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佚札九通考释

2019-03-21 20:37陈开林邹永红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钱穆古文

陈开林,邹永红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一生勤于著述,多有创见,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其作品单行出版甚多,后由门人搜集整理,汇编为《钱宾四先生全集》,台北联经出版社1998年刊行。大陆方面,九州出版社于2011年亦整理出版了《钱穆先生全集》。由于钱先生从事学术研究的时间较长,且辗转于大陆、香港、台湾三地,加之单篇文章载于不同刊物,较为分散,搜罗不易,全集的整理结集工作难度较大,难免有所遗漏。对此,学界时有补辑成果①刘桂秋《新发现的钱穆佚文〈与子泉宗长书〉》,《江南论坛》2005年第4期,第58―59页;赵灿鹏《钱穆早年的几篇佚文》,《读书》2010年第3期 ,第128―129页;李秀伟《钱穆先生佚文六则》,《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年第5期,第58―60页;楼培《浙大抗战西迁时期钱穆佚函一通》,《浙江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第158页;陈开林《钱穆佚文〈我国的边疆与国防〉》,《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2期,第67―72页;陈开林《钱穆佚文〈荀子篇节考〉》,《临沂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第30―35页;陈开林《钱穆佚文〈对于章太炎学术的一个看法〉——兼论钱穆对章太炎评价之转变》,《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3期,第68―72页;陈开林《钱穆佚文〈废除学校记分考试议〉》,《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4期,第65―70页;陈开林《钱穆佚文〈秦人焚书坑儒本诸荀韩为先秦学术中绝之关捩论〉》,《临沂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第24―35页;陈开林《钱穆佚文辑补四篇》,《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第21―28页;陈开林《钱穆佚文〈墨辩与逻辑〉》,《枣庄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第49―55页;邹永红、陈开林《钱穆佚文〈指导中等学生课外读书问题之讨论〉及其现实意义》,《图书情报研究》2018年第4期,第80―85页。。

关于钱先生的书信,除《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载有五篇②第二册有《与缪彦威书论战国秦汉间新儒家》,第三册有《答谭介甫先生书》《与顾颉刚童书业论墨子姓氏辨书》,第九册有《复张君劢论儒家哲学复兴方案书》,第十册有《致中央日报函》。,《政学私言》中有七篇③分别为《自美来函》(1-6篇)、《致雅理协会罗维德先生函》。外,其他书信汇集于《素书楼余沈》中“书札”类,计有“致友人书”110通,“致及门书”60通,“致大陆亲人书”9通。新发现钱先生佚札九通①另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出版的叶龙《讲学札记》一书中录有钱穆与叶龙师徒二人的来往书信,钱先生全集失收。,迻录如下,并略作考释,以供学界参考。

一、 《与施之勉书》四通

其一

接大片迟迟未复为歉。连日校课结束,留校预编下学期应用讲义,拟着手编《国学概要》一种,八日间凡成两编:一汉今古文之争,一季汉之新思潮。每有所得,恨无足下其人可与商订耳。前函据《盐铁论》,谓《孟子》自西汉已见重,甚佩卓识。(《汉书·河间献王传》以《孟子》与老子及诸古经并举,王充《论衡》《问孔》、《非韩》、《刺孟》,皆攻击当时最看重之人物也。)桑宏羊讥孔、孟而誉邹衍,此乃汉儒风气,大可注意处。汉儒疏经皆以阴阳灾异,其实邹衍说耳。自淮南都、贾长沙、刘更生,一代学风皆邹衍之绪余也。弟又谓今古文之争实不自刘歆始。汉初开国,黄老申商凡百家书,皆今文也。惟孔氏六艺为古文,故传习为艰。(《艺文志》以六艺与儒家分列,即是今古文之别耳。六艺下有小学,以不通小学不能治古文训诂也。汉举儒生皆称文学,专指治六艺者。治百家言,即不得称文学,亦自以六艺为古书之故。)其事始于秦廷之焚诗书、一文字,则战国以前古文能读者少,故求能治《尚书》仅伏生一人。(汉初治《易》《诗》者最盛,《易》以卜筮,本行民间,疑先有今文诗以讽诵,不尽在竹帛,则汉初大师亦以今文写出也。礼非孔子前固有,此由儒家托古且尊传统。故出战国晚世,亦写以古文。《左传》非传经,然在魏惠王前皆古文。(晋《汲郡竹书》可证。)《公》、《谷》皆自汉时始著竹帛,皆今文矣。大抵今文先得势,古文多掩抑,一半亦以传习难以而分。)否则,如庄荀韩吕书,皆大部巨著,篇帙远过六籍,并不闻汉廷设博士教授,亦不闻民间有大师讲习。何以书既流传,文亦通晓?正由其本属今文之故,(细读许氏《说文序》自见。)逮汉武置五经博士,以古文翻成今文,而其未立官置博士者,尚有古文遗书,要求同置博士,遂成今古文之争。其实,以前辕固与黄生争,赵绾王臧与窦太后争,乃可谓真真今古文争尔。此意质之尊见,以谓何如?史公以历史眼光极重古文,(《易·大传》非古文,兄前书疑《系辞》,以今古文之说证之亦益显。)以不读古文书不晓战国前事实。近世今文家如康有为、崔适谓:“凡《史记》中言及古文者,皆刘歆孱入”,何其武断之甚邪!(下略)

其二

两函均拜读。辱示论今古文各节寄荡口一函,于弟前书颇有误会。弟谓史公作史,考信六艺,即是尊重古文,故曰要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又曰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又曰余读春秋古文,乃知吴虞同姓云云。其自序又称十岁诵古文,而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是史公谓考古史必据古文,而百家今文不足凭也。弟据许氏《说文序》及史公诸语,推论今古文之别,自秦前已有之。大率六艺为古文,百家为今文,与汉武以后经生博士之争今古文者不同。至河间献王得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云皆古文先秦旧书者,弟疑周官尚书礼礼记为古文,孟子老子则仅系先秦旧书,古文二字不必统指诸书而言。否则,孟子系儒家传统相承,治诗书古文,故亦以古文书之以示尊;老子系谁何人伪托,或亦故以古文掩其迹。《周官》《礼记》其书均出晚周,而亦书以古文者,亦儒生托古尊传统之故。则弟虽约略指魏襄王(第一函云魏惠王大约是钱君一时之误)以前为古文,魏襄王以后行今文,而自不害其后之仍有古文书也。此如自民国五六年来始行语体,而文言书籍仍并时杂出。今试设想数十年内有秦王、李丞相其人下令禁文言、毁存版,而后之史家称自民国五六年后始行语体,亦无妨也。至弟谓百家书之流传,以其为今文之故,则不过其间之一端。兄谓古今文无大相异,弟于此层实无所见,不敢妄论。惟弟谓秦焚古文书,而百家今文则或不焚,此层前书已道及,(钱君七月十六日一书中仅云庄荀韩吕书之流传由其属今文之故,未曾道及百家今文或不焚也。)而正苦无确证。而所以有此推想者,则缘读史公《自序》“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二语。今得兄第二函举《论衡·书解》篇“秦虽无道,不燔诸子”云云,与史公语正反相合,益以自信前说。六艺为古文,百家为今文,秦同文书,遂焚古文而今文仍传之说为有据,不禁为之狂喜者累日。又兄前书疑弟古文难识,故须置博士传习之语,谓百家于汉初亦置博士。第一时无以为对,嗣获兄第二函,考博士为太常属官,不专门教授,盖本秦时博士掌通今古(今古宜乙为古今)之意,则叔孙通、孔襄、公孙臣、贾谊、朝错之徒,其人杂治百家,皆为博士,正刘歆所谓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也。兄第二函又引辕固生、黄生以下至公谷之争,谓与以后今古文争一例,此意与弟全同,故弟谓汉儒今古文之争,实不过立官与不立官、置博士与不置博士之争耳。其意皆为利禄,非诚为学术上之鸿沟也。惟秦人焚书,至汉武立五经博士,则一为禁人习古文,一为奖人习古文,乃为真今古文之争。其意大率如今之争国文与国语,一尊传统,一重新创,(此乃六艺家与诸子之区别。九月十日答钱君书首段亦是此意。)乃为有学术意味之争。弟意如此,而前函匆匆未能详发。读兄两函,攻我之瑕疵,开我以大道,使我心豁然如发蒙。古人“独学无友则孤陋寡闻”之语,思之真有至味也。兄论博士一节,其价值当与赵瓯北《劄记》中尤佳者相埒,弟谨当采入所编讲义,俟秋初油印后再附上,请兄详为指正。今则以检定及招考,旬日忙碌,未遑细陈所见。拉杂走笔,以当面话,亦聊以慰酷暑中相思之渴念而已。随时有得,尚望不吝开示为幸。

其三

大片敬悉。(底稿已失,惟其意与八月十二日答钱君一函略同。)弟所持论:一以六艺为古文,以诸子为今文,二谓秦焚书仅焚古文,不焚今文。读大片于弟诸子为今文之说,似蒙印可;至秦不焚诸子,兄意似不以为是。敢再陈鄙见,以请教益。兄谓仲任“秦不燔诸子”云云,乃据《史记》“秦王读韩非书,及诸侯游士宾客为吕不韦著书以明”,此说非也。不韦死于始皇十年。十四年,韩非死。三十四年,下焚书令,距不韦死已二十四年。仲任善思辩,当不据以为论。太炎《秦献记》论诸子所以完具,弟亦以为非是。何者?若谓易乙谙诵,则诗有音均,常在讽诵,然犹一人不能全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诸子如墨庄荀韩管吕皆巨帙,谓尽出默诵,此已难信。且如《吕》之《十二纪》、《管》之《幼官》、《荀》之《王制》“序官”、《墨》之《备城门》诸篇,岂不尤难诵之显者。苟检《艺文志》,先秦诸子书存于汉者何限,谓尽出诵忆,绝无此理。弟谓秦王不焚诸子,自前举《史记》、《论衡》而外,复得数证。赵岐《孟子题辞》云:“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绝。”此亦明言秦焚书不及诸子也。论衡·正说篇:“秦燔诗书,《五经》之总名也。《五经》总名为书。秦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刑,惟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家之书也。”此明言秦燔五经,百家语则收而未焚也。《艺文志》有黄公名家四篇,有成公生著书三篇,有零陵令信著书一篇,大约均在焚书后,以今文故不在禁例耳。以上三证,《秦献记》皆及之,独不能据以为论,不悟太严何亦疏略乃尔也。外如扬子《剧秦美新》云:始皇刬灭古文,刮语烧书,则亦仅谓烧古文书也。弟于史记又得一证。辕固生与窦太后争老子,辕固曰:“此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所得司空城旦书”。此语从来无的解,家人言者,师古曰:“家人言僮隶之属。老子系晚出今文,辕固轻之,故谓是家人僮隶之言,犹后人讥公羊为卖饼家也。司空城旦书者,秦下令烧诗书,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辕治诗,太后欲罪辕固,故引秦法谓于何处得此城旦书,而令下圈击彘也。”据此则秦禁古文,不禁今文甚明白。故黄石公赠张良太公兵法,(事在始皇二十九年,钱君云在焚书之后,非事实)项梁教项羽兵法,(二世元年,项羽起兵,时年二十四。始皇烧书时,年二十也。谓梁教籍兵法定在烧书之后,亦不可信。)韩信亦读兵书(在焚书前,抑在其后,史无明文,亦难断定),此皆明在焚书之后,见民间自多今文诸子书,不比古文独绝也。兄意如何,幸再详示。(中略)连日天气大热,不稔体力何似,惟节劳善摄为望。

其四

惠片敬悉。兄用情深挚,爱子夭殇,痛自可知。能以先儒养心乐学之说自遣,尤深佩慰。弟治中国学术史,谓一切葛藤皆起于以六艺比附孔子。汉儒今古文之争,若能撤去孔门传经谬说,则其间是非得失便易董理。廖氏《今古学考》全逞臆说,只缘为孔门传经一见所误。弟前粗读一过,专拣其论孔门传经者,逐条考辩,他则未暇详论。兄需观此书,希见示,或寄前洲,或迳寄尊府,当即邮奉,然殊无足观也。昨晚偶翻章氏《春秋左传读叙》,谓其余诸子百家出六国者即秘府有真本。然六国时已文字异形,非古文矣云云,与弟前论诸子为今文说合。即如刘向歆校上国策管子荀子诸书,皆仅言中书,或言中秘书,而六经则言中古文,则明为六经有古文,诸子无古文矣。廖氏专以礼制分今古学派,以孟子荀子韩非墨子诸书皆归入今学,彼不知西汉今文家言本承战国晚年新说,非孔门微言也。要之,前人治学多误于不能辨伪,如王制、三朝记、孝经诸书,苟能一一辩其为晚出书,非孔门真传,则乌有今古之争哉?[1]1-8

按:《弘毅月刊》1926年第2卷第3期、第4期刊载钱先生与施之勉先生讨论今古文问题的书札十通,名为《今古文之讨论》,其中钱先生四通、施先生六通。施之勉(1891―1990),字敦临,江苏无锡人,师事柳诒徵,著有《汉书集释》《史汉疑辨》《史记会注考证补》《后汉书集解补》《汉书补注辨证》等书。钱先生在《师友杂忆》之六《厦门集美学校》曾追忆与施先生的交往,称:“忆余生平所交,惟之勉为最亲亦最久。”[2]124在1946年致钱树棠的信中亦称:“无锡施之勉先生,乃穆卅老友,其人湛深经籍,并精两汉,行谊卓绝,不愧古之明德”[3]。赞誉之情溢于言表。

第一通写于七月十六日,施先生有七月二十一日(即《与钱宾四书一》)、二十九日(即《与钱宾四书二》)两通作答。第二通作于八月三日,施先生在钱先生《与施之勉书三》中注云“底稿已失,惟其意与八月十二日答钱君一函略同”,则其书已遗失。第三通写于八月十日,施先生有八月十二日作答(即《与钱宾四书三》)。第四通写于九月九日,施先生有九月十日作答(即《与钱宾四书四》)。

另外,施先生尚有《答钱宾四书五》(九月二十二日)、《与钱宾四书》(十月八日)。其中,在《答钱宾四书五》之前有云:“九月十五左右专论师法两书稿已散佚”。

1928年,钱先生应《求是学社社刊》主编颖若先生之请,将与施先生论今古文问题的书札再次刊布。除前举十通书札之外,另附有施先生《覆钱宾四书》(十七年四月十六日)。最后,还有钱先生所作附记一篇,《钱宾四先生全集》亦未收录,迻录如下;

右论今古文问题诸书,成于丙寅夏秋间,由施君录存其稿。大率出一时率笔,前后横绝,殊不自是。顷颖若先生主编《求是社刊》,坚欲将诸稿刊入。再三争不获,惭恧无地。因致书施君,请其略述最近关于此问题之见解,并拟并述年来鄙见所到,一并附刊,俾得略减其汗恧。嗣施君书来,而穆以人事卒卒,迄未捉笔为文,而刊期已尽,不得已姑以施君来书单附于后,而略志其经过如此。通人君子恕其荒陋而赐以教正,则甚幸也。十七年六月三日钱穆识。[1]20

钱先生在《国学概论·弁言》中写道:“本书于编纂第三、第四章秦廷焚书及两汉经学时,友人施君之勉,通函讨论,前后往返十余通,开悟良多。讲学之乐,积久不忘。至今回忆,犹有余甘。特此附书,志永好焉”[4]。而第一通开篇称“连日校课结束,留校预编下学期应用讲义,拟着手编《国学概要》一种,八日间凡成两编:一汉今古文之争,一季汉之新思潮。每有所得,恨无足下其人可与商订耳”,所言适相呼应。

二、 《致顾颉刚》二通

其一

颉刚兄如面:

钞本《方舆纪要》于取到日晚后即穷半夜之力翻阅一过,大致系顾氏家藏底本,原跋颇可信据,俟遐当略写一小节论之;惟牵及内容方面则非通体细细研究不可。弟意若能将全书写一校记,如最近黄侃《日知录校记》之类,径可单行,或先分期载《禹贡》;只须请叶揆初先生将全书寄来,嘱一人钞之即得。至原书排印,事重难办,做批评考订文,亦举一遗万,甚难着手也。便与起潜先生一谈之。

专此,顺颂日祉。

弟钱穆顿首

十月廿七日

按:此信刊于1935年11月16日《禹贡半月刊》第四卷第六期“通讯一束”第18篇[5]。关于钞本《方舆纪要》一事,顾廷龙先生《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序》记载颇详,称:

稿本收藏者原为杭州叶撰初一(景葵)先生。……二十年代初,他从杭州抱经堂购得此稿,丛残一束,经整治装修,历时两年,始成完书,展卷览观,多方考证,确认为顾景范《纪要》稿本。但他感到不可解的是,“全书签校删增,朱墨杂沓,非出一子,是否顾氏及门所为,有无顾氏亲笔,抑为乾嘉以后人所加”?未能决。一九三五至三六年间,他先后向当时在北平的钱穆教授和在杭沙日的张其的教授请教。钱读稿本首九册后,审其为顾氏家传本,并允为通校一过示后以抗战爆发,交通阻隔,未能如愿。[6]

顾廷龙先生所记之事,在钱穆《师友杂忆》之十《北京大学》中亦有提及:

余在北平旧书肆购得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前八卷,嘉庆刊本,特为一文,刊载于《禹贡》半月刊上。浙江省兴业银行行长叶景揆葵初,特远自沪上来访。告余,彼持有此书一钞本,遍访刊本未得,君今得此刊本,乃与彼相持之钞本相符。又谓彼并有顾氏此书之全部手钞本一部。此书在未正式付印前,本多钞本流行,只白银四十两,即可向无锡顾家得一部。彼所得与其他钞本有不同,特不知其价值所在,欲恳余代为一查考。余允之。葵初又远自沪上携其书首几册来,余审其为顾氏家传本,特举证明。葵初大喜,谓果如君言,当即谋付印。余谓此书卷帙浩大,倘仅付印,读者当就君之新刊本与旧刊本对读,乃始得其异同所在。此事大不易。不如将旧刊本与君本对校,即以异同添注旧刊本之眉端行间,乃以付印,则读者一披卷即得,不烦再一一比读矣。葵初以为然。问余愿任其劳否,余复允之。时适余弟起八同在北平,余即命其从事校对。约年余,方毕直隶山东两省。但时事益急,余恐仓促失误,嘱葵初将已校稿携返沪上,待事变定,再谋续校。而抗战烽火乃不久爆发。[2]176

对于家传本未能及早刊布,钱先生于心不安,称“苟使余不主先作校对,则此家传本将早已行世。余对此事之愧悔,真不知何以自赎也。”[2]177

其二

颉刚吾兄大鉴:

手示敬悉。青山定男氏一文,弟早已见过,窃意此等文字别有用意,并非是学术上正当之讨论,即置之不答亦可。今既预备作答,弟意最扼要者,在说明王国维先生之学问与日本关系之真相。此层确是一大问题,惜弟对此昧无所知。惟王氏学问实自承接晚清道咸以下之学风,虽运用种种新材料,而并未特闢新途径。王氏为学自有转变,其对近百年来之学术界谓其有贡献则可,谓其从此划一新界限则殊未也。至我侪为学本末是否沿袭王氏而来,此等处亦难与外邦一不相干人琐琐辨说,则迳置不理可已。彼涉及弟诸篇,弟意有一层当答。彼谓弟“所论,是检索《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所载地名,或有关连的地名、依据来比定古书的地名”,此语实似而大非。即如彼所举弟论“岐山”、论“洞庭”诸节,弟乃就古书原文“内证”说明旧来说地望者之误。《周初地理考》三七、三八、三九、四十、四一、四二、四三各节皆论岐山,即如《史记·周》避犬戎东徙,秦穆公以兵送平王,平王赐之岐西之地以下一大段记载,明明岐山在东不在西,此所谓就古书原文求内证也(论洞庭亦然,原文均甚详)。青山氏乃谓弟只检《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地名相比附,岂非大笑话?彼并不细读我侪文字,何怪他完全作一笔抹杀之语!至彼谓“要共同担当这种研究”,此乃图穷而匕现也。惟有劝他好好努力,学术之是非得失与国际之战伐攻取并非一回事。然我侪国耻未涤,向彼说此种话,不徒贻笑,亦属内惭耳!草此,即颂日祉。

弟钱穆敬上

按:此信刊于1936年7月16日《禹贡》半月刊第五卷第十期“通讯一束”第87篇[7]。同期刊有日本学者青山定男《中国历史地理研究的变迁》一文[8],由魏建猷翻译。钱先生此信乃针对青山定男之文而发。青山定男将中国历史地理研究划分为三个时期:南北朝以前受训诂主义影响的时代、以两宋为中心的合理说勃兴时代、清代的考证学发达时代。青山氏着重叙述了清朝至现代的经过,并分为清初至康熙乾隆时代、道光咸丰时代、清末光绪时代三个阶段,枚举具体学者及著述加以说明;之后对此期加以总结,称“当时的考证学,一般于史料之科学的批判是幼稚的”,“在考证上难免不充分”;进而指出:“开辟新境地者,是民国初年的硕学丁谦王国维二氏,就中尤以王氏的贡献最大”。在介绍王国维时,青山氏称:“他在光绪二十四年日本东文学社,受该校教师藤田丰八、罗振玉两氏的薰陶……其时尚未从事史学的研究。辛亥革命时,与罗振玉氏同避难于日本京都,逗留约三年,在这个期间,得受教于日本中国史学大家狩野直喜博士、内藤湖南博士、藤田丰八博士等,依其指导埋头于史学的研究”。又称:“他在一方面努力研究,同时又担当清华大学的史学导师,其学风给与中国史学界以显著的影响”。并援引《王国维先生纪念碑文》,称其“感化影响之所及。在燕京大学史学的研究,现在比较的发达,也可以说大半是他之所赐。诚然,唯有他才是在中国近时历史学的研究,以及历史地理的研究上,画一新机轴的人物。而他的伟大贡献,是由日本学培养成功的”。

青山氏的这段言论直接引发此信的前一部分内容,一是“王国维先生之学问与日本关系之真相”,二是王国维学术地位之评价。关于王国维的学问与日本之关系,钱先生认为青山氏“别有用意,并非是学术上正当之讨论”。而关于青山氏赞誉王氏学术地位及贡献之言论,钱先生则加以否定,称王氏“并未特闢新途径”,“谓其有贡献则可,谓其从此划一新界限则殊未也”。钱先生的这一观点,在其后来著述中得以延续,可为参证。如在《学术与心术》中针对王氏“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提出批判,称:“因谓必有新材料,始有新学问。此乃以考据代学问,以钻隙觅间寻罅缝找漏洞代求知识”[9]165。进而在《谈当前学风之弊》中指出,王国维“以一中国革命后之平民学者,而转为忘清一遗臣,其不明时代潮流、民族大义有如此。此诚诧怪惊异之一事矣。”[9]217

叙述完清代之后,青山氏称“王国维以后,虽也有人依然不脱前代考证学的领域,但自大体上看,中国史学学是从此入了新阶段以及于今日”,评骘当时学人,涉及顾颉刚、钱穆之著述。青山氏称:“钱穆氏所论,是检索《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所载的同名或有关联的地名,依据这个来试行比定古书的地名,大体是在黄河流域,即是在中原方面。谓从来的考定地,多半是依地理知识的发展而转移的同名异地,这些未免过于重视地名转移的说明法,且有滥用之嫌”。这就是此信的又一讨论点。针对青山氏的微词,钱先生条举数例加以反驳。钱穆有关历史地理研究的文章,诸如《周初地理考》《楚辞地名考》等,后结集为《古史地理论丛》一书。在历史地理方面,钱先生另有《史记地名考》。

三、 《再覆缪彦威书》

彦威吾兄:

七月八日手示已奉到。司马谈‘因阴阳之大顺句’当如尊释,弟前函草率牵引误也。然谓以阴阳为天地万物大本始于邹衍,荀卿著论乃反对易传戴记中议论,则鄙见仍难苟同。大端均详前书,此不复再述。恳即以此札附刊于尊示之后,以志弟前函草率之误为幸。专此复颂撰祺。

弟穆拜上

按:《思想与时代》月刊1944年第三十五期“学术通讯”载缪钺《与钱宾四书》,钱穆《覆缪彦威书》;缪钺《再与钱宾四书》,钱穆《再覆缪彦威书》[10]。其中,《覆缪彦威书》已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册,题为《与缪彦威书论战国秦汉间新儒家》,缪钺原信作为附录。而《再覆缪彦威书》,《全集》失收。

钱先生《覆缪彦威书》开篇称:“前奉手教,于拙稿《易传与礼记中之宇宙》一篇蒙惠商榷,岂胜感荷。分析道家阴阳家得失,尤佩卓见。惟鄙陋之怀,仍多与尊论有未合者。”[11]75《覆缪彦威书》结尾称:“窃意尊论与鄙陋此函所复,皆辨析道家阴阳家异同,同为拙稿《易传礼记中之宇宙观》一文所未备,私意拟将此两书一并布之《思想与时代》,以求国内学人对此问题之意见,不知尊意许之否耶?”[11]88可知缪钺来信是就钱先生《易传与礼记中之宇宙》一文提出质疑。二人之讨论,乃就道家阴阳家得失而展开。其后,缪钺《再与钱宾四书》亦为长篇论难。然而,从钱先生《再覆缪彦威书》来看,二人并未取得一致性意见。

四、 《致张文伯书》

文伯先生大鉴:

顷奉惠缄,嘱为《中周胜利纪念集》撰文,闻命欣忻。兹奉上《建国信望》一篇,凡六十四则,又《余话》三条。惟固陋之见,不识有当大雅之一哂否耳。又窃以为方今建国开始,倘由《中周》提唱讨论或择定题目,多约专家发表意见;或随时由读者自出题目,自述怀抱;或对一问题有继续往复之辩论;此三途可以同时兼采。总之以公开之辨论,作广泛之商榷,经长时间之辨难,尽量许读者以自由发表之地步,则积久必有成绩。即就树立风声,唤起兴趣而言,已为与国家社会以无穷之功绩矣。鄙意如此,敬以作芹曝之献。专此顺颂

著安

弟钱穆拜启

九月九日

按:文载中央周刊1945年第七卷第37期[12]153,题为《钱穆先生来函》。信中提及的《建国信望》一篇、《余话》三条同刊于此期,今收入《政学私言》。收信人为张文伯(1907—1991),江苏无锡人,1928年毕业于上海法学院法律系,后任最高法院科长、广东东莞地方法院院长、灵山地方法院院长;1941年任重庆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宣传委员、《中央日报》主笔、《中央周刊》社社长;1944年曾访问延安,写有《陕北之行》一文;著有《我看各国司法》《吴稚晖先生传记》《张知本先生年谱》《庞德学述》《民生法学原理》等。

此信后,另有编者按,兹迻录于下: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结束。建国工作,头绪无虑万端。钱先生来函嘱本刊就此项问题,广泛展开讨论,所见至足重视。除另行拟就讨论提纲,分别函请国内专家学者惠撰专文外,特将钱先生来函刊布于此,藉资号召,想贤达之士,必有闻风而起者也。[12]3

钱先生“一生为故国招魂”,为保存中华传统文化而努力。寻绎钱先生之信和此一按语,可以窥见钱先生书生报国的情怀。

五、 致《民主评论》

承示严灵峰先生《读〈庄老通辨自序〉》一文,并嘱撰写答辨,以便同时刊载,至感。惟答辨文暂不拟作,因拙著主张庄先老后,此层必然会引起学术界许多争论,而鄙见已尽于所成诸篇,暂时更无新得。则凡所答辨,势必仍是拙著中旧见,只是反复阐申,似可无此必要。拙著不久可以出版,甚望藉此引起对此问题之更多讨论,将来俟鄙见有更深一层之解悟时,当再另撰新篇。关于严先生文,谨恳单独发表,如能附载此函,更佳。

钱穆启

九月十七日

按:此信附载严灵峰《读〈庄老通辨自序〉》文后[13]。严先生在读到钱先生《庄老通辨自序》之后,对其所言,故提出别解。《读〈庄老通辨自序〉》刊于《民主评论》1957年第8卷19期。为了促进学术发展,《民主评论》曾联系钱先生,“嘱撰写答辨”。而钱先生因“暂时更无新得”,故并未另撰答辨之文。

通过搜集钱先生的佚札,可以补充钱先生全集之阙失,使得内容更为完备。而细读这些书札,其内容或是讨论学术,或是平议时贤,或是展现爱国情怀,或是回应学界质疑,为了解钱先生的学术历程和生平旨趣提供了新的材料。作为一介书生,钱先生“一生为故国招魂”,恪守学术,维护传统文化,在国家危难时刻,其书生报国的情怀,在这些书信里面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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