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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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响了一茬又一茬,弯三就像失了聪似的无动于衷,坐在廊檐下悠闲地抽着烟。玉凤喂了猪,又让牛喝足了水,还不见弯三有动身的意思。咋说,给还去做客?
去,咋能不去,你先走,我抽了这支烟马上就来。你记得送礼嘎。
玉凤的提醒有些多余,嫁给弯三这么些年来,哪一次做客不是他送的礼,但每次做客玉凤都会提醒弯三送礼。玉凤不是不想亲自操心送礼的事儿,而是她操不上心。在家里,玉凤永远跟经济沾不了边,不仅如此,就是谁家请客,去还是不去,去了送多少礼,都得弯三决定,玉凤说她赶个集,买件衣服也得向弯三打报告。
但上塘的人不信,都說玉凤占了便宜又卖乖,就弯三那见人只会笑的老实巴交的样儿,能不听她的?次数多了玉凤也就懒解释。玉凤不解释并不代表她没有想法,起初玉凤很有想法,可弯三安慰她,我们日子还不宽裕,等有钱了我让你买个够。 有了弯三的承诺,玉凤也就不再计较,毕竟弯三也不是那种乱花钱的人,为了这个家,他也不容易。玉凤想开了,日子也就过得顺畅了。
正当玉凤在喜宴上聊得高兴的时候,弯三来了。第一个发现弯三来的人不是玉凤,是跟她同桌的王婶。弯三来就来呗,没必要大惊小怪,但王婶还是拐了拐玉凤,又朝弯三呶了呶嘴。顺着王婶的提示,玉凤看到了弯三,他已换上了她给他找出来的衣服,玉凤笑了,弯三穿这衣服就是精神,可转瞬间,玉凤一脸的疑惑,她看到他手里提了一个麻蛇袋,麻蛇袋口还扎了朵红花,就他提麻蛇袋的力道,玉凤猜不透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三叔,来了?帮忙收礼金的四柱见到弯三问候着。
来了。弯三走到收礼台前,在礼盘里慢吞吞捡了根烟夹在指间,却丝毫没有点燃的意思,又剥了颗糖塞进嘴里,才对一直低着头忙碌记账的五斤说,记哈我呢。
三叔,多少?
爆米花一袋。
啊?五斤惊讶地叫了起来,他从十七岁就跟上塘的人记账,喜宴一般就是送钱,送大米的人都寥寥无几,即便送了大米,也还要随点现金,从没人送过上塘人只当零食吃的不值几个钱的爆米花,更何况今天是村小组长家的儿子乔迁之喜。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问了一次,是送爆米花吗,三叔?
嗯。弯三点了点头,没看五斤一眼,自顾忙着剥糖,他觉得应该剥一颗接力嘴里快吃完的那颗。可糖塞进嘴里了也没见五斤把自己的礼物记挂在账本上,他有些生气,我说五斤,你倒是快点呀!
三叔,这一袋爆米花的记法有些笼统,时间长了谁也不知道这一袋到底是多大的一袋?你看要怎么记才恰当?
这倒也是,弯三歪了一下脑袋,主意就来了,你就这样记,爆米花一麻蛇袋。
哦,五斤有些恍然大悟,对上塘人来讲,只要说一麻蛇袋,就是屁大的娃娃也知道是多少了。可刚要下笔的五斤又在账本上犹豫着,就是不下笔。
又怎么啦?弯三提高八度的声音里有了明显的愠怒,他认为五斤在给他设坎儿,不自觉地高起了音量,不曾想把附近吃着饭、喝着酒的人都叫停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三叔,我不会写爆米花的爆,五斤面露难色。
五斤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弯三,爆米花天天吃,可从没写过这三个字,那“爆米花”该如何写?弯三反复叨念着,突然他面露喜色,指着五斤叫道,用爆炸的爆。
爆炸的爆对吗?
应该对,你想想,这玉米粒一颗颗的,只有爆炸开来才能成爆米花。弯三的话一出,方圆几桌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各异,有开心、有嘲讽、有轻蔑、有幸灾乐祸,算不上笨的弯三当然能反应过来,但他不着急,等大家笑够了,他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挺了挺胸膛,又清了清嗓,说:知道在今天送爆米花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又蕴含了各类腔调。
我告诉你们,爆米花爆米花,日子越过越发,我这爆米花的祝福要比你们送的礼钱深刻吧?弯三得意地笑了。
弯三是笑了,玉凤却气得绿了脸,也绿了嘴。她啪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摔,陡地起身走了。玉凤带着一团怒火离开的身影弯三看到了,但他没有叫她,也没有跟着她离开,而是在大家的相拥下坐到席宴上喝了起来。突然间受到这么多人的“围捧”,这还是弯三从小长到现在的首例,以前在上塘人心中他是没有分量的,就像茂密大树上的小小叶子,被风轻轻一吹便落到角落里的那一片,任他如何呐喊、如何撕心裂肺都引不起关注,只有在谁家婚丧嫁娶了,谁家生儿育女了,谁家又举行生日贺岁了,谁家的子女升学了,谁家的老人大寿了,谁家乔迁了等等才会让人想起他的名字。弯三知道大家将他用作了“陪衬人”,但弯三没有拆台,因为他心中有他自个儿的想法,顺着大家的意愿弯三高兴地喝着,推杯换盏几个来回,弯三把大家的话题引到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
你们知道现在那些工作人是怎么做的吗?
不知道。大家摇着头,把一颗颗明亮的心紧紧揣在怀里,看着弯三“表演”。
他们除了讨媳妇、嫁姑娘、死老人能请客外,什么生孩子啦,给孩子过满月、周岁,给老人过大寿、搬家一律不能请客,谁私自请客谁就要受到处分,你们知道一个人受到了处分是什么后果?弯三抬起酒杯卖起了关子,在他轻轻的“嗞”了口酒后接着说,那这一生人就别想再当官了。我告诉你们,弯三将头往桌前凑了凑,装起了神秘,别说给孩子过生日、搬家不能办,就是讨媳妇、嫁姑娘、死老人不按红头文件规定的桌数来办的,都要受到严重的处分,当官的拆了你的官,没有当官的以后当官这扇门也就从此被关上了,任你家的老祖坟再如何的冒青烟也等
于零了。
真有这么严重?
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弯三往嘴里夹了块坨坨肉,在油滋滋溢满嘴里的每一个角落时,他满意地放下了筷子,乍一看,大家都会认为他们可怜,觉得他们孩子满周岁了不能请客,花了大力气买到房子了还是不能请客,其实他们高兴着呢。
不能请客了还高兴,他们有病吧?
他们没病,红头文件一出,你不请,我也不请,那大家不都公平了?我告诉你们,我有一亲戚,红头文件没下的那会儿,今天这家娶媳妇,明天那家搬家,后天又是某某家孩子过生日,一个月,没落几天在家吃饭的日子。弯三摇了摇手,没忘记夹口菜往嘴里送。
你吹牛吧,天天能吃好的他还不高兴?
能吃八大碗他是高兴,可这八大碗是白吃的吗?他一个月的工资,半个月不到就花光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天天喝青菜汤也得扳着手指算着,你们不知道,他可不像我们,我们农村吃不着新鲜肉,最起码还有老腊肉,小菜想吃哪样,到地里抓一把回来就能对付,他就是吃根黄菜叶也得出钱买。其实,这也不光我家工作的亲戚这样,好多工作的都这样,天天吃八大碗,吃得手头拮据,苦不堪言。
奚落声没了,看热闹的心态也收敛了。弯三讲的是工作人的事儿,可上塘不也这样吗?你家今天请满月客,我家明天请周岁;你家乔迁,我家做寿;你家儿子升迁,我家女儿新店開张,到底升不升迁,开不开张没人知道,那些都是在五十公里外的县城发生的事儿,但宴席都放到了上塘来办。赵家请,王家也想方设法的办,大家打心眼里不高兴,不想去,但为了撑起面子,你张哥是汉,我李哥也同样是汉,攀比成风,只有“穷大方”,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心里苦了,也总想方设法盘算着把随出去的礼钱收回来。上塘好多人家都能找到请客办事的理由,但赵大狗和弯三家怎么也找不到,说来有伴弯三心里多少还能平衡。不曾想前年,赵大狗外出打工的独子,从来不回家的人突然间领回来一个女子,在上塘热热闹闹办了一百余桌的酒席,孩子长大要结婚这能想得通,可在去年,那孩子又重新领回来一个女人,赵大狗在上塘说刚结婚的那个女子跑了,没办法孩子又重新找了一个。上塘的所有人家又重新随了一次赵大狗家的礼。最让上塘人生气的是在今年年初,赵大狗的儿子又回来了,还又领回来一个新的女孩,赵大狗家又风风光光如初婚一般给儿子热热闹闹举办了一次婚礼,说去年结婚的那个与儿子性格不和,做不了一家人,离了。
上塘人是生气,但也只是私底下议论,说,别人家结婚后离婚再续那是悄悄领证就成,谁也不像赵大狗家,今天结,明天离,今年请,明年还请,要是他儿子的婚姻一直这样不稳定,三天两头的离,那上塘人不得年年随他家的礼到老。弯三和大家一样生气,但他不像大家那样在私底下议论,按捺不住满腔怒火的他终于跨进了赵大狗家的大门,见到怒气冲冲的弯三,赵大狗面不改色心不跳,将嘴附到弯三耳根处说:你没发现孩子领回来的都是老远山丘的外地女人,我实话告诉你,他们是朋友,没真正结婚,都是来帮忙的,这么些年我随了那么多礼钱,总得捞点回来吧?这不能怪我赖,我也是没有办法
的办法,不然我天天只顾往外送,还要不要过日子?听了赵大狗的话,弯三惊讶不已,半天才说,可你已经办了三次,你看看,你家还不是老样子。赵大狗一脸的真诚。是,起色是不大,但我也不再赔本了,还略有赚头,不信你也试试,我真没骗你。三哥,我信任你才跟你说实话,你可不能卖我?
赵大狗家的事儿弯三没往外说,就是玉凤他也没告诉。赵大狗只有一个儿子,弯三有两个,两个儿子都跟赵大狗家的差不多年龄,两个儿子也是常年在外地打工。弯三看到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上塘盖别墅,他不奢望两个儿子能回来盖多高的别墅,哪怕就两小层,但两个儿子都没能满足他的愿望。弯三实在找不出请客办事的理由,他觉得赵大狗所说的办法确实值得效仿。弯三捉摸了差不多两个月才下的决定,他没跟玉凤透露一句话就直接给老大去了电话。你想钱想疯了,要我假结婚,我找谁去结呀?老大在电话那头发起了火,震得弯三的耳鼓嗡嗡直响。弯三又打电话给老二,老二也不同意。真是白养了,一党怂货,婚是婚不结,房是房不盖。弯三骂骂咧咧,心情糟得就像个烂泥坑。那些日子,玉凤过得小心翼翼,但她又不敢开口问,她知道弯三不开口说的事儿,再如何追问也白搭,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谩骂你一通。跟弯三过了这么些年,这点见机玉凤是有的。
弯三的劲还没缓过来,却听说村小组长家大儿子又要乔迁了,弯三憋屈得差不多一口气背过去。他扳着手指算了算,村小组长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的婚宴都随了礼;三个儿子每家两个孩子,每个孩子满月随一次礼,满周岁随一次礼;村小组长给每个儿子盖了一间瓦房,每一间瓦房上梁村小组长各请一次;三个儿子搬进新家也一人请了一次;三个儿子很能耐,老大前年盖了一幢两层的小楼请了一次;老二接了一张“大黄蜂”回来请一次;老三媳妇又给老三生了个儿子,刚吃过满月酒。别人家吃的不算,只村小组长家的,上塘人肠子上都还沾着他家的油水味儿,哪曾想老大又出其不意的在县城买了个门面房。那接下来老三家小儿子周岁,老大家两个孩子高考上大学,还有老二、老三家的孩子上大学的事儿,老大又是盖房,又是买房的,老二、老三也没闲着,他们都说要向大哥学习,如此稠密的频率,就是神仙也受不了。从听说乔迁时,弯三就开始骂上了,他骂村小组长,骂村小组长的几个儿子,骂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最后狠狠地把自己也给骂了一顿。说,要是自己能像村小组长那样长本事,也给两个儿子每人盖一间,不仅一间,盖上他两间三间,不是也能陆续不断的请客了。想归想,别说一间,就是半间的钱弯三也拿不出来。他的两个儿子读书不成,随着潮流外出打工,外出打工不仅不能赚钱,还经常打电话回来要他贴补生活费,弯三叫他们回上塘来,可两个儿子就是不答应。在电话里,弯三把话说得很硬,可过不了三天,他又屁颠屁颠的到县城给儿子打钱。他安慰自己道,我不是怕他们饿着,我是担心他们在外面没钱了,会想歪点子,要是整歪点子进局子了,自己如何向祖宗交待?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最正当的理由,弯三也就不再憋屈。但对村小组长大儿子又要乔迁这事儿弯三就是缓不过劲,他知道整个上塘,不仅自己缓不过劲,百分之九十九的上塘人都缓不
劲,缓不过劲怎么办?得说呀,可弯三等呀等,等到开席的鞭炮声响了也没听见谁开口说我不去了。摸摸干瘪的口袋,弯三想,要再这样随下去,把他和玉凤的骨头也随进去了也到不了尽头。弯三才决定丢掉面子,自己想办法救自己。
弯三是硬着头皮丢掉的面子,但玉凤不知道。回到家的玉凤越想越气,她觉得在上塘简直没脸待下去了,所有的面子都被弯三在今晚的席宴上给丢光了,不仅面子丢得精光,就连里子也丢得一丝不剩。“我弯三不是送不起礼,更不是小气的人,我就是想创造点新意,爆米花爆米花,日子越过越发。”越想玉凤越恨得牙痒痒,这么一袋十来块钱的爆米花能叫新意?要是能的话,那何不如爆米花都不用送,直接在礼单上挂上几句话祝福的话,那不更新鲜。
弯三,我操你妈,你一天到晚尽整些丢脸的歪理。玉凤恨恨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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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上山呢?
扛着锄头上山的弯三,在村口遇到了村小组长,赶紧递了个笑脸上去,哪知村小组长像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的招呼似的,挂着一脸“僵尸相”朝前走。碰了一鼻子灰的弯三收起尴尬在脸上的笑容,心里生出十二分的气。
弯三心里不高兴,但他不后悔。送爆米花的当晚,赵大狗就悄悄找到他,问他为什么要送爆米花,是不是穷得真揭不开锅了?弯三把他算过的账跟赵大狗重新算了一遍:村小组长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的婚宴都随了礼;三个儿子每家两个孩子,每个孩子满月随一次礼,满周岁随一次礼;村小组长给每个儿子蓋了一间瓦房,每一间瓦房上梁村小组长各请一次客;三个儿子搬进新家又一人请了一次;三个儿子很能耐,老大前年盖了一幢两层的小楼又请了一次;老二接了一张“大黄蜂”回来请一次;老三媳妇又给老三生了个儿子,刚吃过满月酒。你看看今天,老大又为城里的门面房搞搬家仪式,其实他搬个屁,门面房那是租给人家做生意的,他搬进去住哪儿,只不过为办事找借口罢了。这还不算,你想想,马上老三家小儿子周岁,老大家两个孩子高考上大学得请,那么还有老二、老三家的孩子上大学的事儿呢?还有,老大又是盖房,又是买房的,你没听老二、老三说吗,得向他大哥学习,要是他俩也像老大一样,又是盖又是买的,你想想,光在他家,我们还要做多少次客?随多少次礼?
弯三这一算,把赵大狗算出了一身冷汗,老天,一直这样做下去,日子还真没法过了,我以为假借儿子结婚能捞回本钱,这样算下来,还真是捞不回来。弯三递了支烟给赵大狗,有些无奈地说,捞个鬼,你好歹还捞了点,我那两个儿子,直说横说他就是不听你的,犟着呢。好一阵子,两个人不再说话,寂静的黑夜里,那吧嗒烟的声音是那样的脆响,不时还伴随着一阵赵大狗短促的呛咳。赵大狗来找弯三,本来是要让弯三重新去随礼的,就找个什么“先送祝福,后送钱”的借口,把这个笑话给补上,再一听弯三算的账,赵大狗还真没法劝了。烟一支接一支的抽着,好半天,赵大狗转过脸来说,好,三哥,你这爆米花送得好,要是之前你跟我这么说,我也会跟你一起送爆米花的。赵大狗又递了支烟给弯三,可点燃的烟刚吸了半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唉,三哥,搬家随爆米花,那其他客随哪样好呢?不可能每次都随爆米花吧?
随你个头,你也不动动脑子,别说其他的客,只说搬家,要是人人都随爆米花的礼,那主人家还不得呼口气放个屁都是爆米花的味儿。在赵大狗的赞同声里,弯三又把自己的烦恼给掏了出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才好呢?都是一个村的,不可能不打照面。赵大狗有些烦躁。
照面得打,办法也得想。
办法不是一两支烟的功夫就能想出来的,特别是上好的办法。弯三与赵大狗就这样默默地蹲在墙根脚吸了半宿的烟。这半宿烟吸下来,虽说没找到解决的办法,但弯三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在上塘总算有一个人能赞同自己的做法了。
有人赞同自己的做法,你村小组长再不高兴我也管不着。弯三不再生气,吹着口哨,尽量把自己的心情装点得高兴些。
烈日炎炎,酷暑难熬。弯三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借着如火的太阳除着草。半亩地没除完,他就坐到了地埂边的树荫下,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这可不是弯三的风格,要在平时,就这点地,他不一气铲完是绝不休息的。今天铲不完,是村小组长的“态度”一直埂在心头,他告诫自己不要再乎,不要在意,可告诫不灵光,心里老想起这事儿。他想在这树荫下息会儿回回神,便擗来树枝铺好躺下去,哪知还是不舒服,就像躺在了针毡上。弯三陡地坐起来,扛着锄头就往家走,来到村口的小河边,他把自己丢进清澈的河水里浸泡起来。
村口的小河流量不算大,但上塘人在很多年前就在小河里筑了一个齐腰高的坝,坝里的水蓄满后,漫过坝堤自然又往下流了,绝不影响小河的下游。这坝筑上后,上塘人经常来这儿游泳、解乏,男人一般在中午或傍晚,上塘女人都在晚上来。清澈的河水,弯三拨弄着,一捧捧泼向面颊,这不经意的动作让他又想起了童年。那时的他经常会邀上几个小伙伴,整天在河里钻上钻下的捕鱼、捉虾、摸螃蟹……累了,就静静地躺在河堤的草丛里,两岸的树木在习习清风中投下一片荫凉,柔和的风轻轻地抚摸着肌肤,朦胧中好似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在舒适和惬意中,默默地倾听知了在树上不知疲惫的鸣叫,仰望天空云卷云舒的变幻,渐渐进入梦乡。直到上塘弥漫起袅袅炊烟,母亲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里,他们才会提着裤子,拖着鞋子回家。
那时的小河好美,弯三想,不仅他们小孩子喜欢,每当夕阳西下,劳作归来的大人们牵着牛也会在河边暂歇,大人们惬意的打澡声、河水的哗哗声、牛儿悠长的“哞哞”声交织一起,好像一首悠扬的田野交响曲。个别大人本不想洗澡,只想将脚浸泡在清澈的河水里,随便洗一洗脚上的泥巴,哪知,从水里冒起一双不经意的手将他拖下去,小河里便洋溢起一阵悠长的欢笑。那时,白天玩够了的孩子们就会在边上看热闹,看着他们用双手捧起河水像自己这样泼向面颊,想将一天的倦意和劳累冲洗得干干净净时,几个孩子就会丢几个小石子,在大人们不远的地方溅点水花,也想把自己融进大人们的欢乐里,那时的他们好像没有自己现在的这些烦恼,做客随礼都是送玉米或是谷子,条件好的,或是比较亲的,就送把伞送个盆,哪像现在,送五十嫌少送一百,送一百还少,发展到了两百,这两百的现金自己要卖多少斤白菜?不送吧乡里乡亲的,过意不去;送吧,又是“蛤蟆垫桌腿——硬撑”。
以前,弯三倒没太在意,可渐渐地,两个儿子长大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他还没能给孩子盖上结婚的房子。上塘人给儿子结婚都这样,先要盖上新房,然后是筹备聘礼,弯三连房子也盖不上,就更别说高昂的聘礼了。他不知道聘礼是什么时候涨价的,他只记得自己娶媳妇那会儿,十六块钱,外加一个箱子,一个柜子就搞定,现在家具要名牌不算,仅礼金就得上万。在上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礼金六万六的,说明家境不是怎么宽裕的;八万八,家境一般;十二万八那是富裕的能过日子的人家。弯三本想着乘两个孩子年龄还不小,勒紧裤腰带攒点钱,把房子给盖上,他要一口气就盖两所大瓦房,两个儿子一人一所,他盘算了一下,怎么说得攒上五万元。钱是攒够了,就在他要着手动工的时候,上塘的行情变了,不但没人盖瓦房,就连住着的瓦房也拆了盖起了砖混房,瓦房在上塘成了贫穷的标志,弯三当然不能再盖。弯三问了问,盖砖混房,连工带料算下来最便宜的都是九百一个平米,那一百平米就得九万,盖砖混房少说得两层,不可能占地才盖五十平米,要扩大占地面积,那九万都盖不好,更别说再大点的了。
兜里的钱,再怎么积攒速度也超不过“行情”的变化,弯三越算越生气,他与玉凤那个苦可以说上塘人再没谁能承受得了,可每年辛辛苦苦的收入,一大半都用在了随礼上,再减去肥料农药钱和家里的开支,能攒到存折上的已寥寥无几。弯三那天算了一下,如果随礼的钱能减少一半,他家的生活就充满希望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怎样才能减少随礼的钱而又不得罪人呢?
浮在水面上的弯三实在想不出办法,侧身一个猛子,带着满腔的混沌扎进水里,想用这清澈的水淘洗、浸泡一下。在水里闷了几分钟,出来还是一个办法也没有。弯三恼火了,才送了一次爆米花,村小组长就叫不答应了,要是再多送几家,那整個上塘,自己不成了孤人一个?俗话说得好,叫花子都得要个伴,何况他弯三还不是叫花子。
弯三很委屈,为了撑起这个家,买个家什物件他都得讨价还价,且要在心里捉摸半天才下手,哪怕一元钱的东西也要衡量半天,上塘人在背地里夸张地议论他说,张云成买个东西,先过嘴舔舔,再过肠子滤一滤,最后才到心里拿捏拿捏,这三道弯一转,雁过拔毛,最后买到手的东西差不多接近“原价”,上塘人就给他取名弯三,意思是弯了三道弯的人,再深一层意思是小气的人。弯三知道背地上塘人都叫他弯三,但当着他面以他在家排行来叫三叔或是三哥,弯三也就难得糊涂,认了。说实在话,要是手头宽裕,买件东西他也不想讨价还价的磨嘴皮子。
三叔,咋这样清闲?不铲玉米了?不知什么时候,郑加林已脱了衣裤,赤裸着身体进到小河来。
累了,休息一下。弯三懒洋洋地扑在水面。
我看你不是真累,是心烦吧!
弯三一惊,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变化,瞬间他又恢复了常态,双手拨了拨水面,与郑加林的距离又远了点。
离我那么远干嘛?我能吃了你不成?
没有,我担心身上的汗臭着你。
村小组长没应你,心烦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离你们不远,看到的。郑加林捧了捧水泼向面颊,又抹了抹脸上残余的水珠说,你脾气好,还笑得出来,要是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是,他儿子搬家你是没送钱,可你也送了一袋爆米花呀,且还有那么好的祝福,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看看他家,那么有钱,还隔三差五的想着请客赚钱,他家的客事我早就不想去了,可又不能不去,我抹不开这脸子,唉,说到底就是穷要强呗。
你真这样认为?
当然了,实话告诉你,不光我,好多人都有这个想法,那天你送了一袋爆米花,大家都在背地表扬你呢。
真话?还是安慰我?
真话,不信晚上你到街心听听。
太阳还老高高的挂在天空弯三就回来,玉凤还没做饭,她在喂猪、喂鸡、喂牛,惊奇地回头望了弯三一眼,但没跟他说话,从前几天弯三送爆米花以来,她就跟他较上了劲。虽说较劲,但该她做的,玉凤绝不松懈。见弯三提前回来,以为他肚子饿了,麻溜着收起其它事情就做起饭来。
饭菜简单,玉凤做起来快,弯三吃得更快,玉凤忙碌完坐到桌边没吃上三嘴他就起身走了。来到街心,三五成群已聚了不少人,还真是,大家都在议论随礼穷家的事儿。沿着街心来回走了一趟,弯三终于明白,在上塘人随礼这事儿就是一个长脓的胞,碍于面子谁也不先挑破,谁也不想当“出头的椽子”。想不到弯三在村小组长的儿子乔迁席上把这个脓胞给挑了,脓胞破了,人人借坡下驴,都来“挤”。
听着一句句掏心窝子的话,弯三心里荡漾开来,他背起双手,慢慢凑了进去。想不到上塘人算随礼的账比他算得还清楚,仔细,周全,这是弯三料不到的,从他们一个个的算法里,弯三认为自己能叫弯三,他们叫弯四、弯五、弯六都算屈才了。既然大家都明白了,弯三也就不再憋屈,刚抬步想走,却被发现了。
来来来,我们让三叔给我们讲讲。
不行不行,我能讲什么呢?
就讲讲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该怎么办?这也是弯三困惑的问题,既然现在大家都明白了症结所在,那该怎么办就不再是问题了,但弯三稍作捉摸,没有推辞,笑了笑侃侃而谈起来。大家都知道,勤俭节约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改革开放后,我们国家的经济在不断提高,但还没有富裕到可以比阔斗富的时候,还有相当一部分地区是比较贫穷落后的,就像我们上塘一样,还有许多人为解决温饱问题而奔波。对于我们来说,勤俭持家就显得更重要了。哪样叫勤俭持家呢?
三叔,你在背书么?
别打岔,让你三叔说。
勤俭持家是一种素养、一种品行,是现代文明的内在诉求,是对家庭幸福的盘算,更是一份社会义务的担当。节约是一种远见,一种态度,一种智慧。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整个人类,要想生存,要想发展,都离不开“勤俭节约”这四个字。一个没有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精神做支撑的国家是难以繁荣昌盛的;一个没有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精神做支撑的社会是难以长治久安的;一个没有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精神做支撑的村子是难以致富的。所以,要想让我们上塘富裕起来,我们所有上塘人都应该积极行动,牢固树立节约意识,“让节约成为习惯”,“让节约成为生活方式”,坚持从自己做起,从每一天做起,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你喊了半天的口号,要怎么做?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
哪个说三叔没告诉了,他不就是告诉大家,不该吃的别吃,不该办的事别乱操办,不该随的礼别乱随,节约下来,大家不都富裕了。
石柱,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弯三勉强地辩解道,但他心里却乐得不成,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三叔,我就知道你不承认,你要是能爽快承认,你就不叫三叔了。石柱差点儿说出“弯三”两个字,但大家还是听出了石柱的弦外之音,轰的笑了起来。
哎呀,三叔,三两句话就说清楚的事儿看把你给绕的,我们差点没明白过来。
说定了,我们以后就像三叔说的那样,不得不办的事情,才办,但不能大操大办;能不办的事情就不要办,办了,大家也不准去随礼,白去吃他家,看他以后还办不办;不得不办的事情,要以勤俭节约为主,不能像以前你家吃狗肉,我家吃牛肉,他家吃羊肉一样攀比。
你说得好听,哪些事是不得不办的?哪些事是能不办的?最起码得有个范围
来概定。
这话一出,大家一言我一语的激烈讨论着,参加讨论的人也越来越多,经过半宿的激烈讨论,最后依照单位上的人作出了约定,白事和嫁娶都得办,其他的都不办;秉着以勤俭节约为主的观点,办事的桌数定在二十桌以内;做客把“全福制(全家人)”改为“双福制(两个人)”;菜只能吃八个碗头;随礼白事一百元,嫁娶五十元;嫁娶的聘礼在六千以内;违反一次罚款一万元。
未经村小组长召开全上塘人讨论的约定,以“上塘村的约定”为标题,工工整整用一张大红纸郑重地公告在了上塘村的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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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成,你个杂种,不作一次你会死呀?平时说话做事你不是都能转三道弯么,这次你呈哪样英雄?
正在津津有味看着电视的弯三,被从外面火急火燎回来的玉凤骂得是莫名其妙,在玉凤云里来雾里去的骂声里,弯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你这个婆娘,疯啦?
快了,你这样作死,我离疯也不远了。
到底出哪样事了?你不能好好说吗?
从那约定贴出来以后,弯三的心里正美着呢,他没心思跟玉凤吵。要赶平日,怕玉凤脸上早挨几个巴掌了。玉凤能这样大胆的开骂也是被气疯了的缘故,但她没想到弯三竟然没发火。见弯三没发火,玉凤就大胆的放肆了起来。
你呈哪样能?你不知道“出头的椽子肯烂”吗?那个烂村长有哪样好当的?你就这么想当?你不撒泡尿照照,你给有这个本事?
等等,你给我说清楚,哪个说我要当村长了?
你还装?有哪样事不可以在家里先商量的,硬要整得全上塘人都知道了我还蒙在鼓里?我倒是真的想知道,你是跟他们过日子,还是跟我过?咋个哪个多亲一些都不知道?
没有,我真没有想当什么村长。
不想当村长你召开哪样会?贴哪样约定?
那不是我召开的,是大家自己凑一堆,那约定也不是我定的,是大家坐在街心议论出来的,不是我定的,当然不会是我写的了,又从何说起是我贴出去的呢?
你还编瞎话,人家村长媳妇今晚在街心都说了,你为了当这个村长,用袋爆米花随礼,公然诋毁老村长的形象;为了能让大家选你,你迫不急待的上跳下窜表决定,拉选票,你那是在违法;说你心再急也不用做得那样露骨,还没换届呢就行使起权力来;她还说,一个未经现任村长召开的会议形成的决定,那是不算数的口水话,你还公然贴在街心。最后她告诉大家,你想当村长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可怜的是她男人,辛辛苦苦为上塘操持,却没落个好。
在玉凤的转述里,弯三总算弄清了原委,他不再理玉凤,出门就近找了石柱,要石柱去跟村长说说,他没做过那些事。
三叔,不要放心上,這事儿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
可不是,那天我是参与了,可不全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当时你就在场。
知道,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村长媳妇捣的鬼,她家小孙子不是差两个月就满周岁了么,老三家正积极筹备呢,为了能顺利请客,他家当然得找说法。
哦,怪不得。刚释然的弯三又担心起来,要是他家真请客,你说咋办?按约定上说的要罚款,可谁去收这份钱?
当然是村长去收了。
村长就是他爹,他爹能收他的罚款?
谁说村长还是他爹?前两天村委会的不是下来开会说,要在这个月底把村长选举结束么?
选个屁,他爹都当这么多年了还能不让他当?
这可不行,刚才在街心我们就议论了,这次得好好挑好好选,要选一个能真正执行约定内容的人当村长,大家都提议让你当呢。
弯三明白了,当村长不是他的“狼子野心”,而是他们的“狼子野心”,他们要拿他当枪使的狼子野心更是昭然若揭。
就在村小组长换届选举日的头天,弯三疯了,这是上塘人始料未及的。从早上听到这个消息,就有人陆陆续续来到弯三家看弯三,只见他一改往日的严肃,满脸堆砌着憨笑,嘴角还挂着一根扯也扯不断的口水,玉凤不时的拿手帕帮他擦着,边擦边告诉大家,我也不知道,早上是他先起来的,等我起来就见他倒在院心里了,一动不动,我以为是磕破了,可是也不见哪里淌血,就没太在意,把他扶到沙发上,醒来就这样了。
三儿,三儿,知道我是哪个吗?上塘村的赵大爷在弯三眼前摇了摇手。弯三呵呵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赵大爷白哗哗的胡子,爷爷,爷爷的叫着。听到弯三叫爷爷,赵大爷高兴地说,不要紧张,他没疯,他还能叫我爷爷呢。
大爷是我们这辈人叫你的,他不应该叫你爷爷,要叫你大爹才对。石柱更正着。
他不是比着孩子叫的么?
你想想,他以前叫你是叫大爷还是大爹?
赵大爷捋了捋胡子,思索一阵后说,他是叫我大爹,从没比着孩子的辈分叫过我大爷,难道他真的……
五斤,五斤,快,快点,去拉住他,赵大爷的话没说完,弯三就拉着石柱的手催促了起来,把他手上的那把崭新的破菜刀抢下来。
三叔,我是石柱,你好好看看,我是石柱,不是五斤。
友良,友良,快点,快点去,把他手上的那把崭新的破菜刀抢下来。弯三催促着石柱。
三叔,我咋又成了你家友良了?我不是友良,你好好看看,我是石柱。
石柱,你不要摇他了,站在一旁的赵大狗突然制止说,他刚才是不是叫你去抢那把崭新的破菜刀?赵大狗把“崭新”和“破”念得很有分量。
崭新的还能叫破菜刀么?石柱听出了新问题,不再纠结他叫五斤还是友良,老天,他真的是——石柱看了看玉凤婶,赶紧把“疯”字给咽了回去。
赵大狗蹲下来拉着弯三,你还认得我么?
爹,爹,你回来了。弯三这一句爹,喊得赵大狗毛骨悚然,弯三的父亲已故多年,可弯三乐呵呵的拉着赵大狗不放,转眼间他收敛起笑,严肃着表情,说,爹,你快点叫友新(弯三的二儿子)去,拉住
那个年轻的老头,他要去杀人。
去哪儿杀?赵大狗顺着弯三的话。
呶,去那边,杀那个死去的活人唉。突然,弯三又拉着赵大狗的手笑了起来,不要去了不要去了,那个死人爬起来跑了,他撵不着了。
看情况真的挺严重,玉凤,你还是领他到医院看看。赵大爷关切着,有些心疼地望着弯三,三儿,跟玉凤去医院看看,不怕呀,会好的。
爷爷,我吃过了。弯三对着赵大爷憨笑。
我没问你吃没吃,我是叫你跟玉凤去医院看看。
我要讨媳妇。嘚,穿新衣服,讨媳妇。说着弯三进房间找衣服去了。
弯三疯了这件事,上塘说什么的都有,但说什么都不重要,摆在大家眼前的是明天要选谁当村长,原来大家一致力推弯三,如今弯三成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当选的。弯三不能当选,那得选谁?要搁以前,没谁在意谁当选,但从弯三随了“爆米花”这份礼以后,上塘人才相互了解彼此间搁置心底的心事,想不到的是搁置在上塘人这么多人心底的心事原来是同一桩事,这份心事被点醒后,本以为借弯三之力能解决,谁也料不到在这节骨眼弯三却疯了。
上塘的夜很静,从来没有过的寂静,就连一声轻微的犬吠也没有,好像它们也知道,整个上塘都在思考,便如乖巧的孩子,安静地躺着,又似安静地等待。翌日大清早,上塘街心就坐满了人,从他们一脸的倦意知道,昨晚没休息好。没休息好应该考虑出好的结果,但出人意料,没有谁能提出个村长的合适人选。如果提不出新的人选,就上塘人的脾性,还是原村长莫属。昨天听说弯三疯了以后,村长家上上下下也都这个定论——新村长的位置老村长莫属。老三又开始计划孩子周岁的事儿,办了几次事儿,现在不用父亲操心老三就能独挡一面,所请的人里,哪些一定能来,哪些不一定能来,哪些是只会送礼不会来吃饭的,比如在外地打工的,老三是一算一个准,一定能来的确定后,不能来的他灵活机动抛了几桌,这样一算,请客的桌数,吃的菜数,以及到哪里购买较为便宜,小俩口乐了,怎么说也得赚上一万多。
会议是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的,时间还没到,在家的所有上塘人都拎着凳子来了,就近挨成堆,窃窃私语着,他们得在正式开会前完成拟定人选,他们紧张地议论着,孩童却在人堆的缝隙间你追我赶的嬉戏,对于他们来说,谁当这个村长都无关紧要。
领导陆续上台就坐,台下的议论还没结果,他们焦虑着。其实,最焦虑的要数赵大狗,从弯三跟他算了那笔账后,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下去的希望他寄托在弯三身上,现在弯三成了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希望能寄托在谁的身上,他筛来选去,对谁也不放心。就在领导讲话结束,准备分发选票的时候,赵大狗不顾一切的站了起来,自我推荐当选上塘村的村小组长。对于赵大狗的自我推荐,原村小组长家是一片嗤之以鼻的哗然,不仅他家,就是其他人也如此。
我说大狗,你有哪样资格当村小组长,你儿子的婚事是办了一次又一次,仅这条你就不合格。
要是大家信任我,我在这里保证,以后我儿子就是天天离婚,年年结婚,我也不会再给他办一次。我不仅不给儿子办婚事,还要严格遵守大家商量出来的那些约定:第一,白事和嫁娶才能办,其他的事情一律不能办;第二,办事的桌数最高不能超过二十桌;第三,上塘人做客把“全福制(全家人)”改为“双福制(两个人)”;第四,办事的菜只能吃八个碗头;第五,白事随礼一百元,嫁娶随礼五十元;第六,嫁娶的聘礼必须在六千以内。第七,以上几条哪家违反一次就罰款一万元。
大狗叔,你真能做到?石柱有些不相信。
只要你们信任我,我绝对不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
赵大狗的一番话让大家震惊,也是原村小组长家料想不到的,但原村长媳妇认为赵大狗是“无利不起早”,便站了起来,说赵大狗,你说得倒是好听,罚款你要怎么罚,你自己一人去收吗?罚来的钱你一人保管吗?这还不进了你的私人腰包了,你叫我们怎么放心。
婶子,你放心,只要我当了这个村小组长,我第一件事就是像大家议论的那样成立村规民约执行委员会,让大家推举出一个委员长,一个副委员长,五个成员,我不任村规民约执行委员会里面任何职务;第二件事是把我刚才承诺的约定定为上塘村的村规,违反者由村规民约执行委员会去执行,具体账务由村规民约委员会来管理,并且每月向大家公布一次。
你要当这个村长,你有哪样本事带领大家致富?
我没本事带领大家飞黄腾达,至少日子要比现在过得好。
村长媳妇还想继续往下说,被他儿子给拉住了。换届领导征询了大家的意见,在确定没有人表达意见后,下发了选票,结果赵大狗以票数第一当选上塘村小组长。
上塘村小组长公示结束那天,赵大狗刚从山上回来,屁股刚歇到板凳上,准备将半张脸塞进烟筒时,弯三来了,满脸堆着笑,一跑一颠,嘴里的口水没流出来,但不时会将拇指塞进嘴里吮吸着,见到赵大狗,上前拉上就要走。
你要干什么?赵大狗惊奇地叫了起来。
别怕,友良,走。
去哪儿呢?
友新找你。
友新个屁,你儿子没回来。赵大狗想甩开弯三紧紧拉拽的手。
不行,跟我走,有事儿。走在前面的弯三转过头,望着赵大狗,脸上出现一丝丝坏坏的笑,轻笑过后他说,那个年轻的老头又来了——
他拿着一把崭新的破刀,杀死了一个死去的活人,对吧?赵大狗有些无奈地接过了弯三疯了以后不断叨念的话,你的这个年轻的老头都来过好几趟了,咋个那些死去的活人就是不会死?
大狗村长,你跟一个疯子说哪样?能说得清吗?迎面碰到王小山,他觉得有些好笑,赵大狗怎么就愿意跟弯三这疯人绕呢?
你才是疯子,弯三立住,指着王小山,丢掉了脸上的笑,我让那个年轻的老头杀死你。
好好好,让那个年轻的老头来,可我
又不是一个死去的活人,他不杀我。是坏人他都杀。弯三还是一脸的严肃,我要让瞎子看看,让聋子听听。
好好好,赶紧去赶紧去,王小山笑了起来,让瞎子来看,让聋子来听。转身之际,王小山跟赵大狗作了个无奈的表情,看来他的病更重了。
弯三把赵大狗拉进门,“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并拴上了门闩。赵大狗一惊,只见弯三的脚步正常,不再一跑一颠,也不再拉拽着他,脸上那憨笑没了,满脸常态把他领到灶房。
大狗兄弟,来啦?玉凤一脸的笑,在灶房里忙碌着,快进来坐,你们喜欢的二锅头和卤肉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喝吧,我再给你们炸碗花生下酒。
嫂子,你看,他正常了唉!赵大狗惊
喜着。他本来就没疯。玉凤笑着说。他没疯?赵大狗更是吃惊,没疯会那
样胡言乱语?
那不是胡言乱语,是我叫友良发给我的一则笑话。弯三举起酒杯,来,祝贺你顺利当选村长。
原来是你的局?赵大狗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着,我太笨了,还信誓旦旦的揽什么活儿,你倒好,在这儿躲清闲。
我不是躲清闲,要是我当选,那随爆米花的礼不就做实了。你这是什么歪理,当选村长跟随爆米
花的礼有什么关系?不懂,就别问了,我有我的道理。唉,你什么时候都有你的一套歪理。在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中,弯三家的灶
房里洋溢起欢快的笑声。
责任编辑 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