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言默立在土堆前,手中一簇白菊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远远看去像是幅欲言又止的画,他很想对陈卓讲点儿什么。可是又怕那静默的永远听不到的回音。
这雨黏稠得像是人的心事,将人扯入回忆的漩涡里,可那梦中的人却又蓦得被这清晰的凉意惊醒。吴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土堆就离开了,人总该向前看的,吴言想着。暮雨斜飞里,湿哒哒的脚步声,比叹息还轻。
乌云将天空铺得严实得像是床过厚的棉絮,这让吴言很不舒服。他又想起那个雨天,应该也是像这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吧?只记得陈卓被拷走时的背影,像是被黏在了灰蒙蒙的蛛网里。
二
每当吴言狂奔在追捕犯人的途中时,只要一想到罪犯伏法时铐上手铐的“咔嚓”一声,都像是打了剂强心剂,还能再追八百里。可这自从吴言从队长手中接过老朋友的资料,直到现在狂奔在追捕老朋友的途中,还是觉得滑稽可笑。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想作为一个警察成功抓住犯人,还是想追上去问一问老朋友这开的是个什么玩笑。只觉得自己的步子虽沉重而杂乱,却又像是踩在云上,软绵绵的,好像再踩几脚便能踩出雨水倾盆。吴言想起了他们还在学校的时光,也是这样一前一后,紧追不舍,只是那时的自己心里像烧了一团火,激动而雀跃,而今日,吴言隐隐知道,再也看不到陈卓回头时挑衅的坏笑了。
“呯”前方的身影摔倒在地,飞溅的泥水让整幅画面颇有些狼狈。吴言喘着粗气站在和对方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灰扑扑的一团。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认真喘气的彼此,他们早不是当年如风的少年,却仍停在追逐的途中,只不过当年的他们永远不会想到,时过境迁,曾经的死党久别重逢会连寒喧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为什么?”吴言哑着嗓子问道,你不该是杀人的人,吴言收回了后半句,好像只要他一说出口,这事就板上定钉了。
没有回答,只有逐渐缩成一团的男人。
那样灰扑扑的一团无端刺痛了吴言的眼,和记忆里那个笑容姿容烂漫的少年生生抽离成两个人,彼此撕扯着吴言,他觉得自己要被活生生地撕裂了。
不一会儿,其他警察的到来打破了眼前的诡异而尴尬的局面,手起铐落,干净利落,警车绝尘而去。
吴言吞回了所有的欲言又止,不躲又避地任泥水溅了一身。
三
当吴言再一次见到陈卓时,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胡渣乱长,血丝布满双眼的人就是陈卓,吴言颤抖的手伸向对方时,却触到了冰凉的玻璃板。
横在它们之间的。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笑容明媚的男孩如今阴郁得像刚从乌云里爬出来一样,为什么那个曾与自己勾肩搭背的少年如今双手尽沾鲜血,为什么久别重逢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
陈卓扯了扯嘴角,却扯开了唇上凝结的伤口,他舔掉了唇边的血迹,半边脸在阴影里,显得有几分狰狞。吴云企图在对方上搜寻年少的痕迹,可是无果。他觉得自己已认不出陈卓了,又或许他其实从来都不了解陈卓。他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神已无波澜。
“不要问我为什么……赵伍那浑子,他罪有应得,他该死!”
吴言心下抽痛,嘴里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吐出来,“无论如何,杀人从来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该……”。
“够了”!陈卓猛地转向吴言,死死地盯着对方,双目通红,而吴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背部微微躬起,双指屈紧,两个人无言地对峙着,陈卓扒桌子的手上暴起几根青筋,微微颤抖,像是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扑向他最好的哥们,曾经的。
“你懂?你不懂!”陈卓突然惨然一笑,泄了力般,双眼仍然通红,却已不见了初的狰狞,只有伤心,有如笼中困兽。
“你不懂”,他喃喃着,“你不懂被最亲近的人背后捅一刀的感觉,你不懂明明看到希望,却又被活活掐断的感受,你不懂,被那些以前腆着脸巴结你的人,争着落井下石是个什么……滋味……”
“我是把他——赵伍,当亲叔叔待的。”
“可他……他赵伍卖了公司的商业机密,在我爸心脏病抢救回来的第二晚,那浑蛋趁我回公司整理资料的空挡,活活气死了我爸。”
“本来已快康复了……”
吴言狠了狠心,说到:“你没有……证据,你怎能确定?”
“那时我已起了疑心,追去他家却看见他就站在厨房,站在行李箱边,这都是他亲口说得,笑得洋洋得意……,那混蛋竞是想直接飞去国外,一劳永逸……我怎能?”
“我怎能如他所属!?”陈卓暴躁地嘶嚷到。
吴言已然分不清心下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缠缠绕绕裹了个团,而他也要被那团,那茧捆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几乎是溃逃般的,他夺门而出。
他不能确定最后听到的是不是陈卓压抑的呜咽声。
海啸袭过,弃甲丢城,
四
吴言现在才发现,原来人心的斑斓,不比这个世界来的少,爱与恨,愤怒与同情可以并存于同一个心脏之中,“你懂?你不懂!”陈卓的嘶裂,仿佛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由耳入心。
时光固然带不走他们还是少年时,手拉手一起走过的一步一个脚印,却犹如洪潮卷袭而来,夹带着泥沙在二人之间垒起了厚实的土墙,纵使眉眼依旧,吴言却再也伸不出那只用来勾肩搭背的手。“吴言,我没有错,那样的人不该去死吗?”
吴言闭了闭眼,仿佛还能看见陈卓愤怒而嘲讽的眼神,那目光有如实质,他觉得自己像是以一双肉掌握着包裹钉子的绸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时不时地给他来一下子。
五
吴言走到阳光下,手按着胸口,听着自己躁动的心跳声。阳光烘得人暖洋洋的,如果眯起眼,可以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身上抹了蜜般的毛绒绒的蜜蜂,像是小黑屋里的压抑就从来不曾存在。
一片岁月静美。
這正是他存在的理由,他一直为这奋斗的信仰,说得简单一些,也不过是维持天地间的这份美好罢了。
“可这些都是真的吗?”
吴言笑得有些苦,穿制服的我啊,我又做了些什么?那些潮湿又阴暗的东西,像是从未停止过欣欣向荣。
他朝着阳光伸出手,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茫茫虚空。
真暖和啊,每一寸毛细血管都很暖和。
吴言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去,双手抱住头。
我的存在,我的价值。
六
“小吴?小吴你怎么还在这儿喝酒啊!”
吴言有些艰难地扶住不听使唤的脑袋,待到视野里的画面不再摇晃才发现同事小张硕大的一张脸正横在面前,这脸,亏了这脸盆子,塞满了肉还能看见那双“一线天”。更难得的是,这一线天中还能看出焦急之色……焦急之色……
“你这才几天没上班,就成了这模样!你是掉到酒缸里了吗妮?你那个老朋友……张胖子顿了顿“那个陈卓自杀了!今早发现时都……”张胖子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只覺得对面那酒鬼一下子醒了过来,正抓着他的肩膀,手劲挺大,像是要扣进皮肉里。
“都……都死透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
吴言被酒精糊乱的脑子还在迟顿地消化着胖子的话,他不信,不信。
“小吴啊……小吴你别……别哭啊这……”
吴言他只觉得这么多天积郁在心中的情绪像是山洪找到了发泄口,汹涌而翻腾地朝他袭卷而来,而那酒意,也趁乱直往上涌,酸了鼻腔,红了眼眶。
又或许是无论今天有多狼狈明天都能以一句“醉酒”且作戏言,又或许是因为夜色太过浓稠作了完美的掩饰。吴言摸了把脸,满手的鼻涕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七
“吴言,吴言。我知道杀人要偿命,所以我偿了……”
“我不想像个犯人一样被挟着,枪毙……”
“……我一点都不后悔……重来一次,我依旧会手刃那厮……”
“吴言。吴言,这些天我常想起小时候……我走了,你别难过……”
“你是个好警察,你……要一直做个好警察……”
吴言一点点地读着陈卓的遗书,目光缓慢,一寸寸地下移,真是奇怪的很,他的心里极为平静,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喊,没有抱头痛哭,只是紧紧地小心地拽着这张薄薄的信纸,看着那有几分熟悉的字迹,那些言犹在耳的话。像是有阳光一点点地蔓延,流进血液。暖和了全身上下,吴言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你是个好警察。
你要一直做个好警察。
蓦的,吴言扬手便甩了自己一耳光,像是要彻底打掉前几宿的酒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想洗把脸,继续干下去,或许他仍有许多没想明白的,但他已明白了自己,只管向前。
(作者介绍:宛之璋,湖北省黄石市第二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