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江冬

我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天堂，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来的时间还不长，很多事情都得向别人打听。当然，我对这里的生活还是相当满意的。天堂嘛，不会缺少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如果我真的是在天堂的话，这里与我在人间时设想的还真不一样。这里不就是另一个人间吗？我觉得自己似乎还依然生活在从前的城市，只不过环境有点陌生而已。据先我而来的那些人说，这其实就是天堂的好处：给你一个你熟悉而习惯的环境。想想倒也是，假如要我像古人或者未来人那样去生活，我肯定是适应不了的。虽然他们都没有跟我说——也许他们也并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天堂其实有很多个，不同时代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天堂里，彼此的生活并不交叉。我曾经试图走出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可是毫无办法，这城市似乎有无限大。无论我走到哪里，眼前都是数之不尽的楼房、街道和小巷……到处都有东西出售，也提供各种服务，但都不用付费，我至今还不知道这里的钱长什么样子。有次我在一家餐厅里问服务员，如果没有收入，她为什么会干这份工作。她回答得很干脆：好玩。就是這个答案点醒了我，我已经是在天堂了，什么都不会缺少，也永远不会再死去，所以我也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干干。那么我能干点什么呢？说真的，一开始我什么都不想干。据说这是所有新来天堂者的通病。我们这些人总要休息那么一段时间，以减缓在人间生活的疲惫。在我想干点什么了的时候，我就开始看书。你们知道，这几乎是我在人间唯一的爱好。在人间能看到的书，这里都能找到。书是看不完的。不过我迟早有一天也会真正去干点什么。对此我已有不少主意。想到什么都可以去尝试，完全不用在乎生命的局限，我的脑袋就有点眩晕，仿佛它里面被塞进了已经超过它容量的东西。因而有时候我几乎不愿意稍作动弹，晚一点和早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区别当然是有的。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话在天堂尤其是一句真理。现在我已经知道对于天堂里的人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怠惰。如果有谁一旦沉迷于怠惰，那么他迟早会成为这天堂里的一尊雕塑，虽然没有死亡，但也不能说还有生命。“生命在于运动啊！”这是我们这里的人用来打招呼的一句话。是啊，我说了对于未来做什么已有不少主意，可一个主意总是被另一个主意推翻。选择太多真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我总希望找一件更好的事情来干干。

在这里我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还比较宽敞的那种——说起这个我真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在天堂里每个人都会有一套房子，但也不会更多。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可事实上天堂也将属于你们。在这段时间里我多次思索过自己为什么可以来到这里，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天堂的门槛还真不高;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天堂。可无论如何，你们至少也会来到类似这里的一个地方。这绝不是宽慰，而是事实。当然你们也完全没必要为了房子而急切地想要来到这里，并且这也只能是命运的安排，由不得自己做主。是的，人间有人间的好处。现在每天回忆在人间的生活，已像是我的一门功课。若是不回忆我担心自己迟早会忘记，而且这也说得上是一种快乐。想想我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再看看现在！我还如此清楚地记得那第一间“我自己”的房子。推开门，除了看到一张床、一个矮柜，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那些蟑螂，想想都令人不快。可是说真的，当时我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那时候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完完全全用自己的薪水付房租和打发生活。房间小我一点都不介意，因为它已足够满足我的任何需求。睡觉不用说了，做饭可以用个电磁炉在旁边，洗澡上厕所在同一层楼里有个公共浴室。我最大的乐趣还是关起门来没完没了地看书或用一台二手笔记本上网，没有任何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不过我还是跟你们说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吧。说说我的爱情。对，我的，爱情。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这也就是我迟迟没有搬离这个地方的原因。我爱上的就是我隔壁房间的女人。她比我大好几岁，一个老姑娘了。她住的房间比我的稍微大一点，而且带独立的卫生间。我们这层楼里还有两个房间，也都分别住着一个单身的青年，他们其中一个显然也对那老姑娘有意思，他和她的年纪倒差不多。我爱上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我当时的生活圈子里，她虽不是唯一的青年女性，却是唯一一个我觉得可以与之发生点什么的人，说到底只是生理的需求。当时的我以己度人，认为另外那个人也只是如此，只是当时我没有把这一猜想推进一步：作为一个成熟的老姑娘，她肯定已把我们的内心看得清清楚楚。是的，跟我们在一块的时候，她始终掌握着亲密的尺度，一旦我们有更靠近的意思，她便会机敏地躲开。我们几个经常有机会在一块吃饭、逛街，有时是三个一起，有时是我跟她，有时是他跟她。经常在一起却无法有进一步的举动，而且旁边还有一个随时可能打灭你任何希望的人，所以我体内始终燃烧着熊熊的欲火。这种状态的延续，让我一度以为我真的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尽管她年纪比我大，长得也一点都不漂亮。为了她我做了不少蠢事，比如在夜里将耳朵紧贴在与她之间的那面墙壁上，听着她在房间里走动、打电话、唱歌、上卫生间;还有在确定她睡着以后偷偷拿来她搁在门口的垃圾，将袋子打开，一面翻看一面想象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做了些什么……现在想起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因为当时我可能真的是怀着一种真挚的爱情在做这些事情，尽管这爱情的动机并不单纯，可人的一生能有几次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献给另一个人呢？她也许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些。事实上，在面对她本人的时候，我的表现是如此矜持甚至是庄重，我的那位情敌偶尔还会看似随意地去搂抱她，而她则总是郑重地将他推开。可是这样的压抑迟早会在某一天迸发。就是那天我找了一个借口（说我过生日）邀她共进晚餐。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了顿丰盛的晚饭。虽然她给我的礼物仅是一个印有她所在公司成立多少周年的陶瓷水杯，而且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她还嘲笑我不懂礼节——把筷子伸到了她那边的盘里，还有我们甚至都没有喝酒，但我还是一根筋地打算在那天晚上表白。

我们没有马上回去，而是还去江边散了一会儿步。由于怀着一个重大的目的，我更多的精力都用来克服内心的紧张，所以那天表现得比平时更为僵硬、沉闷。她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呢？我自己有时都会忍不住地这么想。可我还没有足够的理性让自己清醒过来。也许当时的我已被爱情折磨得过于苦闷，只想着快点爬出

这个令人窒息的黑洞，哪怕到時候才发现完全搞反了方向。当我终于带着闷闷不乐的心情与同样一点都看不出是“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的老姑娘站在了各自门口的时候，我扭过身慌乱地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诉她。就在那一刻我还在思考到底该怎么说。尽管为了那一刻我准备了或者说等待了整整一天，可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我竟然丝毫都没有考虑。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想我现在都还记得女人当时的表情。她阴沉地注视着我，仿佛在说我最好是不要说出她不想听到的话来。这当然加剧了我的惊恐。其实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结果会是什么，但我还是希望一试——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可能呢。接下来我突然抱住了她——真的是突然，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这恐怕是出于对我那位情敌的拙劣模仿。然而她并没有马上推开我。而如果当时我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事情也许就会转向另一种可能？当然这也很难肯定，一种方式失败不意味着另一种就一定成功。我当时是将嘴巴伸向了她的耳朵跟她说我可不可以吻她一下。如果当时我是直接吻她而不是希望征求她的同意，那么结局是否也会完全不一样？就在我忐忑地等待回答的时候，她推开了我并且说了一句“你想多了，我们只是朋友”。她的脸依然阴沉着，随后她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进去后砰地关上门并且还吧嗒一声按下了倒锁。就是那个倒锁的声音深深地刺激了我——我对她的情感立刻翻转过来。她在我心目中立刻成了一个平庸甚至是丑陋的老姑娘，而尤其令我反感的是她明显一无是处却还故作清高——真的清高也就罢了，可偏偏又那么随便地与异性来往，而且明明早就看出对方的目的，最后却来一句“我们只是朋友”。所以那晚我会大醉一场，说不上更多的是为失败而懊丧还是为解脱而高兴。当时我立刻就去买了啤酒烧烤。我的行动如此果决，简直就像早就计划好了一样。再回来进了屋关上门的时候，我也重重地按下了倒锁，当时我想这就表明我已按断了与那女人的一切联系。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甚至于，我根本就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身体上的异样。我试图睁开眼睛，可眼皮实在是过于沉重，所以只得放弃。我的眼睛感受到了四周橘黄色的光亮，而后我开始竭力想象自己身在何方，而当我想起来的时候身体上的那种感觉就愈发令我惊诧。那是一只手在抚摸我的身体，从脖子一直到腹部，反反复复，而在胸部的时候稍多一点并会轻微地揉捏，偶尔也会往下深入一些，摩挲着我腹部之下。那肯定是一只女人的手，不大，并且柔软。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小伙计倒并没有任何的表示，这可真是万幸。我当时就已能肯定抚摸我的正是隔壁的那个女人，不单是因为她最有可能，还因为我闻到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她的那种气息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忘记，正是它那么多天来一直在引诱着我。可是在那一刻它对我来说已没有丝毫的魅力，也许是因为酒精已彻底麻痹我的欲望，又或者是因为我真的已对她死心。此外也许还因为大量的疑惑在困扰着我：她是通过什么方式进来的？是不是我在喝醉之后还有过什么举动？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到底是个什么人？难道她就不怕把我弄醒？可是这些似乎

都并不重要了，因为一种极致的快乐攫住了我。尽管我还能清晰地感到身体因为醉酒而产生的头痛、恶心以及疲惫，但那种快乐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它当然不是来自于我那被抚摸的身体，而是来自于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想一想吧，一个我一直对其怀有欲望的女人，一个刚刚还拒绝了我的女人，此刻却在偷偷地抚摸我的身体！我不是心理学家，我也无心去详细分析当时产生那种快乐的原因，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一直记住那种快乐的感觉。说心里话那样的快乐我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再没有体验过。很多的感觉你经历了就不可能再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一而再地回想那些在人间的岁月。老姑娘抚摸了一阵后就离开了——这也是我的愿望，否则我怕自己真的会生出欲望又或者忍不住地开怀大笑。走之前她把我的衬衣扣子又一粒一粒地扣上，显然她并不想我知道她对我做过些什么。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不，还有过一次在楼下迎面相遇，可是我们都别过脸去——除此之外当时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而她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后来不久我就搬离了那里，此后就确实再也不曾碰到过她。

人间确实有很多东西值得怀念，具体是些什么却很难说清楚。不过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开始频繁地怀念人间是从哪一天开始的。那天我去了住所附近的一个公园。我已经说过，这里只是一座城市，而且我似乎永远都不可能走出去，可是我在人间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搬往城市周边，而城市越来越大，我也就越搬越远，一来是出于租金的考虑，二来是出于对环境的喜好——当然完全搬去乡间是不现实的。我总是希望我的住所附近有山有水，这对于城市居民来说已然是一种奢侈，但如果你不在乎住所的僻远以及上班的不便，那这在人间的时候也还是能够实现。不过在天堂——至少对于我所在的天堂来说，要得到一个附近有山有水的房子就需要一点运气，这大概全赖于上帝或者那些隐形的管理者们的安排。在这方面我少了一点运气。从我居住的地方扫视四周，除了建筑还是建筑，有水的地方是楼下的喷水池，有树木的地方是路边的行道树。我也曾试图打听过在这里是否可以再申请一套房子或者与别人交换房子之类，可是听者都大感惊诧并极力劝阻，这让我觉得在天堂哪怕是存在再小的一点不满都是不应该的。几次之后我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犯了这里的大忌，于是再也不跟人提起，可是心里的那个念头并不是那么容易打消。这之后我便开始在城里四处寻找公园。逛过几个公园之后，不得不说它们都修建得极为阔大、讲究，而且还完全看不到人间的公园里那种杂乱、喧哗、拥挤、遍地垃圾的情形，只是令我不大满意的就是，它们彼此是如此的相似。当然你可以明显看到它们在布局、大小、设施等方面的差异，可是你将目光投向任何一个地点，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说你看到一个小湖，心里马上就会想到小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看到一片树林，甚至于是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也都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有时我就想也许我在这天堂里体验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在人间印象的一种投影，我希望看到什么或者说我觉得自己正在看着什么，我在人间的那种感觉就会涌现出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天堂虽然给予了我无尽的时间，我也不可能活出一种新的样子来。这样的感觉多少令人沮丧。

就在那一天，當我站在一棵硕大泡桐树下仰头看天的时候，我愈加醒悟到天堂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想你们肯定很难想象我当时看到的天空蓝得有多么透彻，当时的阳光又多么的明亮，还有那一片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碧绿至极的大泡桐叶，这一切我在人间可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啊，可是我内心里竟没有丝毫的悸动，仿佛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幅印刷出来的油画或者是电影中的一个镜头。是的，在那一刻我怎么都没办法让自己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而就在我对眼前的一切满怀疑窦的时候，头顶上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响，随即一片可以说是依然完美的泡桐叶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最后在我的脚边躺着，还如喘气一般微微地颤动。虽然说在人间的时候，我也见过碧绿的泡桐叶飘落，可是我知道在天堂里它完全可以不用飘落，即使是那些落叶植物也都可以四季常青——也就是说一切皆有可能或者说一切皆可更改，可是为什么偏偏在我仰头的时候，那片树叶它要飘落却不在别的时候飘落，我绝不相信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自然现象，因为天堂里的一切都不自然，比如这座走不出的城市，比如不能更换的房子，比如你永远不会更老和死去……所以我想到那一片树叶飘落下来，无非就是为了契合我在人间的印象和感觉，是要告诉我天堂里的一切是多么真实——说白了它就是一个刻意设计的情节。于是我又仰头看天，我想那深不可测的瓦蓝背后一定有一个天堂的主宰者，他就像设计电脑程序一样设计了这一切。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我们安排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们的生活成为这个样子？又或者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断，其实并没有什么主宰者，其实天堂这个样子再正常不过，就如同宇宙无边无际这虽然不可思议却是一种事实。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想找人谈谈，一个在天堂里待得足够久的人会对它有一种更深的认识。不过这样的人，我至今还没有碰到过，并且也从来没有在这儿的书籍上看到过有关这方面的阐述。这一点大概也是天堂的一大禁忌，我只能这么去想。要明白这个事情只能依赖自己，但我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弄懂它，就如同我永远都不可能弄懂宇宙，而哪怕我以为已经弄懂了其实也只是皮毛。

所以我喜欢回忆以前的生活——那么简单，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是透明的。是的我在人间活得并不长，这是我最大的遗憾。虽然我当时一直不满自己的现状，不断地离职然后再找新工作，从城市的这一角搬到另一角，但我还是逐渐明白你选择任何一种生活都不会完全没有遗憾。或许很多事情依然可以弥补，可是在你想要弥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机会。为什么在人间的生活现在看来那么美好？我经常会想这个问题。这似乎是一个很容易就可以想清楚的问题我却一直不断地在想。于是也就不断会有新的答案冒出来。其实平心而论，人间的生活与现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现在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了设计感，也许仅仅是因为我的生活经验已经足够丰富再没有多少事物会让我感到新鲜，因此即便我仍在人间，怕也依然是这样一种感受。如果仔细想想，其实人间生活的重复也何其之多，比如你工作的时候一直在重复你做过的那些事情，因而你总觉得今天不过是又一个昨天;比如你在走路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忘记你在走路因为你有太多这样的经验，而当你撞到了什么的时候就会清醒过来因为这样的经验你还并不太多;还比如你所吃的任何一顿食物到了后来滋味都会变淡，最后可能就只是一种纯粹的口腔运动。是的，生命在于运动，可是如果这运动只是机械地循环往复呢？说真的，在天堂里不管你去做什么似乎都无法避免重复，就如同没有尽头的时间本身。所以人间生活或者说过去生活的可贵，最主要还是因为那时你拥有那么多的新鲜感，它们带给你的感觉就像是雪地上的第一串脚印，而无数的脚印踏上去之后，你就会将它们彻底地忽视。说到这些的时候，就忍不住希望自己永远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一觉醒来就几乎把一切都通通忘记了的孩子……如果退而求其次，就是自己曾经拥有一个孩子。

还在人间的时候，有次我来到了住所附近的一个大公园，一路走到了湖边。天气真好，不下雨轻风和煦，天空明亮却并没有太阳。可是说真的我很难确定是否真的如此，或许这只是当时我自己心情的一种写照。是的，我的心情应该是很轻松惬意，所以我在湖边散了好一会儿步，一直都不想离开。后来我跳上了湖边的一艘小船，是那种四个座位的脚踏船用来出租的，花十几块钱就可以踏着它在湖里游上一个小时。我坐上去的时候，它还用铁链系在岸边，不过也许是因为故障，它一直都被单独地系在那里，我上去的时候也没什么人阻拦。坐在船上感受到身体下水波的荡漾以及更分明的从湖面上吹来的清风，我暗想以前为什么没坐上来过而这一次我要长久地坐下去。没过多久，我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从岸堤上冲过来，简直像一个快速滚动的花皮球，让人担忧她会直接滚到湖里去。她的目标很明确，正是我坐的那艘小船。靠近后，她毫不犹豫就跳了进来，然后坐到我旁边，好像是朝站在湖上面的某个人喊道：“呀，这个地方是最好的！”她一眼都没有看我，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我，又仿佛她才是这个地方最早的占领者。我盯着她粉嫩的双颊，试图勾起她的注意或者至少让她看我一眼，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她侧过身去弯腰把手伸进水里做出划水的动作，好像这样就可以使船离开，同时她鼓起腮帮连续发出“嘟嘟嘟”的声音，那是她又用上了发动机。我注视着她那纤细的脖子，简直不敢相信它可以如此纤细，还有她的雪白小手以及手指，就像某种鲜嫩植物和它刚发的新芽。我扫了下岸边，她并没有家长陪伴。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解开那绑着的铁链然后踩着小船带她前往湖中。我马上意识到这意味着占有。是的，我想要拥有这样一个孩子，一个拥有了她你就觉得你也可以傲视一切的孩子。可是你们知道我在人间甚至都没有婚姻，并且我在那之前也一直觉得这并没有多大关系。

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竟然想要拥有一个孩子了呢？我当时想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到了应该拥有孩子的年纪。是的一个人可以打破人生的一切正常轨迹，但到了某一阶段的时候，你还是会不自觉地产生某种渴望，就像性欲、食欲或者睡眠。所以说真正决定我们人生的正是这些潜在的欲望，它们如同在你出生时就已安放在你体内的一个个装置，随着它们的开启你就

会有新的沖动。这大概也就是人间和天堂的最大区别。天堂里究竟没有了多少欲望我不清楚，但至少可以肯定，性欲是完全没有了的。你们知道，我现在怎么说也还算是“当打之年”，可是在这里这么多天了，我竟然从来没有过丝毫这方面的念想。我已多次想过这个问题，恐怕最大的原因就是在天堂已并不需要生育，而如果性欲依然存在，就会给这里的人带来无尽的烦恼。天堂里不应该有烦恼这是常识，所以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人对此提出异议。出于好奇，也出于在人间的习惯，有段时间无聊的时候，我还在网上搜索过成人网站，并且也在一些书中翻找性爱描写片段，可是它们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天堂肯定不是害怕这些，而是这些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除了勾起你对人间的回忆。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天堂对于“回忆”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不过估计不会太鼓励，因为一个人只有尽可能地扔下截然不同的过去才能真正地融入当下。可是当然总有一些事情我们不会轻易忘记也不想忘记，尤其是你以后再也不可能拥有的那些。

我现在经常回想在人间的性爱，却说实话已完全想象不出它们有多美妙——似乎仅仅只是一种身体的释放，和大小便以及饥饿的时候进餐没有太大的区别。记忆中的性爱只是几个简单动作的反复和叠加，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其中任何一次。第一次的印象稍许深刻一些，不过我清楚记得的也只是所在地点、对象以及所采用的姿势——不，还有在动作以及最后射精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失望——完全没有我所憧憬的那般美好。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那几次没有成功的经历，来到女人的股间却被阻止或者在进入前便已倾泻，这样的遗憾恼恨羞耻远比一次水到渠成的满足更能在心底留下印记而且是黑色。可是正如满足不一定是快乐而遗憾也不一定是失落，就像我和老姑娘的那次——此外我还想补充另外一个例子。那是我在相亲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其实我对婚姻一点都不排斥，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排斥，我没有结婚并不是由于我个人的主观原因。就是在那一段时间，我反而觉得婚姻是一种堡垒，进入里面就可以阻挡屡屡来自他人的似乎理所当然的好奇关心以及怜悯甚至是怀疑。结婚是把自己交给了一个人，而不结婚自己就还是所有人的，所以为什么不结婚让自己更清静呢？当然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围城外的人想要进入前的心理，进入后也许想法就会截然相反。

我和女孩在一家咖啡馆里碰面。人是一个同事介绍的，地点也是他选的。她真的还只是个女孩，大学刚毕业，穿着一件绿色的颇为宽大的连衣裙掩饰着微胖的身材。我猜想那是她最满意的一件衣服，不仅仅是因为她穿着它来相亲，还因为什么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她是那么急于把自己嫁出去，开门见山地问我工资房子家庭条件这些事情，但她似乎仅仅只是按程序问一下而并不是要将之作为参考。接下来她马上又说她结婚以后不想找工作不知我介不介意。我说这没有关系，养活她没问题只是不能过多好的日子。她对这一点似乎也早就胸有成竹，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听到后来我逐渐明白了，她是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大概被母亲说了几句，一气之下决心把自己嫁掉再不靠母亲生活，而暂时的挫折已摧垮她的信心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你找对象不和你家人商量的吗？”我终于在她的话隙里插了一句，她立刻回答结婚之前会带我去见一下她父母的。到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清楚，这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而我有幸成为了她编排中的一个故事的主角。后来我所有的言语都用来暗示她应该更理智一些，可她始终浑然不觉。当我想要立刻结束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角色，就说了句不在她剧本上的台词：“我觉得我们好像并不合适，我们以后还是做朋友怎么样？”她脸上那些憧憬未来的光芒顿时消散了，垂下头去很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什么都没再说甚至没怎么看她，还不时把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因为我担心任何关心的表示都会引起她的误解。“没事啊，那我们就做朋友啊。”出乎意料地她微笑着抬起头来，不过我疑心那微笑是强装出来的。同时她站了起来似乎马上就准备离开，我也只得站了起来。“谢谢你，我要走了……有可能我会回老家去，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你抱一下我行吗？”这突然的请求令我惊讶，脑中飞快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可没有答案只是进一步感到了她的幼稚。看了看四周，有几个人已经在盯着我们了，可我怎么能因为尴尬而拒绝一个女孩这样主动的请求？我抱住了她，感受到了柔软以及来自一具纯洁身体的清香。我暗暗祝她好运同时竟感到了担忧与失落：现在的她多么需要人保护，而如果她一定要嫁人，这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可是我已没法把自己刚才的话收回。

她离去后，说实话我一直都在思念她，有次还梦见她被人欺骗生活凄惨，而在梦里我竟然毫不怀疑这都是我造成的。所以当仅仅半个月后，我又接到她的电话她说要来找我，我的心情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已将她视为我的女友甚至妻子，并也开始计划起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怎么能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她那部荒唐剧本的合作者呢？这一次见面，女孩似乎完全忘记了我对她说过些什么，反而似乎是相信我们上次就已约定了要在一起，于是我也就假装事实就是如此。当天晚上她留下来了，我们躺在唯一的那张床上。我忍不住脱光了她，首先就是上次她穿的那件绿色长裙，她本打算穿着它睡觉。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羞涩，只是身体僵硬双手一动不动，我将舌头伸进她嘴唇也不见任何回应，而当我不停地吸舔她的乳头时她依然如此甚至于还问了我一句“你在干什么啊？”我差点就泄了气，难道她连这个都不懂 ？而且怎么会没有感觉这真的是个正常人吗？为了释疑我立刻将手摸下去，找到阴蒂后一阵抚弄终于听到了呻吟。这时候我内心腾起一股征服的欲望，更加卖力地挑逗她，她的呻吟越来越大，同时身体开始焦躁地扭动。她还终于闭上了那一直好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再次吻向她饱满而坚挺的乳房，小小的粉色乳头已经胀大、硬实，舌头在上面的每一次划过都能带起她身体的一阵颤动。她的肌肤雪白滑腻，身材丰腴而不失匀称，似乎一切都出乎意料的美好。当我怀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渴望将下体贴向她的时候，身体的快感一阵接着一阵，以致终于控制不住精液全都喷在了她那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感到后怕，并庆幸自己并没有给她最后一击，那无疑也会是给我的一击，因为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

我不可能娶她——虽然我知道不可能有完美的妻子，可是至少也不能是她这样连交流的可能都没有，而且和她在一起需要我付出的精力和责任，肯定也会远超我的预期。她洗了澡把衣服又都穿上了，再次来到床上的时候，只是待在床的边沿。于是我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并非她所愿，只是她自认为不可以拒绝因为她正依赖于我。所以接下来仅仅是出于自尊，我也不会再碰她。睡觉前我还劝她躺进来一点，并申明什么也不会再发生，可是她回答说没关系的她那样就很好，分明是受了伤害的样子，而且也并不相信我。她难道觉得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甚至想如果我真的还想继续，她恐怕也依然不会直接拒绝。想到这些，那种想要保护她不被人伤害的情感又回到我身上，只是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并不要为此去做什么，只要保证自己不去伤害她就已足够。考虑她的未来这已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只能祝福她以及至少让她平静地度过这一夜。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她似乎始终一动不动地呆在床沿，一大清早就惊醒了我。她似乎早就起床了，见我醒来就说她要走了。这么早你去哪里？我只是礼貌性地问她。回家啊。她的声音似乎显得欢快，不知道是为什么。哦，那你注意安全。我会的，谢谢你啊。我正想说声不客气，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个好人”，于是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她走的时候我没有送她，甚至都没有起身。她是如此急切，想必昨晚根本就没有睡着，早上还故意吵醒了我，而且她肯定也在庆幸昨晚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而且我是个“好人”。经过这一晚上，不知她会长大多少，不过她迟早会成熟起来的——想到这个我又感到失落，并且确信她再也不属于我。后来的日子证实了我的判断。她再没有出现过，可我则一直对她怀着思念。我想念她那美妙的肉体以及纯真同时幻想着她某一天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爱情，可是这一点对现在的我已毫无意义，除非那天晚上我真的做了什么乃至继续与她保持着关系，那样她就不再是我生命中一道擦边的曲线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可是个好人。所以后来我没有主动给她打电话，就是害怕自己真的会伤害到她。可是她真的会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伤害吗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永远纯洁，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可我是个好人。朋友们你们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来到了天堂。

天堂里的人确实都是好人。在这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友善，还有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各种规章制度也都是如此文明，这些你们都可以想象。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我从床上醒来，看到了床边一张亲切的面庞。它虽然是陌生的，就如同当时我眼中雪白的墙壁、粉色的窗帘、窗外仿佛有一架直升机盘旋的连续不断的轰轰轰的声音——后来我知道那源于我楼下街道上的车流。那张面庞的主人属于 L先生。见我醒来，他便以一位精彩解說员的风范告知了我应该知道的一切。“这里真的是天堂吗？”我忍不住反复地询问，L先生也许担心我会过于激动，只是微笑着点头，而他即使不说话，那张脸也是流光溢彩。那天我眼中的一切都是如此辉煌，于是心想永生以及永恒的幸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里确实是真正的天堂。那天 L先生长久地陪伴着我，又解答了我不少疑问，其中包括他的身份是我们这栋楼里的新人“引导员”。不过后来我还经常看到L先生在打扫楼道的卫生、帮人解决水电安装维修问题甚至是通厕所等。我已经说过在天堂里做任何工作都是出于喜好，想必 L先生也是如此。待的时间一长，我就越来越能理解 L先生，似他这般每天忙碌也正是我所需要的，而我的邻居中就有太多的典范，比如一位老先生每天出去在路边找人下棋，一位老太太每天马不停蹄地准备三餐，再邀请我们出席，还有的每天去打麻将去购物去遛狗玩游戏唱歌跳舞演讲变魔术做演员……似我这样每天只是看书，在他们看来是危险的，于是纷纷劝我找点真正的爱好。我当然会去找自己的爱好，可是那么多的选择我还需要想一想。我想起在人间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群人在滑雪 ：一个人先站在积雪的峭壁边，看吧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俯身往下看一眼，都会让人胆战心惊。他跳了一下更靠近了一点，然后身子一倾。后悔已经来不及，想要停住也已来不及。如同一片树叶掉进了湍急的水流，看吧那飞溅的雪将他淹没，可他依然急速地前进，时左时右身体在晃动。随时都有凸起的石头或者断沟以及过于陡峭的崖壁，你看前面就有一道障碍，过去了就将临空下坠，可是你看他真的冲了上去在空中旋转旋转。哈，掉下去了，根本不可能站稳，翻了个跟头然后还在翻，也许会撞到什么那他就完了。而这时镜头又投向了下一位，是个女人。她也没有丝毫犹豫，最后还是在翻跟头……我经常想起这个，我最想尝试的恐怕就是这个。虽然我知道自己绝对

没有胆量，而且现在这里只是城市没有雪山，而即使有雪山，天堂恐怕也不会允许这种危险运动的存在。是的，天堂也有它的遗憾。它只是一座你走不出的城市，并且没有爱情没有你想要的运动尽管很危险。另外我想说的是这里也没有孩子——也许他们是在另一个专属的天堂里，有玩不完的游戏天天乐此不疲。不过说到这些当然是我太求全责备，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所愿，归根结底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所以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每天一起床想到你什么都可以不用去做，也什么都不用去操心，这是多么惬意。你随时都可以出门去散心，走路也好坐上公交或巴士也好——是的我现在还没有自己开车，可是迟早我也会去拿驾照再从随便哪个店里开出一辆。不过说真的我还是喜欢走路，因为我不需要赶时间而且这样更随意 ：随时可以钻进哪条小巷或者爬上某座屋顶。我对住所附近已经越来越熟悉，但好在这城市是无穷的，不会缺少我要去的地方。现在想一想我还真的是去了不少地方了啊——看吧我穿过城市的街道各种车辆红绿灯阳光普照阴雨绵绵，穿过陌生的男女各种各样的面庞，穿过形形色色的建筑尖的方的扁的，穿过商场吃的穿的不用付钱，穿过餐馆穿过菜市场穿过公园穿过隧道穿过大桥小桥……我就是这么大摇大摆逍遥自在穿行在这茫茫无边的城市。是的我是茫茫宇宙的一颗星啊永远都不会停止旋转，想到这个还真是让人眩晕。所以我不愿意去多想未来，而只是想想人间生活那么短暂匆忙一目了然。不过最近这样的回忆也会出点问题，有时我就搞不懂有些事情或感觉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比如在路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我就搞不清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有过类似印象，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堂;有时我见到一张眼熟面孔的时候也是心里打鼓，在想也许他是我在人间的老相识，又或者只是在天堂里有过一次擦肩。是的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在天堂待得越来越久，而这样的情况只会越来越频繁地发生，说不定有一天我就再也无法清晰地区分回忆里的天堂与人间。其实这也没多大关系，因为它们都是我的过去，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它值得回忆我就去回忆。当然人的记忆也是不可靠的，有时你就说不清有些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还是仅仅出于你的想象，甚至于有时候你都不知道某件事它并没有发生，只是你想它应该会发生就以为它已经发生了，比如有时我一起床就想着要刷牙，结果没有刷就出了门还以为自己刷了并且清晰地回忆起刷牙的情形，其实那只是从前的，而同样有时我也会忘了吃饭却以为自己已经吃过了，忘了去社区活动室和人打牌却以为已经去过了，忘了看一场球赛却以为已经看过了……生活在重复，我的记忆也在重复，因而有时候我简直分不出真假，就像我走在路上，两旁都是熟悉的街景脚下是熟悉的频率身体是熟悉的感觉，因而一时恍惚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走，还是仅仅是对过去的一种回忆乃至是对未来的一种感应。所以亲爱的朋友们，我已经说过的那些事情也有可能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我只是在说我想说的话，我可不在乎它们是否真实以及是否有意义。是的我不在乎什么意义，并且在乎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是的那就这样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