男孩的胳膊被爱丽压在身下,两个人大笑,一会笑声停了,有点戛然而止的意思,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小男孩说,姐你真美。爱丽小声说,嗯。爱丽感觉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完全发出来,也许只是在喉嚨里颤了一下。
小男孩很笨拙地吻了爱丽,爱丽呼吸急促,她懂这个,但不会,两个人胡乱地吻着,毫无章法,爱丽心里害怕起来,她害怕母亲突然回来,也害怕姨妈会突然闯进来,小男孩开始解爱丽的胸罩了,他很急,越急就越解不开,最后还是爱丽帮了他,爱丽觉得小男孩浑身滚烫,像个火球,浑身隆起的肌肉瞬间放大了数倍。爱丽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也在四处冲撞,急于找到一个出口奔涌而出。
小男孩扯下了爱丽的裤子,他呆呆地看着爱丽的下体,脸上复杂的表情让爱丽觉得羞愧万分,谁会喜欢这样的身体呢?干瘪的大腿肌肉松弛着,内裤松松垮垮的,像挂在干树枝上一样,小男孩尴尬地看着爱丽,嘴里嗫嚅道,姐。我……爱丽把手放在脸上,不看他,说,你走吧!走吧!
小男孩走了,爱丽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爱丽从来没这样哭过,九岁得知自己的腿不能再下地走路时爱丽也没这么哭过,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嚎啕大哭,她没想过自己的眼泪能感动谁?她只想这一次就把眼泪流干,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再流泪了。
爱丽觉得自己的眼泪流得差不多了,可身体却是滚烫,她浑身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她感觉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些液体从爱丽的身体里奔涌而出,散发出腥臭的气味,爱丽开始呕吐起来,一股咸腥的味道从胃里翻涌而出……她感觉自己快死了。
爱丽醒来的的时候母亲在病床边微笑着看自己,母亲对爱丽说,你成了女人了。爱丽说,什么?后来医生说爱丽的情况非常奇怪,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发现爱丽的生育系统变得正常了,而且受损的脊柱神经也有好转的迹象,医生说这简直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难道真就是摔倒了那一下的缘故?
一年以后,母亲提出要和男人结婚了,爱丽没反对,那时候爱丽已经能拄着拐从卧室走到窗跟前然后再走回来。到爱丽跟母亲提出要自己下楼吃碗拉面的时候,母亲和男人已经结婚一年了,爱丽走到那家拉面馆跟前,发现早就关了门。小男孩走后,爱丽就没再拉开过窗帘。
拉面馆大门封条上的日期是三个月前,想必是房租还没到期,街上的人说拉面馆老板是黑社会,用狐狸肉和貂肉混充拆骨肉给顾客吃,后来被人举报了。老板赚钱的生意关了门,当然也没轻饶了告密的人。
爱丽还是继续写着她的小说,和过去不同的是她在小城交了几个写作的朋友,有时候她们会来爱丽这里和她聊聊小说,也聊天气和怎么织毛衣。爱丽更熟悉轮椅上的生活,她经常摇着轮椅到窗跟前,她想也许走在路上的人能一下子看到自己。
因为路上的人如果有心往上看,那是这栋楼的唯一的一扇落地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