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一切（组诗）

秋意

十一月的夜晚，沉积着

过去所有日子的记忆

深色的树木在风中站立

星星低垂着。我忽然想起

未曾对你说的话。那如波涛一样绵长的

沉默。或者，如松林间一样长久的叹息

是的，秋天了。当我回头

所有的时间重叠在一起

你的笑带着微微的凉意

像还没有到来的雪

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未知的一切

溪水在暴涨。天尚未透亮

四下无人。野花落了一地

一条鱼，越过了池塘，他在喘息

这短暂的自由，在微冷的山坡之上

没有人知道

如何经历一个劫后重生的夜晚

一只蚂蚁，正从泥浆中

挣扎着，走向朝霞的另一边

生活

缓慢飞行的金色虫子

在属于她的夏夜里梭巡

这可能是她苦寒的一生中

唯一美好的良夜

雨后的泥地上

一只从树上跌下的寒蝉在发声

他的翅膀破了，无法再飞行

但他或许不是这午后唯一的悲伤者

所有不能改变的事物

都令人感慨。无助的时候

我也曾抱怨过台风中的雨水

抱怨过一棵

即将倒下的老树

在更深的尘土里

生活寻找它的清晨

而鱼群和火焰，总有一样

需要在我们的内心存活

夜晚中的银鱼

巨大的涛声不是来自礁石的撞击

而是在海内部——那无数涌动着的命运

你看不见的银鱼此刻就隐藏在水色之下

她们透明的尾巴，在卷动忧伤的波纹

那些被饥饿所侵蚀的海鳗，那些长长的带鱼

他们勾着嘴，从鱼群中间，带走了不幸者

而更多的幸运儿，在涌动。月色之下，她们透明的躯体

是一幅消失了边际的油画。如果此时——你站在海崖之上

流动的光斑会照进你的眼。水面的喧嚣，是她们离去的欢笑

她们向着月光——游去，而那里只有虚无的夜空

她们渐渐长出翅膀，以便借助风的羽翼和清肺

仅仅在一瞬之间，这惊人的景观，让你忘掉了天地之别

忧愁的下午

忧愁的下午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

看汽车来来去去

你在等一个遥远的电话

我在等风从天边吹过来

如果天凉下来，我们就穿过大街

到海里去

到海里去

喝一点咸水，像笨拙的鸭子那样

被海水带走，再被它带回来

这七月末的夏，滚烫的事物都深藏在未知之中

如果游得再远一些

就可以看见更清晰的地平线：摇晃的世界

那时云朵的样子，像孤独的鱼

也许有星星在云朵之上，在那看不见的地方

飞来飞去

路过的孩子

那不可见的哀伤

深埋在涛声里

像缝纫机在运转：命运

这孤独的海豚，忽然在暮色中沉默

更深的光：在海水之下

路过的孩子，早已去了远方

那些忧伤的下午，你渴望看见

时光中巨大的悲悯被召唤

漫山遍野的勇气从大地上升起

化为自由的海藻，不再哭泣

空鸟笼

比风更自由的

是一只空鸟笼

古旧的衰朽的摇摇欲坠的空鸟笼

掛在一架翠绿的藤蔓之下

它的门已然消失

并且不再有住客。日光穿过它

在墙下留下摇曳的阴影

看着它寂寂的样子

比一座森林更多的鸟鸣

在我的脑海里叽叽喳喳地响起

是的，再没有任何岁月可以禁锢它了

再没有可怜的生命会因它而在寒夜里悲鸣了

它早已不是它自己

它是它所不是的事物

月光可以自由出入

雨水可以自由落下

甚至黎明，也会看见：一只在晨风中独唱的

鸟

河流之上

秋天快过去了

你往深处走去，会看见河流

以及其上的夜色。恒河在很遥远的地方

也许，只有梦想曾经触及。那是时间之外

一个荒芜之地。不能说话的孩童把光藏在心间

你所不知道的风暴，你所不知道的星星

都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岁月广阔，季节的气息

从高寒地带来临。而你出现在河的对岸

这使天空下降，河水倒流

这使花朵上升，抱住凄惶的老枝

而泪水在复活，穿过银色湖泊的冰层

像玻璃一样，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你说你有一颗心

有时候它像一颗草莓

带着十八岁的红晕，羞于对生活提出

恶意的揣测。宁愿把雨水和风暴

看成是美好世界的一部分

有时候它像石头

硬邦邦的。宁愿和铁锤待在一起

对于难堪和不公，爆发出只有打铁匠

才有的愤怒和疲惫

对于未知的世界，它愿意以最大的想象

去等待。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有

广阔的草原，成千上万的羊在吃草

他们的洁白是我们曾经的柔软

你说我们都有一颗心

你说我们都有

只是，我想，我的那一颗

至今仍未长全

麋鹿

迷路的时候

忽然看见了麋鹿的眼睛

像山岗上偶然的雪，有点冷

带着不能转述的晴朗和干净

像白云，从深冬的什么地方

蹦跶出来，昭示着一个下午的无限空阔

而此刻林中没有雪

我们之间，仅仅隔着三棵黑桦树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互相注视：

这陌生旅途中突然的震烁

但我知道，很快我们就将分别

回到各自的世界。是的，我们存在

但终将消失在彼此的视野。仿若傍晚的云彩

变幻着，走向闪烁的不能言说的深渊

倒影

一只缓慢的苹果

长在不安的树上

它在等待时间，让它成熟

让它像飞来飞去的鱼群那样

在蓝色的夜空里，发出星光

在夜的深处

我们无言地吞咽：

云朵、雾霭、火焰，甚至谣言

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的碎玻璃

穿过我们的身体，发出撞击之声

而天空深远，远离了谎言

途中

雨水在低语

燕子从她熟悉的街道

返回。我们在路途中一再回望

彼时的烟火，另一处的生活

如果可以，我不愿意只是过客

沉醉于夜晚的凉风。大街上的人们

像优美的单曲循环。而孤独

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

这日复一日的空虚

将把你我吹向何方

满山岗的星星草

在黑暗里，站得更远

而雨水中的岸，几欲动摇

青鱼

天已经黑下来。母亲在远处唤你

而你在水草深处还未醒来

你梦见在陆地上走路

有蘆苇和水杉，多么美好，你正想微笑

突如其来的风暴把你推向未知的汹涌之处

你祈祷：向水神以及一切虚空的智者

你的声音穿透荒野。你听见哭泣声

那一片湿漉漉的真诚。你突然知道这是在梦中

你努力睁开眼，让自己从深渊之中跃出

啊，有光，波光粼粼的月色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你醒来

你看见自己和同伴置身一个巨大的网兜里

你们在上升：月亮离你们越来越近

你突然想起母亲说过：

青儿，假如有一天，你走丢了

要懂得自己游回来

作者简介：

泽平，原名许泽平，80后，文学硕士，青年评论家、诗人。民刊《领悟》杂志执行主编。著有诗集《在时光与落日之间》《独脚站立的人》，评论集《在时代的暗夜中穿行：80后诗歌考察》等。入围第五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曾获得“2013东莞年度文学传媒大奖·诗歌奖”等奖项。现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