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 井 太
众所周知,漠北时期回鹘汗国的统治阶层的多数在西元8世纪后半叶改宗摩尼教,给予摩尼教国家层次的保护。9世纪中期回鹘帝国瓦解之后,回鹘游牧民西迁到东部天山地区建立西州回鹘王国,其统治阶层直至10世纪中叶仍保持摩尼教信仰。不过,从10世纪后半叶起,在塔里木盆地保持深厚文化传统的佛教势力逐渐渗透到回鹘统治阶层,与摩尼教相互对抗,降至11世纪,回鹘摩尼教为佛教所压制。
关于上述回鹘自摩尼教向佛教改宗的象征物,是如本文题目中所提到的高昌故城寺院遗址α。这个寺院遗址α位于西州回鹘冬都高昌城内西南,在摩尼教占据优势的10世纪时期被回鹘人称为“摩尼小寺”或“外摩尼寺”。它与被称为“摩尼大寺”的寺院遗址K,一同构成西州回鹘王国骨干性质的摩尼教寺院。不过,983年,在回鹘统治阶层的认可之下,它遭到佛教徒的攻击而部分损坏,其资材被转用为佛教寺院建设。进言之,1008年,寺院α完全被改建为佛教寺院。
本稿中,笔者将探讨出土于上述寺院遗址α的回鹘语世俗文书 *U 9271,就西州回鹘时期佛教徒和摩尼教徒的社会经济关系略表新见。
柏林吐鲁番藏中的 *U 9271原件不幸已于二战期间佚失。但是不幸中有万幸,优秀的土耳其学者拉赫马提·阿拉提教授(Reid Rahmeti Arat)曾在1928至1933年间研究柏林吐鲁番藏中的古突厥语文献,拍下照片并带回伊斯坦布尔。在此我要对伊斯坦布尔的塞特卡亚教授(Osman Fikri Sertkaya)允许我查阅照片、发表有关材料表达深深的谢意。同时,目前德国东方写本编目计划中的突厥回鹘语部分,也已经对这部分收藏予以著录[注]S-Chr. Raschmann & O. F. Sertkaya (eds.), Altturkische Handschriften 13, Teil 20: Altturkische Texte aus der Berliner Turfansammlung im Nachlass Recid Rahmeti Arat, Stuttgart, 2016, pp. 39-40.。
通过照片,我们发现文书两面均有回鹘文。它们以“半楷体”写成,据此可推定其年代为西州回鹘时期(9至12世纪)[注]T. Moriyasu, “From silk, cotton and copper coin to silver”, in: D. Durkin-Meisterernst et al. (eds.): Turfan revisited(森安孝夫:《从丝、棉、铜钱到银锭》,德金等主编:《高昌再探》), Berlin, 2004,pp. 228-229,并参见下文r2注解。。该文书由上下接合的两张纸组成,因此接合处以上有16(17?)行字的这上半部分我们定为正面。这张纸连着另一张纸,使用背面全体书写另一内容。
文书背面的右上方可见德藏吐鲁番文书常用的遗址编号:T I α,说明这是德国第一次吐鲁番探险队在高昌故城的α寺废墟发掘所得。
鉴于我们已无法调查写本原件,以下的转写及译文只能是初步的释读:
正面(r):
r3 tupruš on quanpu on quanpu bir uu[·-luγ ]
r4 (..)ZLYX on quanpu on quanpu (b)ir uu·-luγ
r5 käd änug on quanpu o(n) (q)[uanpu] (b)ir uu·-luγ
r6 quzluγ qutluγ bört on q [on q] (bi)r uu·-luγ
r7 qan qulï on q on quanpu bir [uu·]-l(u)γ
r8 ädgu bört on q on quanpu bir (uu)·-luγ
r9 qutadmïš bört altï·biš q bir uu·-luγ
r10 uztämiš tonga altï·biš quanpu bir uu·-luγ
r11 qavšurmïš altï·biš quanpu bir uu·-luγ
r12 inä·uk altï·biš quanpu bir uu·-luγ
r13 vazïn biš·biš quanpu
r14 [ ]u· quanpu
r15 [ ](.) q u· q
r16 [ ](.)(····)
r17 PY(…)
语译:
圣慕阇猊下的奴仆……国王捐给拂多诞十端官布。(捐给)Tupruš十匹又十端官布。(捐给)(..)ZLYX十匹又十端官布。(捐给)Käd-nug 十匹又十端官布。(捐给)北方的Qutluγ-Bört十匹又十端官布。(捐给)Qan-Qulï十匹又十端官布。(捐给)dgu-Bört十匹又十端官布。(捐给)Qutadmïš-Bört六匹又五端官布。(捐给)Üztämiš-Tonga六匹又五端官布。(捐给)Qavšurmïš六匹又五端官布。(捐给)Ïnä·uk六匹又五端官布。(捐给)Vazïn 五匹又五端官布。[捐给……]三匹官布。[捐给……]匹又三端官布……
背面(v):
v1 [ iki? šïγ tar]ïγ iki šïγ uur-tä säkiz quanpu
v2 [ ] (o)tr(a)-lïγ-ta iki (yrz) [q]uanpu tägdi
v3 šazïn ayγu·ï bašlap säkiz [o](n) (q)[u]vraγ-qa biš yrz [q]u(an)[p](u) yrz biš ygrmi quanpu-luq
v4 qarï ud birdi:
v5 ärän qïrqïn tört ygrmi tngr[i]-(l)[är](..) (T)[ ]
v6 qoyn yïl törtun· ay on yangï-qa u· yïl tusu-sï qïlïp
v8 on quanpu qalmïš quvraγ-qa toquz on quanpu lab birdi ·
v10 ilig labï iki šïγ tarïγ iki šïγ uur otra-lïγ birsär yitmädin
v11 adaq-tïn uur-ug uläšmiš-l[är]
语译:
注解:
句末的这个短语,我倾向于构拟为 (u)[u·-luγ],义“有末端”,与r3-8比较后,这里的biš (quanpu) (bir) uu·-luγ 即译作“五段有一端的官布”,否则就只能认为前面的 biš “五”是bir“一”的讹写。请参照行r3-8的注解。
行r3-8中记录下的这些人名以及r9-12中的人名,看起来似乎不是摩尼教僧侣名[注]参W. Sundermann, “Iranische Personennamen der Manichäer”, in: Die Sprache(宗德曼:《摩尼教徒的伊朗语人名》,《语言杂志》)36-2 (1994), 1996, pp. 244-270。, 更像是常见的回鹘人名,因此我们无法完全排除他们是提供官布供养的平信徒这一可能性。不过,每条记录里的官布数量和r2中“国王布施”给拂多诞的数量没有太大不同。一般而言,“国王布施”的应该远远多于普通平信徒,且该面文书的记录属于同一个账历,也就是说上文讨论的官布同样适用于此,此处情形应与r2中的摩尼教拂多诞相似。因此,我更愿意认为行r3-8中的这些人也是摩尼教教职人员,他们和拂多诞一起接受(或许是国王的?)供养。
r3: tupruš,看起来是一个人名。
r4:(‥)ZLYX,无疑是个人名,惜字迹漫漶。
r6a:quzluγ,“属于北方的;从北方来的”,描述其后的人物 Qutluγ-Burt。
r6b:q为 quanpu 的简写,亦见于行r7-9和r15。
r9-12:这三行记录提及的人名之后有 altï和 biš quanpu bir uu·-luγ。我认为这一形式与r3-8是平行的,人名后的altï义为“六匹(原为两端的官布)”。相较于r3-8,此处每个人的官布数量几乎减少到半数。这或许反映了他们在摩尼寺中的僧阶不同。请参照上文r3-8的注解。
r10:uztämiš tonga,人名 uztämiš 应是从动词 uztä- ~ustä-“增加额外件数;增长”而来的[注]庄垣内正弘:《ウイグル文アビダルマ論書の文献学的研究》(《回鹘文阿毗达摩论书的文献学研究》), p.714。。
r12:inä·uk,在 SUK Ex01(=U 3907) 和U 5783中也可找到同一个人名[注]S.-Chr. Raschmann, Altturkische Handschriften 13, Dokumente, Teil 2(拉施曼:《古突厥写本编目第13辑:“文书”,第二部分》), Stuttgart, 2009,No.389。。
r13:行首的人名vazïn,应是从粟特语βz'yn“儿子、后嗣”一词借入[注]B. Gharib, Sogdian-English dictionary(加利勃:《粟特语英语词典》), Tehran, 1995, p.121。。其后的biš biš quanpu应译为五匹官布(原始形式)和五端官布(有一端的)。
r17:此行属于另一段落,写在两张纸的接合处。bi·in 或可读作“猴(年)”。
v1:[iki? šïγ tar]ïγ可据v10的iki šïγ tarïγ iki šïγ uur“两石小麦和两石糜子”而拟补完整。
v2:(o)tr(a)-lïγ一词请参见下文v10a注解。yuz“一百”,其字形与文书背面的其他几处yuz相近。
v3:šazïn ayγu·ï“教义总统”,是突厥佛僧中最高僧阶的头衔。šazïn ayγu·ï出现在此处的历史影响,请见下文分析。
v3-4:yuz biš ygrmi quanpu-luq qarï ud birdi,由于qarï ud birdi“我们供了一头老公牛”写在行末,说明这句话或许是在书写完下一行后才又补入的。
v6a:v 5和v 6之间空了一行。
v6b:u· yïl tusu-sï qïlïp,回鹘语tusu“利”,此处指经济上的“收益”,即通过三年(u· yïl)的经营而获得的收益。这可以让我们联系到回鹘语契约文书SUK Mi23,其中涉及一座租佃了四年的葡萄园的归还问题[注]参见松井太:《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研究補説四題》(《回鹘文契约文书研究补说四题》),《内陆アジア言语の研究》第20号,2005年,第28、30、31、35页,其中就SUK Mi23文书的功用提出了修正意见。。
v10a:otra-lïγ,从otra“中间、中心”派生而来,附带词尾-lïγ,义为“某人或某物在中间、处身其间、位于中心”。结合v2的上下文来看,(o)tr(a)-lïγ-ta iki (yrz) [q]uanpu tägdi“两百从otra-lïγ来的官布已运到(或付给)”,显然这里otra-lïγ指的是某个或某些人、机构或者团体。他们负责帮佛寺支付、接收并储存官布、谷物,不过这到底何所指还是难以得知。下文论析部分将说明,背面这段文字的内容应该属于摩尼教衰退但仍然与佛教共存的时期,因此我们或可将otra-lïγ视为摩尼教徒和佛教徒之间(为二者共用)的一处仓库?
v10b:birsär,此释读不确定,因为最后一个字母与v7“-lär”和v 10“uur”中的字母r稍显不同。
v10c:yitmädin,从动词yit-~yet-而来,义为“达到所需;充足”[注]G.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克劳森:《13世纪前突厥语源辞典》), Oxford, pp.884,45—46。。
v11:adaq-tïn,字面意思是“从脚部、从末端、从底部”,但其实应该将之与baš-tïn adaq-qa tägi~baš-ïndïn adaq-ïngatägi“从头到脚、从开端到末端”联系起来考虑,因此这里当以“全部、完全地”的解释为佳*G.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克劳森:《13世纪前突厥语源辞典》), Oxford, pp.884,45—46。。
拂多诞得到国王的供养这一事实,使我们能将本件正面账历的年代确定在摩尼教徒为西州回鹘王国所崇奉的时期,也就是在10世纪下半世纪之前。
第二条账目(v6-11)述及摩尼僧是在拂多诞而非慕阇的管领下。这说明此处的摩尼教徒和写本正面的情况一样,属于α寺。我们已经注意到otra-lïγ一词,这个词语在两条账目中都指向一处仓库,因此第一条账目(v1-5)应该就是同一座寺庙的财务记录,即α寺。所以这两个条目或许是间隔一定时间记录的[注]*U 9248或许也是一个例证,同样是一本用于一个相当长时段的账簿。参见:Dai Matsui, “A Sogdian-Uigur bilingual fragment from the Arat collection”(松井太:《阿拉提藏品中的一件粟特、回鹘双语文书残篇考》),第116,121—123页。,从和尚数目的变化可以看出,第一条是八十名(v3),第二条是一百名(v9)。
据此我们就能对背面文本进行断代,即摩尼僧和佛僧在α寺共存的时期。在我看来,这一时期当是11世纪早期以后。理由如下:
2. 写本背面中的佛教僧团的尊首有一教衔šazïn ayγu·ï“教义总统”(v3)。根据森安孝夫研究,šazïn ayγu·ï作为回鹘佛教僧阶中最高头衔,不会早于11世纪早期出现[注]T. Moriyasu, “Chronology of West Uighur Buddhism: Re-examination of the Dating of the Wall-paintings in the Grunwedel Cave No. 8 (New: No. 18), Bezeklik.” In: P. Zieme (ed.): Aspects of Research into Central Asian Buddhism. In Memoriam Kogi Kudara[森安孝夫:《西回鹘王国的佛教纪年——格伦威德尔编号柏孜克里克第8号(新编第18号)窟壁画年代再研究》,茨默主编:《中亚佛教研究面面观——追思百济康义教授纪念论文集》], Turnhout (Silk Road Studies 16), pp.204-210。。
3. 如账历所示,摩尼僧的数量远远少于佛僧的数量:前者是十四名(v5)和四十六名(v7),后者则有八十名(v3)和一百名(v9)之多。
4. 第二条账目(v6-11)表明,一百名佛僧由五百官布供养,而四十六名摩尼僧仅有九十或一百官布供养,意味着一个佛僧得五官布,差不多是摩尼僧的两倍,一个摩尼僧仅得2.17—2.96官布。
5. 若我对v9-10理解无误的话,佛僧可以获得额外的糜子供给,因为寺院的原始供给并不充足。
6. 佛僧得到的供养称作“国王布施”(v10 ilig labï),这同样用于写本正面出现的摩尼僧,但未见于写本背面的摩尼僧记录。
以上诸条说明了写本背面文本的记录年代,这一时期摩尼教逐渐衰落,失去西州回鹘王室的宠幸和支持,而佛教开始在回鹘社会中走向主流。与此同时,我们要指出的是,摩尼教仍被允准,至少可以和佛僧一起获得同一笔资金的供养,可以想见,他们与佛僧共同居住在α寺中,但处于下风[注]这种态势最后演变为一场暴力行动,详见森安孝夫:《回鹘摩尼教史》,p.182。。这就证明了一种推测:11世纪早期回鹘诸王仍是摩尼教的倡导者[注]H.-J. Klimkeit, “The donor at Turfan”, in: Silk Road art and arhcaeology 1(柯林凯:《高昌供养人》,《丝绸之路艺术与考古杂志》)第一期, 1990, p.190;并参P. Zieme, “Manichäische Kolophone und Könige”, in G. Wiessner/H.-J. Klimkeit (eds.): Studia Manichaica II, Internatinaler Kongreß zum Manichäismus, 6.-10. August 1989, St. Augustin/Bonn(茨默:《摩尼教题记与王公》,威斯讷、柯林凯主编:《第二届国际摩尼教研讨会论文集》), Wiesbaden, pp. 319-327; W. Sundermann, “Iranian Manichaean Turfan texts concerning the Turfan region”, in: A. Cadonna (ed.): Turfan and Tun-huang: the texts(宗德曼:《伊朗语摩尼教文书中所见吐鲁番地区的古代史事》,卡多纳主编:《吐鲁番敦煌文献》), Firenze, p.70。。总之,本文刊布的文书提供了回鹘人从摩尼教转向佛教、在宗教转变上的一个历史时刻。
在文书的理解上我们仍有许多疑问。我们需要更多材料和证据来解决它们,以丰富我们对这样一种转折时期中当“摩尼教与佛教相遇”时历史真相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