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打工人物速写

徐杨最早的人生记忆，应该是麻将。他躺在吉童童怀里，梦里都是麻将落在桌子上时重时轻的声音——轻的时候少，重的时候多。他还记得屋山头那几个石凳，没有牌场时，就隐在下午的日影里。不远处的杨树林，梢头动也不动，知了的叫声一阵比一阵高昂，仿佛彼此在赌气。几只野猫偶尔嘻闹着冲出来，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又忽地停下，警惕地巡视一回，卷起尾巴，一窝蜂转回去。那时候白天短，发一阵呆，三顿饭一吃，就没了。

徐杨一晃长大，上了初中。他开始逃学，趴在沟边草地上与人赌钱，赢了同学的饭票拿到小卖部换零食、换钱。初二下学期开学，几个同学在宿舍推“十点半”。都是学生，脸上藏不住喜悲，牌点一看便知。先是试探，赌注越来越大，有几个学杂费输得精光。月余，老师督促交费，真相大白。家长找到学校，徐杨据理力争，愿赌服输。老师说赌博违法，徐杨不信，母亲天天赌博也没见有谁管。老师说没人看到，没人举报。徐杨反问，街上卖彩票的不也是赌博？老师想了想，说彩票是政府搞的，盈利用于公益事业。徐杨说，我也拿点钱做好事。老师无语，踢他一脚让他站好说话，转身给徐天水打电话，威胁要报案，将徐杨交给派出所。徐天水知道轻重，赶到学校替那几个学生交了学杂费。

初中没上完，徐杨就被学校赶回了家。父母也不怪他，家里的汽车美容店正好缺人手。徐天水也是初中毕业，做过麻纺厂车间主任。吉童童是他手下，有次工厂停电，两个人撞到一起，徐天水趁机占了她的便宜……麻纺厂停产后，夫妇俩过了一段无所适从的失业生活，之后就在路边开了一间简易洗车铺。徐杨上初中后，汽车铺又衍生了汽车修理、配件销售等业务，渐成气候。

手里活泛了，徐杨看不上过去的小打小闹了，开始到邻近镇上赌，到县城赌。有次他们躲在淮河上赌，天热，众人都脱了上衣，预防有假。风顺着河道溜过来，撞得小船一漾一漾。徐杨是庄家，抓了猴王（牌九中最大的）。他僵着脸，不动声色，装着掉到地上一张牌，弯腰去捡。赌博的人手快，另外三家迅速换牌，往桌上加钱。徐杨也不急，缓缓直起腰，亮出猴子，同时将桌上的钱统统收走。还有一晚，是在一个镇上，徐杨手气好，到后半夜已经赢了近五万。最后一牌，桌面上押了三万多块。他拿到对天（仅次于猴王），二家却又亮出一张天牌。肯定有人作假！徐杨略一思忖，即将自己手里的两张天牌面朝下混进一堆牌里。庄家没点，通赔。回去跟人说起，他一个外人，又是当晚的赢家，牌桌上多了一张天牌，不仅前功尽弃，恐怕还躲不过一顿毒打。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五年不到，徐杨欠了20多万赌债。吉童童让他到外婆家躲一阵，徐杨没同意，他想去广州。吉童童说，人生地不熟的，跑那么远你能干什么？徐杨让她放心，那么多人跑广州打工，哪个饿死了？

头一年，徐杨开一辆红色昌河车给大酒店送油盐酱醋，隔不几天再跑到永福路的汽车用品批发市场给家里进点货。那条路上有上千家商户，只要手里有产品，哪怕放一颗螺丝，钱就会唰唰地流进你的腰包。

徐杨辞了工作，在永福路上新找了份工作。他脑袋灵光，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老板娘提拔他做了业务经理。正好表弟钱鹏程来广州，徐杨把他招过来看店，做自己的帮手。

想发财，还是得炒货——利用自己在公司的业务渠道，将自己的产品样品散到永福路上各个门档销售。徐杨琢磨来琢磨去，瞄上了油箱盖。这东西技术含量低，一个小厂就能生产。产品出来后，他让钱鹏程出去铺货，自己做起幕后老板。

翌年，被老板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光明正大地出来单干。在太和镇找了厂房，招了5个熟练工人，生产方向盘套。订单做不完，又招工。厂房一再扩大，最多时有70名工人，還签了三个外包工厂。生产顺当了，业务有表弟管着，徐杨做起了甩手掌柜。最初只是陪客户打两圈麻将，牌瘾渐被勾出。反正时间充裕，开始主动约人。他牌技好，输少赢多。但总嫌不过瘾，专程回老家办了护照签证，半年内去了三次澳门。钱鹏程不解，在屋里支个牌场玩玩也就算了，还要去澳门。徐杨说，小牌场有小牌场的好，大赌场有大赌场的妙。钱鹏程劝他，可别上瘾了，耽误事儿不说，经济上还受损失。徐杨笑，你不知道，我们赌的不仅是钱，还有希望。

女朋友也是赌来的。徐杨去酒吧，见一穿连衣裙女孩落单，上去搭讪。两个人掷骰子喝啤酒，女孩像能透视，很少猜错。徐杨问她秘诀，对方说这是博弈理论。再问，又牵涉数学、心理学。徐杨愈觉其玄，遂下功夫索爱。

夏天，吉童童在家切除了一侧乳房之后，来广州探亲。徐杨带她到处闲逛，吉童童觉得广州人太多，还不如待在家里自在。徐杨便每日约好小区里的老人，与母亲凑成一桌。如此数日，吉童童脸色渐渐红润。忽一日，徐杨西装革履，让钱鹏程送他去机场。他要去马来西亚的云顶，听人说那儿的赌场要求苛刻，必须正装。吉童童亦纳闷，跑那么远，澳门还不行？徐杨浅笑，没去过云顶，始终是种遗憾。吉童童自叹比不上儿子。

云顶没有送徐杨上云端，反将他打入地狱——回来时，徐杨背了近千万赌债。本想将公司的一辆车送给表弟钱鹏程，但未被债权方允许。

五年后，钱鹏程带着新婚妻子去香港度蜜月，回来经过澳门，见到徐杨——他在赌场打工，还债。钱鹏程问他有什么心愿，毕竟兄弟一场。没想到，徐杨竟答，想去拉斯维加斯赌一把。

钱鹏程

钱鹏程比表哥徐杨小三岁，“严打”那年出生。

两三岁时，钱鹏程就开始黏徐杨。徐杨话少，也可能是徐杨嫌他年龄小，钱鹏程说十句也听不到一句回应。但他们都有耗不完的精力，一颗小石子，两个人争抢着，能从家里踢到学校。

初中毕业，钱鹏程在镇上帮人卖手机，和几个街痞子混到一起。做过很多好事，比如路见不平，比如帮人推车。但大多是坏事，比如抢人家的货散给身后的小可怜，暴打西装革履的乘客……自以为是英雄，劫富济贫，手里握着正义。20岁那年，他们被仇家半路埋伏，一场混战，同伴动脉被刺破，血流如注。他催钱鹏程快跑，说自己不行了。钱鹏程觳觫不已，股胫全软，眼睁睁看着同伴闭上双眼。那是钱鹏程第一次经历身边人的死亡——殡仪馆门头上白底黑字写着一个年轻的名字，他才惊觉生命脆弱，要做些有意义的事。

钱鹏程去广州投靠表哥。徐杨在永福路上一家汽车用品批发公司打工，顺便给家里的汽车美容店发货。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的公寓楼里，租金800元——钱鹏程后来觉得太奢侈，他一个月工资才300元。晚上他们趴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徐杨指着半空中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说你看那些高楼大厦，只要我们好好干，早晚有一天会成为那里的主人。

钱鹏程的工作就是送货——徐杨设计的一种油箱盖子——到批发市场挨家挨户铺样品，第二天早晨再去巡店，卖掉了货就和老板结账，有订单就拿回来批量生产。一天深夜，钱鹏程正用手机和老家的女朋友聊天，被徐杨发现，骂了一通。让你来学习，想玩就回家去。钱鹏程觉得委屈，一气之下离开了表哥，在酒吧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只做了一晚，端茶倒水，直到凌晨打烊。钱鹏程受不了，又回到徐杨那儿。

翌年，一个专做方向盘套的公司把徐杨挖过去，底薪1200元。钱鹏程像一个搭头，被徐杨带过去看店。因为工资低开支大，春节没有回家。除夕那晚，钱鹏程游荡半天，没找到营业饭馆。只好买了两包泡面、火腿肠、卤蛋，准备回去当年夜饭。那一年广州特别冷，风里藏着针。行至高架桥下，母亲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吃饭。钱鹏程躲在石柱后面避风，说是在一个小饭馆，要了两个菜，一瓶啤酒。母亲又问为什么不回来，是不是没钱买票。钱鹏程眼底鼓出两泡眼泪，硬着嗓子说不是，公司加班。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们不用操心，我在这儿过得很好。挂了电话，靠着石柱出一歇神，方才回转。

逾二年，徐杨与老板产生矛盾，离开公司。钱鹏程失去依靠，带着十几本客户名片去车源贸易公司应聘。应聘的队伍排得很长，大学生居多，有学计算机的，有学销售的，还有学会计的……轮到钱鹏程，他说他初中都没毕业，但在永福路上的门店干过两年销售。如果给他机会，两个月他能做满10万元销售额。老板大喜，让他第二天就上班，底薪1500元。从招聘现场出来，钱鹏程突然觉得天地似乎不一样了——离开表哥，他不是没有活路。

旋而一年，一同入职的阿军被另一家大品牌企业挖走，负责其工厂的生产工作。小王也另立山头，做起贸易。钱鹏程被徐杨拉出来，在太和镇建厂生产方向盘套。一个有经验，一个有客户资源，厂子很快由最初的5个人壮大到70人。工厂订单做不完，另外联系了三个外包工厂。徐杨给钱鹏程配了专车，还有秘书和文员。短短三年，他们的安稳方向几乎无人不晓。

女朋友催钱鹏程回去结婚，女孩子青春短，她不愿再等。钱鹏程父母也赞同，趁他们还不算老，能帮忙带带孩子。还为他寻了份高速公路收费的工作，月薪1000元。钱鹏程想象不到1000块钱该如何分配，还怕回去和先前的朋友混到一起，咬牙与女朋友分手。

工厂红火到第五年，徐杨因欠下巨额赌债，不得不关闭。

那一年，钱鹏程30岁，正值而立之年。阿军和小王都已身价千万，他还拿着每月6000元的工资。钱鹏程决意立起来，虽然有点晚。他在机场附近找了处二楼的房子，带了五六个熟练工人，开始自己创业。做订单，每月平均生产10000个方向盘套。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永福路再也不像初来时那样，一枚小螺丝都能让人迅速致富。

又两年，二叔死了，钱鹏程回去奔丧。父母明显老了，看见儿子，竟有了讨好的神情。钱鹏程定下神，答应与舅舅邻居家女孩见面。人多场面大，钱鹏程余光瞥见对方低眉顺眼，相貌寻常。晚上回去母亲问起来，钱鹏程敷衍说，还好。父亲在一旁追着，那就定下来？钱鹏程犹豫间，母亲已抄起电话联系舅舅，商定好双方家长见面的日期。

未几订婚。正好一个月后有好日子，又定下婚期。父亲随后弄了个名单出来，都是要请的人。还有婚礼用车，谁主持婚禮，酒席设在哪个酒店……钱鹏程做梦一般，就到了婚礼前夜。

那是他第一次失眠，索性开灯坐起来。迎面就是放大了的结婚照，他穿着燕尾服，腮上还着了点色，脸上端着架势，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老婆也是，化了浓妆，只有眼神温和，依稀可辨。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她应该适合婚姻。

在广州十几年，钱鹏程习惯了委屈自己。

杨红旗

杨红旗甫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那是个大家族，他又是他那一辈的第一个男丁，冠名红旗，显而易见，意思是要他在前面扬起一面大旗。

杨红旗两岁仍不会走路，这可吓坏了父母。他们带着他到处求医，均未见异常。姥爷说，这孩子，应该有大气象。父母半信半疑，不知道姥爷是没有原则的疼爱还是真有远见——姥爷略有文化，在农村算是高级社员。

小学三年级，杨红旗渐露头角：他应征为路边新开张的灯饰店写了句惊人广告语：是谁照亮了你的夜晚，博雅灯饰。十三个字，朦胧，诗性，根本不像小学生所为。四年级，杨红旗已能轻松做完五六年级的数学题。父母大喜，跳级升到初中。初二物理第一次考试，杨红旗一举摘冠。孰料遇人不淑，大气象反复遭遇怀疑——刚刚毕业的物理老师见其无常见优秀学生之品性，疑其抄袭，班上警告下不为例。又统考，杨红旗名列全校第三，物理老师竟再次警告，虽只到其身边耳语，仍再次打击了杨红旗上学的信心。初三，思想品德课老师给杨父打电话，说杨红旗捣蛋，需严加管教。杨父喏喏，及见到试卷，不禁莞尔：在前进路途中，你有没有经历过困难和挫折？如果有，如何应对？杨红旗在试卷留下的巨大空白处只写了两个字：没有。既没有，何来第二问？杨父甚至给儿子撑腰，老师出题有问题。班主任疑其早恋，杨父其实早有防备，跳级就是明证，担心儿子中学被女色打动，误了学业——他当年就吃过这苦。其时杨红旗还不到13岁，晚上洗完澡出来，甚至不顾客人性别，光着屁股晃来晃去。父母当然不信，但杨红旗从此不愿再进学校，缩在家里自学。中招考试，只得了207分，几至全县最低。

在杨父的斡旋下，杨红旗直接升入高中。杨父是高中英语教师，有西学背景，深知教育症结所在。杨红旗上小学时，小县城的课外辅导班就如雨后春笋，但杨父执意让儿子按自己的兴趣选择，从不越俎代庖。还曾把杨红旗扔到大街上，躲在暗处看他的反应。杨父的理念是，孩子早晚要放手，越晚，吃的亏可能就越大。中招那年暑假，杨红旗要带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去三百公里远的省会。杨父并不阻拦，叮嘱一番之后，将其送上大巴。

高二年级下学期，成绩依然垫底的杨红旗午饭时惴惴提出想转文科。杨父问他什么想法，杨红旗答，反正物理我也不会，不如破釜沉舟，转到文科记记政治历史。杨父告诫说，破釜沉舟劲头好，但文科可不是你想象的记记背背那么简单，需并联分析才行。

第二年高考，杨红旗令人吃惊地甩掉文科数百名同学，分数直逼二本，数学竟考了130分。原本有心复读一年，但其父怕有反复，不敢恋战，替他在志愿表上填了几所北上广学校——他坚信城市对文科学生的影响并不比知识本身小。

大二开学前，杨红旗印了一千张精致卡片，一面是学校门前公交的行车路线、校内各服务项目电话等，另一面是他售卖的防晒霜等产品。军训结束，他收入近万，趁机换了台电脑。杨父杨母以为这才是儿子的大气象，暗自欣喜。

有一段时间，杨红旗沉迷网游，与父母沟通渐渐稀少——他们一味不赞成他玩游戏。后来网易有意让他做游戏推广，但他以为越是正规的公司年轻人机会越少。销售倒是一直在做，还曾经上过广州市大学生销售业绩榜。大四那年他给学校一年级宿舍配了洗衣机，每年收取一定租金……

在一家民营公司实习结束，杨红旗给武汉总公司老总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对公司管理及公司前景的看法。老总邀其面谈，放言海阔凭鱼跃。

杨红旗等不及毕业，早早加盟，牵头创建公司策划部。未及半年，又决定辞职——公司总部都是老板亲戚，杨红旗所思所想无法兑现。

其间，杨父曾与他认真交谈，鼓励他考研。

考研为做学问，营销这碗饭靠的是年轻，错过了，岂不浪费？

那么，公务员呢？公务员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平稳，且逮住机会还能做点小生意。你看，那么多公务员不也过得很滋润？

滋润什么？前十年至少得像孙子一样伺候领导吧？

杨父无言以对。

杨红旗坚定地选择了广州——广州是年轻人的，广州的机会多。初始，他看中了大学门前新建的几间房子，想开超市。无奈所需资金过大，非父母那样的教师所能负担。犹豫之中，房子被别人签走，也是开超市，生意果然如日中天。杨红旗悔不当初，再不敢跟父母协商，迅速盘下隔壁小间，卖正装，取名毕业季，定位很有针对性，就是即将就业的大学生。

很顺利——说不上太好，但也完全过得去。辗转半年，杨红旗又在另一所大学门口复制了一个店。

汉语言里，“创业”这词赋予的成功色彩总是大于失败。春节回老家，杨红旗在深圳创业并开了“连锁店”一说迅速传开，赞扬之声不绝于耳。杨红旗借助风势，真地飘了起来，似乎自己已经登上追赶马云的台阶。

两个店都请了店长，杨红旗抽身出来到东莞朋友开的网吧做社区营销。给父母的电话里，杨红旗总是踌躇满志，说朋友非常看重他，他们争取合力打造出一种新型的休闲网吧。杨父心下甚喜，观念超前的儿子终被赏识，大气象再露端倪。挂电话前，杨父惴惴问起工资待遇，儿子说还没谈到这一块——一起创业，他宁愿分文不取换来锻炼机会。杨父无语，古往今来，为学艺忍气吞声历经磨折的例子太多了。反复思量月余，杨父仍觉不对，如果对方真觉得儿子重要，工资高低应该是最好的明证，更何况是在东莞那样功利的城市。杨父鼓起勇气追问，儿子略有不耐烦，说下个月即将研究这一块——他要是张口，一万也没问题。问题是，儿子顿了一下，他想要股份。股份？自己没投一分钱能分到股份？杨父开始怀疑，在小县城待久了，真的跟不上大时代了？未几，杨红旗不声不响回到广州。不用问，一万的工资和股份都是儿子自己的臆想。东莞也是中国，与内地同一片天空，梦不同，但现实无二。

暑假，杨父杨母去广州探班，杨红旗已贷款买车——两个店来回，公交需要4个小时，他不想把时间都耗在路上。新车牌号60Y1，杨红旗笑言，这是天意，暗示他能挣够60亿。

杨父没有泼冷水，甚至小心翼翼避开东莞的话题，惟恐打击儿子的自信。

下半年，杨红旗又开了几家加盟店，西安，銀川，武汉……好消息接二连三，先前的老总也抛出橄榄枝：来武汉开店，办公室和住室都准备好了，前期费用全由公司负责。杨红旗欣喜若狂，有人投资是一方面，武汉市场前景广阔是另一方面，一百多万大学生呢。

杨红旗马不停蹄地在武汉各高校之间跑了一个多月，选定四家店址——计划第二年再开四家。然而，像一个玩笑，老总又突然宣布不再投资。

那是杨红旗迄今为止遭受的最大打击——他已经卖掉广州红火的两个店铺，一心在武汉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杨父不忍看到儿子的沮丧，东借西借，补偿似的凑够了开两家店的资金。

勉力支撑了一年，仓库又重新搬回广州，杨红旗将主要精力从开店转移到供货上。

杨父暑期再去探班，发现新仓库在龙归地铁站附近，离机场只有两站路。头顶上，隔几分钟就能听到有飞机起落的噪音。杨红旗说，虽说离市区远了点，但交通方便，出了门就有地铁。杨父心想，最重要的应该是这里租金低廉吧。弹丸之地挤满了亲嘴楼，人都在逼仄的大楼间小心行走。仓库在一楼，角落里摆了几张办公桌，就算办公室了。

杨父头一天早上起来就遇到堵心事：杨红旗停在仓库门前的车上放着一块砖头。邻居说，怕是村头停车场的人搞的事，车都停在自家门前，收谁的费？杨父怕事，催着儿子赶紧找房主帮忙协调。可能是遇到此类事多了，杨红旗仍没事儿一般，真要是停车场的人干的，为什么不直接来告知？

那十几天，杨父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杨红旗没有三头六臂，别说跟马云比，跟任何一个创业成功者比，都差得远。父母对孩子的崇拜多么盲目啊！杨父还有一个更加失落的发现，杨红旗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搞批发，杨红旗是花20万买了上一家的客户资源——如此重大的事，根本没跟他们商量。还有从杨红旗同学那里不经意听到的缥缈爱情——他们以为儿子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回到老家，遇到朋友同事再问起儿子的事，杨父改了口，再不提创业一词，只说打工，勉力维持生活。杨父也没跟杨母讲儿子车顶上的那块砖头，知道讲了也是徒添牵挂。倒是讲到了那些飞机，杨母以为有些夸张，哪有那么多要飞来飞去的人呢？杨父说，你还没看地铁里，那边刚走了一拨，这边转眼又满了。继尔又自言自语，天上飞来飞去的毕竟是少数，还是地上的人多。

作者简介：

张运涛：河南正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散文多次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我们生活的年代》。曾获《广西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第二十届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一等奖、东京文学2012年度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