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消解·重生
——《都柏林人》中主体的拉康式解读

2019-03-21 13:17成颖段国重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加布里埃尔钱德勒拉康

成颖,段国重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20世纪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开山鼻祖,也是后现代小说的奠基者。乔伊斯在《都柏林人》里以故事情节为经线、心理描写为纬线创作了15个精美的故事。《都柏林人》聚焦精神上的都柏林,被誉为爱尔兰道德史上的一章[1]。每个故事都以“顿悟”结束,乔伊斯形容它们为“the most delicate and evanescent of moments”,在那个转瞬即逝的时刻,主人公对自己的人生作出不一样的思考。这15个故事中,前3个故事展现主人公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历程,中间7个故事反映成人的生活,后4个故事是关于社会生活的。本文选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故事——《一次遭遇》《一小片阴云》《一件痛苦的往事》和《死者》,从拉康精神分析学的视角对这4个故事主人公的主体形成进行剖析,旨在揭示乔伊斯引导都柏林人走出精神困境的途径。

作为弗洛伊德的追随者,拉康用语言学和拓扑学的理论对弗洛伊德的经验和技术进行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诠释和拓展,为主体形成设立一个框架: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填入此框架内的是拉康精神分析的内容,主要有主体的认同、欲望的辩证、他者的凝视等。拉康指出笛卡尔由“我思”推导出“我在”乃是误读的结果[2]309。拉康精神分析学的核心就是要揭穿这个幻象,因为在拉康看来,主体的真相是以“否定式”存在的。人之主体的欲望并非指向主体自身,而是指向他者的欲望,“他者作为纯粹能指主体的预设处所,甚至在作为绝对自我的主人出现之前,就已经占据了关键的位置”[3]683。因为他者的存在,主体不断被异化和分裂。《一次遭遇》中的变态老者,《一小片阴云》中的老友加拉赫,《一件痛苦的往事》中的西考尼太太,《死者》中的李莉、爱佛斯小姐和妻子,这些他者让主体辨认出“否定式”的存在:对变态老者的认同使得小主人公看到自己的虚伪;和老友加拉赫会面使主体迷失在他者的欲望中;作为最重要的他者,西考尼太太的缺席使主体感到自己无法继续生活;因为没有得到李莉、爱佛斯小姐和妻子等他者的认可,主体一直有挫败感。本文根据拉康的主体和他者的理论对这4个故事中的主体进行深入剖析,旨在揭示乔伊斯消解主体/他者二元对立的文学尝试,解读乔伊斯对都柏林人存在困境的反思。

一、镜像关系中他者的显现

《一次遭遇》的叙述者是个小男孩,他经常和小伙伴一起扮演印第安人玩打仗的游戏,内心却有些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傻傻的。 故事的前半部分,小男孩给自己建构的形象是:喜爱读书,超凡脱俗。由于对学校生活极度厌倦,他决定和朋友马侯尼逃课一天,希望一次真正的冒险可以排遣内心的郁闷。

傍晚,小男孩和小伙伴倒在田野里休息,遇到一个变态老人。老人问他们有没有读过托马斯·莫尔的诗,或者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和李顿勋爵的作品。为了使自己与理想中的自我一致,男孩谎称自己每本都读过。老人说小男孩和自己一样是个书虫,小男孩因为得到这位饱读诗书的老者的认同而开心。老人又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他矢口否认。老人说每个男孩都有个小情人。这让小男孩惊诧不已。老人走后,小男孩向朋友提出“万一他要问起我俩的名字,就说你叫默菲,我叫史密斯”[4]36。然而老人折回后 ,用极尽疯狂的语言推翻了先前的说法,露出自己龌龊的内心:要鞭打有了情人的男孩子。这让小男孩感到非常害怕:“我猛地站起身。为避免显出慌乱不安,我假装系好鞋带,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接着便向他告别,说我必须走了。”“‘默菲。’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勇敢,连自己也对这种卑劣的花招感到羞惭。我不得不再喊这个名字,马侯尼才看见了我,回了一声‘哈喽’。他越过田野向我奔跑时,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呀!他跑过来像是来救我似的。而我却觉得懊悔:因为我内心里总是有些瞧不起他。”[4]36

拉康认为大约6个月大的婴儿第一次在镜子中辨认出自己时,会为自身完整的形象而欢欣不已,他称之为婴儿“对自身像快乐的攫取”[3]94。婴儿对镜像产生认同的开始就是主体异化的开始,他沉溺于由自己的想象构造出的形象中。老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小男孩的虚伪。这一刻他顿悟:自命不凡的自己是如此虚伪——谎称读过没有读过的书,编造假名字,一边觉得朋友愚蠢,一边却利用朋友和他一起去冒险,到紧要关头却又求助于朋友。在小男孩顿悟中,之前看似完整的自我由于他者的侵入产生异化和分裂。他者的出现让小男孩辨认出自我的影像。

二、欲望中与他者的纠缠

小男孩长大了,有了工作和家庭,成了小说中的小钱德勒。他是个矮小、瘦弱、羞怯的记者,和家人过着简单的生活。他开开心心地去和老友加拉赫约会,希望能得到去伦敦发展的机会。随着交谈的深入,他发现自己不仅事业发展无望,就连生活的其他方面也令人生厌,最后败兴而归。

小钱德勒的工作和朋友在伦敦报界举足轻重的工作相比,单调乏味,不值一提。聊天中,老友给他介绍红磨坊、波西米亚咖啡馆等“真够味儿的地方”,而他却只去过曼岛;朋友还向他描绘自己亲历或听闻的伤风败俗故事[4]97。这一切都让小钱德勒既羡慕又震惊。当朋友问起他的婚姻状况,“小钱德勒微微红了脸”,表示自己两年前已经结婚,还有了孩子。而朋友的婚姻观是:“即使要结婚,你也可以确信,我也绝不会有什么花前月下,神魂颠倒。我的意思是为了钱才结婚。她必须在银行有大笔的存款,否则我不会要她。”[4]98

聚会结束,想托朋友去伦敦找工作的梦想破灭了,小钱德勒看着妻子的照片,明明很漂亮的眼睛却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没有激情,没有欢愉。”他脑子里回荡着加拉赫描绘的有钱的犹太女人充满激情的黑眼睛。“他想,她们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激起情欲的渴望!……他怎么娶了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呢?”[4]103故事中对小钱德勒的描写 ——“单薄” “慢声细语” “幼儿那样的雪白牙齿” “红着脸”等,使人联想到孩子。小钱德勒就是一个对自我缺少认同感的孩子,他非常仰慕拥有金钱、地位和自由的朋友。这位朋友所代表的各种欲望出现在小钱德勒的面前,让他非常向往他者的生活。

拉康在《罗马报告》中说:“总而言之,再明确不过的是,人的欲望是在他人的欲望中发现其意义的,这不是因为他人掌控所有欲望对象的钥匙,而是因为他的首要目的在于得到他人的承认。”[3]222小钱德勒彻底与想象界的他者纠缠在一起,在他者那里勾画自我的理想形象。丰富的经历、有钱的婚姻、充满欲望的犹太女人的黑眼睛等作为能指符号不断出现,随着能指链的不断展开,欲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小钱德勒迷失在他者的欲望之中。

三、凝视下他者的缺席

随着年龄的增长,曾在欲望中迷失的青年,思想逐渐成熟起来,成了中年的杜菲先生。他是个城市的边缘人,过着孤独而自律的生活,看华兹华斯和尼采的书,既无信条也无朋友,更无社交生活,偶尔听听音乐会,离群索居。西考尼太太的出现打破了杜菲先生平静的生活。随着彼此感情的加深,杜菲先生为了思想的自由提出了分手。分手4年后西考尼太太去世了。得知死亡消息的杜菲先生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杜菲先生习惯用审视的目光自己观察自己,他“常常在脑子里构想关于自己的短句,一般只包含一个第三人称的主语和一个过去时的谓语”[4]131。他洞察世事,对社会的进程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但从不和那些不能连续思考一分钟的、毫无头脑的空谈家争论,也不屑愚钝的中产阶级的批评。他还拒绝让警察主宰道德,“绝不承认任何支配公民生活的习惯常规”[4]132。这一切在西考尼太太出现后得到了改变:他们分享文学和音乐,深入地交谈对世事的看法,虽然这种思想的融合“使他得到了一次升华,磨掉了他性格中的粗棱,使他的精神生活充满了感情”[4]135,但是另外一个自己又拒绝把自己交出去,他只属于他自己。最终杜菲先生向西考尼太太提出了分手,他是一个拒绝他者凝视的人。

拉康说:“我只能从某一点去看,而在我的存在中,我却在四面八方被看。”[5]72杜菲先生作为主体是被凝视、被观看的对象,那为什么在他这里他者的凝视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观看呢?因为他者凝视中有一种是“看到自己在观看自己”。杜菲先生不认为他的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是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通过想象,他避开了“他人在看我”这个事实,于是他的观看模式变成了“看到自己在观看自己”。拉康称之为“凝视的功能逃避”,是“凝视的省略”,是想象的凝视的一种“意识幻觉”[5]74。按照镜像理论,这种省略显然是误认的结果,是自己把对他者的凝视的想象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结果[2]555。杜菲自以为离开西考尼太太完全没有问题,实则他一直活在这段美好回忆里,换句话说,他生活在那段回忆的凝视之下。按照杜菲先生原先的逻辑,听到西考尼太太去世这个消息他应该无动于衷,可是恰恰相反,听到死讯的杜菲先生不仅感到恶心,而且内心产生了绝望,“他觉得他遭到了生命盛宴的抛弃”[4]141。他者的缺失使得主体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主体无法脱离他者。西考尼太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他者,她的缺席使杜菲先生感受到了彻底的无望,认为自己已被生命抛弃。

四、在他者文化中认识并建构自我

《死者》是《都柏林人》社会生活篇里最后一个故事。叙事者加布里埃尔是大学教授,他高大结实,打扮考究,但性格敏感。他的妻子格丽塔来自农村,个性务实。两人一起参加姨妈举办的晚宴。在晚宴上加布里埃尔受到了3次来自不同对象的打击。这3次打击使得加布里埃尔陷入尴尬、困窘的境地,之后他渐渐平静,最后对生活产生了新的感悟。

加布里埃尔一直处于文化焦虑中,在西方强势文化和爱尔兰弱势文化之间艰难地进行身份选择。故事情节的一条暗线是加布里埃尔一直犹豫晚宴中朗诵勃朗宁夫人的诗还是莎士比亚的诗。他一方面以自己的学识为傲,另一方面又担心别人无法理解自己,因此一直处于自负、自卑和焦躁中。再三思忖后,他还是选择朗诵勃朗宁夫人的诗。演讲结束后姨妈在完全未听懂的情况下激动落泪,宾客们把酒言欢,而他分外孤独。主体在社会活动中不是彼此割裂的、孤立的,主体的本质存在于社会关系中。加布里埃尔在爱尔兰这个文化瘫痪的社会里,非要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清醒的人,这也是他不停受挫、一直处于焦虑状态的原因之一。

故事的明线是加布里埃尔的3次受挫经历。第一次受挫是加布里埃尔和李莉寒暄,询问她是否快要结婚,对方回答:“现在的男人全是骗子,千方百计占你便宜。”“加布里埃尔满脸通红,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4]219在李莉的眼中,加布里埃尔只不过是芸芸“骗子”中的一位。第二次是舞会进行中,加布里埃尔和爱佛斯小姐的学术讨论演变成有关民族主义的争论,加布里埃尔还被对方嘲以“西不列颠人”当众出了洋相。第三次是回到旅馆,加布里埃尔本来想在妻子那里获得情感上的慰藉,可妻子却漠视他的激情。满腹经纶的大学教授在妻子那里没有得到一丝慰藉,这使得加布里埃尔愤怒到了极点,并且定义自己是个“滑稽的人物,扮演一个为姨妈跑腿挣小钱的人,一个神经质的、自作多情的伤感主义者”[4]274。加布里埃尔的这次赴宴是一次主体意识的探寻,他在不同时间获得不同身份,从而产生相互矛盾的身份认同。在拉康看来,每一个主体的世界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建立的自我与他人或小他的关系世界”[6]。加布里埃尔沮丧愤怒的原因是在他想象的世界里,他没有得到他者的认同,无论是社会地位较低的李莉,还是和他有着相同教育背景的同僚,抑或相爱多年的妻子,他都没能获得他希望得到的认可,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姨妈对自己认可的真实性。

然而幸运的是,加布里埃尔最终冷静下来。他跳出了他者和主体欲望的混乱之战。“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个居住着大量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但却不能理解。他自己本身也消失在一个灰色的无形世界: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4]276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主体受到各方面社会关系的综合作用和影响。在这个复杂庞大的关系网中,他终于意识到个体的渺小。最后加布里埃尔说:“向西出行的时候到了。”他放弃了之前向东去巴黎的想法,决定满足妻子的愿望,和她开始爱尔兰西部之旅,决心在他者文化中重新构建自己。

五、结语

乔伊斯以深邃的目力预见了西方社会现代性的进程,成为后现代思想的预言家。乔伊斯通过文学创作对主体意识进行拆解和改造。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不仅属于都柏林,属于欧洲,而且属于全世界。正如他所说,“我总是在写都柏林,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能触碰到都柏林的内心,那么我也能触碰到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的内心”[7]。在主体从迷失到重构的过程中,无论是认清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还是消解了他者的核心地位,最终故事里的主人公都重新获得了主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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