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安,肖胜英
(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
对于现代性,学术界有过各种不同的阐释。美国学者马内·卡林内斯库(M Calinescu)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认为现代性包括如下几个方面:进步与发展的观念;对科技潜能的信心;对理性的崇拜;对时间的重视与关切;以人本主义为基础的人文理想(自由、平等、博爱、人权);注重实践和行动的功利观等。陈晓明认为,现代性是指启蒙时代以来“新的”世界体系形成的时代,一种持续进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转的时间观念。体现为:“1. 无限进步的时间观念;2. 民族国家的形成及其组织机制与效率问题;3.以人的价值为本位的自由、民主、平等、正义等观念。”[1]这中外两大家在对现代性的阐释上均表现了人本主义理念与进步、发展的思想。邹韬奋作为一名感觉敏锐的新闻记者、杰出的民主战士,著名的政论家,从1933年7月到1935年8月,他游历欧美苏联,写成《萍踪寄语》《萍踪忆语》两部域外纪游文学作品,真实地记录了他游学海外和考察世界的历程。这两部作品体现出他建立在人本主义基础上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具有很强的现代性意义。不仅如此,他以正义的利剑指向资本主义文明背后的黑暗,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否定;他认清了世界大势,宣扬新社会,并找到了中国的出路,体现出进步与发展的理念及在文化选择现代性。
作为一名具有正义感的记者,邹韬奋目光所及是积压犹重的女性与华侨群体,以及推己及人的有色人种,对他们表现出深层次的关怀。
邹韬奋出国前,女权运动的发展,使女性作为被遮蔽几千年的社会群体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女性解放的呼声日渐强烈。鲁迅、张恨水、丁玲、萧红、庐隐、白薇、凌叔华、吕碧城等都做出了颇具社会意义的思考。但是他们的思考主要集中对于女性社会地位的关注,对于女性工作权力、经济独立的强调,女性被遮蔽的性别意识的觉醒等等。邹韬奋则明确对处于弱势方的女性的精神给予了关怀。不论旧式女性,还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沦为“野鸡”“公娼”的妇女,邹韬奋敏锐地观察到她们精神的麻木。如在《萍踪寄语》中的《海上拾零》中邹韬奋提到同行中有位喊声鼾声如雷的旅伴,他的大太太是一个土老儿,二太太却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学生,与大太太离婚不成的这位雷鸣先生竟宣称:“好,我就算多养一只狗就是了。”[2]这句近乎戏谑的话语,使邹韬奋得了一个很深的感触:“呆板的法律所能为妇女——在经济上不能自立的妇女——保障的,至多是物质生活的勉强维持,无法救济精神上的裂痕。”[2]10邹韬奋同情这被当成狗的大太太的生活处境,更痛惜中国几千年很多女性之甘于被当成“狗”喂养的精神境遇。
对于卖笑、卖身的妓女、公娼,邹韬奋不仅关注其卑贱的生存现状,而且关注其精神状态。在《威尼斯》中,邹韬奋描绘“半裸着上身,探首帘外向客微笑”[2]22的少妇,写出她们为了生存,刻意扭曲自己,曼声高唱,曲意逢迎的精神痛苦;在《巴黎的特征》里,邹韬奋看出沦为“野鸡”的女子的“嫣然一笑”所蕴含的凄楚苦泪,并无尽同情那无以为生的沦为公娼的女工,在生存绝望下了做出的无奈选择,并深度解析其对于出卖肉体换取金钱的漠然。
邹韬奋同样关注到“钱钱交易”下没有婚姻自由的女性的精神痛楚。如在《曼彻斯顿》中,邹韬奋关注到一个生得健美但被迫嫁给年逾半百、生得奇丑的洗衣作老板的年轻女子,在人们高谈阔论时,她却“好像在想着无限心事”。邹韬奋感叹其精神的失衡,对被当作攀附权贵的礼物的女子的精神命运极度唏嘘。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变相的金钱观阻隔了亲情的孤苦老太婆,邹韬奋在感慨其过着布满忧愁的日子时,还深度阐释不愿依附女儿徒增女儿负担的精神苦楚。
女性问题作为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得到特别的关注。邹韬奋在 20世纪30年代却能表现出对于女性精神裂痕的关怀,这不仅在同时期,在新时期以及新世纪都体现出某种程度的超前性。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国弱民贫,中国人国际地位很低。邹韬奋在各资本主义国家的漫游途中,深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被人打压、被人欺辱的痛苦。他描写在巴黎的青田人“干着牛马的工作,过着犬马不如的非人的生活”,动辄被外国警察驱赶暴打;在《船上的民族意识》中,他观察到中国人无故被外国老太婆诬陷偷了她的凳子。在当时外国人的眼里,似乎偷窃那种性质恶劣的事就一定是中国人做的。因此,他愤慨感叹:“他们受着痛苦,还莫名其妙,当然更说不出有谁出来说话,有谁出来保护?呜呼中国人,这是犬马不如的我们的中国人啊!”即使在瑞士这个所谓的“中立国家”,中国人也沦为了所谓的“劣等民族”,为此他不禁联想到“亡国奴”这一称呼。在《出了世界公园》一文中他更悲叹哀痛:“聪明才智并不逊于他国人的中国人,何以就独忍受这样的侮辱和蹂躏!”作为具有理性思辨意识的精英知识分子,邹韬奋不止于对华侨命运悲痛哀号,他不断追问造成那么多华侨在海外受人欺压的原因。首先是由于当时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华人甘愿逃到国外忍受侮辱与蹂躏。其次是帝国主义国家崇拜强权,弱肉强食。这些思考体现出邹韬奋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勇于面对问题的勇气与可贵的自省意识。
邹韬奋作为一个中国人,同时也是被列强侵略的半殖民地人民,对帝国主义压迫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他感同身受。他为华人华侨群体呼号,也为世界一切受歧视受压迫的种族群体呼吁。他痛恨这完完全全不公正的种族制度,不接受,不认同这以肤色定义人之等级的观念。所以,邹韬奋毫不留情地揭露帝国主义者压榨黑色人种,进行黑奴交易这一丑恶事实。邹韬奋到达美国热闹、讲究的城市伯明汉后,感觉到黑人卑贱生存状态:在理发店里,不允许黑人进店剪头发;在公交车上,白种乘客坐在公交车的前几排,黑种乘客坐在公交车的后几排,一黑一白界限清晰的可怕,那个黑白交界的座位虽没有规定在哪一排,但只需要一个白的坐上去,黑的就是没有座位,也不敢再凑上去。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在伯明汉受到比黑种人更高的“待遇”而忽视这样严重的种族歧视,在《世界上最富城市的剖析》中,邹韬奋写道,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里黑人与白人的生活天差地别,黑人由于疾病和贫穷,死亡率特别高,用最贵的租金,住着自己未来的坟墓,世界上“最文明”的大城市里藏着一个人间地狱!他义正辞严地指出“玲珑精美的住宅隐约显露于葱郁的树荫花草间,使我想到这是一万多黑人的膏血堆砌而成的,使我想到在这鸟语花香幽静阁楼的反面,掩蔽着无数的骨骸,抑制着无数的哀号!”
建立在民族国家观念的基础上,邹韬奋思考中华民族的出路,在漫游过程中理性地进行文化选择。他透过资本主义文明的假面,将文明背后的黑暗毫不留情地揭露批判。邹韬奋的域外通讯表现出他彻底放弃了对资产阶级改良道路的幻想,鲜明表达了他对帝国主义罪恶行径的愤怒。
20世纪30年代资本主义国家表面繁荣,内里糜烂。存在着失业危机、巨大的贫富差距等凄惨景象。《萍踪寄语》中,邹韬奋多次写到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几万工人下岗,几百万小农破产,上万家银行关闭,许多家庭难以为继。英国遭受严重的失业恐慌,以至海关禁止入境者在英国从事任何职业。利物浦是英国的“西方门户”,造船业十分发达,但利物浦的随着世界经济的恐慌,“在一九三二年的一年中,造船工人有一半以上的失业。”[2]80法国受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较小,但失业工人已达一百五十万人。失业问题就成为帝国主义国家“走投无路”的一件最麻烦的事情。
资本主义国家快速发展而又崩塌的世界经济带来了极高的失业率,也造就了一批迅速得以积累财富的上层阶级,贫富差距触目惊心。邹韬奋在其域外通讯作品中书写“华美窗帷”后是无数的穷苦人民,如《巴黎的特征》中,“熙来熙往”繁华作乐的世界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年瞎子,”《大规模的贫民窟》一边是“最奢华的店铺,皇族贵人的官邸,布尔乔亚享乐的俱乐部,最豪华的住宅”另一边却是“建筑老化,阴暗潮湿,疾病,乱性,超高的死亡率”;一边是不忍直视的贫民窟,而另一边却是疯狂的地产交易,教会于1930年在伦敦所收到的房租就达38金镑之多。因此邹韬奋认识到繁荣是小部分人掠夺而来的繁荣,这个社会就好像“有一班人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视为当然地吮吸着另一班人的血”,因而愤慨地指出:“这真是在饥荒时代劝人吃肉糜的办法!”[2]91
资本主义社会宣扬的平等自由,实际上是受着经济压迫的“自由”。所以,邹韬奋指出“在资本主义发达特甚的社会里,最注重的是金钱关系,一分价钱一分货,感情是降到了零度,没得可说的。”[2]69在《巴黎的特征》中,巴黎的公娼馆里,“墙上多设备着镜子,”原因是使得赤裸裸的公娼混在里面更热闹些。一个个赤裸的公娼站在镜子面前不就是像明码标价的商品,女性没有作何人格可言,更不用说自由平等。《华美窗帷背后》的老年二房东更是如此,因为穷,她不能与女儿相聚享受天伦之乐。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际关系戴着商品交换冷冰冰的面具。
资本主义制度能够长期存在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善于通过伪装来缓和民众对于剥削制度的感觉和痛恨。邹韬奋认识到这一点,并层层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的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他记录了自己有一次在英国国会旁听席上的经历,总结出英国的“民主”实际就是执政党与在野党议员们之间“笑骂”的政治游戏,让国内读者们对英国虚伪的“民主政治”有了正确的理解。而法国的民主政治更加荒唐,随处可见议员们大闹大笑的场景,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国家政治,而是将众议院当做了舞厅。他直指美国政治制度的内核:华尔街的统治者通过掌控政治大权来获得极大的经济利益。他们间接“贿赂舆论机关,以麻醉民众”,又直接利用“政治游戏”与执政党玩发号施令的游戏,美国的民主实际是华尔街资本专政的假面具。民主就是“皇帝的新衣”,只要不侵犯统治阶级的利益就可享受法律的保护。教会来是他们进行精神麻醉的重要手段,他们的“布道”和“施与”,实际上者是替资产阶级的幕弹。自由是资本主义实行残酷剥削的面具,是普通群众触不可及的奢侈品。[3]邹韬奋就是这样抽丝剥茧,层层剖析资本主义人际关系与社会制度。
从鸦片战争以后,容闳、斌春、张德彝、王韬、康有为、梁启超等一大批精英知识分子游历西方,介绍并赞美西方社会与文化,让人认同并羡慕资本主义制度。邹韬奋却能理性客观地考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文明,透过表象看本质,给当时的中国带来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正确理解。
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社会的性质与中国社会的出路的问题是有着激烈的论战的。当时茅盾创作了《子夜》,以生动的人物形象做出了最精彩的诠释。邹韬奋也是带着这个问题出国的。邹韬奋曾认为,只要中国人踏踏实实的前进,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可以成为国家的康庄大道。但是在欧美考察之后,邹韬奋对于资本主义制度改良的幻想彻底崩塌,到达苏联之后,更坚定了自己对社会主义的信仰。
邹韬奋在苏联参观的时间只有两个月,但他在苏联看到了全新的景象,并为之雀跃欢呼。他在《莫斯科的鸟瞰》中描绘:“老莫斯科——市侩、贵族、地主和牧师们的莫斯科——过去了;新莫斯科——劳动者城的莫斯科,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努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心‘实验室’的莫斯科——涌现出来!”他报道了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表达对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向往,从苏联模式中悟出了中国的发展方向。
“强国先强民”,一个国家的人民身体不强健,谈何保卫国家?这是邹韬奋游览苏联后的一个重要心得。邹韬奋到达莫斯科的第二天恰好看到了莫斯科的“运动大检阅”,参加检阅的青年男女代表着不同的运动种类,而这样一种检阅实际上是鼓舞大众振作精神,为社会主义建设和保卫社会主义国家做准备。邹韬奋在此非常详细的介绍了苏联提倡体育的目的、实施以及组织。邹韬奋指出苏联提倡体育的一个特点是普遍化。如他在《运动大检阅》中写道:“所以在苏联,运动的组织并不以打破记录的本身为目的,最多不过借以吸引更多的人来参加……便可概想所谓普遍化的意义了。”“所以‘为工作和防卫而准备’的徽章非常受重视……因为要获得这徽章,须经过许多类的体育试验及格。”[2]110苏联民众对于这代表荣誉的徽章十分重视,每年获得徽章的人数都在突飞猛进。苏联提倡体育之广还体现在组织和计划上,计划的中心特设的体育委员会统一主持各级体育委员会,秩序井然。邹韬奋在结尾写道:“这无足怪,因为‘为工作和防卫而准备’是大众的事情——是他们为着他们自己的新社会而努力的事情。”邹韬奋的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中国民众要建设新的中国,同样要靠自己的努力,并且有必要学习苏联的模式,提倡体育,增强国民的体质,时刻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和保卫而准备。
民众是否有言论自由这是邹韬奋的重点关注点,邹韬奋指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有两种,一是从勤劳大众看去,可以说有;而是从剥削阶级的余孽及其种种寄生虫看去,可以说没有。当然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里,拥有言论自由的民众是占绝大多数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十分鲜明。邹韬奋在《言论自由的问题》中描述了苏联言论自由达到的“盛况”:在苏联的各日报上还有一个特色,便是积极提倡和鼓励“工人通讯员”;这些“工人通讯员”,是来自全国各工厂里的工人,各农场里的农民,和红军里的兵士,把他们所见所闻的关于各本地的建设的情形及或有的弊端,尽量写成通讯,寄登日报上。据说现在这样的“工人通讯员”已在两百万人以上,这是多么广大的一个民众发表意见的机关!邹韬奋用昂扬的语气将这样的言论自由同资本主义制度虚伪的言论自由,以及某些号称民治主义国家的言论自由作对比,用十分肯定的态度赞扬了苏联的言论自由制度,这也是他希望中国能有所学习的地方,这是邹韬奋的正义所在。
将昔日压榨人民的大资产阶级的财富均分给民众,改建基础设施,完善公民的福利制度,是邹韬奋对于民生问题的心得。在当时的伦敦,发生“失业工人的妻子得了肺炎,因没有钱请医生而延误送命”的惨剧时,邹韬奋在苏联却发现“劳动者和他们的子女都有免费疗养的机会”。妓女收容治疗院除了为妓女治病外,同时还担负起教育与传授她们工作技能的职能,目的在于使她们能成为自立的、对国家有用的公民。他由衷地感叹苏联的妓女收容院,实际就是一所女子学校。而在当时西欧的“文明”国家里,如在柏林与伦敦,警察只会把游街的妓女赶到咖啡馆里去,或对站街的妇女罚款,罚过之后妓女们仍重操旧业。邹韬奋记录,在苏联有热火朝天的各行各业劳动竞赛,也有遍及全民的体育运动。工厂和集体农庄呈现新貌,文教观念得到普及,人际关系真诚和谐,一代新人的成长得到报道与重视。邹韬奋多次评说这种大众享有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他的这些书写一度成为忧国苦闷读者的指路明灯。
邹韬奋对于妇女解放一直热切关注。在苏联,他同样对这个问题开展了研究。他指出,许多国家意识到“妇女解放”的重要性,并有人大声呼吁的。但绝大部分国家仅限于“声浪”,实际上并未实际的行动。而苏联的妇女在这里却获得了真正的解放。“最使人兴奋的,是看着千百成群被解放的妇女,结队在田间播种以至收成,一面音韵悠扬地共同唱着歌谣,一面笑容可掬地很勤奋地干着她们的工作。工作完后,千百成群地各负着耕具,列着大队,挺着胸部,整着步伐,引吭高歌,欣欣然地向前大踏步走着。”这些妇女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昂扬向上的精神面貌,使读者们为之感染而激励,为我国妇女解放提供了有力的借鉴。
邹韬奋总结出:“苏联的新社会不是乌托邦,是从现实中做出发点而英勇斗争出来的,是一万六千五百万的大众靠着自己的奋斗迈进,解除了压迫和剥削的锁链,铲除了人剥削人的制度,根据他们所信仰的根本原则,继续向着自由平等的人的生活大道走。”[3]279-280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伟大的成就,这给邹韬奋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冲击。他详细地记载苏联取得这些成就,满腔热情感地歌颂受苏联的成就,坚定地选择了社会主义制度。
20世纪30年代国难当头之时,有些人醉生梦死,有些人选择独善其身,有些人空谈虚妄之时,邹韬奋投身于欧美与苏联,写成“充满着爱与力的新游记”《萍踪寄语》《萍踪忆语》。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历史背景中,他考察世界文化,“探索中国政治的出路,谋求推进中国政治民主化、现代化,”[4]他用国际化的视野将中国与世界的发展联系起来,通过丰富详实的现实材料有力论证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种社会制度的矛盾,完成了一位精英知识分子面对世界与国家的未来所做出的理智的选择。因此,有人评价韬奋的《萍踪寄语》《萍踪忆语》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地位是不朽的”。[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