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能使我们免于沉沦

2019-03-18 02:56蔡家园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家暴西北文艺

在《寂寞如雪》发表之前,马南其实已经以马桂兰之名发表了不少作品,虽在圈内小有名气,但是尚未引起评论界的重视。对于许多作家来说,往往都会经历一段写作的黑暗摸索期,这个过程可能还比较漫长,让人备尝犹疑、焦虑和痛苦的折磨,然后也许突然会如有神助,某部作品一下子刷亮了大家的眼睛,也照亮了他自己前行的方向。《寂寞如雪》之于马南的意义,大概就是如此。正如她的名字由马桂兰改为马南,仿佛象征着某种新生,这部作品应该也预示了她的写作观念和精神气质的脱胎换骨之变。她过去的那些文字,弥漫着小感伤、小欢喜、小心机、小情调和小感悟,尽管才气逼人,但是往往囿于杯水风波、一己悲欢,并未褪尽文青之气。与同龄的作家相比,她的作品质地朴实,倒是没有太多浮华靡丽的物质气息,也没有肆意泛滥的荷尔蒙,更没有刻意放大的官能感受。她就像扎根于峡江峭壁上的野菊,朴素而热烈,傲然而寂寞,尽管在流行的风中摇摆,但是她并不满意自己的生长姿态,一直在苦苦寻找更加灿烂的角度。因此,《寂寞如雪》的诞生,也就有着某种必然。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十七年前,陈西北考上大学,甩掉了在镇上一家公司“打杂”的初恋女友常美艳;十七年后,他收到了她的约会短信。此时,他成了一名律师,她则成了一个反家暴志愿者。她希望他能帮助家暴受害者打赢一场官司。被告吴宏生是旅元的商界大腕,长期殴打虐待自己的妻子。常美艳多方搜集资料,决心帮助吴妻将他绳之以法。深陷经济危机中的陈西北正想谋取吴宏生公司的法律顾问职位,于是决定一箭双雕。他首先通过暗示,要挟吴宏生获得了收入不菲的顾问之职,然后又通过谈判,帮助吴妻拿到了离婚补偿。故事到此可谓皆大欢喜。可是常美艳并不罢休,一心要将吴宏生送进监狱接受法律审判,于是上网发帖揭露他的恶行……吴宏生终于被捕,常美艳也到公安局自首,亲手揭开了深埋多年的一个秘密——她谋杀了虐待自己的继父。

这个故事具有较强的戏剧性因素,触及到一些社会热点问题,譬如说家庭暴力与妇女权益保护、律师行业的黑幕等等,颇能吸引人的眼球。马南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她并没有停留于社会问题层面,而是冷峻地穿透热闹的故事,开掘着“故事”背后的东西——深入透视当代都市人浮躁迷茫的生存窘境和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就像海德格尔所言,这是一群失去了“心灵栖居”的迷羊,他们在茫茫人海中自我放逐,寻找着救赎之路。马南满怀怜悯之情,细腻地书写着他们的漂泊与寻找,表达了作为“同时代人”对于社会与人性的不合流俗的理解与深切关怀。

主人公陈西北大学毕业后从事律师职业,很快就賺得大笔财富,可谓这个时代的成功者。可惜同许多暴富者一样,他沉溺于赌博,很快输掉了几千万,落得妻离子散。离婚后,他的生活一落千丈。前妻剥夺了他做父亲的权力,他必须多多挣钱,这样才可能争回孩子的抚养权。“每天出门,陈西北会对着污迹斑斑的镜子给自己打气,孙子,加油。”他放弃了尊严,为了赚钱几乎不择手段。他染上了典型的现代都市病,总是心情浮躁、六神无主。如果哪天下班没人约他吃饭,他就会感到惶惑:“他害怕被人遗忘,这是一种耻辱,有人惦记才是没被边缘化的标志。”他看似目标明确、野心勃勃,其实内心就像一摊幽暗的死水,空虚而寂寞。为了谋得法律顾问的职位,他巧妙地利用了初恋情人常美艳。在他的价值观中,利益的考量永远是第一位的,至于公平、正义等等,都可以成为谋取利益的幌子。他崇尚个人奋斗,崇拜金钱至上,活脱脱就是资本社会孕育出的一个“成功青年”的典型(当然他后来因为赌博而沦落为了“失败青年”)。他的身上充满了投机色彩,堪称一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但是,他并没有完全丧失做人的底线。起初,他对于常美艳放弃正常生活从事“反家暴”不仅不能理解,反而含有一丝蔑视的同情;后来,常美艳的坚定与无私触动了他,“他发现自己可以对任何人激昂陈词,唯独在常美艳面前显得拙劣”。当他得知是老王动用黑社会教训常美艳之后,一拳打向了老王,“是该醒醒了,自己与老王有什么区别呢?”。他开始抽自己的耳光,要把身体里的“毒虫”拍死……马南细致入微地刻画了陈西北性格变化的轨迹,深入到他的灵魂深处,揭示了他的焦虑不安、自我怀疑与苦苦挣扎。在小说的结尾,他回到故乡县城曾经与常美艳约会过的那家旅馆,醉酒后想象自己与常美艳对话,恍惚中仿佛找回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男孩”——昔日的自己。这个细节显然具有象征性,暗示他尽管已在物欲滚滚的俗世中迷失,但是并没有完全丧失心性,仍有自我救赎的可能。

陈西北的朋友老王也是一个富有深意的人物。他是律师,信奉与陈西北相似的价值观,但是为人处世的方式与他存在一些差异。钱理群说过:“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智商高,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老王就是这样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游刃有余地混迹于社会上层,捕捉着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机会,不惮于突破任何底线。他的极端自私自利与陈西北的良知未泯构成对比,既具有结构性功能,推动着故事情节朝戏剧化方向发展,又具有一定的修辞性功能,有力地烘托了陈西北的形象。

这部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属常美艳。在陈西北看来,常美艳的行为没有任何收益,所以毫无意义——不好好赚钱过日子,整天到处散发传单宣传反家暴,尽给自己找麻烦,而且还招来横祸,连累丈夫丧了命……她颇像一个“失败青年”。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的确涌现了许多“失败青年”的形象,譬如方方笔下的涂自强、石一枫笔下的陈金芳、路内笔下的路小路、甫跃辉笔下的顾零洲等等。随着社会急剧转型和阶层分化的加剧,他们面对现实的铜墙铁壁,显得渺小、孱弱和无能为力,尽管苦苦挣扎,可是仍然没有出路,最终只能走向沉沦与消亡。常美艳也有着和他们类似的遭遇,被生活的怪兽撕咬得血迹斑斑,一次又一次陷入人生绝境,但是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一直顽强地反抗着。从小时候对继父的反抗,到成年后帮助一个又一个遭受欺凌的女性反抗,直至与旅元商界大佬直接对抗,她就像一个勇敢的斗士,哪怕遍体鳞伤,依然一往无前。用陈西北的话说,十多年过去了,“唯一没变的是眼睛。她眼里依旧透露着不肯服输的狠劲儿,那是长期遭受欺凌后作出的一种本能反应”。其实,陈西北并没有“看透”常美艳——她的反抗已经成为一种理性的自觉。否则,她不会放弃自己的生意,投入大量精力从事纯公益性的“反家暴”活动。她最后将吴宏生绳之以法,说明了她不仅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失败者”,反而是一个“成功者”。“失败者”何以转化成了“成功者”呢?关键在于评判的价值标准出现了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来源于作家对于时代独特而深刻的体认,还源于她自身的价值观。马南以追根溯源的方式探求常美艳的心理动机,让读者看到了“这一个”人物性格发展变化的历程,而且通过情节的巧妙编织,试图为她找到人生的出路。这个执拗顽强的小人物是从坎坷生活中孕育生长出来的,尽管带有较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但是不失真实和真诚,因此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她是一个受害者,同时也是一个施害者——谋杀了凌辱她的继父。也许她曾幻想通过救助家暴受害者来获得“心安”,但是事实上她无法获得自我安宁——我们可以想象,她一直与外界顽强对抗着,也一直在与自己顽强对抗。投案自首让她如释重负,也暗示了她将获得救赎。小说没有直接刻画她内心的冲突,只是在结尾处通过陈西北想象与她对话补写了一笔。这一段富有想象力的叙述堪称小说中的华彩段落,既交代了她的心理动机,也表达了作家对于笔下人物的体恤和怜悯——在这个喧嚣而荒凉的世界上,唯有爱才能救赎人类。

“反家暴”是贯穿全文的线索,在小说中具有双重内涵。它首先实指反对家庭暴力,是人物行动的基本动力;同时,它也具有象征意味——隐喻了世俗的功利性价值观。常美艳之所以不能被陈西北、老王们所理解,就是因为她一意孤行却毫无功利,溢出了资本笼罩下的当代人惯有的思想行为的逻辑框架。她的内心寂寞如雪,映照的是现实的浮躁与污秽。

马南的这部小说无论是情节设置、人物塑造还是语言表达,都显得较为圆熟,表现出一位青年作家良好的写作潜力。尤其可贵的是,她有着敏锐的洞察力,通过几个主要人物触及了这个时代最核心的命题——在一个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究竟该如何自处,灵魂又该如何安放?人们是否还有自省?救赎之路又在哪里?凭借扎实的生活积累和富有穿透力的表达,马南的这部作品已经将她与同龄写作者鲜明地区格了开来。对于她来说,特别需要警惕流行风尚的迷惑。她应该朝着自己摸索出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唯有如此方可能获得最灿烂的盛开!

(作者介绍:蔡家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长江文艺评论》执行副主编。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艺理论与批评》《小说评论》《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等报刊发表评论、论文百余篇,著有评论集《重建我们的文学理想》、长篇非虚构《松湾纪事》、随笔集《书之书》等七部,有作品集被翻译成英文、韩文。曾获第二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第35届湖北新闻奖(文艺评论)一等奖、第二届湖北文艺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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