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嘉张
砍竹汉子
滇滩北部山宽林茂多竹,十数个竹类品种中,尤以滑竹为俏。其外表绿茵茵的,圆直光滑,实芯坚韧,又名石竹。
滑竹用途广泛,本地人剥取滑竹表层最柔韧筋道的部分(称为篾青),编制桌、椅、床、箩筐、筛子、甑子、笼子、晒笆等多种生活用具。因滑竹耐磨抗腐,傈僳人家还用它来建造古朴美观的竹篱笆墙。近年来,滑竹的运用延伸到内地和沿海,由此滑竹身价倍增,大西山、青草岭、大尖山、白马山等处盛产滑竹的地方就聚集了许许多多的砍竹人,有本地的,也有不少来自外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大山里认识了砍竹人老和,他五十多岁,黝黑敦实,来自怒江之畔的石月亮大山中,从事砍竹工作已三十多年,积累了一套地道的砍竹经验。
秋末冬初,正是滑竹出山的旺季,老和带着寨子里的一干伙计驻扎到离乡数百里之遥的深山里开始又一季的砍竹作业。一行人中,老和最年长,他为人实诚,办事公道,干活舍得出力,几十年的砍竹生涯里一直都当伙场头(工头)。伙计们都信服他,乐意跟随他出门做活。伙场里一名叫桑益富的伙计告诉我:“老和是个顶好的人,当了几十年的伙场头,从来不煞抹(欺骗)伙计,我们打算跟他一辈子哩!”老和一伙的活计一年四季都有,他们的足迹广涉省内各地,甚至国外的老挝、缅甸等地,砍竹是他们的专业,也成了职业。
蜿蜒的山道上,成捆成垛的滑竹堆砌成一堵堵齐整的绿墙,加工好的滑竹均用竹皮扭成的篾绳捆绑结实,每五十根作一捆,按不同长度分类后有序码放,待后装运。在竹林里的砍伐作业过程中,老和一贯对伙计的加工要求非常严苛。桑益富告诉我,无论到任何地方砍竹子,老和的规矩尺度从来不打一丝折扣,他约法三章:不符合尺寸要求的竹子一律不砍;砍竹要济跟(齐跟),不能白浪费原材料;加工竹子要认真,剔枝打叶要干净,不能耗费时间再搞二次加工;切割竹子一定要按照规格长度,产品力争一次性达标,这样做活既对得起自己的辛勤劳动,又对得起用户。老和总说,天凭日月,人凭良心,说话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听了桑益富的一席话,我对老和的了解更进了一层,这些简洁朴实的加工竹子的法则是老和一伙长期坚持的为人做事的原则。这时,老和从竹林里扛出一大捆竹子,大汗淋漓的他站在坎子头上换了个肩,朗声对伙计们又来了个三令五申:“竹子捆紧些嘎,篾道子要缠牢,松皮松垮呢上下车不方便……尺寸不合的别入捆,一定得挑拣出来,切莫埋火模子火柴头(掺假)坑人,帮别人就是帮自己!”伙计们在竹林间纷纷回应:“是啰,只管放心得啰,一定经得起质量检验!”劳累中的老和始终不忘重申加工原则,对众人一再千叮万嘱,我不由得在心里又给他点了几个大大的赞。
夕阳翻越过狼牙山山顶,青草岭上下薄暮冥冥。伙计们结束一天的紧张劳作回到窝棚,一通洗漱过后,又各理职事,有的劈柴生火做饭,有的“嚓嚓”磨起篾刀,有的炖茶解乏,有的端起烧酒“咕噜咕噜”喝个痛快,还有一个小伙扯过三弦动情弹唱,后勤基地上热闹翻天。老和还忙不赢收工,他手里拿着卷尺、纸和笔,在滑竹墙前一丝不苟的比划、记录,检尺并统计当天战果。回到窝棚,老和顾不上接伙计递过来的酽茶,而是先通报砍竹情况,点评存在问题。他的话语不多,字字句句落在点子上,不由得伙计们不心悦诚服。“怎會不服!”小桑附耳悄悄告诉我:“老和叔砍竹子从来不消用尺量,净用目测,不走分毫,他经手砍的竹子又标准数量又最多,有时候他一天可砍三十多捆(1500多棵),但结算工钱的时候他都跟伙计匀分,从来不多拿一文……”我听了,对老和的敬意和认可又平添了分量。老和把工作事宜交代妥帖后才端起茶碗呷上一口,然后长长的舒一口气,他这时的感觉是最轻松惬意不过的了。
开饭了,众人围蹲成一圈,锣锅饭一大锅,洋芋汤一锑盆,糊辣椒蘸水一土钵,大家早已饥肠辘辘,捋起碗筷直吃得个稀里哗啦,我也毫无例外。老和一口一个对不住,对我歉意不迭:“下山办趟伙食不容易,你第一次来,亏待了!”我觉得锣锅饭极香,山泉水烀洋芋特甜,爽口,老和大可不必心怀愧疚。他看我吃得开心,又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平时就这么吃,一汤一饭,很简单,仅只在每月的初二、十六日打牙祭(施行祭山礼数)的时候才吃肉的!”我闻言大吃一惊:“啊嘛嘛,您们平日里净干重活,不吃肉身体怎么支撑?”老和淡淡一笑:“早就习惯啰,再说不节省些随心吃喝怎搞得成喂!”我更不解:“看您们每天做那么多活计,论收入也不算少了,为什么还这么抠门,肉都舍不得吃?”老和一边吸着卷成喇叭筒状的老草烟,一边叹了口气:“唉,论收入嘛,场子好的时候有时一工(一天)也会有二、三百钱,不算少了,可我身上的担子不松活(轻松),爹妈都快八十了,还供着两个大学生,全家六口就靠我一个人养活,我的这些伙计情况也搭我差不多。你想想,我们在外头
多吃了几顿肉,家里人就要少吃几嘴饭……”我听了,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生活真是五味杂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感味。老和看我的情绪有点异样,他似乎揣度出我的心思,继而豁达一笑:“现在好多了,政策好,我们那里的扶持也多,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的两个孩子快毕业了,我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啦!”我听了,心头松爽了不少,又问他:“等孩子工作了,您到六十岁也能享受国家发给的生活补助,到时您也该好好享福了!”老和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倒绝对不行,我不想吃闲饭,给孩子增添负担,这样我会一点都不踏实,我要当一辈子砍竹人,帮人家砍竹子,自找自吃(自食其力),活得扎实!呵呵……”老和说得眉飞色舞。“那我们就跟着您砍一辈子竹子!”伙计们齐声说道。
火塘里,柴火熊熊,火光映照在砍竹汉子们火红火热的脸膛上。
猎户
腾冲狼牙山右侧北风坡的大山里,居住着老猎户高茂林和他的老伴。打了一辈子的猎,在老高头的神箭下丧生的动物多得数不清,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洞里钻的,水里溜得……箭锋所至,绝无虚发,在老高头家右厢房的杂货间里,搁置着各种飞禽走兽的皮毛爪脚,大到豺狼虎豹的,小到鸟雀蛇虫的,犹如一面面大大小小的锦旗,铁铮铮地昭示着老高头一生驰骋大山的神射业绩。作为一名资深猎手,老高头打小就跟随阿爹习练箭术和各种猎捕技巧,十二岁那年,他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捕获了一头壮实彪悍的成年公野牛,让阿爹和众猎户们啧啧称赞不已。长至成人,他娶了境外昌银沟的一浪族猎户的女儿宗妮为妻。宗妮出身狩猎世家,身怀家传猎技,嫁给高茂林后,自然而然成了他每次出入深山的得力助手。
北风坡地处国境边缘,广袤的大原始森林为生存提供了优厚条件,维持生活所能撷取的食物十分丰富,除了山上的飞禽走兽,波涛汹涌的八台河里的鱼虾蚌蛤也是猎户们猎取的对象。日常上山猎捕,所获猎物除了一部分用于食用,活体更多的是饲养起来。每逢干冬季节,老高头夫妻俩就整装上山,有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获取猎物以补充油脂、肉食和制作御寒衣服被褥的皮毛。深山里,生态环境比较完好,肥沃的土质还滋育了许许多多的肥美的山茅野菜,夫妻俩把野菜中味道鲜美的品种移植到家里的屋前屋后,除了做菜,也为他们的生活天地的景致增色不少。
后来,宗妮不再随丈夫进山打猎了,她在家里专心饲养小动物,种植菜蔬瓜果,勤快细致的宗妮用黑盐巴、野山椒、箐姜、香茅草等配料把吃不完的山菜腌渍成各种美味爽口的咸菜,把屋檐下老头子精心削凿的几个圆木桶都填装得满当当的。院子里,除了动物的闹嚷声,蔬菜花的芳香气息,还有酱制咸菜的酸香味。宗妮曾不止一次劝阻丈夫:如今已经上了年纪,还一人独自上山也让人放心不下,往后就别再去打猎了,靠种点菜蔬和采摘点野果也能过日子。老高头知道妻子关心自己,他心里清楚自己当年拿龙捉虎的那套身体本钱早已被无情的岁月逐渐淘空,他也多次想下定决心洗手不干,安心在家做些轻巧活计,陪老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将就度过余生。然而每次当目光触及到陪他威风了大半辈子的崖桑硬弩、泥丸弹弓、熊皮箭包钢竹箭、长刀等狩猎行头,老高头全身的热血又滚沸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年叱咤山林的雄劲岁月。
一天,老高头又挎弩弯弓进山,老伴苦劝不住,只好任由他去。出得家门,接连翻山穿箐,一路上没碰到什么可心的猎物,那些寻常的小禽小兽他压根看不上眼,他一门子心思只想猎获一个大家伙,以此向老妻证明自己精力依旧,本事不减当年。主意打定,本来早已累得汗流浃背、小腿肚子上青筋直打转的他顾不上多歇息片刻,继续睁大眼睛在阴森森的树林间找寻猎物。正行走间,他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深箐里传来“嗷嗷……”“呜呜……”的嘶叫声,间杂急乱的“劈哩噗噜”打斗声,树木被猛力撞击折断发出“咔嚓”脆响,树叶被剧烈摇晃着,“嘁哩碴啦”不停抖落,备受惊吓的小鸟尖叫着、扑腾着从树枝间窜跃而起,许多小四足兽惊悸地狼狈逃遁,一向胆气十足的老高头吃惊不小。他警觉而迅速地闪躲到旁边的一棵大红杨子果树背后,手脚并用掰开劲弩,又从箭包中选出一枝粗实的钢竹箭,啐上点唾液粘放在弩槽上(猎手仰高或俯低射弩时,为避免箭枝滑落,多用此法),接着左手扣紧木弩扳机,轻轻探出头朝着箐底小心翼翼地观望,只见两兽打斗正酣:一头高大威猛、獠牙锋利的野猪,
它全身黄毛直竖,眼珠血红,正“嗷嗷”叫着向一只体型庞大的花斑豹狠命发动攻击,那花斑豹身上已被野猪尖锋的獠牙戳刺中数处,鲜血淋漓。雷霆震怒的花斑豹毫不示弱,它厉声嚎叫着,露出满嘴的尖牙利齿,它挥舞着凌厉的钢爪,猛烈地还击野猪,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野猪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鬃毛横飞,血流如注。
老高头直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吭,有经验的猎人碰到两兽恶斗是最忌出手的,弄不好会遭受二者的联合攻击。老高头心想自己打山一辈子,猛兽间如此血腥的打斗场面他是第一次亲见,以往只听见阿爹和老猎人们酒饱饭足后在火塘边煨茶的时候吹侃起过,他当时是半信半疑的,根本不相信那形體笨拙的野猪胆敢和狮子老虎豹子之类的凶兽一决高下。这时,只见那头受伤不轻的野猪怒气冲天近乎疯狂,它用劲甩抖一下身子,背上被抓得碎糟糟的皮肉混合着鲜血四下飞溅,形成一阵殷红的血雨,洒滴在地上,枝叶上……“呼”的一声,它掉过头来,选择好有利地形,嘴里发出尖天麻戾的怪叫,像一只离弦之箭直射向花斑豹。那方才稍占上风的花斑豹正暗自庆幸所使的杀手锏是何等的奏效,满满实实地给了那狂暴野猪一点颜色。花斑豹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伸出舌头舔舐着嘴角和厉爪上残留的敌人的香甜的皮肉和血痕,此时它丝毫意料不到已经受了重伤的野猪竟然会破釜沉舟作殊死血搏,就在眨眼的功夫,只听“啪嚓”一声响,野猪用尽全力没根将獠牙刺入花斑豹的腹中,给它以致命一击,豹子痛极,大吼一声,想要戮力挣脱,然为时已晚,彻底疯狂透顶的野猪觉得还不解恨,它继而用利刃般的獠牙划开花斑豹的腹腔,张开大口将里边的五脏六腑一股脑扯出,“吧滋吧滋”一番大嚼,直到将那头曾经不可一世的花斑豹吃得只剩一副躯壳方才罢休。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藏在树后的老高头看得心惊肉跳,两股战战,上下牙兀自磕碰得嘣嘣响,身上的衣裤全被冷汗从里向外浇湿透,一激灵,老高头抖索的左手食指不慎抠动了手弩的扳机,“嗖……”钢竹箭呼啸着射向野猪豹子适才鏖战的树林间,箭锋所及,树叶簌簌堕地。那野猪击毙敌手,又吞食了它内脏,小憩片刻,体力已经恢复不少,它听到动静,立即起身,循着声音,嗅着气息朝着老高头藏身的方向而来。野猪嗅觉的灵敏程度在动物界是赫赫有名的,很快锁定了老高头的准确藏身点,它喉咙里发出凶残恐怖的“呼噜”声,依旧黄毛直竖,獠牙飕飕,一步赶紧一步气势汹汹地朝着老高头藏身的大树逼近。老高头眼看实在无法藏身,便拖着弩,以那棵红杨子果树作为屏障左躲右闪。那野猪看清了老高头,表现得异常愤怒,它扬开四踢对着老高头飞攻过来,老高头绕着大树躲避,野猪紧随其后穷追不舍,老高头毕竟上了年纪,再加上适才遭受过严重惊吓,终于精疲力竭,瘫倒在大树下。那带伤的野猪死命追赶老高头的同时,因用力过度,身上的一道道伤口被再次撕裂,血流不止,它一边狂奔,一边发出痛楚的哀嚎。看见老高头倒地,野猪也使出最后的一丝气力,对着老高头撞去……老高头绝望地闭上双眼,此刻,他极度后悔当初不听老妻忠告,“唉,想不到我今天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惨死在这牲畜的牙齿下了……”就在老高头瞑目等死的当儿,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咕咚”一声,那头急速奔突冲刺的野猪一头栽倒在地,距离老高头的身体仅仅一步之遥。老高头听得动静却迟迟没啥反应,便睁开双眼,只见野猪血迹斑斑地倒在自己眼前,全身抽搐不止,它直溜溜地白瞪着一双血红而又痛苦无奈的大眼睛。老高头见状呆若木鸡,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下来。只听那野猪费劲地“噗嗤噗嗤”喘着粗气开口说话:“老头,你知道吗,那花豹子杀死了我的老婆,还把它连皮带骨都啃吃了,我今天是特地来找它复仇的,你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失去亲人是哪样滋味,像你们这些凶残的东西就只知道杀戮!还有你去年打猎时候捉去了我的几个孩子,好在你只是把它们关在栏圈里饲养着,没有伤害它们,要不然我早就去找你算账了,如果你以后再敢做那些杀生害命的勾当,我做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说完,头一歪,四蹄用力胡乱蹬跶了几下,不再动弹。
老高头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他害怕得心脏都快蹦出嗓子门,野猪临死前的每一句话在强力地“嘣嘣”撞击着他的鼓膜,他不由得伤心落泪,究竟是悔是恨是惊悸,只有他自己知道。老高头扶着大树,颤巍巍地立起身子,拖过弓弩,当做锄头一般在树下掘刨起来,最后挖出一个四尺见方的土坑,他又折了一些新鲜的枝叶铺垫在坑底,接着吃力地把那头大野猪的尸体拖过来,连同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应狩猎工具,统统埋葬在大红杨子果树下。
日落西山,老高头两手空空一步一挨地回到家里,他神色凄黯,妻子拉着他嘘寒问暖半天,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不住摇头,落泪,妻子也只好不再作声。随后,老高头打开了家里关押动物的圈笼,放走了所有被捕获来的动物,看着动物们愉快地离开樊笼自由回归山林,老高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轻松地笑了,宗妮从老伴变化的表情上似乎读懂了什么。接着,老高头把家里多年以来收藏的动物皮毛骨骼全部埋到土里,又把捕兽夹子、弹弓、火铳、弓弩、箭矢等猎捕工具一股脑扔进火堆化为灰烬,从此和老妻一心一意种植山菜浆果、采撷蘑菇菌子维生,夫妻俩直至耄耋高龄才双双无疾而终。
田大姑
中华民国 31年(1942年),腾冲沦陷。日军入城,肆意作孽,田妹子随着难民们仓皇逃出城外,从此就和家人永久失去联系,那年她刚满十九岁。后来她一路要饭辗转来到腾北乡下,在一个名为小河村的寨子被一家好心的农户王老根夫妇收留,暂时安顿下来。残酷无情的战火烧焦了所有的音讯,灼断了所有的亲情,家人生死未卜,田妹子天天牵肠挂肚,哭泣个不停,好在厚道的王老根夫妇时时宽慰她,王老根也曾托人帮四处打听田妹子爹妈的下落,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
一天傍晚,王老根拖着长长的身影,迈着疲惫的脚步进门。“大伯,我爹妈格有消息呢”,田妹子倒了一碗水,满怀希望的迎了上去,王老根满脸沮丧,一口接一口地叹着冷气,“丫头,大伯对不住你呀,还是不能给你带来好消息,可恶的日本鬼到处行凶作恶,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上个月日本人在下街杀人,杀了好多人,街上到处是尸体,血淌了一地……听说好些是从城里头逃难来的,可能你爹妈也在当中……”王老根气恨交加,他牙根咬得格吱格吱响,觉得喉头堵塞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妹子听了,心头掠过一丝阴冷晦涩的不祥预感,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数月来的揪心牵挂、满腹委屈顿时化作倾盆泪雨。王大妈在菜园里挖地,闻声赶来,看见可怜巴巴哭得就像泪人般的田妹子,也忍不住抱着她一阵心痛掉泪。“大妈,我该怎个办呀,我爹妈……”,“想开些,丫头,你不要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我们老两个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你大伯我们会把你当亲生的一样对待!”王大妈用袖口为田妹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含泪悉心劝慰。“大妈……”田妹子哽咽了,一股浸透慈爱的暖流油然弥漫心际,她紧紧偎依在王大妈怀间,感觉那里和妈妈的一样温暖。老人家颤抖着长满茧子的手轻轻抚摸田妹子的一头黑发,眼中是满满的爱怜和深情。
小河村村前是一条大河,河上仅有一条独木桥通行。每逢河涨水大的时节,独木橋便成为摇摇欲坠的危险线。田妹子每天到河边淘米洗菜,她都会望着小桥发上一阵子呆。她希望有一天父母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河对岸,健康硬朗的,笑眯眯的,跨过小桥和心爱的女儿团聚。哦,二老年岁大了,那独木桥不牢扎,应该建一座稳稳当当,宽宽阔阔的大木桥,最好是石桥,无论大人小人甚至骡马车子走上去来来回回都一滴滴不消焦。此后,田妹子每天这样想,晚上还随时做大河上架桥的梦。王大伯老两口膝下无儿无女,他们把田妹子当做亲闺女,他们招赘了本家的一个侄儿长锁上门和田妹子结为连理。长锁老实本分,话不多,却是料理庄稼的一把好手,田妹子勤快孝顺,一家人在战乱期间偏安一隅得以享受难得的安宁和天伦。一年后,田妹子生了个胖小子,更给一家人增添了无限乐趣,王大伯老两口年迈了,不再下地干活,每天乐呵呵的在家抱孙子。几年后,二老相继离世,田妹子的儿子宝娃也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半大小子,每天屁颠屁颠跟着他爹上山下坝,田间地脑晃悠。田妹子时常指着河上的独木桥告诉儿子,等他长大了,就当木匠,好好建一座大桥,到时候好迎接他的外公外婆回来。田妹子说着说着又陷入沉思,懂事的儿子连连点头:“妈妈,等我长大了一定当个木匠,架大桥,好大好大的桥,接外公外婆来家……”
七月间,连天雨一直下个不停。有一天,宝娃溜出家门,看见河水开始暴涨,门前的独木桥在河水的猛烈冲击下晃晃荡荡,眼看就要被冲垮。宝娃一心急,顾不上跟父母打声招呼,他从屋檐下找了根竹篾子,跳进河中,天真的他想拴住独木桥的一端系到岸边的大水冬瓜树上,雨瓢泼地下,浑浊的河水迅速漫过桥身,宝娃还在已经没肩的河水中捣鼓,倔强的他始终不想放弃。“爸爸,妈妈,快来,桥要被冲淌了……”田妹
子夫妇听到儿子的呼唤,连忙窜出门外,看见儿子在浪中折腾,田妹子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他爸……赶紧救儿子……”长锁更是急得眼睛快要冒火,他一个飞窜,“噗通”跃进河中,情急之中他紧紧抓住了儿子的臂膀,眼看儿子即将得救,内心狂跳不已的田妹子刚从惊悸中舒缓过来松了半口气,可更意想不到的灭顶灾祸凌空砸了下来。一个巨浪打来,丈夫和儿子便被无情的河水卷得无影无踪。天哪,目睹亲人发生意外,天塌了,地陷了,四周刹时一团漆黑,让人窒息,田妹子彻底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任凭天空中电闪雷鸣,蚕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跺得地皮子咣咣响,跺起一个个深深的大脚印,密密麻麻……
多少年过去了,田妹子已是暮年,她对人和善,人们尊称她田大姑。因为悲伤的记忆始终萦绕着她,挥之不去,她始终是沉默寡言,她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驻足河岸边,默默流淌眼泪,寄托对儿子、丈夫、父母们的不尽的哀思。她勤劳的习惯从未改变,庄稼活计一样不落。她生活节俭,对自己却十分抠索,近乎刻薄,每顿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了一层又一层的旧衣破裳。她每年都喂养几发胖猪,加上鸡鸭,还有粮食,年收入数目不在少数,可她一直过的是上村下寨最穷困的苦日子,对于邻里乡亲们好心的资助从来都是婉言谢绝。人们十分不解,都觉得这老婆子真的好“怪”,甚至是“神秘”。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城市乡村一派发展新气象。地处腾北最边远山区的小河村准备在河上镶嵌石拱桥。消息传出,田大姑拄着拐棍在河边站了整一宿,她时而失声痛哭,时而洪声朗笑,时而喃喃自语,这时候没人会去打扰她,也就没听清她在对着河水倾诉些什么。第二天晌午,人们还没看到田大姑起床,觉得有点蹊跷,这老太太平日里可是一贯早起。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她的住处,推开竹篱笆门,屋内陈设超乎简单,但异常整洁,田大姑安安静静地斜躺在里屋的木棱床上,她走了,面容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她的右手边放着一个楸木箱子,箱子上用火炭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箱子里的钱,统统用来架桥。人们面面相觑,生产队队长庄重的打开箱子,只见里边满满的一箱子全是钱,各式各样的钱,有旧时代的关军币、绿币、铜钱、袁大头(银元),还有新时代的人民币、粮票、布票、油票、购肉票等,人们惊呆了,大伙全明白了,这就是田大姑“怪”、“神秘”的谜底所在。年轻的大队会计眼睛湿润了,他沉痛地说:“老人家真真不简单,细持把稳一辈子,攒下的这些钱可够买四十头大牯子牛,六十匹驮马的了……”众人听了,嘘嘘慨叹不已,悲怆、敬仰、欣慰的感觉交织在一起。
山中拾趣
我的一位朋友余大是名石匠,手艺不错。有一天打来电话,说他在老寨子后山的一个小地名为香椿园的山谷中凿采石料,寨子里要修一条机耕路,社上委托他负责采集石料和施工事宜。他带着锤錾等工具进山驻扎十多天了,活计倒是做的得心应手,就是闲暇时寂寞得慌,希望老友能去看看他,陪他冲冲白话(聊天),顺便和他分享一顿地地道道的山野大餐。
农谚有云:“过了清明节,雨在树头歇”。一向被外边人戏称为“雨洞”的滇滩,用这话作为写照是最贴切不过。连绵的阴雨让我好一阵苦等,终于挨到了太阳公公露出灿烂笑容的一天,我稍作收拾便徒步上路。山路弯弯曲曲延伸向大山深处,好在沿途尽是沙石路面,虽惨遭暴雨冲刷却不滑。一个多小时后我来到余大的工地,大老远就听到锤錾的“叮当”声,给幽静的山谷平添了几分热闹的元素。余大半蹲在顽石上挥锤抡錾,忙得正酣,只见他左手紧握铁錾子,右手奋力挥动小铁锤,随着一声声铁石较量发出的脆响,烟尘弥漫,石屑纷飞,余大不停眨巴着眼睛,眼神却丝毫不偏离錾尖,一通忙活过后,一条平整四齐有棱有角的方形石块就完成了,余大的身后已经垒砌起一堵齐齐整整黄白相间的块石墙,这是他进山半个多月来的劳动成果。香椿园一带的水麻石坚硬无比,是附近寨子里的石匠师傅们又怕又爱的传统建材,专靠纯手工加工造材着实不易,但经凿錾打磨后投入使用的石料成品耐磨抗压,经久耐用,朴素美观,深受用户的欢迎。余大工作起来过于投入,就连我踱到他身旁都没察觉,我恶作剧地猛然拍拍他的肩,顺便吼上一大嗓子:“大师傅,该歇歇气啦,不怕累死?”余大暴吃一惊,一扭头,看见是老友,顿时激动加意外,赶忙甩开手中工具,窜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他那玩弄顽石于掌股之间的大手,透视着力道,“哟
嚯嚯,你这家伙终于忙得赢来瞧瞧我啰,走走走,今天休工,咱哥俩好好乐上一乐,再搓上一顿尽是山茅野菜的绿色大餐 ……”
我俩相拥着来到他栖身的简易窝棚,窝棚盖在距工地百多米外的一棵大红木树下,外形像只匍匐在地的大鱼笼,窝棚整体用滑竹篾片精心编就,外层再用塑料薄膜覆盖严实,洞开的笼口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鱼笼子”最靠里处有一张用藤子捆裹联结滑竹竿搭建的竹床,平整板扎。火塘设在窝棚的入口部分,紧挨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窾窾流淌,余大笑言,选择在水边盖窝棚,既方便淘米洗菜又安全,如今天干地晴的,进山做活更要注意防火安全,绝对不能有半点差池。
我坐在窝棚里的石块凳上凉快,余大一边和我谈天说地,一边熟练地生起火,接着他拿过一个老式的旧搪瓷口缸在小溪里舀上一满缸清水,炖到火塘中,又起身从窝棚后面的一棵枥树上扯下几片嫩叶,我知道,那是嚼烟人用来熬制嚼烟作料——沙基的原材料。“我从来不嚼烟,你是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这是给你制作甜枥叶茶,大热天的,清凉解毒,待会尝尝你就知道有多爽了!”余大呵呵傻笑,一脸神秘,我则一头雾水,满腹狐疑。他把树叶在水里一片片清洗干净,然后用竹片把叶子并排夹起,小心翼翼的在火上翻覆烘烤,待叶片翠绿的颜色逐渐变得焦黄,搪瓷缸里的清水也咕嘟滚沸了。余大把烤得干脆的叶片放到沸水中煮上片刻,待黄叶在白水中翻腾捣鼓一通,水质渐渐变成金黄后,这时的火候拿捏得正是恰到好处。把缸子从火中撤出,一股特殊的清香开始在窝棚里弥漫开来。
余大从火塘右边的篾笆上拿过一只干净的木碗,满满斟上一碗香息腾腾的黄澄澄的“茶”,端到我面前,“趁热趁烫来一碗,我敢说你从没喝过这种好东西……”我在半信半疑间接过茶碗,一股很特别很特别的胡香味直扑鼻端,我试探性呷上一口,汤汁圆润爽口,间杂微微的甘甜,味道果然不同寻常。我即速抛开所有顾虑,开怀美美品尝,同时对余大的私人杰作“枥叶茶”赞不绝口。我打开背包拿出捎给老友的礼物——灌装啤酒,余大揭开易拉罐,一口气喝下两罐,爽凉透顶,他笑嘻嘻的,粗黑的眉毛也笑眯眯的。
茶水喝足气歇够,我们开始张罗造饭,煮锣锅饭时,余大往铜锣锅里加入了一大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金竹叶,他要做香喷喷的竹叶饭让我開胃。接下来锅响铲忙一阵子,身怀厨艺功底的余大一展身手,各式菜肴相继登场,有混搭凉拌椿头、五加风、香椿,凉拌马蹄菜、鱼腥草,干豆豉炒蕨菜,白水煮野芹菜配干腌菜糊辣子蘸水,杜鹃花瓣煎鸡蛋……眼前的道道山珍牵肠扯胃,我忍俊不住揪过碗筷准备动箸,余大说:“瓜戳(朋友)别急,还有主菜没露面呢!”然后他变戏法般从溪水深处扯出一只竹制倒须笼,拿过菜盆,一手往倒须笼的尾端一拧,一群活蹦乱跳的鱼立马从笼子里窜出,直撞击得锑盆咣咣响,大约有一斤半左右,有火筒鱼、白鱼、冷水花鱼等,都是山溪里特有的上乘美味。余大说:“这些收获完全得益于这十多年来的封山育林政策,香椿园大山里的生态好极了,除了鱼,野生螃蟹也多,青鸡、石蛙也不少,就是还小些,不忍心捕捉……余大说起就在刚进山来的那天早上他去淘米的时候,锣锅里竟然游进了
两条冷水花鱼,他起身沿着溪水一瞧,只见鱼儿往来游溜,数量还真不少,于是收工的时候砍竹子编了个倒须笼,每晚装上点剩饭在里边,然后往溪水湍急处一丢,啊嘞,竟然每天早上都有收获,这一笼存货是特地攒着等朋友来饱口福的……余大眉飞色舞,我听了也兴奋不已。余大带我就地取材,在窝棚附近找来野苤菜、野山椒叶、山姜、山薄荷、野芫荽做煮鱼作料,还在一棵糟枥木桩头上意外采到一些野生香蕈。
余大架起汤锅,灌上半锅清水,放入活鱼,再将所有佐料一股脑放入汤锅,撒上盐巴,盖上锅盖(活水煮活鱼,不腥臭),文火煮半过多小时后,美味鲜甜的鱼汤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透锅溢散,浪漫满屋。开吃了,我惬意欣赏着眼前一桌子原汁原味风格各异的生态美食,举箸踌躇有点无从下手,权且闭眼深深陶醉诸多野生菜肴的魅力,体味大自然的厚重馈赠深情。竹桌子上,冒着竹叶清香的锣锅饭,味道浓醇绵厚的拌菜,五加风的丝丝苦凉,清新可口的芹菜汤,香酥开胃的杜鹃花炒鸡蛋,还有最诱人动人的鲜鱼汤……热情厚道的余大在一旁边悠悠然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我吃喝的囧相,不时摇头晃脑,脸上缀满欣慰和开心。
豆腐娘
柳叶镇靠近国境线边沿,挨山就水。曾为繁华一时的木材、矿石交易市场,如今归于宁谧。小镇虽小,却物品琳琅,尤风味吃食名目众多,豆腐店不少,然小镇上的人们更垂青于豆腐娘王婶的三轮车流动滩上的纯手工制品。
每天清晨天刚放亮,龄近花甲的豆腐娘王婶便推着三轮车,车上载着两个土陶瓮缸,一瓮豆腐,一瓮豆浆,她穿过村寨来到集市,沿路吆喝叫卖“豆腐——豆浆——”久候的人们蜂拥上前,团团围住,“别急……大家别急……多着呢!”王婶一边笑呵呵招呼,一边挥舞着大木勺子左筛右舀,她还不时额外再往每人碗里添加点。“原汁原味的,就是一个板扎!”“多少年了,从不掺假,味道一滴滴也不走样……”稀里哗啦的吃喝声中夹杂此起彼伏的点赞,王婶慈祥的脸上泛起满满的甜。没一袋烟的功夫,两大瓮豆腐豆浆便销售一空,王婶收拾盆杯碗碟,准备回家。有人不解,小镇上经营豆腐生意的有好多家,还多用现代化加工设备,唯独她一个乡村大妈的货品竟然脱颖而出,且供不应求,一定是有啥神奇独特的秘方。偶然的机会,我有幸亲睹了王婶加工制作豆腐的全过程,久存心底的疑惑豁然开解。
王婶的豆腐加工房设置在她家背后靠山位置的竹园里,房屋是王婶的丈夫木匠师傅王叔亲自建盖的简易平房,石棉瓦,木头框架,就地取材用竹篱笆精心装围。从左到右共五格,整洁舒适、干燥通风。第一格是储料室,一排齐腰高的篾笆竹炕上,堆放着成袋的黄豆。第二格是粉碎间,屋中摆放着一盘老式的长推臂石磨。第三格是泡料间,里面摆放三四个大锑盆,专门用来浸泡经过粉碎后的豆瓣儿,一股源自山肚子的清泉顺着竹槽涓涓流淌,水质清澈剔透,珠玑四溅。第四格是加工间,中间立着一盘用水麻石镶砌的柴火灶。左侧,长条状木头案桌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右侧,一笼沙袋形的纱布豆腐过滤袋悬挂在井字形木架上。第五格为附加产品存放间,放置豆腐渣和各类豆腐产品。
王婶的豆腐手艺是娘家所传,是她爷爷的爷爷少时北出夷方学得。王婶打小心灵手巧,在同辈弟兄姊妹一大干人中,技艺最为出众,颇得祖上真传。坦诚的她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全套看家绝活,以及她多年从事豆腐经营的心得。王婶手上忙活不停,她告诉我,做豆腐的工序不算太多,但每一道都有讲究,做食品是良心买卖,不能骗自己,更不能骗别人。首先要卫生,做豆腐的堂口一定要收拾整洁,所有器具要清洗干净,不能粘染油污尘垢,不然就做不出好豆腐。这点我很认可,放眼她的加工房内外,卫生条件确实无可挑剔。
其次是选材,王婶对豆子材质的要求很严格,她说,用来做豆腐的豆子一定要选取颗粒圆润饱满有光泽的。筛拣豆子时,得把豆子倒在簸箕里,端到太阳底下光鲜处,细细致致地把干瘪、霉腐、变质变色变味的坏豆子一个不漏的挑出来,不然“一条臭鱼污染一条江,一颗老鼠屎带坏一锅汤”,影响整锅豆腐的成色和品质。王婶家做豆腐用的豆子,大部分是老俩口亲自在后山种植的,从来不施农药化肥,仅用一点农家肥。就算必要时和其他农户订购豆子,她依然牢牢坚持自己的进货原则。王婶微笑着告诉我,这种土生土长的老品种豆子做出来的豆腐不仅味道甜,香,还健康,她问我这算不算是地地道道的纯绿色食品,我翘指称赞不迭,“算算,当然算!”
接着,她把晾晒得又干又脆带着阳光香味的豆子用石磨研成豆瓣儿,再用簸箕把豆壳簸出去,仅留下纯豆仁。王婶说,有豆壳掺杂在里边也同样会拖豆腐的味道和颜色的后腿,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第四道工序是泡豆,王婶屋后汩汩流淌的山泉得天独厚,有道是好山好水酝酿美味佳肴,纯净无暇,甘甜清洌的山泉水是用来浸泡豆瓣儿的最佳选择。把豆瓣儿用水浸泡,最低需半个对时(十二小时),让豆瓣儿吸饱水分充分发泡,黄色的小豆块逐渐发软胀大至色调稍白,正是研磨豆浆的顶好时机,由此进入第五道工序。把泡好的豆瓣儿带少许水用石磨细细研磨成浆,这一过程须得两人配合。通常是王婶持勺往磨嘴喂料,王叔操起长长的“7”字形木柄摇臂勾住石磨上盖的耳朵,推转石磨。推磨时必须心气平和,不愠不火,匀速用力。每推一次,磨盘转动一圈,石磨“咯吱咯吱”发出有节奏的欢唱,乳白色的豆浆便从磨缝间哗哗流溢,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清香。
生豆浆加工完毕,即进入第六道工序——滤豆浆。把生豆浆倒入滤浆袋,底下放置一干净水桶接浆。用双层纱布缝制成的滤浆袋,过滤效果极佳,稍稍用力挤压,细糯、柔和、滑嫩的白色浆汁就透过袋底淅淅沥沥流出,浆滴白亮,光耀夺目。豆浆滤干后剩下的豆腐渣可舍不得随便丢弃,既能用作饲料喂养猪鸡鸭,还可变废为宝,衍生出水豆豉、豆豉饼等一系列风味美食。接下来的工序是至关重要的,把生豆浆倒入大铁锅熬制。王婶说,这一环节可是最最要紧哩,一场豆腐活计的成败在此一举。王婶熬制豆浆的大铁锅是特制的,锅片比一般的厚实,据说这样的装置设计能保证豆浆受热均匀稳恒,不容易糊。锅下烧火的火势待豆浆受熱微涨后就要改为文火,柴火的选择也有讲究,一般采用松枝,松木烧火性子不烈,发热温衡。熬制过程中,从始至终需用木锅铲缓缓顺向(顺时针)匀速搅拌,切忌逆向,王婶说,反方向搅拌豆浆会影响豆腐的柔韧性。不用铁铲锑铲而用木铲的原因是,锅和铲摩擦产生的金属粉末会影响豆浆豆腐的味道和质感,祖祖辈辈做豆腐都一直在遵循这个理。我听了老人家头头是道的理论,不由得心悦诚服,这兴许是王婶做的豆腐与众不同的秘笈所在。豆浆咕嘟咕嘟开涨后半小时,王婶把热气腾腾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豆浆舀出将近一半到灶旁早已备好的一口土陶瓮缸里,再用一块外层裹有红布的木盖圆丝合缝地盖塞严实,这瓮是熟豆浆成品。另一口同等大小的瓮缸,是用来盛豆腐的。我问王婶为什么不使用轻便的金属容器,而非得用笨重的土陶家什,王婶莞尔一笑,“这就是妙窍了,土家什虽然不中看但实用,装热乎的食物热量蓄得住,保鲜效果好,不轻易变质变味!”“嗯,不错,真是高招!”我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