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改革发展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顾明远先生专访

2019-03-21 18:11顾明远蔡宗模张海生
重庆高教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改革发展教育

顾明远,蔡宗模,张海生

(1.北京师范大学 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 北京 100875; 2.重庆文理学院 《重庆高教研究》编辑部, 重庆 402160)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顾明远先生也即将迎来自己的90华诞。《重庆高教研究》编辑部精心策划的“新中国成立70周年第一代教育家学术年谱”,将通过对第一代教育家的访谈,给共和国留下一份珍贵的教育史料,也给学术界奉献一份一手的、鲜活的思想资料。今天,我们终于得到中国比较教育学的重要奠基者顾明远先生的允诺,对他进行专访。

一、新中国70年教育改革发展的历程

蔡宗模:顾老师,您好!您作为第一代教育家,我们主要想请教3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站在新的历史节点回头审视,您认为新中国教育70年可以划分为哪几个阶段?

顾明远:好的。今年(2019年)是我们新中国成立70周年。70年来,我们的教育走过了一条不平凡的道路。如果要做一个划分的话,大致可以分为3个时期:“文革”前17年、“文革”10年和“文革”以后40余年。具体而言,不同的阶段又可以细分。第一个阶段可分为重建时期、“大跃进”时期和调整时期;“文革”以后40余年又可分为恢复阶段、发展阶段和提高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重建时期(社会主义改造时期)。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接受了旧学校,进行旧学校的改造,初步建立了新中国的教育体系。1957年以前,我国还处于新民主主义时期,所以这个阶段应该是从新民主主义教育到社会主义教育过渡的7年。到了1957年,毛泽东提出党的教育方针,就是培养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的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1958年到1960年是“大跃进”时期。在这个时期,开展了教育大革命、大发展,但走了一些弯路,过多强调劳动,强调大发展。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遭受三年困难,开始进行调整,提出 “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于是出台了《教育部直属高等学校暂行工作条例(草案)》(简称“高教六十条”,1960年)、《全日制中学暂行工作条例(草案)》(简称“中学五十条”,1963年)、《全日制小学暂行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小学四十条”,1963年)。这些都是教育调整的结果。这个时期一直持续到1966年。

“文革”以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统一高考以后,我们的教育逐渐走上了正轨。如果这40年再细分的话,1977—1985年就是教育的恢复时期。到了1985年,国务院召开了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发布了《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指出“教育必须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教育”,同时提出要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发挥地方办学的积极性,等等,从此中国教育就走上了正轨。因此,1985年以前是教育恢复时期,1985年以后就进入了教育大发展时期,国家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普及九年义务教育。1993年和1999年是两个节点。1993年召开了第二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1993年刚好是在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邓小平强调坚持改革开放,发展是硬道理。1993年国务院发布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个教育发展规划纲要,成为20世纪末中国教育的行动纲领。由此中国教育就快速发展起来。到了1999年,改革开放后第三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召开,标志着一个新的教育发展阶段的到来。会议期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这一时期最大的变化就是高等学校扩大招生规模,高等教育有了很大的发展。我记得1999年招生规模达到159.68万人,比上年增加了47.4%,此后持续发展。2010年召开第四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发布《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以下简称《纲要》),提出到2020年,基本实现教育现代化,基本形成学习型社会,进入人力资源强国行列,把促进教育公平、提高教育质量作为工作重点。这几年来教育均衡发展有了较大进展,教育质量有了提高。2018年再次召开了全国教育大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确立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2018年全国教育大会的召开,标志着中国教育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蔡宗模:顾老师,请问您的这个划分跟以往的教科书或者说学界流行的划分有什么不同?

顾明远:没有什么不同,一般教科书和教育史上都是这么划分的。我们2015年出版的《从新民主主义教育到社会主义教育(1921—2012)》也是这么划分的,不过一般分得没有这么细,主要就是分3个阶段:“文革”前17年、“文革”10年和改革开放40年。这个大的分期,我想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改革开放40年又分为恢复和发展两个时期。一般是以1985年为界,1985年以前是教育改革发展的恢复时期,1985年之后就是教育的大发展时期,现在到了巩固提高的时期。

二、中国教育改革实践的成就与经验

蔡宗模:第二个问题,您认为新中国教育改革实践取得了哪些成就与经验?

顾明远:总体上来讲,我觉得新中国70年,初步建立了中国现代教育体系。1957年以前我们学习苏联,大约从1958年起,我们开始探索中国教育自己发展的道路。经过这几十年的努力,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吸收了一些西方的教育思想,引进了先进教育理念和先进的教育技术来改造我们的教育,特别是改造我们的大学,同时注意继承中国优秀教育传统,总结自己的办学经验,逐渐建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体系——从学前教育、义务教育一直到研究生教育,我们已经建立起了一个自己的教育体系。

我觉得主要的经验就是改革开放。首先就是要开放。一方面,我们要有自己的传统,包括继承过去教育的传统;另一方面,就是要开放,要学习世界上一些优秀的文化成果。其次要不断地改革,包括教育体制改革、教育制度改革。改革开放40年来教育取得的成绩,主要是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想路线指导下,通过改革创新取得的。改革创新是一个动力,我们的教育体制也在不断地改革。就办学体制而言,过去以公办教育为主,现在公办教育与民办教育共同发展。当然,目前民办教育进入了规范发展的新时期,但国家的方针政策是主张公办教育和民办教育共同发展的。从管理体制上来看,就是简政放权,厘清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厘清政府、社会和学校之间的关系,这都需要改革。另外,关注教学方式的改革,特别是对课程的改革。新中国成立以来,已经经过了8次课程改革,这一次课程改革持续的时间最长——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一直到现在,已经快20年了。课程改革的不断深入已经影响到人才培养模式改革,并直接影响到我们所培养的人才。

蔡宗模:顾老师,请您进一步总结一下,改革开放40年来,我国教育发展具体取得了哪些成就?

顾明远:改革开放40年我国教育发展的具体成就,我用5句话来概括:

第一个成就是教育观念的转变。教育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转变为教育是民生工程,是强国的基础,要以人民为中心、办人民满意的教育。从教育理论上讲,原来强调教育的功能主义,用工具理性来理解教育的本质。现在比较全面地理解了教育,教育是传承文化、培养人才的社会活动,教育最根本的目的是培养人。这是教育观念的转变。

第二个成就是教育事业的发展。改革开放初期,初等教育都没有普及,到现在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高中教育也快普及了,入学率已经达到86%了,高等教育也实现了跨越式发展,教育的规模越来越大。

第三个成就是教育制度的创新。教育制度的创新主要体现在教育立法上。“文革”以前我国没有一部教育法律,现在有《教育法》《义务教育法》《教师法》《高等教育法》《职业教育法》《民办教育促进法》等,已经形成了一个教育法律体系,可以以法治教。

第四个成就是教育科研的繁荣。“文革”以前用行政管理教育,现在要用科学来管理教育,40年来教育科学研究有了很大的发展。过去,一本教育学统天下,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教育理论和教育刊物(全国大约有400多种),不像过去,教育杂志很少。教育科研走出了书斋,不光是在大学里,现在基层学校都在搞教育科研,教育科研十分繁荣。

第五个成就是教育从“请进来”到“走出去”。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引进了很多西方的教育思想。现在我们不只是引进和借鉴,我们开始走出去了,有了自己的教育思想,而且我们的很多专著也都被翻译成外文,可以讲我们自己的教育故事了。

总之,我们最大的成就是建立了中国现代化教育体系,具体包括办学体制、管理体制和课程改革等。

三、中国教育未来发展的关键议题与挑战

蔡宗模:顾老师,第三个问题,您能不能站在这个基础上,展望一下中国教育的未来?

顾明远:现在中国教育存在的一些问题,主要还是观念的问题。教育观念没有很好地转变,还是一种旧的观念——以升学为主要目的,而不是以培养人才为主要目的。这种观念还困扰着我们,应试教育根深蒂固,素质教育还是难以推行。这个问题跟我们国家的文化、社会、政治、经济都有关系,不是简单的教育本身的问题,是教育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在教育领域的反映。现在教育进入了大众化时代,过去少数人接受教育,大家都没有意见。在大众化时代,人人都能接受教育了,就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教育公平。哪里有教育公平问题出现,哪里就存在教育竞争,应试教育就难以克服。习近平总书记讲到破“五唯”——“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这是当前最主要的问题。所以,要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还是要更新教育观念,树立正确的教育观、人才观和学生观,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另外,教育体制也还需要进一步改革。教育体制改革主要是要处理好政府、社会和学校之间的关系。目前教育还是要实行简政放权、社会参与。一方面,加强学校的治理,提升教育水平;另一方面,就是对教育教学本身、学校本身的改革,要建立现代学校教育管理体制,改革人才培养模式。现在,特别是信息化和人工智能时代,培养模式要从过去教师的教转变为学生的学。所以,中国教育需要改革的地方还有很多。

蔡宗模:顾先生,您如何看待当前的教育政策走向?

顾明远:第一,要认真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上的讲话,优先发展教育,教育是国之大计,党之大计,要以人民为中心,办人民满意的教育。第二,就是要明确培养什么人,怎么培养人,为谁培养人,这是教育的核心问题,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第三,要促进教育公平,提高教育质量,这是当前的一项重要工作。促进公平,提高质量,关键是提高质量,教育不均衡主要是质量不均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各个方面都强调要实现从量到质的转变,经济要实现从数量到质量的转变,教育也要实现从数量到质量的转变。此外,就是要加强教师队伍建设,教育要发展,教师是关键。

蔡宗模:顾老师,您如何看待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之争?有学者认为,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应试教育是一种手段,而素质教育是一个目的,这两者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

顾明远:问题就在于把应试教育变成了目的。应试教育本来是一个手段,是评估学生、评估质量和选拔人才的一个手段,但是把它当作目的就出了问题,就出现了与素质教育之间的矛盾。

蔡宗模:另外,有学者认为,教育有问题,但不等于教育的问题。您怎么看?

顾明远:教育本身的问题,我刚刚讲了,是社会问题在教育上的反映,它不是教育本身的问题,是社会问题的一个反映。现在教育竞争这么激烈,为什么?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收入的差距,进入好的学校就能得到好的工作,这就是最根本的问题。

蔡宗模:您刚刚提到在人工智能和互联网时代,在教学当中我们要转变教育观念,要更加注意学生主体作用的发挥。而目前的应试教育,这个政府、社会和学术界共同呼吁和治理了这么多年的老问题,现在不但没有消停,在很多地方还愈演愈烈。从这个角度,您认为未来改变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在哪里?

顾明远:改变当前现状,关键还是我们的经济要发展,城乡差别要逐渐消除。经济发展了以后,教育的投入要均衡。另外,这个问题实际上跟我们的文化传统以及政策都有关系。比如,用人强调学历,学历高了,工资就高。如果今后强调能力,以能力为主,能力高了,工资就高,那么,职业院校的毕业生可能比普通高校的毕业生能力强,收入就会比普通高校的毕业生高,大家也就不用一味追求上清华、北大了。现在我们的职业教育为什么发展缓慢?就是因为职业教育不受重视,职业教育出来工资低。考不上重点学校,才去上职业学校,职业学校的水平就上不去。将来要做到优秀的人才去考职业学校,教育的竞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激烈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都搞应试教育了。当然问题很复杂,与招生考试制度等都有关系。现在的考试制度还是以分数为标准,将来以能力和综合素质为标准就好了。但这样的改革相当困难,因为能力和综合素质很难具体衡量。中国人讲公平,不患贫只患不均,这是中国人的文化,跟国外不一样。

蔡宗模:刚才您说到教育公平的问题,未来的愿景当中我们要尽量推进教育公平的实现。我们从是西部来的,从西部大开发到中西部高等教育振兴这么多年,无论“211工程”“985工程”,还是“双一流”建设,很多工程也都做了,但是西部和东部的差距似乎还是没有缩小,“孔雀东南飞”的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解决。西部高等教育虽然在全国占了很大比例,从国土面积来说,西部的比例更大,但是至今西部还没有一本高等教育的核心期刊。高等教育学术刊物,据我所知,西部地区也就两本:一本是广西的《高教论坛》,一本是重庆的《重庆高教研究》。在东部的话,这种普通刊物有400多家(包括基础教育类),绝大多数教育类核心期刊分布在东部,而高教类核心期刊,西部一本都没有。您说这种情况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未来有没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顾明远:东西部的差距问题是历史造成的,是地理环境造成的。四川、重庆应该是西部比较好的地区了,其他省份更落后,这个落后不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造成的,新中国成立以前就这样,只是改革开放以后,差距又拉大了。因为沿海地区比较容易开放,西部地区比较难开放,这是地理环境的影响。不要说西部,现在中部地区问题也很大,有些中部地区教育的投入还不如西部地区。新中国成立以后,周恩来总理主持院校调整,就是为了推进西部的发展。西安交通大学从上海搬过去,就是为了加强西部建设。而且西部地区也有一些重点大学,比如重庆大学、西南大学、兰州大学等。虽然有这些重点院校,但是因为经济差距,人才“孔雀东南飞”,所以一直发展不起来。当然,西部大开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是要逐渐发展。现在西部地区已经比过去强多了,我觉得重庆、成都的教育,近几年发展很快。

核心期刊也涉及人才的问题,涉及办刊内容和办刊质量。东部地区的刊物办得早,也是经过多年的努力逐步办起来的,才成了核心期刊,不是一下子发展起来的,而且东部人才也比较多。所以,着急不了,要慢慢来。西部地区融入“一带一路”之后,发展应该会比较快,过去靠海运,现在陆运都已经开通了。西部地区的发展我想关键还是人才。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西部地区需要引进一些人才,在引进人才以后,就能健全人力资源结构,就能出成果,就可以进一步发展。

我1984年到1991年担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的时候,还做了些高等教育方面的研究,之后就基本上在做基础教育研究了。因为高等教育的问题比较复杂,而且高等教育的改革,比如“双一流”的改革,注重的是学科建设,各学科不同,综合性的刊物就很难照顾到所有学科。建设一流学科和一流大学,有很多的理论问题亟待解决,如学生的思想工作问题、学科建设问题等。相比而言,高等教育比较分散,你讲化学,物理老师不想看,讲物理,化学老师没兴趣,但高等教育建设又不能不考虑学科。教育杂志,比如我们的《比较教育研究》,以前叫《外国教育动态》,中小学订阅的比较多,最高的一年发行20 000份,后来变成学术期刊了,订阅量只有4 000份了,而且大多是图书馆订的。因为现在很多文献网上一查就查到了,所以现在办刊物很难。另外,现在评价刊物主要还是从学术的角度,强调的是学术性,但我们的很多成果却是应用性的,这就进一步导致了新生学术期刊发展的困难。

蔡宗模:顾老师,您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我国教育改革发展取得的成就,以回应新中国成立70周年?

顾明远:回顾过去,正视现实,面向未来,教育迈向新时代的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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