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松,康 乐
民国教育界涌现了许多有识之士,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则改造北京大学的蔡元培先生,领导清华大学实现跨越式发展的梅贻琦先生,倡导教学做合一、开展乡村教育的陶行知先生等,他们在民族危亡之际试图通过教育改革挽救危难之中的中国。傅斯年站在这些大师之中,更像是一个激进的斗士。面对政治强权,他怒起反抗,面对社会落后,他扼腕叹息,如何才能用教育开启民智,成为他一生教育事业的追求。傅斯年最具代表性的教育思想,如教育独立思想、通才教育思想、品性教育思想等对我国“管办评”分离的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改革,坚持立德树人的人才培养定位等方面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傅斯年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父亲傅旭安学识渊博,山东傅氏更是有“开代文章第一家”的称誉。[1]傅父视学生为己出,不幸英年早逝,很多学生为感谢恩师主动承担起傅氏兄弟上学的所有开支。重教爱生的家庭传统,让傅斯年在青少年时期就坚定了献身教育的决心。
傅斯年于1912 年进入北京大学预科,1916年入本科国文门学习。由于坚实的学术功底,他很快成为学生中颇有威望的人物。胡适在回忆录中写道:“那时候,孟真(傅斯年,字孟真)在学校中已经是一个力量。那些学生们就请他去听听我的课,看看是不是应该赶走。他听了几天以后,就告诉同学们说:‘这个人的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更不能赶走他。’我这个二十几岁的留学生,在北京大学教书,面对着一帮思想成熟的学生,没有引起风波;过了十几年以后,才晓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护人。”[2]这一份不打不相识的缘分,也成就了胡、傅二人的师徒情谊。
傅斯年先生曾先后担任中山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1949 年1 月20 日至1950年12 月20 日担任台湾大学校长,致力将办大学的理想倾注在教育管理工作之中。1950年12月20日,一代学人傅斯年先生因脑出血猝死于台湾大学讲台。傅斯年将一生都奉献给了高等教育,从未曾放弃心中所怀抱的治学理想。众多挚友、师生的缅怀追忆试图为后人还原一个真实的他,虽然没有成体系的教育著作流于后世,但是傅斯年的高等教育思想以丰富的教育实践经验和自成体系的教育理论作为支撑,对今天的高等教育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值得更深层的挖掘和研讨。
教育独立思想是当时的独立评论派(独立评论派是指以《独立评论》为话语平台在教育领域发声的一群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胡适、傅斯年、丁文江为代表)在教育领域改革的根本性思想。王国维明确强调:“学术之发达,存乎其独立而已。”西方观念的启示和传统中国书院制度的影响,使得中国知识界对学术和教育相对独立于政治已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3]扬起教育独立这面大旗的蔡元培,更是将这个思想贯彻于北大的教育管理之中。蔡元培坚信大学的自由学术教育,对国家的发展有引领作用。受19世纪德国大学教育观念的影响,他认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强调“为学术而学术”,着力在北大营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氛围。虽然在当时复杂的政治环境和朝野纷争的局面下,教育独立的设想没有能够实现,但是蔡元培等人凸显教育本身对人的作用、充分尊重教育本身的发展规律、要避免因为权力或者政治纷争让教育沦为党派纷争的工具等这样的教育独立思想,在自由学术精神的指引下让近代知识分子感悟到了自身价值和现实使命的重要性,这是一种近代意义上的“职业自觉”。对于知识分子整体人格的健康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潜能以带动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有着重要的思想价值。[3]
当时的傅斯年是蔡元培教育独立思想的受惠者,成长成才于这种自由的学术氛围并且对于自由学术精神是推崇备至的。傅斯年对于蔡元培当年在军阀混战的时局下能坚持把北大办得出色是佩服至极的,行事做派也始终以蔡元培为楷模。[4]傅斯年曾将蔡元培比作孔子,自比为子路来形容二人的关系,可以说傅斯年一生的教育理念都深受蔡元培的影响。
傅斯年的教育独立思想首先是建立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对文化教育的批判、探索、总结的基础之上,体现于他青年时期对中西教育的批判和继承之中,这也是他所有教育思想的起点。以傅斯年对中国经史的从小耳濡目染和对中国学术渊源的认识程度之深,照理说会站在旧文化一边成为一个保守派,但并未经过西方教育思想熏陶的傅斯年仍然选择成为倡导新文化的中流砥柱。这是他意识到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以学而优则仕为价值取向,这种读书为做官的观念深入人心形成了一种不易动摇的文化心理积淀。改革教育,必须从改变这种思想观点入手,并且要贯穿于教育体制和内容的改革之中。[4]因此,解放思想,主张培养和发展学生的个性,动摇社会各阶层的学而优则仕的价值取向。不仅是他一生的行为准则,而且是他教育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傅氏的教育思想具体体现在他继任台湾大学校长之后的诸多治学理念之中。傅斯年于1949 年出任台湾大学第四任校长。台湾大学原名台北帝国大学,始建于20世纪20年代,刚刚光复的台大饱受日本殖民政策的荼毒,傅斯年第一强调的就是办大学的纯粹性,不为学术之外的任何目的而办学。基于这一理念,他进一步强调,“办大学以追求尊严为人格,以追求真理为目的,以服务民生为目标”。办一个纯粹的大学,以寻求真理为唯一目的和信念是教育独立思想的首要体现。
教育独立主要体现在教与学的自由之中。在台湾大学坚决劝退一批不合学术水平,滥竽充数的教员,这是傅斯年在教方面自由的首要前提。他坚持必须由拥有一流学术水平和道德修养的人来担任教授。在学方面,傅斯年本着“绝不让任何学生因经济拮据而丧失他的学业”为办学宗旨,不看出身全部按招考标准予以录取,让寒门子弟有了更多的入学机会,还大量设置奖助学金保障其学业的完成。他曾说:“十分同情那些资质很好但却因为没钱而辍学的青年,办学就是要帮他们解决困难,给他们一个安定求学的环境。”[4]傅斯年更是强调如若教育不能独立,学校就不可能办好,他在《教育改革中的几个具体事件》中说,实现教育独立要做到:教育经费的独立;保障校长和老师的地位;教育管理上采用文官制这三点。也阐明了大学精神就在追求知识的奥义而非成为政治或其他力量的工具。
傅斯年通才教育的理念首次在台大第一次校务会议上被提出。主要内容总结起来有二:一是改革各项通习科目,让一流的大师执教;二是让需要实习的科目得到充分实习的机会。这个教育理念的提出与傅斯年自身的教育经历有很大关系,傅斯年在结束北大本科的学习之后考取了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先后进入爱丁堡大学,伦敦大学,柏林大学进修,所修专业涉及比较语言学、实验心理学、生理学、数学、物理以及相对论、量子论等,学科的丰富让傅斯年的研究领域更加宽广。傅斯年丰富的教育经历不仅为他在教育管理层面提供了宽广的视角,也让他深刻意识到通才教育对一个人成长成材的重要性。傅斯年的通才教育不同于现在意义上的通识教育,而是一种注重训练的通才教育,是基于大学培育人才的社会职能角度提出的。傅斯年提出,他理想中的大学应该是科教一体,服务于社会现代化,而不是成为当官的跳板。从青年时在北大树立教育救国理念到时任台大校长,坚持高等教育为社会培育优秀建设人才的教育理念,都和他毕生丰富的教育经历分不开。
通才教育的实践措施,体现在他对台湾大学进行的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之中。首先是请有学术造诣的、有经验的教授来执教基础科目,让学生有一个好的入门基础。其次是成立了国文、数学、英文三大基础科目委员会,由傅斯年亲自主持并参与制定教学内容和相关课程设置。传闻他还经常去教室听课,空有其名的教授在每学期末会被劝退。对教师也提出了教学任务和科研任务并重的要求,力图开阔学生视野,让通才教育理念惠及每一个学生。也是由于傅斯年在行内极高的学术造诣,当时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大部分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央大学的学者都到台湾大学任教,创造了台湾大学的学术鼎盛。有“台湾改革开放的幕后推手”之称的史学界耆宿许倬云先生,就是在傅斯年校长执掌台大期间进入台大历史系学习的。他在晚年回忆到这段历史,对当时在台大能听不同学派的大家讲学这样的经历甚为感怀,这也造就了许倬云老先生一生的历史研究所涉及的学科广泛,学科融合也给他不同于他人的特殊研究视角,可以说是当时的通才教育理念成就了许倬云。像这样的“许倬云”在台大还有很多,在他们的回忆中无一不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傅老校长超乎前人的通才教育的理念。
品性教育指的是人品和人格的教育,是傅斯年教育思想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台湾大学的校训:“敦品、励学、爱国、爱人”,是傅斯年在1949年校庆上提出的,它和自由学术精神一起是傅斯年留给台大的最好的遗产。
校训不仅是台大精神的体现,也是傅斯年品性教育内容具体的表现。“敦品”,是指培养敦厚品行;“励学”,是鼓励勤奋学习。傅斯年把“敦品”放在“励学”之前,是因为治学先为人是傅斯年品性教育思想的出发点。傅斯年在具体解释品性教育的时候说道:“品性就是对人对物的态度是否能立诚。教育不仅仅是说教而是用环境,用兴趣和知识陶冶的一个过程。”[5]傅氏在具体实践这个教育理念的时候,首先强调的是要为学生营造一个利于成长成材的学习环境。早在傅斯年上任之初便表达了关于台大的任何问题皆由他一人负责的意愿,为的就是给学生一个安心读书的地方。无论是在北大任代理校长时坚决不聘用不辨忠奸的伪北大教员,还是在台湾当校长时和当局据理力争证明学生清白,傅斯年都是以校长一己之力还学校一片学术的净土。其次是强调慎独的重要作用。象征台大精神的傅钟为何只响二十一下,是直至现在就读台湾大学的学生在新生入学典礼仍会被布置的问题,这其实和傅斯年的名言有关:“一天只有二十一个小时,剩下的三小时是用来沉思的。”傅斯年以此告诫学生慎独的重要性。慎独是一种个人品德修养的方法,体现了个人高度自律的一种修养境界,学校为何而办学,也许是校长需要思考的问题,但为何要读书,读书为了什么,则是傅校长希望每一个学生在学习中能明确认识和进行自我思考的。对传统慎独精神的坚持也是为了增强现实生活中的对个人人格的塑造,傅斯年在谈到品性教育的时候反复强调“不扯谎”,即立信的重要性,“做学问是为了求真理,扯谎就无从立信求真,没有智慧的诚实,学问便无从进步;做人也是一样,立信最为重要”。[5]
傅斯年的品性教育,也是站在高等教育培养人才和服务社会的角度提出的。傅斯年对台大的定位和他眼中的北大在大陆的地位是一样的,毕业生是各个行业的领头人,一言一行决定了行业的发展和兴衰,所以更要重视道德教育。[5]傅斯年从教育救国思想到品性教育的提出,无不是站在社会发展和国家兴衰的角度思考人才培养,也正是这样高瞻远瞩的眼界让傅斯年的教育理念与时俱进。
第一,傅斯年的教育理想是“办一场平淡无奇的大学教育”,这个“平淡无奇”出自老子的“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善治国者,无赫赫之名”。傅斯年将自己放在一个服务者的姿态来办学,他阐述自己办学的三个原则,一是要解决学生的生活问题,即奖助学金制度;二是丰富课程内容;三是保障课外活动的多样化。在傅斯年任内,看似平淡无奇的办教育,实实在在地以学生为中心,服务于学术的发展,造就了不凡的台湾大学,为台大发展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奠定了基础。傅斯年在去世前不久在致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一年半大学有惊人的进步,学子在一切环境中,尚能维持其应有之大学的自由传统。”[6]傅斯年接管台大仅700 余天,可台大人始终将他视为“台大的守护神”。办大学,难免面临着纷纷扰扰的“热闹”,然而,无论外部环境和需求如何变化,大学要静下心来,让教育葆有安静的品性,始终坚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在中国办大学的初心就是培养人,使命就是将学生培养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这就要求我们秉承以学生为中心的理念,一切为了学生着想,一切为了学生的成长成才服务。
第二,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战火纷飞,自由学术倡导者尚能认识到高等教育要承担的重要社会责任。时至今日,我们建设世界一流大学,要有一流的本科教育,更要有一流的责任担当。大学的社会责任是围绕培育人这个大学组织本源的目的展开的。无论社会如何变迁,也许对于人才的评价标准会变,高等教育所面临的对象和问题会发生变化,但高等教育对于实现个体全面自由的发展的追求却是永恒不变的主题。傅斯年在《“国立”台湾大学第四次校庆演说词》回答道:“办学为学术和青年,为中国和世界,大学不沦为工具才有其自尊性”。[7]傅斯年接任台大校长受命于危难之中,他知道自己所面对何等复杂的政治环境和艰难学校建设,但他以绝不屈服的坚定态度坚持自己教育独立的治学理念,保持了台大的自尊性和治学自由,奠定了台大的自由学风,让台大的高等教育在那个年代能通过教与学这两个方面体现促进人才自由发展的教育理念。反观我们的高校在促进人才自由发展方面的不足,首先缺乏一个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的造就,其次是注重学生个性发展的教育理念的缺失。而傅斯年教育独立的思想从大学本身的自尊性出发,营造宽松自由的学术氛围,促进师生个性独立与全面发展,促进大学自治与社会责任。
第三,在专业训练和通识教育之间取得动态平衡,则是傅斯年对通才教育理念的革新。傅斯年在通才教育实施过程中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涉及课程内容的更新,不同年级之间通才课程科目的调整(高年级更侧重专业训练),课程目的的重新定位等;更重要的是强调“有经验和丰富学识”的教师来教授,让学生有一个入门的牢固基础,便于在通识课程科目和专业课程科目之间达到平衡。傅斯年认为,“中国为克服困穷及增加生产,必须重视技能教育,但是因为技能日新又新,所有人必须与时俱进,若一切教育都是为了技能,所造就出来的人将成为死板机器而不自求进步,如此不久,技能随时代进步,而人则落伍成为废物”。[8]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傅斯年注重训练的通才教育思想始终围绕学生为中心,通过课程设计培养学生的一种追求进步的意识和掌握通用知识的一般原理。目前我国很多高校都普遍开设了通识课程,但是通识课程开设数量还不能满足学生日益增长的需求,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的配置依然存在一些不足。
第四,道德教育层面的品性教育是具体教会学生成才先成人的道理。健康人格的自主发展理论认为,学生自身拥有内生实现倾向的人格发展动力。[9]健全的人格是一切治学的前提,健康人格的自我教育也是学校德育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傅斯年的品性教育思想对于高校德育工作如何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学校教育和自我教育相结合,历史教育和创新统一教育相结合有重要启示意义。傅斯年重视所聘任教授的人品修养及各种营造品性教育环境的举措,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也正是科学遵循了德育的规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受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影响,很多学校更多关注师生的学术成果产出,不够关注学生的健康人格的养成,忽视了师德师风的评价。这种局面必须转变。立德树人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高校的立身之本,[10]我国高校应坚持育人导向,突出价值引领,推进“一校一品”校园文化建设。
一个教育家的历史地位取决于其思想价值和后世评价。傅斯年的教育独立思想、通才教育思想和品性教育思想在近半个世纪的台湾大学发展中受到褒奖,改革成效颇佳,是傅斯年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对于今天的高等教育改革中的课程设置和人才培养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高校在建设世界一流高水平大学的过程中,要树立以学生为中心的人才本位教养理念,重视教师的科研水平和教学水平相结合以提高人才培养质量。完善课程结构,保证通识课程的数量、质量和可迁移能力的获得,以提高人才产出品质。坚持立德树人,重视学生的自我教育和德育教育的贯彻实施,打造优质的校风学风环境,促进学生健康人格的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