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明
(莆田学院 外国语学院,莆田 351100)
作为20世纪英国最卓越、最有争议的小说家之一,D·H·劳伦斯以其不同于传统的独特的叙事方式,将极富诗情画意的自然景色与细腻复杂的人物内心世界有机地糅合在一起。他的短篇小说《美妇人》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国内外学者多侧重于分析作品中体现的女性主义、俄狄浦斯情结、空间理论等,而对其叙事聚焦策略的研究却不多见。
叙述聚焦是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于1969年率先提出的,被普遍认为是叙事手法中一个最重要的理论。所谓“聚焦”是指“描绘叙事情境和事件的特定角度,反映这些情境和事件的特定的感性和观念立场”。热奈特将聚焦分为“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零聚焦”指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它的特点是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得都多;“内聚焦”,其特点是叙述者说出来某个人知道的情况;“外聚焦”,其特点是叙述者知道的比人物所知道的要少。[1]热奈特曾说:“一种聚焦方法并不总运用于整部作品,有时可能运用于一个非常短的特定阶段。”[2]
在《美妇人》中,劳伦斯采用以零聚焦为主,同时频繁使用内聚焦,偶尔穿插外聚焦的叙事聚焦转换策略,描述了男主人公罗伯特与母亲波琳、堂妹西斯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表现了劳伦斯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极度的厌恶和无情的批判。
小说通篇都采用了零聚焦叙事的手法。叙事者宛如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帝,不仅知道小说中每一个人物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还知道他们的内心活动,甚至知道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他虽站在故事之外却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小说开篇,叙事者描述了波琳夫人令人赞叹不已的美貌:“波琳·阿坦伯拉72岁了,但有时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人们会误以为她才30岁。她的确保养得很好,是个美人儿。”[3]185为什么她如此擅长永葆青春呢?接着便顺理成章地引出波琳的秘密。充斥着神秘、悬念色彩的开篇为故事情节增添了引人入胜的效果,充分调动了读者好奇心和阅读的兴趣。西斯晚上经常与母子俩坐在桌前闲聊,看着他们研读古旧的法律文件。“在西斯的内心深处,她觉得婶婶和堂兄就如同罗伯特研读的文件一样不可思议”[3]191,然而“罗伯特比西斯更为困惑,他一定是在出生前就困惑了,在那个可爱女人的子宫中就一定感到困惑了”。[3]191而波琳却认为“小儿子是鱼缸里的一条鱼,侄女西斯是想捉这条鱼的猫”。[3]215万能的叙事者能够随意地进入到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将他们细腻的心理活动一一呈现出来,从而增强了叙事者的可靠性。
当波琳美丽优雅的面具被戳穿之后,无所不知的叙事者又向我们讲述了她不美满的婚姻及其大儿子亨利死亡的真相。在亨利很小的时候波琳就离开了丈夫。而丈夫死后她没有再嫁,人们也不知道她是否有过情人。于是她将所有感情都投注在儿子身上,寻求情感的慰藉,以弥补自己精神的缺失和空虚。她因嫉妒极力阻挠亨利的爱情,最终导致亨利不堪忍受沉重的心理负荷而死去。不和谐的情感经历正是母亲强烈的占有欲和统治欲产生的根源,而儿子却成了这种畸形母爱的牺牲品。零聚焦的叙事使我们对这种畸形的母爱及其危害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强化了叙述的连贯性以及作品结构的完整性。在劳伦斯的哲学中,“母亲”即女人是文明的化身。他不遗余力攻击“母爱”实际上是借以攻击资本主义工业文明。[4]正是西方文明制度及其观念对人自然本性的压抑,造成人性的异化和两性关系的扭曲,摧毁了人类精神的健康发展。
然而劳伦斯笔下的零聚焦叙事不同于传统的零聚焦叙事,其中随处可见大量用于烘托人物的心理和性格的自然景色描写,这无疑是劳伦斯对传统叙事技巧的一次重大的颠覆与崭新的尝试。在小说开头作者对波琳的生活环境描写道:“她们住在一座虽小却雅致的安妮女王朝代样式的宅子里,在离城25英里开外的幽静溪谷中,周围景色宜人。当翠鸟在她花园里的小溪边飞起,在赤杨林中飞过时,她就动了恻隐。”[3]187优美宁静的自然景色不仅映衬了波琳优雅美丽的外表和少女般的情怀,也使读者在阅读小说时情不自禁地置身于纯洁美丽的自然中,难以自拔。在屋顶晒日光浴时,西斯“脱了衣服,让全身沐在阳光里,实在是太可爱了。阳光和空气甚至消融了她心中的酸楚,那是一个永不消解的块垒。她美美地舒展四肢,让阳光把她晒个透。如果说她没有情人,那这阳光就算一个吧!”[3]197不难看出此处劳伦斯将太阳拟人化。太阳似乎变成了西斯的情人,不仅温暖了她的身体,更使她在内心深处的压抑情绪得到释放。劳伦斯渴望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关系,认为人类只有挣脱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桎梏,投身自然的怀抱才能实现原始本性的回归,建立正常的两性关系。
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只采用一种聚焦叙事。通过零聚焦整个故事被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但是叙事者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却会使故事失去悬念,使情节显得平淡无味,从而破坏了故事的神秘感和戏剧性。因此劳伦斯并没有将零聚焦运用于整部作品,而是同时灵活地使用了内聚焦和外聚焦的叙事手法以弥补其不足之处。
内聚焦叙事的叙事者从一个特定人物的角度叙述所看到的事情,其视野之外的事情就不能叙述了。[5]53该小说的叙事者并没有直接在作品中露面,而是依附在西斯的内心深处,通过第三人称西斯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所想来观察和展开故事情节,引导读者更真实地感受这对母子之间畸形复杂的情感纠葛。
首先通过西斯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一位憔悴苍老的母亲在看到儿子后突然两眼放光,变成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可爱女人;而儿子罗伯特“就像一朵可怜的花向着太阳那样依恋着母亲。”。[3]191西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母子之间不正常的亲密关系,有时她真想对他说:“罗伯特!这样不对,不对!”[3]195可是又害怕波琳会听到而不敢那样去做。在描述西斯无意中听到始终笼罩在儿子死亡罪恶感中的美妇人大量内心独白时,叙事者让出叙述的权利,让读者随着西斯的眼光和感受更真实地观察整个事件的发展。当她得知波琳对她和罗伯特的感情也从中阻挠时,她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大叫出来。“那是波琳婶娘啊!一定是波琳婶娘在练口技什么的,她真是个魔鬼!”[3]201小说中虽然没有加引号,但是读者却能感受到这是以西斯的口吻叙述的。很显然,内聚焦叙事在西斯的内心独白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于是她开始报复行动——扮作亨利的鬼魂通过漏水管恐吓波琳。“西斯感到她的一腔怒气都顺着雨水管子发泄下去了,不由得想笑。”[3]217通过这种内心独白式的内聚焦叙事,西斯由困惑到恐惧,然后由恐惧到愤怒,再由愤怒到反抗的复杂心理演变过程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不仅缩短了我们与人物的心理距离感,而且也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斯的内心独白中,我们仍能清晰感受到全知叙事者的存在,也就是说劳伦斯灵活地采用了自由间接引语式的内聚焦叙事,使人物声音和叙述者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有助于读者更深入地探索人物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下面是西斯在探听到波琳内心秘密后的一段心理描述:“西斯痛恨这叹息和呢喃。为什么这声音那么轻妙,那么美,那么有节制,而她却那么愚笨!哦,可怜的西斯,她在午后的斜阳下蜷缩一团,因为她深知自己笨得像个小丑,一点也不会讨好别人。”[3]215这是一个典型的自由间接引语。它把西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细微活动如实地展现出来,同时叙述者本人的隐形评论也得以巧妙地表达,即对母亲的否定与讽刺和对西斯的怜悯与同情。
小说结尾处又是通过西斯的视角,我们目睹了一个秘密被揭穿后的美妇人像一朵经历了暴风雨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至死的短暂过程。“她的脸化过妆了,可掩饰不住一脸难以言表的怒气,似乎是多年来压抑着的对家人的怒火和厌恶突然把她变成了一个老女巫。”[3]219“她的脸就像气炸了的面具一般。她看上去十分的苍老,就像个女巫。”[3]219“一旦她美丽的外壳被戳穿,她就会颓然崩溃,痛苦地蠕动。”[3]223不到一周,波琳便被发现因服用过量的药物心力衰竭死在了床上。作者几次提到“可怜的波琳”,可见劳伦斯对女主人公的讽刺最终还是演变成为对其悲剧命运的同情与反思。
除大量使用零聚焦和内聚焦叙事外,劳伦斯还偶尔使用了外聚焦的叙事手法。外聚焦叙事的叙事者所知道的事情少于故事中任何一个人物,他不能深入到某个人物的内心深处,而只能以旁观者或局外人的身份来叙述。他对其所叙述的故事保持一种客观的立场,不对事件作任何价值判断。[5]57
小说中有一段罗伯特与西斯夜晚在花园散步的情景描写充分体现了外聚焦叙事的特点。叙事者犹如一部隐形的摄像机,如实地把人物的行为和蕴含着丰富潜台词的对话直接呈现给读者,没有任何人物内心活动的披露,也不作任何解释和评论。但我们却不难从中感受到人物痛苦、绝望、挣扎的内心世界。在畸形母爱的庇护下,罗伯特变成了一个傀儡,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恋爱的能力。他和西斯之间缺乏恋人之间那种正常而自然的亲密行为,甚至连西斯去花园坐坐的邀请他都因顾虑母亲的感受而不敢接受。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接受西斯的邀请后,西斯勇敢地向他表白,并提出想要抚摸他的请求。罗伯特却说道:“我很介意。不过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3]213可见虽然长期性爱的本性被压抑,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保留一份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望。在西斯的唤醒和鼓励下,罗伯特最终摆脱母亲的精神枷锁,成为一个人格独立的“男人”。不可否认,通过外聚焦叙事,读者无法探知人物的内心世界,但却能身临其境地目睹人物的一举一动。因此这种客观性的叙事增添了故事情节的神秘性和不确定性,同时也留给读者充分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毋庸置疑,劳伦斯在《美妇人》中巧妙地将传统与现代叙事风格糅合起来,采用多重叙事聚焦自由转换的手法,生动地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有效地表达了作品的主题。小说中似乎始终存在一个立足于故事之外却无所不知的叙事者在主宰故事的发展,同时又使读者透过西斯的眼睛更真切地感受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偶尔又有一个旁观者客观的叙述将读者带入故事的情境中,引发无尽的思考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