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洁,任贵祥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民报》是中国同盟会于1905年创刊的革命党机关报,是革命派发表政见的喉舌与传译西学的载体。该刊以革命救国为核心,以树立革命旗帜、阐释革命宗旨、造就革命舆论、策应革命行动为目的,以触发社会心理、培育国民素质为辅助,“所讲的是中国民族前途的问题”[1]324。为顺应时代潮流与宣扬革命理论,《民报》对近代西方的社会主义思潮进行了传译,以期用社会主义思想防范解决中国民生问题,构建了民生主义的革命理论。《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虽是乘势而来,却是无疾而终。尽管《民报》抢占了社会主义传入中国的历史先机,但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最终并未选择也不可能选择社会主义作为其指导理论,更没有付诸实践以达到救国救民的目的。
“社会需求决定了异质思想的翻译定位和传播模式,并进而影响了译者的解读方式。”[2]220世纪初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救国的洪流压过了新思想解放的潮头,社会主义的声浪只是作为救国浪潮的附和与涟漪存在。社会主义在中国既无生根的土壤也无发芽的动力,中国人对社会主义还处于接触和学习阶段,能从浩瀚渺茫的社会主义思潮中慧拾马克思主义明珠的人少之又少,更谈不上运用和结合社会主义以真切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社会主义在那时只能是一支独奏曲,无法谱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协奏曲。除去历史时代的局限和阶级立场的因素,《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确实在20世纪初开拓了中国爱国志士的知识眼界,增强了对社会主义的关注热度,扩大了社会主义在众多西方思潮中的影响声势,推动了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早期传入的历史进程。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面临转型的抉择,处于大变局之下的中国思想界异常活跃,呈现出思潮并涌、相互激荡的态势。社会主义作为众多西方思潮中的一股,被译介到中国并引起各方关注,《民报》也对其进行了介绍。为何一个资产阶级革命政党的机关刊物会对社会主义思想产生兴趣并刊发文章呢?除去马克思主义学说本身具备的科学性、真理性以及彻底的革命性富有感召力以外,笔者根据对《民报》译介社会主义思想主要作者及其文章来源的分析,将主要原因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欧美社会主义运动蓬勃发展,为中国革命党人增添救国思路。欧美社会党人在推进革命运动、领导工人罢工、争取平等权利等解决社会不公问题上的影响力,深深感染着中国革命党人。在当时,社会主义这种通过动员多数被压迫群体去反抗少数压迫者或是政府的主张被视为是进步的运动、革命的先兆,更符合中国革命实际。因此,作为革命机关刊物的《民报》自然要多加介绍这世界的潮流、救国的良药——社会主义。
第二,日本社会主义学研规模日盛,为中国革命党人树立导向标杆。20世纪初,日本对社会主义的研究已经进入繁盛期,专项的研究组织和宣传刊物纷起林立,“差不多可以说是马克思的时代”[3]193。作为中国留学生聚集地和革命策源地的日本是中国近代以来追赶的对象,日本学者的关注重点和研究成果是中国革命党人进行学研的重要指向和第一手资料。日本学者又多具有较好的汉学基础,研究视角更贴合中国思维,这种“基于古代传统文化阐释西方社会主义思想的笔触”[4]406分外吸引既接受过传统教育又接触过西方新学,期望以新知剜痼疾达到救国图强目标的中国革命青年。
第三,俄国社会党组织掀革命高潮,为中国革命党人提供参考借鉴。俄国社会党所领导的工人罢工和武装起义一呼百应,迫使沙皇答应人民请求、同意召开“杜马”。这些成果让革命处境颇为相似的中国革命党人看到了希望、引起了共鸣。《民报》遂将影响俄国1905年革命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思潮一并介绍给读者,借以宣扬革命的必要性、阐明革命目标。
第四,清廷末年实行新政仿行立宪,给予中国革命党人环境空间。清末开出“新政”药方,让“‘变’与‘新’的交织,构成了这一时期文化政策的动态表征”[5]359。科举制度的废除让“出国留学被人视为日后入仕的终南捷径”[6]26,留日学生人数从1901年的270余人到1905年已激增至8000余人[7]248-250,接触和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的主体和受众人数上升、范围扩大、机率增加。鼓励奖励留学、创办新式学堂、官方译介书籍等有限的政治调整,为西方新学的传入提供了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
《民报》译介社会主义的重要因素在于革命党领袖孙中山的开放性和前瞻性。早在同盟会成立以前,周游列国的孙中山就看到欧美资本主义社会国强民困、动乱纷起的局面已呈积重难返之势。他认为造成欧美社会问题频发的根源是由土地私有制所引发的贫富不均,而此时中国尚未出现金融寡头,为防患于未然,“诚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1]289。孙中山在1903年与友人交谈时就表明:“所询社会主义,乃弟所极思不能须臾忘者。弟所主张在于平均地权,此为吾国今日可以切实施行之事”[1]228,并在1905年5月以“中国社会主义者”[1]273的身份走访第二国际,希望获取国际组织对中国革命的援助。在他看来,“社会主义中的最大问题,就是社会经济问题”[1]360,且以国计民生最为突出,故将民生主义视为社会主义的主旨要义,将平均地权作为民生主义的核心内容。为避免“社会主义”一词英译的混乱,孙中山遂用中国人民所熟知的“民生”来代替。日本又将民生主义直译为社会主义,所以“社会主义”在那时的中国与“民生主义”常常相互替代出现,成为了同盟会的革命纲领之一。
《民报》本就是“宣传主义之木铎”[8]287,是一份“以革命为惟一主义”“以使人真知革命为目的”[9]332的毫不避讳其主张和宗旨的革命报。既然民生主义已经作为革命理论和救国纲领之一被大肆宣传,那么在当时被视作它“本原”的社会主义,自然是革命支持者甚或是反对者加以关注和研究的对象。《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很大程度上是伴随着与《新民丛报》的论战展开的①,《民报》与《新民丛报》关于社会主义的论争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第一次以公开论战的形式,把社会主义与国家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4]570,571。所以,《民报》对社会主义的传介不仅是出于构建和宣扬革命宗旨的需要,还在于刊物自身肩负着力辟邪说、澄明谬误的职责。
《民报》虽“以振扬革命理论,开明三民主义为宗旨”[10]96,但“非徒以触发社会之感情而已,必且导其知识,养其能力”[9]331,具有教化育人的职能。20世纪初,通过刊物来获取西方新学是增强国民教育水平的重要方式,也是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开拓视野、获取新知的主要途径。革命派认为国民之所以被质疑能力不足或被视为是弱民,主要是因为清政府的愚民政策和舆论钳制,因为不知,所以不能。于是革命派加强了对西方新思潮的宣传,选取了革命主体与中国民众同样处于弱势地位的社会主义思潮重点宣介,希望让这些“非常革新之学说,其理想输灌于人心而化为常识,则其去实行也近”[1]289。借此培育国民能力、提升国民素质,为革命救国造势。
革命党人似乎总能在纷繁芜杂的新思潮中找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旧影子,这是中国志士在救国图存的热切期盼下希望尽快将某种思想拿来所用的惯性思维。例如,革命派认为社会主义的精神追求和土地主张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相契合,与均贫富、井田制、天下大同等思想虽有区别但关联密切。不同于“新瓶装旧酒”之辈的革命派认为,若能将这饱含着传统思想的主张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并加以发扬,中国定能效仿欧美跻身强国之列。所以,革命党人自身也有较为浓厚的求学情绪,加之他们大多都有留美、留日的求学经历,以其为主体作者的《民报》译介社会主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民报》(1905.11.26-1910.2.1)共发行26期正刊、1期号外和1期临时增刊,总计256篇文章②。其中,共有19期报刊、34篇文章明确提及“社会主义”一词。在这34篇文章中涉及土地、税法、铁路等民生问题的文章有10篇,涉及社会主义主要流派、代表人物、基本观点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文章有18篇,兼论民生主义和国际共运史的文章有4篇,不相关文章2篇。由上可知,《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主要围绕社会经济与社会思潮两大维度展开,对科学社会主义的若干重要理论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等内容进行了较为深入的介绍。
《民报》对科学社会主义的认识是混淆的。孙中山曾言社会主义是“一种很繁博的科学”[1]327,署名太邱的作者也提到“社会主义,渐即于科学的研究者耶”[9]2731,但二人均未言明这门科学与马克思之间的关系,也有将马克思主义混同于社会主义的意味。只有朱执信在《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中提到“顾自马尔克以来,学说皆变,渐趋实行,世称科学的社会主义(Scientific Socialism),学者大率无致绝对非难”[9]667。这是《民报》唯一一次明确提出近乎“科学社会主义”的名词,并说明了马克思是科学社会主义的领军人物,表明了科学社会主义在社会主义流派中的主流地位。
朱执信、廖仲恺等作者从不同角度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平及学说进行了介绍,尽管在认知上有一定的偏差,但他们仍然捕捉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某些片段。例如,将《共产党宣言》的发布视为是“入梦之夜已去,实行之日方来”[9]1037的标志,说明了实践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的区别;表明了“吾人之目的,一依颠覆现时一切之社会组织而达”[9]702,其手段“诚为阶级战争”[9]558,政策以“制限私财及其使用之权”[9]594为主,但“不必凡国皆宜,要必善因其国情以为变”[9]225,阐明了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思想。
《民报》几乎是最先将《共产党宣言》十条改革措施较为完整和准确地译介给中国读者的刊物,它曾两度翻译这十条措施,并对累进税和相续税问题作了普及性的介绍。这是在日本学者福井准照最早系统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著作《近世社会主义》等专著中也没有涉及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当时对马克思主义具体经济学说的研究空白。《民报》对《资本论》的介绍虽不如《近世社会主义》详细,但与其他刊物相比便是佼佼者。它强调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生产工具的革新和生产条件的改良是生产相对剩余价值的两大助力,劳动工人依旧处于资本家的桎梏之中,试图把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再次揭露于公众视线之下,促进了剩余价值学说在中国的早期传入。
《民报》对无政府主义的态度是暧昧的。《民报》译介社会主义的主体作者一方面出于救国的目的,对能迅速实践革命活动的破坏主义颇感兴趣,译著了《巴枯宁传》等传记型文章;另一方面,又看到了无政府主义“有破坏而无建设”[9]335的缺陷,专著了“无政府主义之二派”“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无政府党与革命党之说明”等说明型文章试图划清与无政府主义的界限。因此,《民报》对无政府主义的态度因译介作者的不同而观点各异,呈现出复杂、矛盾、反复的整体观感。
廖仲恺、叶夏声等作者对无政府主义的流派类别、代表人物、基本观点、运动手段都进行了简要介绍。他们认为无政府主义“使人民各得极端之自由为目的者也”[9]596,其有激进与平和之分,代表人物有巴枯宁、克鲁泡特金、尼采等。廖仲恺在“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一文中介绍了两种主义的区别,言明“社会主义所最厌恶者”为实行暗杀的无政府主义,“两者之间真有黑暗与光明之别矣”[9]1382。文章还介绍了1872年第一国际在海牙大会上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与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的分裂。
《民报》从多维视角谈及了社会主义的发展历程和流派分类,较为详细地记录了第一国际的成立和历次大会召开的具体情况,扼要描述了第二国际从筹备阶段到前六次大会召开的基本情况和会议重点。但是,由于原作者对第二国际的参会人数记录错误、对大会认识不深,没有意识到米勒兰入阁事件的实质及其对第二国际造成的分化,导致部分信息传译错误。虽然《民报》对第二国际的介绍也是译著并非原创,但它是较早系统性介绍第二国际的中文刊物,实时性相对较强,而其他刊物介绍上述问题时角度略显单一,内容也不够充实,更热衷于记述个别国家社会党活动。相关译著对第一国际的介绍较多,对第二国际大多只就单次大会进行过介绍。此外,《民报》曾专文著述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关系并从多角度进行对比,其他刊物大多只在文中提及该问题即止。
第一,国家社会主义。冯自由在《民报》中介绍“国家民生主义(State Socialism),日人译作国家社会主义”[9]567是德、日政府采用的效果颇佳的对内政策,其要旨“首在勿使关于公益之权利为一二私人所垄断,而次第干涉之”[9]579,纲领为平均地权。朱执信表明“吾辈所主张为国家社会主义”[9]667,并着重强调了土地、铁路等自然垄断事业收归国有的政策。但这些作者却回避了国家社会主义“常借社会改良劳动保护之名,以行摧陷有志者之实”[9]220的行径,没有认识到国家社会主义的本质,使其观点有失偏颇。
第二,基督教社会主义。《民报》对基督教社会主义的介绍集中反映在廖仲恺的两篇来自布利斯《社会主义手册》的译文。认为基督教社会主义“与麦喀氏英盖尔等其观察之点不无少为异同”[9]1029,即关注到了基督教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联系与区别。但由于原作者将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者莫尔、康帕内拉等人视作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的先祖,认为基督教社会主义是为自由而战的人道主义运动,是以向政府说教为主的最温和的社会主义,导致廖仲恺的译文带有较为浓厚的宗教色彩,观点矛盾。
第三,社会民主主义。廖仲恺提到“社会民主主义(Social Democracy)”[9]1036,其以“渐进而取建设的进化的政治的之有机体”[9]1038为目的。认为其活跃于第一国际解散至1880年,描述了德国社会民主主义者(德国社会民主党)放逐无政府主义者约翰·莫斯特的情形。宋教仁提及了倍倍尔在第二国际提交的议案,说明了社会民主主义者将采用考茨基调和议案且不得与资本家政府为谋的情景,但没有介绍社会民主主义的具体政策,也没有注意到社会民主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区别。
《民报》创刊以前,《江苏》《浙江潮》《新民丛报》等刊物都对社会主义进行过介绍,内容主要涉及社会主义的缘起与定义、主张与流派、实行与实现以及各国社会党的革命活动和选举情况。但是,这些内容分散在不同时段、不同刊物的不同文章之中,多半以中短文形式出现,介绍内容各有所重、详细程度各有不同。多数刊物的出版时间较短,介绍社会主义的文章和作者较为有限,没有引起较强的社会反响。《浙江潮》只刊行了1年左右,《新民丛报》虽刊发5年有余,但介绍社会主义的作者却以梁启超一人苦撑为主。《民报》在译介社会主义的过程中基本保证了推广时间的连续性、推介内容的多元性、推荐资源的丰富性和推销手段的多样性,主要承担起了宣传刊物对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和研究工作。《民报》与《新民丛报》关于社会革命的论争不仅对20世纪初民主革命思想的传播产生了积极作用,也成为了社会主义思想早期传入中国的重要缘起和助力,丰富了对社会主义思想研讨的内容与思路。
第一,关注度高、销行甚广。《民报》从筹办之初就备受瞩目,自发行以来更是“一纸风行,万流争诵”[11]337。首刊至少出版了5000份,到第7期发行以前已“销行至万千余份”[12]100。公开代派所增至51处,分销点以日本为主,遍布港澳、南洋及欧美地区。《民报》所受关注度之高、发行数量之多和销售地点之广在客观上促进了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早期传入。以日本的发行为例,除在公开代派所售卖以外,革命党人还“每日提一大包往各学校发卖”[13]17,广布于中国留学生之中。中国留日学生是最易于接受和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的群体之一,他们对《民报》译介社会主义的关注和接纳在相当程度上增进了思想传播的影响力
正如宋教仁在《民报》创刊周年纪念大会上描述的那样,“孙逸仙氏正演说社会主义,拍掌声如雷”[14]304。这无疑是《民报》传播社会主义的实况写照。后来这篇演说词发表在《民报》上引发了梁启超的驳文攻击,从另一侧面增强了对社会主义的关注热度与研究内容。此外,孙中山在给俄国《民意》报主编苏济洛夫斯基的回信中表明,“我没有出版过您所说的《社会主义》报……我的同志们每月所出版的报纸,这里叫做《民报》”[1]323。虽然无法确定此处的《社会主义》报是否真为《民报》,但至少能说明《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曾引起过一定的国际关注。
第二,连续发刊、较为系统。《民报》在出版4年多的时间内共有67位作者发表256篇文章。其中,有19期《民报》刊载了13位作者撰写或译著的明确提及“社会主义”一词的文章达34篇,期数占比67.9%,作者占比19.4%,文章占比13.3%,全刊提及社会主义的词频为240次(不计目录和广告)。正刊从创刊号到第12期,除第10期外,期期言社会主义,第4期集中刊发了4篇介绍社会主义的文章,这些是同时代其他宣介社会主义的刊物无法比拟的。
第三,内容多元、综合性强。作为一份综合性政论刊物,《民报》的精英写作班底从经济、政治、法律等多元角度对社会主义的相关问题进行了叙述,篇幅以中长文为主,图文并茂,内容详细。文中不仅包含大量经济学原理和微分公式,还部分地囊括了当时介绍社会主义的专著和刊物所涉猎的话题。此外,《民报》也充分利用其栏目优势对社会主义思想进行介绍。例如,除采用正文和来稿的传统形式外,也运用发布时评、连载小说、转载文章、插入图画等方式充实宣介文本的内容、增添读者的兴趣。
第一,加强对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的关注。《民报》较为注重对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的译介,具体分述了土地、铁路等自然垄断事业的国有化政策和土地单税法的实行原因、方法、效果等问题,突出了税法问题在社会主义经济研究中的重要性。尽管《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认知不太准确且不免以自身立场为出发点来制定或倡导解决方案,但在客观上弥补了当时对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关注不足的缺憾。
第二,加强对马克思主义的关注。在《民报》明确提及“社会主义”一词的34篇文章中,有10篇提及马克思98次,占社会主义词频的38.4%。有6篇提及恩格斯11次,5篇提及阶级斗争14次,4篇提及《共产党宣言》8次,3篇提及《资本论》4次,更是5次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末句呼号。尽管各篇文章的音译不尽相同,但高频度、较细致的译介足以说明《民报》对马克思及其学说的关注度之高。此外,宋教仁对《共产党宣言》和阶级斗争名词的正确译介是多在专著出现而少被刊物提及的内容,《民报》正是集两家之长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初步传播。
第三,加强对社会主义阶段论的关注。虽然作者们各自倡导的社会主义内涵不尽相同,但基本表达了社会主义的实现是有秩序、分阶段而至的。例如,廖仲恺将《共产党宣言》的发布视为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现实的标志,说明了社会主义既不是“华严界之类”[15]70的空想也并非一蹴而就,具有进步意义。朱执信和胡汉民也提到了社会主义与“纯粹共产主义”[9]667“极端社会主义”[9]1819的区别。
近代中国,西方新学的传入从“传播之始就不是学理上的研究,而是救亡运动的客观需要”[16]5。当新知新学沦为救国工具而不是作为影响人们生活方式和行为方法的指导思想传播时,传播主体和受众对这种思想既不需要有追根溯源的深入理解,也不必对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进行改造。那么,这种新知新学便不能逃离中体西用的窠臼,便难以真正深入人心、形成信仰、变成力量,对新思想的学习就无法从自发上升到自觉,对新理论的呼号就无法从宣传舆论上升为行动纲领。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在译介社会主义的过程中难以逃离理论认识偏差、宣传重心偏颇和实际成效偏低的囹圄。
学说的定义与内涵直接影响读者的认知与理解,读者理解程度的高低与传播内容的正确性和有效性直接相关。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社会主义,民生主义在其孕育阶段就带有选取性的特征。
第一,概念的选取性。虽然孙中山明知社会主义不仅是解决社会经济问题的基本主张,也是指导社会革命运动的理论支柱,但由于当时中国尚不具备实行欧美社会革命的条件,所以他在构建民生主义时仅就社会主义的经济理论进行了改造,这就缩小了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论范畴。此外,他将土地私有制视为引发中、西社会问题的根源和通病,将土地国有政策作为民生主义的思想内核,这就又将社会主义的经济范畴缩小到以土地问题为核心的层面,使社会主义严重“缩水”。
第二,内容的选取性。《民报》译介社会主义的内容一部分是受孙中山的嘱托所作,一部分是对《新民丛报》的强力回击,一部分是由主编的转载而发,一部分是靠投稿作者的选取决定。上述因素既丰富了稿件内容的多样性,也为其划定了大致范围。作者们依据个人兴趣及自身所长选取社会主义的部分内容进行引介,由于介绍角度的不同和理解认知的局限,文章观点不仅各有所重,也难免驳杂纷乱,在带有一定主观感情色彩的同时也模糊了社会主义各流派之间的界限。
一是因译著文本的来源不同,导致文章观点错漏混乱。由于原作者分属不同的社会流派,观点各异且不乏错漏,译著者难免“一错再错”,降低了读者的可读性和理解力。例如,廖仲恺译著的《社会主义史大纲》和《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本应是普及社会主义思想最切中要害的教科书,但由于原作者布利斯是基督教社会主义者,其思想基础是一种 “把空想社会主义的主张同原始基督教教义调和起来”[17]37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这“只不过是僧侣用来使贵族的怨愤神圣化的圣水罢了”[18]425。
二是因译著作者的兴趣不同,导致文章观点顾此失彼。作者尚未认清或并不在意社会主义各流派间的根本区别与思想本质,为突出介绍文本的某一侧面而弱化或忽略其他层面,缺乏一分为二的辩证唯物主义精神。《民报》的部分作者倡导实行俾斯麦式国家社会主义,这实际上是一种渐进式资产阶级改良思想,其国有化措施被恩格斯称为是“一种冒牌的社会主义”,具有“某些奴才气”[19]665。
三是因读者缺乏理性认识,导致文章观点遭到误读。作者为与读者形成共鸣,意识到“利用旧思想以推行新思想最妙”[20]530。因此,不少作者在文中将井田制与土地国有连同提及,以此论证社会主义在中国具备实行的基础。虽然作者言明了二者并非同物,但仍引起了误读。例如,黄兴仍“谓以井田为社会主义之象征”[21]36。
第一,重在革命。社会主义始终不是《民报》的宣传重点。《民报》创刊的宗旨就是要为革命舆论造势、辅助革命活动开展,所以极具调动性和已经符合社会心理预期的民族主义自然成为了《民报》宣传的重头戏,民生主义这种富有预见性的革新理论则以教育为主。此外,《民报》对无政府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宣传也分散了对社会主义的关注。例如,《民报》共在33篇文章中明确提及“无政府”一词259次、“虚无”一词89次(均不计目录和广告),还曾发布一期临时增刊专言革命、充满种族色彩的讨满檄文。
第二,重在实践。《民报》译介社会主义思想的频率降低、渲染力下降。由于革命党人活动重心南移且偏向革命实践活动,无暇顾及革命报刊的定期出版与自身经营,《民报》于第13期到第14期、第19期到第21期两度中断刊载明确提及社会主义的文章。章太炎任主编后,极力提倡国学国粹,刊载不少唯心主义的文章,逐渐弱化对社会主义的译介工作。陶成章代理主编后即表明《民报》今后将重点宣传“民族主义,期于激动感情不入空漠”[9]3124,勿以社会主义的“空言相慰藉”,宣传重心从“文学鼓吹”向“武力实行”[9]3881转移。
第一,传播效果受限。传播内容的清晰度和连续性是影响传播效果强弱的重要因素,对传播内容的间断式介绍不仅不利于读者接受完整的思想主张,也降低了传播内容的关注热度。《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具有随机性、跳跃性的特点,它在用词上兼用民生主义、社会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三种名词,易于扰乱读者视线、造成思维混乱。《民报》的两篇核心驳文“告非难民生主义”和“土地国有与财政”篇幅均在3万字以上,读者很有可能未读完全文或只理解文中的部分观点便就此作罢。
第二,接受程度不高。《民报》译介社会主义的受众以知识分子群体为主,对社会大众特别是下层民众的感染力相对有限,最终未能让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广泛传播。《民报》译介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希望借助西方社会主义思想预防中国社会出现贫富悬殊的民生问题,这在梁启超等改良派看来只是“杞人之忧”,并不符合中国实情;在革命党人看来也多是限于理论的空谈,并不能即刻收见革命效果和社会反馈;在民众看来,将其视为民族主义的附属品,尚不具备接受社会主义的心理基础。
“不成熟的理论,是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19]645年轻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在热切寻求救国救民良方的同时,希望通过吸取西方社会主义的养分来充盈自己的革命理论,将社会问题防患于未然,以此跨越欧美社会贫富悬隔的“卡夫丁峡谷”,这就决定了他们在《民报》中译介的是“自助餐”式的社会主义:推崇以阶级斗争推翻封建专制制度、以阶级调和实现社会经济改良;主张借鉴国家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中的国有化成分;认同社会主义的国家建设观,反对无政府主义的国家毁灭观,表达了对个人利益与未来社会的美好诉求。
20世纪初的中国,“翻译来源、内容的完整、译文的忠实等思想本体信息都不是最受关注的,译入语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以及译者的选择和阐释方式才是真正影响思想传播的重要因素”[2]2。虽然《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并不准确且揉杂纷乱,在理论方面不但缺乏创造性的活动,而且对西方十七八世纪启蒙学者的著作和十九世纪中叶的主要思想家的著作也都没有系统的介绍。但置身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在社会主义思想自身不断发展嬗变的过程中,资产阶级革命党人至少初步萌发了让社会主义“中国化”的思维意识,或多或少地让中国民众接受了一次社会主义思想的早期启蒙,对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早期传入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因此对他们译介的准确程度也不必太过苛责。《民报》对社会主义的译介比专著不足比刊物有余,对中国社会思潮发展进步的影响不可小视:它犹如沉沉深夜中的金鸡报晓,成为中国思想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先声;其播撒新思想的阳光雨露,陶冶沐浴了一代追求进步的中国人,包括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为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传播马克思主义提供了借鉴;其对三民主义的大力宣扬,为此后孙中山确立新三民主义奠定了基础。
注释:
①在《民报》明确提及“社会主义”一词的34篇文章中,有24篇出自于与《新民丛报》的辩论期(《民报》第4期至第17期)。
②《说林》《桑澥遗徵》均以1篇计算,“谈丛”类系列性文章按篇名分别以1篇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