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岳阳市区方言的“落”字被动句

李晓钰

（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

岳阳地处湖南东北角，境内方言主要有赣语、湘语、西南官话。本文中的岳阳方言不包括岳阳地区已得到学界公认的西南官话和赣语，而特指今岳阳市政府所在地岳阳城区及其周边地区的方言。由于岳阳楼区特殊地理位置和历史政区的变迁，其方言归属学界一直存在争议。本文无意于岳阳方言归属的判断①，而只探讨其方言中的一种特殊的被动句式——“落”字被动句。全文例句大多来自作者母语岳阳楼区三荷乡平地村话。

岳阳方言被动句主要有“落”字句、“被”字句、“给”字句。其中“落”字被动句使用最普遍，是岳阳本土用法。“落”字被动句中的“落”音“[luo5]”，来母，铎韵，入声，与岳阳方言动词“落”的音韵地位一致②。

一、“落”字成为岳阳方言被动标记的词汇理据

从词汇意义上看，岳阳方言中“落”字具有语法化为被动标记的便利条件。“落”字在岳阳方言中兼作动词、介词，有以下几种意义：

（1）树叶脱落③：禾场里落哒好多树叶哩。（地坪上掉了很多树叶。）

（2）掉落、下降：他落到水里去哒。（他掉进水里去了。）

（3）遭受、陷入：如今我俚落哒难，他就不来哒。（如今我们落难了，他就不来了。）

（4）止息、停留：他屋里邋遢死哒，去哒冇地方落脚。（他家里脏死了，去了（他家）放脚的地方都没有。）

（5）表示动作的结果，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掉”或“下”：他鞋哩都跑落哒。（他鞋子都跑掉了。）

（6）表示能否容纳一定的数量：（桌子）八个人坐不落。（桌子八个人坐不下）。

（7）尽，光：山上个树一下砍落哒。（山上的树全砍光哒。）

（8）捞取，吞没，克扣：集体个事他搞么哩都落钱。（集体的事他做什么都克扣钱。）

（9）遗忘，丢失：我个钱落落哒。（我的钱丢了。）

（10）因跟不上被丢在后面：再不努力，你要落到最后一名哒。（再不努力，你要落到最后一名了。）

（11）介词，作被动标记：钱落他用落哒。（钱被他花光了。）

汉语历史上被动句多表达客体事物所蒙受或遭受的不幸或不愉快的事情，“被”之所以成为汉语历史上和当今的优势被动标记，正是由于动词“被”的“蒙受”义具有与被动句相适宜的语义特征，有利于表达被动语义。从岳阳方言“落”字的以上意义看，“落”的意义与被动句多表达“不如意、不希望”之义吻合。如落叶，预示肃杀的冬天就要来临；落雨，出行不便；落水，遗落物件，都是人们极力避免的事；落难、落得别人笑、来了客人桌子坐不下、跟不上而被甩在别人后面，都是人们认为不如意、丢面子的事；而私下捞取、克扣公私财物，是遭受人们唾弃的事。

从汉语被动句被动标记的一般来源看，岳阳方言“落”也有成为被动标记的意义基础。王振来（2006）认为，汉语的被动标记非常复杂，历史上没有统一的被动标记；不同历史时期的被动标记有着不同的认知基础，从而导致不同历史时期被动标记的词汇来源不一样；汉语被动标记基本来源于介词、遭遇动词、使令动词、给予动词四类。岳阳方言中的“落”可做动词，有“遭受”义，如“落难”“落埋怨”等。如同“被”的被动用法是来源于其“遭受”义一样，岳阳方言动词“落”也应该有类似“被”字的虚化过程：“落”字由最初的“树叶脱落”到“从上往下掉落”，再引申发展到“陷入”“遭受”，最后发展到“被动”义，其具体演化历程为：“脱落＞掉落＞陷入＞遭受＞被动标记”。所以，“落”成为岳阳方言被动句的标记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同时，这又说明大凡有“遭受”义的动词都有虚化为被动标记的可能，只不过不同方言的语言实践选择了不同的“遭受”义动词罢了。

石毓智（2006）在谈到其他语言被动标记的词汇来源时提到，Korean、Tamil、Tonga这三种语言的被动标记也来源于“fall（落）”义，可作旁证。

二、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的句法特点

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的句法结构形式为：“NP1+落+NP2+VP”。例如：

（1）我落狗哩咬哒一口。（我被狗咬了一口。）

（2）三支钢笔落他用烂哒两支。（三支钢笔被他用坏了两支。）

这个句式在构造上的特点为：

（一）NP2必须存在；（二）VP结构复杂。下面分别讨论。

（一）NP2必须存在

汉语被动句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类型：“长被动句”和“短被动句”。所谓长被动句，就是指有施事者的被动句，如例（3）。没有施事者的被动句称为短被动句，如例（4）。

（3）张三被李四打伤了。（长被动句）

（4）张三被打伤了。（短被动句）

普通话及很多方言被动标记后面的施事常常可以省略，省略的条件是：施事所指称的对象是交际双方所共知而不必说的、不便说或无法指明的。但岳阳方言不同，施事NP2不能省，因而岳阳方言没有所谓的短被动句。如：

（5）山上个树落别人盗完哒。（山上的树被别人偷完了。）※山上个树落盗完哒。

（6）强盗落公安局捉起走哒。（小偷被公安局抓走了。）※强盗落捉起走哒。

如果要省略施事，那“落”也必须同时省略，例（5）可说成“山上的树盗完哒”，例（6）可说成“强盗捉走哒”，从而成为无标记被动句。

岳阳方言不会让被动标记单独出现，当在交际中需要说明施事宾语时，就使用被动标记，让被动标记和其后施事共现；当不需说、不便说、或无法指明施事宾语时，就不像普通话那样可使用被动标记，构成短被动句，而是省掉被动标记，采用无标被动句。这样，岳阳方言就只有长被动句，没有短被动句，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岳阳方言语言表述的经济性追求。

（二）VP结构复杂

“落”字被动句里的VP结构复杂，不能以光杆形式出现，它的后面必须带其他成分，常带的成分是助词“哒”或结果补语。结果补语凸显主语所遭受的动作结果，“哒”用在句尾，兼有体助词（表示动作完成）和语气助词（表示变化实现的陈述语气）两种功能，还起到完足句子的作用。

VP结构可为六种形式：V+哒、V+哒+动量补语、V+动趋补语+宾语+趋向补语+哒、把N+V+动趋补语+宾语+趋向补语+哒、V＋结果补语+哒+NP、V+到/得+处所名词十去哒。例如：

（7）今日落狗哩咬哒。（今日被狗咬了。）（V+哒）

（8）今日落狗哩咬哒一口。（今日被狗咬了一口。）（V+哒+动量补语）

（9）今日我个手落狗哩咬出血来哒。（今日我的手被狗咬出血来了。）（V+趋向补语+宾语+趋向补语+哒）

（10）今日我落狗哩把手咬出血来哒。（今日我被狗把手咬出血来了。）（把N+V+趋向补语+宾语+趋向补语+哒）

（11）头发胡子落火烧落哒一半。（头发胡子被火烧掉了一半。）（V＋结果补语+哒+宾语）

（12）阳台高底晒个衣落风吹到 / 得塘里去哒。（阳台上晒的衣服被风吹到池塘里去了。）

（V+到/得+处所宾语十去哒）

从上面的例句可以看出，VP结构可简单可复杂，但不能为光杆动词；且无论VP结构是简单还是复杂，其中必有一个完成体标记“哒”。

完成体标记“哒”和动结/动趋补语频繁出现于“落”字被动句中，是岳阳方言被动句式一个显著特点。据此，我们认为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有表“已然”的模态意义。不过，在极少数表“诅咒”的言语行为中，它也可表未然事件，这类句子都有以言行事的功用。例如：

（13）要是我捏白，就给我落雷公菩萨打死。（如果我讲假话，就让我被雷劈死。）

（14）么人骗人，么人就落车压死。（谁骗人，谁就被车子压死。）

三、“落”字被动句的语义分析

（一）NP1的语义类型

在“落”字被动句中，NP1既可以是典型的受事，也可以是成事、涉事、使事、工具等非典型受事。例如：

（15）细鸡崽落狗哩咬死哒。（小鸡被狗咬死了。）（受事）

（16）她落骗子骗哒一万块钱走哒。（她被骗子骗走了一万块钱。）（与事）

（17）这条裤子落她补好哒。（这条裤子被她补好了。）（成事）

（18）我俚话个事落他听见哒。（我们讲的话被他听见了。）（涉事）

（19）大爹落他哭醒哒。（爷爷被他哭醒了。）（使事）

（20）柴刀落他斫烂哒。（柴刀被他砍烂了。）（工具）

（二）NP2的语义类型

NP2可以是施事成分（作为施事成分，既可以是“有生者”，也可以是“无生者”），还可以是某些非施事成分（如“工具、属事、经事、原因、材料”等）。例如：

（21）爱宝落李军打哒一顿。（爱宝被李军打了一顿。）（有生施事）

（22）晒在禾场里个谷落大雨淋湿哒。（晒在禾场的谷被大雨淋湿了。）（无生施事）

（23）他落躲懒拖垮哒学习。（他被偷懒拖垮了学习。）（属事）

（24）她割禾个时今落镰刀割到手哒。（她割禾时被镰刀割到手哒。）（工具）

（25）我落他急死哒。（我被他急死了。）（原因）

（26）地板落瓷砖铺得索利哒。（地板被瓷砖铺得很漂亮。）（材料）

（三）VP的语义特征

“落”字被动句里的谓语动词一般具有[+动作性]、[+动结性]的语义特征。从谓语动词的语义情状特征看，典型的“落”字被动句里的谓语动词一般是具有[+动作性]的动作动词，如“他落狗咬哒”中的“咬”是具有[+动作性]的动作动词。而关系动词、评议动词、形式动词、性状动词及大多数心理动词等非动作动词是不能进入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的。

因为“落”字被动句的语用意义是强调客体事物“受到”某种动作或在某种动作作用下发生某种结果情状，这就要求做谓语或述题的动词性词语不仅要有“动作性”，还要有“结果性”，因此V为动结性动作动词是“落”字句被动句动词的典型。这类动词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具有显性的[+动结性]语义特征的动宾式离合词或动结式复合动词，另一种是具有隐性的[+动结性]语义特征的动词。在这两种动词后面带上动态助词“哒”就可以组成“落”字被动句，例如：

（27）张校长落教育局撤职哒。（张校长被教育局撤职了。）（显性的动结性动作动词）

（28）传销组织已落政府解散哒。（传销组织已被政府解散了。）（显性的动结性动作动词）

（29）胖子落狗哩咬哒。（胖子被狗咬了。）（隐性的动结性动作动词）

（30）伢崽落他俚欺负哒。（孩子被他们欺负了。）（隐性的动结性动作动词）

有些动词如“写、看、选、评、介绍”等动词本身含有[+动作性]，但不含有[+结果性]。这类动词由于本身不含有[+结果性]，不能组成被字句，如不能说“我个钢笔落他写哒”“我俚话个事落她听哒”。但后面如加上表结果的补语构成动补结构体时，或加上某些表补充意义的、表动作的广义的结果义的动词或介词构成的“V为”“V成”“V作”“V到”“V在”式等结构体也可组成“落”字被字句。如：

（31）我个钢笔落他写坏哒。（我个钢笔落他写坏哒。）

（32）我俚话个事落她听到哒。（我们说的话落她听见哒。）

（33）他落我俚介绍到麻纺厂去哒。（他被我们介绍给麻纺厂去了。）

（34）毛泽东个画像落大爹挂在墙上最打眼个位置。（毛泽东的画像被爷爷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四、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语用分析

（一）表示话题叙述者获得某种不幸、不如意的结果

学界普遍认为，从语用平面分析，汉语被动句是以话题所在位置的客体事物为视角进行叙述的，即述题叙述该话题所在位置的客体事物“受到”（遭受/承受）某种动作及其结果。被动句句式的语用意义最概括的表述就是表示“被动”（或“受动”），就是强调话题位置上的客体事物“受到”（某人或某物所发出的）某种动作或在某种动作作用下发生某种结果或情状（变化、移动、损失等）④，这种情状往往是话题叙述者不愿意看到或不希望发生的。

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也不例外。岳阳方言的“落”字被动句大多数表示“受动”义，也用来表示话题所在位置的客体事物所蒙受或遭受的不幸或不愉快的事情，而这种情状也是话题叙述者不愿意看到或不希望发生的。例如：

（37）我落狗哩咬哒一口。（我被狗咬了一口。）

（38）晒个衣落风吹到地上去哒。（晒的衣服被风吹到地上去了。）

（二）表示话题叙述者获得如意的、希望的结果

王力（2004）先生认为，五四以后，随着语言的发展和与外族语言交流的增多，汉语被动句的使用范围扩大了，它的使用不一定限于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但又认为，这种用法只在书面语言上出现，在口语里，被动式的基本作用仍是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范晓（2009）先生认为，“今后，凡表示客体被动地接受到某种动作、事件、情状，都有可能用被字句”“被字句的VP的语义色彩表示中性的乃至‘如意的、希望的’将会逐渐增多”。

岳阳方言的“落”字被动句相比普通话的被字句而言，同样有这样的趋势，表示话题叙述者获得喜欢、如意的结果的用法相对普通话而言使用范围更广，频率更高。例如：

（39）第一名落我得到哒。（第一名被我得到了。）

（40）这块好田落我拈到哒。（这块好田被我抓（抓阄）到了。）

（41）他俚两个人要离婚，落我话下话，又好个哒。（他们两个人闹离婚，被我劝呀劝，又和好了。）

（42）他学习的积极性落我提起来哒。（他学习的积极性被我提起来了。）

（43）地落我扫干净哒。（地被我扫干净了。）

（三）表示意外

由上面的分析来看，岳阳方言的“落”字被动句既可表不幸、不如意之事，又可表达如意、希望之事，其语用功能似乎矛盾对立，但仔细分析，两种用法中无论哪种用法，其中都蕴含了“意外”之义。“我落狗哩咬哒一口”固然表示被动、不希望发生之事，但被狗咬，这是小概率事件，因此当然是“意外”之事。“这块好田落我拈到哒”，固然表示话题叙述者获得喜欢、如意的结果，但抓阄能否抓到自己期望的好阄，并非一定能如愿，抓到了好阄，当然是“意外”之喜。“第一名落我得到哒”，如果“我”没努力、想都没想得第一名却得到第一名，是被动获得、“意外”得到；如果我平时积极努力得到了第一名，虽是主动获得，但努力了并非一定可以得到第一名，因而，得到第一名也是小概率事件，也是“意外”之喜。

从以上分析看，岳阳方言的“落”字被动句的最基本的功能是表示话题叙述者的主观性情感，传递说话人的“意外”的主观感受。

岳阳方言“落”字被动句虽不见于其它方言报道，但其被动标记源于“落”的“遭受”义，符合汉语被动句被动标记的一般来源规律，因而“落”作为被动标记也是可能的。其句法结构和语用功能与普通话“被”字句大致相同，但区别也显而易见：如句法结构上不能用于短被动句，被动标记后的VP结构复杂；语用上既可表达话题叙述者对所述话题的不喜欢、不如意之感，同时也可表达喜欢、如意之感，这对汉语被动句的类型学研究有一定的意义。在南方方言中，有些地点被动标记的发音与岳阳方言被动句标记“落”的发音相同或类似，如广东乐昌土话以及湖南汝城方言中的被动标记“拿”都读[no]，与岳阳方言被动标记“落”声母、韵母一致，这些方言的被动标记和岳阳方言被动标记“落”有何联系和区别，还可进一步研究。

注释：

① 《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李蓝（1994）、彭建国（2010）等认为岳阳楼区话属于湘语；方平权（1999）认为岳阳楼区话可分为新老两派，老派岳阳话具有西南官话的特征，新派岳阳话具有赣语特征；陈晖、鲍厚星（2005）、李冬香（2007）则认为，岳阳楼区话属赣语。

② 岳阳方言泥、来母不分，鼻、边音不分，古泥、来母字在现在岳阳方言中多为鼻音[n]，故这里将“落”的声母记为[n]。

③ “树叶脱落”为“落”字的本义。《说文》：“落，凡草曰零，木曰落。”④ 见范晓（2009）《汉语句子的多角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