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李敬泽的文学创作与批评呈井喷式爆发,充满活力与丰富性,成为当下中国文坛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2018年10月27日,由扬州大学主办,扬州大学文学院、扬州大学毕飞宇研究中心承办的。中国之文与当代散文写作的变革:李教泽散文创作研讨会。在扬州大学举行,本刊选取部分发言,以飧读者,教请关注。
读敬泽的文章当然非始于近年。不过,以前读得多的基本是他的文学批评,偶尔也读到他的一些随笔。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笔致的灵动和文字间的妙思,似乎有限性的写作和文字掩不住、也盛不下他的满溢才情。或者说,我还是从文章之表、文辞之美的一般感受性阅读来看他的文章,并不太多想到文辞之中的肌理,也不深想敬泽为文的动机或目标。但近年,有了集中读他文章的机会,他的《青鸟故事集》《会饮记》《咏而归》和《会议室与山丘》相继出版或重版,对我犹似老友重逢,忽然便有了一种觉悟,敬泽其实是一个有着自觉的文章意识、高远的写作抱负的文学者。我说他是一个“文章”写作的文学者,而不说他是文学批评或散文、随笔作家,意识中是已经把他的文章看作了传统中国文章的一种当代新制或新创。文章者,并非现代文体分类意义上的文体如散文之类概念,实可径直视为文体之母,涵括所有已被专业化细分了的各种写作形态。内含既富,形式更广,可以说这也是对于传统中国文学之文的一种广义概括。敬泽之文源于、指向、脱陈出新的是中国的传统之文。作为白话文,自可置于新文学的文学文章谱系之中,但中国传统之文显然是一个更深广的文学渊源。由此说,他的文章就是当代中国文章的一种自家面相。
显然,第一个体会我主要是想从中国的文章传统来感受敬泽的写作。因此,我也想从古人有关文章的观念中来寻绎、标举出敬泽之文的特点,准确说,是我从敬泽之文中看到的他与中国文章传统的那种脱胎新生的关联。我最先想到的是敬泽文章的文以载道性。这是借用了古人的成说。新文学以来,一般判断和用法中的文以载道已经成为贬词,但究其本意却正相反,并且文以载道甚至应该是文章之为文章的灵魂或最高境界。载道由明道而来。由唐而宋,中国文章经过了韩愈古文革新,对于文章的体认和观念更为深入,所谓文以载道,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文论观,突出的是文与道之动,由明道而载道,实际呈现的是文章从纸上文字而立到了天地之间,更加深切地联结了文与道的关系。文不是手段或工具,文、道因“载”而成其为文、蓄积为道,文、载、道,三者和谐互助、共生创造出了中国文章的文化生命形态,也包括了其中的技术形态。道,乃由文载,道载于文,无文所载者不成其为文章之道。所以,文必载道,文以载道之文,乃为中国文章之最上乘。这是从观念或抽象意义上对于文以载道的理解。我以为敬泽之文的境界就是这样一种载道之文的诉求。他的文与道混沌融化,非载且载,言有尽而意在无穷处。他的文以载道,正是已被庸俗化、污名化或功利化对待了近百年的文以载道的反面,其中也体现了历史演进的辩证法。我没有见到敬泽关于中国文章的系统论述,但从他的写作实践中看到的却有他对中国文章境界和观念的亲切体悟及身心投入。从文学史上看,我以为这也是百余年新文学重新反顾自身来路的一种观念性觉悟。敬泽之文同时也给出了实践形态的回应。
第二个体会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既为朴素意义上的技术性记录,有其特定的形式和功能;从其文学意义上来说,也几近于现代文体概念。至于行而不远之行,犹如言文之远行,现代说法就是文学的传播过程及其功能的实现,或即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生产过程,使人关注到文学的生产机制。所以,言、文、行、远,合而言之即以文体的创新、创造达到其文学意义和价值的深广度呈现与实现。敬泽之文提示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如何在一种文体的创造中实现对于具体文体有限性的突破。他用自己的实际写作提示我们思考一个文学史问题,也是一个写作现实中的问题:究竟如何体现、确立当代中国文章的形式创造及其价值意义或地位?其中隐含了一种打破壁垒、文学破执的“冲创意志”。近代中国的知识传统,核心或主流是以西方科技为基础和主导的。所谓破执,破的是近代的知识传统的偏执,也可谓破的是唯科学论、西方中心主义的偏执;文学概念中,文体的细分就是一种近代文学观念和实践中的技术性偏执。这其实也是鲁迅当年所谓的“文化偏执”。与破执相应的是,敬泽之文在建设性程度上激活了我们的文化记憶、心理积淀及有形与无形的精神性遗产的复苏与再生,再次确证了文体流变的时代性、历史性、现代性,特别是其中的文学正当性。在当代传播技术手段构成的公共空间里,文体创造的价值示范性——建立一种可供重新阐释的文学文体的重要性,要远比一种具体的文学创作更为重要。敬泽之文的文体给了我们一种有关于文体的观念思考和实践可能的启示。有文之言,行而久远。当代中国文章和文学需要用自己的姿态、步调和心态走出自己的路。
第三个体会也可用古人的话来概括,叫做文章合为时而著。转换成现在的表达方式,这也是在强调写作的当下性、现实性与时代性,即现实关怀与生命体验的融合,这是写作和文学、文化创造的“现在进行时态中”的动因和动力。文学不是抽象的或技巧性的生产及产品,而是实际生活与真诚人生的鲜活流露与体现,具有广阔的面向和目标。不过,“为时而著”之文并非服务于“时”,并非“时”的工具或木偶,并非所谓的时文之作。而是感于时、动于心、蕴含时势激荡、呈现当下生命状态的精神之作、性灵之作、智慧之作,以精神、性灵、智慧而生发为介入之作、干预之作、革命之作,或进而成为隐喻之作、象征之作、变形之作。当我们需要强调文章合为时而著的时刻,同时也在关注为文之时的时代条件问题。在任何意义上,为文之时总有其时的限制,时的自由在文的自由程度中体现,文的自由也是时的自由的表达。其中并不必定是指政治或权力,更多的或在于写作者的思想的自由能力。你只要是一个写作者,那么你的思想的自由能力就是一个自身的问题,一个先在的问题,由此决定了你或一个写作者将如何做到文章合为时而著。这是对写作者的一种现实性的更高的要求。毫无疑问,敬泽之文就是一种为时而著、体现自由能力的文章。载道之文,是具备价值观、宇宙观之文,超越时空;行而久远之文,是有具象生命形态之文在时间维度上的存续与再生;为时而著之文,则是文字的触角在空间中的交互与震荡,文章的体量因之获得了增量的现实性。所以,敬泽之文既可谓抽象之文,具象或有形之文,也可谓变形之文、自由之文。
综上,敬泽之文显然渊源有自,但绝不是传统之文,或古代之文,而是现代之文,当下之文,写作者的个人之文。文章如何作为一种特殊的中介成为人与“世界”的呼吸对流的方式?这是敬泽之文提出的一个需要省察、深思的问题,也可说是一种我们面对的切近之问和实际挑战。我有一个强烈的阅读感受,敬泽之文努力在将感性、经验、知识、思想、理论、审美乃至人生观、历史观、世界观熔铸一体。这既是高度经典意义上的中国文章的归宿与升华,也是构成世界文学的中国文学创造的一种现代体现方式。所谓中国之文、中国文章,中国概念既含有本土性的当代与传统的历史关系,也具有国际性的中国与世界的空间关系和跨文化关系。说他是中国文章的归宿,是指他复活了中国传统及文体的精神,其中蕴含了当代写作对于我们的文统、道统的理解、承传与创新。而又为中国文章的升华,更是指他的写作将现代人生体验和精神灌注其中,成为时代之文、当代之文、人生之文。归根结底,一个写作者最大的真诚和贡献是将他的人生投注进他的文学创造中,并对所处的时代能够提出一种现实性的深刻之问。我常在研究者、写作者的文字里找寻其中的生命依托所在,看他究竟是如何确立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也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何以自处”的问题。在现在这样一个互联网、物联网支撑的时代,人与世界已经被科技手段重构为一种致命的矛盾关系:高度的密切与疏离。一方面是无数的中介(如网络、电脑、手机等)连接并塑造了日常生活、精神生活中的人与世界,另一方面却正是中介太多,人与世界的隔阂与疏离成为一种必然的、实际的常态。科技越发达,这种密切与疏离的矛盾就会越尖锐。返诸我们的精神领域,就会发现,文章、文学、艺术其实就是人类文明创造并留下的成为人与世界相交流、相呼吸的主要生命关联方式与途径,如诗如文如美术如音乐如舞蹈,所诉求所期待所表达的都是超越中介壁障的人类世界整合性维系。即便是狭义的文学写作,或“为人生而文学”,在此也就具有了根本性、现实性的文学观、人生观、世界观的意义。斯文如此,可不谓之大乎。敬泽之文,正当作如是观。
(吴俊,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本文据“中国之文与当代散文写作的变革——李敬泽散文创作研讨会”发言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