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者说(上)

2019-03-18 01:27王族
滇池 2019年2期
关键词:荆棘丛狼群牧民

王族

疯了的狼

【说法】

2012年底,我因为一本写狼的书稿终于接近尾声,心情渐趋放松,但这时却传来让我震惊的消息——新疆北塔山发生了狼灾。接下来数日,多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讲述此次狼灾情况。很快,零乱的北塔山狼灾消息经由他们讲述,拼接成了清晰完整的事件——三天前的下午,北塔山牧场有八百多只羊、七十多头牛和二十多匹马被狼群突袭咬死。有人看见突袭的狼多得惊人,一群又一群犹如大网似的撒向牧民的冬窝子(牧民的冬居所),顷刻间便包围了牛羊圈。狼群袭击前没有任何迹象,牧民更是没有任何预感,所以狼群顺利得逞,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被狼咬死后撕开肚子的羊、牛和马遍布山坡。有一户牧民的一百多只羊无一幸免,在山坡上白花花地趴成一片,让人疑惑那是一些石头。虽然近年来新疆各地频频发生狼出没的事件,但此次北塔山的狼之多,来势之汹涌,都是前所未有的。一时间,人们惊叹,这次狼真的来了。

我的心情变得颇为沉重,历时数月刚刚完成一部写狼的书稿,而此次狼灾却让我生出疑惑,多少年来,人与狼,或者说牧民与狼的关系,仍如此简单——牧民为生存而养羊,而狼亦为生存而吃羊,在造物主暗布玄机的棋盘上,人、羊或者狼,都别无选择地成为其中一枚棋子,像我书稿中的主人公达尔汗所说的“被一个看不清的东西”所掌控一样,这就是命运。

人与狼对峙,其实并非面对面,更多的是人对狼的防范和狼对人的窥视,一旦二者之间的那道“篱笆”被推倒,狼便一跃而入接近人,顷刻间制造出血淋淋的事件。从智商上而言,人不如狼,狼总是能够想出对付人的办法,并达到目的。而人在防狼打狼时却总是无能为力,并因为屡屡上狼的当而蒙耻。近十年来,草原上出现了电、汽车、摩托车、煤气炉等等,狼的嗅觉和听觉灵敏,闻到汽油尾气味和听到马达声,便迅速离去。狼的生存空间由此变小,并一再被逼出草原和牧场。但就在人们以为狼已经远去,狼却突然出现了,其数量之多,来势之凶猛,侵袭家畜数量之多,都无一不让人触目惊心。此次北塔山狼灾就是例证。

牧民与我聊天时表明一个观点,狼此次袭击北塔山靠的是策略,人未及防备,或者说没有意识到狼突袭的策略会如此厉害,所以狼便轻易得逞。所以说,造成此次狼灾的根本原因是人的疏忽。但牧民们听了我的观点后告诉我,狼在冬天袭击冬窝子的牛羊,实际上只是冰山一角,狼制造的更多灾害在牧场上,牧民的牛羊多在夏牧场丧命于狼口,让人防不胜防。我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狼突袭牛羊,或者说狼将其狡诈和凶恶发挥得淋漓尽致之地,皆在夏牧场上。牧民们痛恨狼,实际上痛恨的是狼扑向牧场上的羊时运用的那些狡猾策略。有一句哈萨克族谚语说,狼行千里,为的是名声。狼的名声是什么呢?几乎所有的牧民都认为狼是靠策略活着的动物,所谓狼的名声,就是狼吃羊时并非与人斗勇,而是运用其策略与人斗智,而且总是能够得逞。所以狼的名声一说,实际上是指狼发挥的狡猾策略。

我从牧民们的讲述中感觉到,他们害怕的并非是狼的尖牙和利爪,而是狼幽蓝的眼睛里令人琢磨不透的想法。人永远都不知道狼在想什么,而狼的想法总是防不胜防,狼运用其策略与人斗智斗勇时,实际上人一直处于被动位置,往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将牛羊咬死后,或弃于荒郊野地,或拖走吞噬。牧民们说,此次北塔山发生狼灾后,他们才想起从今年夏天开始,狼便多得吓人,似乎每一棵树的影子里,每一块石头背后都藏着狼,随时都会窜出来扑向牛羊。

牧民们总结出一点,狼不光狡猾,而且行动迅速,从不犹豫徘徊,堪称动物中的冷面杀手。狼离去时,悄无声息;狼来时,似乎来的不仅仅是狼,同时来的还有深藏在狼双眼中的策略,牧民们不仅无力应付狼的策略,而且还常常为此蒙耻,因为狼运用策略与人斗,人总是失败。

因为狼的策略往往能够得逞,所以在与狼的争斗中人总是不能取胜,而且还使狼显得比人聪明,让人在心理上蒙耻。为此,牧民们叫苦不迭,难道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要眼睁睁地看着人被狼耍,眼睁睁地看着羊被狼吃了吗?

【事实】

一只狼瘋了!

狼疯了是一种意外。在狼群之中,或与众狼相比,那只疯了的狼的确是意外。它疯了之后便不停地走动,完全丧失狼平时的谨慎和隐蔽,摇摇晃晃走过草地,喝河里的水,而且不停地怪叫。

乌鸦是狼的好朋友,一直在天空中为狼侦察前方情况,并及时传递给它们。这只疯狼的头顶有一只乌鸦,它发现前方不远处有村庄,便用鸣叫向狼传递信息,但狼却没有任何反应,一直走向了村庄。乌鸦在空中颤抖了几下翅膀,急切地鸣叫着飞走了。

它前方的村庄是禾木。禾木也居住着蒙古族图瓦人,按推断,这里的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欧亚返回时留下的一部分士兵繁衍的后代。禾木村有一条河叫禾木河,从村中流过,图瓦人、哈萨克族人,还有一些外面来的汉族人依河两岸而居。与白哈巴村颇为相似的是,这里的人们也居住在有尖顶的木头房子中,房前屋后分布木栅栏,显得颇为漂亮。“禾木”一名的来历很有意思,据说当年这里有很多哈熊出没,人们将其猎取当做食物,因为哈熊太多,以至于猎人们猎取的哈熊无法运回,便将其砍卸成大块挂在树上风干,以待时日取回。哈熊除了熊掌、熊胆外,身上的油也很珍贵,所以人们后来就将那个地方叫“哈熊身上的肥油”,翻译成哈萨克语即“禾木”。再后来,来这里居住的人越来越多,哈熊越来越少,但禾木一名却被叫了开来。一位老人说,哈熊离开这里后,留下了一个和它们有关的名字,不知道以后人离开时,会留下什么?周围的人对他的话不感兴趣,所以没有人接他的话茬。

那位老人家门前的一棵大树不知何故连根拔起倒了,远远地看上去,黑乎乎的树根像是蹲着的一只哈熊。老人也承认它像哈熊。他笑着说,它一动不动,是一只在睡觉的哈熊,它睡着了,整个阿尔泰和它没关系了。人们觉得那位老人喜欢哈熊,于是就说他想哈熊身上的肥油呢!但也有人心存恶意,说他想哈熊的掌呢,哈熊一掌拍到他身上,他的老命就没有了。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佯装生气地说,你知道个球,哈熊咬人时能用牙时只用牙,是不会用掌的,你娃娃遇上一次就知道了。

这只疯了的狼接近禾木村后,它便变成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那位老人正在酣睡,突然从屋后的山坡上传来一连串怪叫声。他被惊醒,顺手摸出床头的刀子,跑出门察看情况。附近的人都被惊醒,不知什么怪物要冲进村子里来了。少顷,那怪叫声又传了过来,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栗。人们判断,是一只哈熊在叫,而且边叫边接近村庄。那位老人觉得不应该是哈熊,已经很多年不见哈熊出没了,更别说它们还敢接近村庄?人们觉得他在维护哈熊,生气地对他说,就是你家门前的那个烂树根太像哈熊,而且一动不动,让山上的哈熊误以为有它的同类被困在这儿,所以便要进入村庄把它救走。你赶紧把你那个烂树根烧了,啥事情也就没有了。他很生气地说,是不是哈熊都不能肯定,就在这儿乱放屁。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谁也不再说话。那怪叫声仍在持续,但却没有进入村庄的意思,人们的心情因此放松下来,各自回家去了。有人回到家仍在嘟囔,叫、叫,叫个球,害得人睡不着觉。也有人觉得发出怪叫的这个不明物挺可怜的,心想,这么黑的天,你这样大声地叫,把肚子叫饿了就麻烦了。如果你不这样费力地叫,也许还可以多撑两天。他回到屋中倒头便睡,那怪叫声虽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他断定不会有危险。再说了,动物不高兴叫几声又有什么呢,人还经常吵架、发脾气呢!村里有一个女人发脾气时用脚踢树,嘴里发出的吼叫声让鸟儿都惊飞而去。说实话,人发脾气时的叫声比动物的叫声难听多了,听一次让人好几个晚上都睡不踏实。

第二天早上,那怪叫声仍在持续。经过一夜,它的叫声已经变得嘶哑,但它怪叫的频率却并无变化,一声接一声,犹如石头从山坡上向下滚动。它叫了一夜都不离去,不仅村里人觉得奇怪,连那位老人也颇为诧异,这是个什么怪东西,为什么一直如此怪叫?疑惑让他和村里人都变得慎重起来,似乎有一把刀子正在逼近,其目标就是村里人。他们手提木棍和刀子上山,向发出怪叫声的地方搜寻过去。由于那怪叫声一直在持续,所以他们很快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发出怪叫声的地方。怪叫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的,他们握紧手中武器围了过去。是一只狼。不知它出于何故,陷入荆棘丛无力挣扎,便就这样怪叫着。这片荆棘丛十分密集,每一根荆条上都长着长长的刺,它已经被刺得浑身流血,如若再动,荆棘刺还会刺入它身体里去。

人们诧异,这么密集的荆棘丛,它是怎么进去的?它只要接近荆棘丛就会被扎得生疼,难道它不知道疼钻了进去?人们对狼没有好感,现在它身处如此处境,他们都很高兴,说它是一只傻狼,把自己稀里糊涂弄进了荆棘丛中。也有人冷静地分析,它可能是从高处跳下来掉进荆棘丛的。当时,有一只它追逐的猎物从这里逃窜,它利用高地势一跃而下意欲将其抓住,不料却掉入荆棘丛中,几番挣扎后变得浑身血淋淋的,加之内心恐惧,便开始怪叫。一群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如果将它打死的话,就要钻进荆棘丛中去,荆棘丛可以把狼刺得浑身流血,人自然也不例外。但如果放过它,就如同放过仇家,他们又不甘心。几经犹豫,他们捡起地上

的石头砸它,但石头被荆棘丛所阻,打不到它的身上。这时候,他们发现这只狼很奇怪,它虽然浑身受伤,但却像不知道荆棘有刺似的仍在乱扭乱动,这样一来它便不停地被荆棘刺扎中,有更多的血流了出来。疼痛让它唯一的本能反应就是怪叫,除此之外,它似乎已没有任何清醒的意识。

这只狼就是个疯子!有人感叹一句。没想到他的话却很快变成了事实。狼在乱扭乱动之中把荆棘丛冲开,身上又被划出血痕,怪叫几声之后,冲出了荆棘丛。人们以为它要扑向人了,纷纷举起刀棍准备打它,但它却在地上转圈、打滚,如身处无人之境。有人向它喊了一声,它没有任何反应。有人扔去一块石头打在它身上,它还是没有反应。怪了,这只狼怎么啦,一点正常反应都没有。人们很惊讶,不知该如何对待它了。

它是一只疯狼。那位老人这时冷静地说了一句话。对,是疯狼!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因为有了这个判断,大家都觉得它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了,一只狼疯了就应该是这样,要不才奇怪呢!有人突然喊出一句,疯狼也要打。对,打疯狼,正常的狼都那么可怕,疯了就更可怕了。必须把它打死。人们的叫喊声乱成一片。那位老人想制止人们,他说,不要打,它都疯了,多可怜。但他又怎能拗得过众人,于是乎,人们手握刀棍向狼扑去,开始了击打。狼被击打得又发出怪叫,从地上一跃而起乱窜,人们害怕它嘴里的牙,纷纷往一边躲闪。它慌不择路,一头又撞入了荆棘丛中。荆棘丛又像大网似的将它裹在了里面,同时也让人们无法再下手了。毛驴子下

哈的狼,自己找死!人们辱骂它一番,觉得无趣,便下山了。它在荆棘丛中仍被刺得怪叫,但人们好像听不见似的,不再回头。

它叫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它被困在荆棘丛中出不来,如果它再被困几天的话,就会饿死。狼的处境让他们很高兴,饿死它也挺好,免得我们再动手。当晚,那位老人悄悄摸上山,用刀把荆棘丛一根根砍断,将它放出。它不再怪叫,但却仍不离去,在地上轉来转去。它的意识被一个神秘的恶魔掌控,它变成了一枚没有任何意识的棋子,在恶魔的牵引下完成着一场不为人知的生命搏弈。于它而言,这时候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它自己的生命,以及它生命所面临的危险。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它一会儿,转身下山。他可以将它从荆棘丛中救出,但却无法帮助它恢复意识,只好任它听天由命了。他回到家中想,狼啊,你可千万不要走到村子里来,不然人们会把你打死,狼的存在就是人的麻烦,所以你只要一走进村里就会被打死。他想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这只狼是因为什么疯掉的,如果狼像人一样受刺激会疯的话,又是什么样的刺激让它丧失了神智?他知道狼会得病,而且大部分狼就是得瘟疫等病死掉的,但疯了的狼还是第一次出现,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他感叹一声,疯了的狼和疯了的人一样可怜,慢慢地,生命似乎就从其身上褪色,只剩下了一个空虚的躯体。

村里人也在议论这只疯了的狼,大家一致认为它吃了得瘟疫的老鼠,所以才疯了。以前村里有一只狗吃了得瘟疫的老鼠后疯了,只要看见人就往上扑,后来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不料它一夜间居然把几棵树啃得白花花的,树身上密布让人骇然的牙印。有人扔去一块石头打它,它一口将石头叼起用力去咬,一副完全丧失神智的样子。后来,它用头撞树,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有人担心它会把自己撞死,但因为它已经疯了,所以谁也没有办法挽救它。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它果然把自己撞死了,脑袋上布满血迹。狗疯了真吓人啊,但从它疯了的第一天开始,人们便期望它死去,它一死,人就安全了。现在,人们也希望这只疯了的狼尽快死去,它虽然因为疯了不知道吃羊,但它却会对人构成威胁,一旦扑向人,人就会有生命危险。平时,狼就很厉害,现在它疯了,一定会像恶魔一样可怕。人们设想着它死去的种种可能……掉入悬崖,被哈熊吃掉,饿死,被别的狼咬死,等等,反正在人们的感觉中,它疯了,也就离死亡不远了。但它却丝毫没有要死去的迹象,反而离村庄越来越近。它从山上走下来,右摇右晃地走到了村庄附近,然后卧在那里打滚和怪叫。在它眼里,似乎村庄并不存在,村庄里的人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它错乱意识中的另一个世界。它看到的一定是重新组合的秩序,它按照其组合发出自己的声音,行走自己的道路,然后把那个虚幻的身影当做一种舞蹈。而它的真实肉身却仍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一种匪夷所思的运动。疯了,一个生命一分为二,一半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另一半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二者之间隐隐约约的关系,似乎只维系于生命肉身。

这只狼在村庄附近走来走去,每家人都紧闭门窗,不让小孩子外出,防止它突然扑过来。它走到一条小溪边,不知道跳跃过去,而是视若其不存在似的把两只前爪伸了进去。溪水中有淤泥,它一下子便陷入进去,浑身沾满了黑乎乎的淤泥。它从淤泥中爬出来后,用舌头舔爪子上的淤泥,它一定不知道淤泥的味道,所以舔得十分专注,似乎淤泥的味道好极了。还有一次,它用身子蹭树。不知道它的身子是痒还是不舒服,总之它就那样不停地蹭着树,整整蹭了一上午。那棵树被它蹭去了皮,它的毛也被蹭下了不少。看见这一幕的人辱骂它,蹭来蹭去蹭个球,把你的狼毛蹭得到处乱飞,不知道丢人吗?

一天晚上,有一群狼来偷袭村中的羊群,被人发现,便纷纷提着刀棍出来打狼,村中顿时乱成一团。狼群因为没有得逞,站在山坡上不停地嗥叫。村中的狗狂吠着向狼扑去,但到了狼跟前,却因为狼群气势凶猛而不敢扑上去撕咬。这时候,这只疯狼突然怪叫着从一片草丛中冲出,像狗一样向狼群扑去。狼群认出它是一只狼,于是便停止嗥叫,奇怪地看着它。它已经认不出同类,怪叫着扑上去咬它们。一只狼猝不及防,被它咬住脖子用力一甩,便倒在了地上。众狼这才明白它反常,嗥叫几声迅速离去。人们很高兴,疯了的狼可以当狗用呢,而且还把一只狼都咬死了,真好!人们把它咬死的那只狼开膛破肚,准备用狼肉做饭吃。有人因为好奇,给它扔过去一块狼肉,它一口叼住便吃了起来。它不光不知道自己是狼,就连同类的肉也吃,看来它疯得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因为这件事,村里人对它的态度转变了,认为它在村庄附近待了这么长时间后,已经熟悉了人的生活,所以它慢慢和人亲近起来。但人们还是防备着它,怕它突然从某个隐蔽的角落窜出来咬人。一天,村中的一只鸡在草地上觅食,它突然从一棵树后窜出,一爪子将鸡抓住,迅速咬断了鸡脖子。它虽然疯了,但捕食的本能意识却没有丧失,所以它仍然能够迅速将一只鸡抓住。但它抓住鸡后并不急着吞噬,而是叼在嘴里在村庄周围走来走去,似乎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它嘴里叼着一只鸡。村里人都看见了这一幕,生气地诅咒它,并下决心要把它打死。它今天嘴里可以叼鸡,明天说不定就会叼人身上的东西,所以必须把它打死。

村中的那位老人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现在人们要将这只狼打死,他觉得到了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这些天,他一直在内心可怜着这只狼,觉得它既然已经疯了,就不应该把它当做正常的狼对待,但村里的大部分人不这样想,而且随着它离村庄越来越近,村里人觉得危险似乎也越来越大。所以,人们要把它打死。他想,唯一能救它的办法就是将它从这里赶走,它离开了,危险也就不存在了。但用什么办法呢?他想到了火。狼怕火,只有火可以把它赶走。入夜,他点起一个火把,在村庄周围的树林、草丛、河滩中找狼。狼躲在一片草丛中,看见他手中的火把后,“呼”的一声窜出,往村后的山坡上走去。他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并大声喊叫,这样便可以把狼赶得更远一些。村里人看见他举着火把又喊又叫,以为他也疯了,便跑过来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赶狼,亦明白他的用意。有人开玩笑说,狼疯了,人也得用疯了的办法去对待狼才有效,不过也好,他把狼赶走了,我们就没有什么危险了。他将狼赶上山坡后,用力将手中的火把甩出,火把被树木碰得火星四溅,狼再次加快了上山的速度。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回来就是个死。他对着狼的背影说了这么一句话,如释重负地返回。

第二天,村里人问他,狼还会不会回来?他说,不好说,它疯了,昨天我用火把吓跑了它,今天它可能已经忘记了,说不定就又回来了。村里人觉得他用火把吓狼的这个办法很管用,如果它再回来的话,就用火把吓它,它就会离去。于是,每家每户都准备了几个火把放在门口,以防疯狼进入村庄。但那只疯狼却再也没有出现,每家每户的火把都安安静静地闲置在那儿。

一天,那位老人上山砍柴,突然看见了那只疯狼,它已饿得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它居然一头撞入一棵大松树下的红蚂蚁窝中,身上爬满了红蚂蚁。他知道,山上的红蚂蚁很厉害,它们可以把松树的松针一根根咬断,在树根部垒起圆形蚁窝。不知详情的人觉得松针垒在一起好看,会伸出手去抚摸,结果红蚂蚁马上便爬满他的手臂,如果他反应慢,不把那些红蚂蚁抖落干净,他的手就会被咬得一阵生疼。林中百兽都知道红蚂蚁厉害,所以遇到红蚂蚁窝便都绕开,从不轻易接近。曾有一只鹿被狼围攻很久都不能得逞,因为鹿的蹄子很厉害,只要被它踢中,身上就会出现一个流血的洞。狼觉得强攻不行,便改用巧攻,派出几只狼佯攻,分散鹿的注意力,然后让另一只狼迅速扑过去一口咬住鹿的睪丸,用力一扯便将其睾丸扯了下来。鹿疼得大声嘶鸣,转身向树林中跑去。咬睾丸和阴茎是狼对付比自己大数倍的动物最有效的办法,像牦牛、野马、野驴等,往往都这样丧命。那头鹿跑进树林后便昏厥过去,跌倒在一个红蚂蚁窝中。顷刻之间,它身上便爬满了红蚂蚁,似乎它变成了一头红鹿。狼群追踪而来,看见鹿身上爬满了红蚂蚁,嗥叫几声便走了。狼知道红蚂蚁厉害,所以它们果断放弃了猎物。而现在的这只疯狼,它的记忆和判断已被改写,所以它不知道躲避红蚂蚁窝,一头撞入进去没有出来。老人想把它从蚂蚁窝中拽出,但看到它奄奄一息,快要毙命的样子,突然觉得把它救出来,实际上就又让它延续了苦难,还不如就这样让它死去,一了百了,不再受罪。下了这个决心后他心里很难受,前些天村里人嚷着要把这只疯了的狼打死,自己一直在保护它,不曾想在最后却是自己故意让它死的。但如果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他咬咬牙转身离去。

几天后,他再次上山,那只疯狼已被红蚂蚁吃得露出了森森白骨,但仍有很多红蚂蚁在它的皮肉之间爬行成忙碌的大军。他不忍心看下去,便转身走了。他心想,狼啊,自从你疯了后,你实际上已经不是狼了,你不懂得如何去找吃的,更不懂得如何生存,最后不是被饿死,就是掉下悬崖摔死,那样的话,你不知还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现在你就这样死了,不用再受罪,其实也挺好。但他又觉得,这只是他站在人的角度的想法,狼会不会这样想,他却不得而知。

当晚,他正在酣睡,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叫声惊醒。他坐起来细听,却再也没有动静。他觉得是那只疯狼的怪叫声又传了过来,但它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还会发出叫声?他再也睡不着了,愣愣地坐到了天亮。他没有救一只疯了的狼,所以它的死等于自己亲手所为,他内心很复杂。早晨,他上山去找到那只狼的尸骨,仍有很多红蚂蚁不停地爬来爬去,正在进行细微而密集的吞噬。他突然觉得昨晚的奇异叫声是在提醒自己,它已经死了,应该有一个归宿。他将狼尸从红蚂蚁窝中扯出来,垒起一堆木柴点燃,将它烧为灰烬。他的内心踏实了很多,用这样的方式将一只疯狼送走,它便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从此,这头疯狼的故事,便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下山时,他恍惚听见身后又传来声响。他一惊,疑惑是那只疯狼又发出了怪叫。

渴死的牦牛

【说法】

牦牛在雪线下的地方走动,尽管雪山上仍充满寒意,但牦牛已感觉到有细微的温热传递了过来,它们向雪线下张望,然后向山下走去。每年春天,牦牛将走到雪线下吃草、奔跑和交配,在清爽的风中度过春夏秋三个季节,直到大雪飘飞时又回到雪线以上的地方。

牦牛的全身都是宝,但却不被世人悉知,只有与它们同处高原的藏族人离不开牦牛,在衣、食、住、行、烧、耕等方面都与牦牛紧密相连。他们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烧牦牛粪,穿牦牛毛做成的衣服。牦牛有超凡的耐力,不仅可用于农耕,还是高原运输工具,它们有超凡的识途本领,能避开险路、沼泽地、陷阱,并能理智选择道路。

牦牛本可以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但没有谁给它们提供展现才华的机会,它们虽然和雪豹、熊、狼、野马、黄羊等同属于高原猛禽,但却不如这些动物有名。牦牛通常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除了在山坡上缓慢行走,便长久站在一个地方低头吃草。它们似乎极不喜欢行走,在太阳下往往一站就是一天。

因为牦牛喜欢沉默,所以很少留下传奇故事。导致牦牛变得模糊的原因有三点,其一,牦牛生存的地方往往在高原的小山脚或某个大平滩上,与别的动物没有来往;其二,牦牛甘于为人服务,驮东西往返于高原,其单调重复的命运使其形象始终是模糊的;其三,牦牛的性格太过于温和,加之是食草动物,从来不会有捕杀猎物的行为,所以它们便显得很平淡,不能吸引众多目光注视它。

牦牛是耕牛的兄弟,只要人类需要,它们便抬起头向着前方走去。与其他动物相比,牦牛的智商显然要更高一些,它们似乎明白接近人类就等于接近文明。它们同时也在证明,自己原本和人之间没有距离。牦牛对人有亲近心理,当人走近一群动物时,别的动物都会被吓跑,唯独牦牛毫无惊恐,望一眼人后又低下头去。人们对牦牛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只有需要时才会亲切地呼唤它们。

牦牛本可以发挥出更大的才能,但除了为人驮东西外,再未被重用。据说牦牛的耐力很大,不管驮多重的东西都从不停歇,上路后可以一口气走到终点。可以说,牦牛克服艰难的才能在动物中独一无二。牦牛还有很强烈的家园意识,它们在一个地方吃草时,从不践踏草木,从不随地大小便。但至今很少有人知道牦牛的这一美德,更不能对它们给予准确定论。不知牦牛长久伫立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是否在等待人们随时召唤,动物们与牦牛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牦牛陷于与所有动物若即若离的尴尬境地。

牦牛身体里的爆发力不可预估,在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人们用牦牛给牧场上的人送东西,中途要经过一个悬崖,人们把牦牛一只一只隔开,让它们缓缓通过。但危险还是出现了,一只牦牛一只蹄子踩空,身子向悬崖下歪斜着倒去,它很聪明,用那只蹄子蹬住一块石头稳住了身子,但它却因为用那只蹄子蹬着石头而不能用力把身躯挪到路上来。它紧张和害怕,呼吸变得粗重,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人们。一位牧民细细看过周围的环境后,从腰间抽出皮夹克(刀子),向牦牛的尾巴砍去。牦牛性情凶猛,人一般不敢轻易伤它,若伤了它,它会力量爆发,有时会疯狂地把石头撞翻。果然,当刀子砍到那只牦牛尾巴上时,它受到疼痛的刺激,一跃跳到了路上。它的尾巴在流血,对砍它的人怒叫一声。队伍很快恢复秩序,人和牦牛都顺利通过悬崖。

【事实】

是这只狼掀起了这场血肉之搏。它已饥饿很久,发现这头牦牛后便紧紧尾随。牦牛在夏天会从雪线走到河滩中吃草,有时候甚至头低下好久都不抬起,似乎地上有永远吃不完的东西。牦牛是肥硕的,走动时四蹄踩出“咣咣咣”的声响,其尖利粗壮的双角看上去让人骇然。但这只狼觉得牦牛的体格并不能对它起到保护作用,反之却因为行动迟缓会让它轻易得手。狼美好的饕餮在幻想中被迅速绘制完成,它眼中的牦牛似乎在逐渐缩小,而包围它的死亡阴影在逐渐扩大。

狼偷偷观察着牦牛,看着它吃饱后去河边喝水,随后又望着远处的雪峰出神。也许,牦牛是最喜欢欣赏风景,也是最喜欢冥思的动物,它们往往会望着一个地方看很久,而且一动不动。但过了没多久,狼就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惊呆了。从对面山坡上黑压压地走过来一群牦牛,它们似乎是一个排列得很有秩序的方队,潮水一般冲向坡顶,又漫漶而下进入坡底。仅仅十余分钟,它们就走到了草场前。突然,它们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全部站在原地不动了。太阳已经升起,草地上泛着一层亮光,它们就盯着那层亮光不再前进一步,与被太阳照亮的草滩融為一体,变得像一幅油画。过了一会儿,太阳升高,草地的绿色从那层光亮中脱落出来,变得格外青嫩。牦牛群散开,三五个一堆开始吃起草。慢慢地,它们便散开去周围寻找草吃。从远处看,它们犹如无数小黑点,也很像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有几头牦牛的角长得长,以至于嘴未伸到草跟前,角却先触到了地上。这样,它们就不得不把头弯下,歪着脑袋把草吞进嘴里。

很快,狼便看见了牦牛激扬争斗的一幕。起初,狼感觉很奇怪,那些高大健壮的牦牛正在吃草,却突然聚拢在了一起。它们冷冷地互相盯着对方,像是怀疑对方并非是同类。过了一会儿,一头牦牛嘶嗥一声,整个牦牛群便混乱起来。有的牦牛在努力向外冲突,而处在外围的牦牛却因不明事态又在往里面冲。草被它们踏倒,水也被蹄子溅起,带着泥巴沾在了它们的身上。狼有些紧张,它不知道这些牦牛要干什么,它从牦牛的架势上隐隐约约感到一股杀气。狼在内心祈求它们互相残杀,把对方都弄得血肉横飞,那样的话它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饱餐一顿。有一只狼曾遇到过这样的好运,有一段时间,牦牛尾巴做成的掸子很畅销,有人便在活牦牛身上大发横财,他们拿刀子悄悄走到牦牛身后,一只手将它们的尾巴提起,另一只手举刀一下子就将尾巴砍了下来。被砍掉尾巴的牦牛痛得狂奔而去,撞在一块石头上死去。人拿着牦牛尾巴跑了,那只狼从树丛里出来撕扯开牦牛的肚子吃了起来。

这只狼希望今天的这群牦牛中至少有一头被别的牦牛用角顶死,牦牛是不吃牦牛肉的,最后只能被狼享用。很快,狼希望的事情发生了,牦牛互相撞碰起来,不一会儿便都兴起,用角去刺对方。那些乌黑的犄角像一把把利剑似的,在对方的身上划出口子,血很快就流了出来。这时候,狼注意到牦牛都变得很兴奋,“呜呜呜”叫着向对方凶猛攻击。在进攻中,它们不时被对方的角刺中。渐渐地,有一部分牦牛因体力不支或受伤过重退到了一边。它们血流如注,但它们仍很兴奋地看着那些正在战斗的牦牛。那些尚有战斗力的牦牛显然是这群牦牛中的佼佼者,它们不光敏捷,而且耐战,虽然身上已经有很多伤口,甚至血已经染红身子,但它们却没有要退下的意思。但战斗毕竟是残酷的,它必须要求参战者全神贯注投入,而结局无外乎只有两种,要么胜利,要么战死。至于胜利者,则在这场战争中变得伤痕累累。

很快,又有一批牦牛败退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第三批失败者也退了下来。留在战斗场上的,几乎都是胜利者。因为它们都是胜利者,所以接下来的战斗更激烈也更残酷。一阵猛烈的攻击过后,又有几头牦牛退了下来。有一头非常健壮的牦牛似乎不甘心,要坚守住自己的阵地。立刻,就有两头已明显取胜的牦牛一起向它发起攻击。当四只尖利的长角刺进它肚子时,在“噗噗”的响声中,它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在地上。

战斗终于结束了。剩下的几头牦牛是最后的胜利者,它们高扬着头长嗥几声,向伫立在远处的几头牦牛走去。这时候,狼才发觉那几头牦牛一直伫立在那儿,它们静静地观察着刚才的战斗。狼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加入战斗?从它们的体形上看,它们有可能都是母牦牛。就在狼这么想着的时候,它们中的一头叫了一声。狼从它的叫声中断定它们的确是一群母牦牛。

那几个胜利者直接走到母牦牛跟前,用嘴去吻它们。母牦牛像是已经等待了许久似的,一对一地与它们依偎在一起,胜利者不时地发出喜悦的嗥叫,母牦牛用嘴舔着它们伤口的血。舔完之后,它们便头抵着头缠绵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母牦牛兴奋起来,它们静静地站着,让公牦牛从后面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头公牦牛的生命喷射和飞翔。至此,狼才明白这群牦牛为何奋战的原因——几头母牦牛在远处发出了信号,但因为母牦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头,所有公牦牛便为之奋争。那些已经结合了的公母牦牛,此时已完全沉醉于幸福之中。经过血的代价换来的幸福,使它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到达巅峰的幸福,是与光荣和鲜血同在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生命飞扬。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失败者,此时都悄悄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除了一只牦牛外,其他牦牛都去了远处,并渐渐变成荒野中模糊的一团。这只狼一直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丰富的进攻经验和高于一般动物的智商让它明白,毫无防范的牦牛一定会给它提供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那时候它只需突然窜出,一口咬住牦牛的脖子将喉管扯断,牦牛就会呜呜呜地低叫几声轰然倒地。牦牛的力气大,狼不会和它硬拼,只会选择它的致命处一举歼之。狼对付牦牛这样的大动物,自有它们的办法。有一次,一群狼围住了一头牦牛,但牦牛高大雄壮,加之还有一对尖利的角,所以狼便无从下口。但很快,狼群想出了一个办法,它们从四面八方假装进攻,让牦牛慌乱地打转。一只狼瞅准机会扑过去咬一口它的蹄子,然后迅速返回。就这样,狼群用这种局部攻击的办法,把牦牛的四只蹄子咬得鲜血直流,直至它因为失血过多轰然倒地。

现在,这只狼同样不惧怕这头高大的牦牛,内心充满对它的杀戮欲望。过了一会儿,几只乌鸦飞过时发出几声恬静的叫声,牦牛抬头向天空望去。这是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狼从那块石头后面一跃而出,大张着嘴向牦牛扑了过去。最佳的进攻时机无异于最得力的“武器”,狼适时将其掌握,可使进攻力度大增。它扑向牦牛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几株野草被它碰得东倒西歪。但因为它对牦牛的预估附带有主观判断,加之它又轻敌,所以牦牛很快便发现了它的进攻。牦牛迅速将身子一扭,用一对尖利的角对着它,只等着它扑过来便刺进它皮包骨头的身体里去。狼在心中绘制的蓝图如火焰般迅速熄灭,愿望在顷刻间被改写。但它不服气,嘶叫着又向牦牛逼近。也许狼是不能忍受耻辱的动物,而且不会轻易改变意图,所以它们一旦出击,都要拼死一搏。

狼数次进攻,牦牛数次将它击退。二者都想致对方于死地,仇恨让杀戮数倍放大,似乎死或者伤就是屈服于对方的耻辱,而杀死对方所享受到的那种快感,则是荣耀。狼在粗喘,并不时嗥叫,让寂静的草滩似乎也在颤抖。牦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咆哮,地上的沙砾被它踩得乱飞,飘出纷乱的弧线。牦牛是稳重的伟岸者,在此刻被激怒,浑身充满了爆发力,恨不得用四蹄或双角一下子让狼丧命。但狼亦很愤怒,张开的大口如同一个深渊,尖利的牙齿泛出阴森森的光。与牦牛相比,狼更善于短兵相接,一旦被它近身就会有危险。

这只狼并不知道牦牛有惊人的爆发力,所以它不知不觉陷入险境。慢慢地,牦牛占了上风,并且频频向狼发起攻击。狼设想的四两拨千斤的封喉战术,在这时无法发挥,牦牛的那对尖利的角,阻挡了它的任何进攻。最后,牦牛把狼逼到了它刚才藏身的那块石头跟前。曾被它利用过的石头现在被牦牛很好地利用了起来,它已无路可退。那一刻,狼的内心也许浮上了一丝恐惧,间或还有从未有过的痛苦滋味,心理崩溃往往证明事实已糟糕到了无法改变的地步。牦牛扬着那两只角,一头便刺向了狼。狼的双眼中布满惊骇,继而又闪过一丝屈辱。牦牛的力气太大,一下子便用双角刺穿了狼的身体,然后头一扬又将狼挑了起来。由于它用力太猛,乱叫的狼被它高高地顶了起来。

狼很快死了。它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但牦牛的力氣太大了,狼与它拼的是力气而不是智慧,所以狼便必死无疑。如果牦牛与狼拼智慧,牦牛绝对不是狼的对手。狼不会发起猛攻,会一次又一次扑过去咬它的腿,让它因为流血过多倒地而亡。面对庞然大物,狼会用“蚂蚁啃大象”的办法,而庞然大物因无法发挥勇猛之力,最后像是被肢解一样死去。但这次狼处于被动位置,加之牦牛的那对角尖利无比,似乎可以将全身力气凝聚于角上,所以狼必然会受到牦牛的致命一击。

以前,谁也不知道狼会怎样死,会死于哪些强敌的攻击之中。柯尔克孜族牧民说:“狼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人能说得上。”但经由牦牛把狼顶死这件事,帕米尔高原上的很多人都知道了狼死亡时的情景,并广为流传。后来,一位柯尔克孜族老人给大家讲了一件他亲眼目睹的狼死亡的过程。有一只老狼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便悄悄离开了狼群。狼的一生中,并没有明显的年龄区分,一只年轻的狼和一只老狼不仅看上去一模一样,就连捕食、行走、奔跑和嗥叫也别无二致。所以说,狼的一生其实是充满活力的一生,狼群也是非常整齐的集群。那只老狼离开狼群后,走到一块大石头跟前,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大嗥一声一头撞向那块大石头。一声闷响,它的头被撞得粉碎,倒了下去。狼群听到它的嗥叫赶了过来,围着它呜呜叫成一片。

现在,被这只牦牛用双角刺死的狼是一个意外,因为牦牛的双角刺进了狼的骨头中,狼的尸体从此便挂在牦牛头上,待皮肉腐烂脱落,牦牛头上便只剩下一副狼的骨架。远远地看上去,牦牛犹如戴了一副白色头冠。这意外的“装饰”并非牦牛本意而为,它只想要一次胜利,要一次对狼的杀戮。所以,一次决斗留下了一件纪念品,并永铸在它的头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因为已经习惯了头部负重,便不再觉得自己头上有东西。有的动物见了它头上的狼尸,会惊异地叫几声跑开,而大多数动物则无动于衷,看它几眼后又去吃草。有一次,牦牛经过一片树林,一根树枝挡住了它的去路。它习惯性地用角去撞树枝。以前遇到这种麻烦,它都用这种办法解决。但双角上的狼尸却不能让它发挥出作用,猛烈撞上去如同触及软物。它错过了一次反思自己的机会,如果它对自己的撞击力度产生怀疑,也许就会发现一只狼尸已挂在自己头上数月,并影响到自己的双角正常发挥作用。但它有致命的忽略他者的毛病,所以一次机会被它轻而易举错失。那根树枝经它再次撞击后发出脆响掉落地上,它顺利走出树林。

一天,一群狼与这只牦牛相遇。牦牛以为它们要扑过来撕咬它,便把头低下,将双角对准了狼群。牦牛在此时只知道自己头上有一对尖利的角,不会意识到角上还挂着一具狼尸。狼群本来在对着它嗥叫,当它将狼尸对准它们时,它们突然不叫了。牦牛不打算逃跑,虽然狼群数量很多,但它对自己的一对尖利的角很有信心,只要狼群进攻,它会毫不客气地刺穿它们。为此,它愤怒地与狼群对峙。此时的对峙,犹如牦牛在握着一张胜败判决书,如果狼群不识时务,必将遭受致命惩罚。但狼群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进攻上,同类的一具尸骨挂在牦牛头上,这对它们来说是极大的耻辱。它们不知道同类的尸骨是如何挂到牦牛头上去的,但它们断定一定是眼前的这头牦牛杀死了它,或许是为了炫耀,还把尸骨挂在头上。狼死后是不能让遗体存留于世的,活着的狼必须把死去的狼吃得干干净净。但现在一只死去的狼的尸骨却悬挂于一只牦牛头上,狼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对峙了一会儿,狼群怪叫着离去,牦牛亦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这是一件没有让事情本质得以揭示的事件,牦牛仅知道防范,没有意识到狼群的奇怪反应,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头上有一个隐秘的世界,它已经打乱了固有的秩序,并改变了两种动物的生死常规。

之后的一天,牦牛到河边去喝水,突然从水面上看到了自己头上的东西。是那只狼,因白骨裸露而显得更加可怕。它记忆深刻,不久前的那场杀戮至今历历在目,其恐惧和仇恨更是烂熟于心。所以,水面在那一刻如同打开的幕布,让它看见一场恐惧的演出早已开始,更要命的是自己原来已经在剧情中,受可怕的绳索牵制,正在走向毁灭。它被吓坏了,转身便从河边跑开。它内心出现一个巨大的疑问:那只狼的尸骨为何会在自己头顶,它会咬自己吗?它不具备分析那场杀戮的智商,所以不明白那件事的经过和原因。恐惧的刀子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它再次愤怒,想用疾跑的方法把狼的骨架甩下,但任凭它怎样努力,那副狼的尸骨像是长在了它的双角上一般纹丝不动。最后,它跑累了,无可奈何地在一块草地上左右转圈,并发出急躁的嘶叫。它再也不敢去河边喝水,水面似乎是一个深渊,它只要接近就会掉入进去。为此它忍受饥渴,似乎忍受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

它变得越来越孤独,自卑心理让它不愿走到同类中去,对其他动物也远远躲开。上帝在它的生命棋盘上突然布下一枚意外的棋子,它全盤皆乱,不知该如何突围。它一再忍受饥渴,食草,让它的胃保持了一定的营养,并储备相应的热量,但缺少水分却是最可怕的事实,饥渴像邪恶的大手一样在它体内开始抚摸,每移动一处便制造成让它忍无可忍的撕扯之痛。昔日,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咆哮出力量,但现在却在一点一点干裂,似乎有一丁点火星落下就可以燃焚。但它仍不愿去河边喝水,它不惧死亡,但却害怕那水中阴森森的倒影。

它想起山上有一处小瀑布,有水从高处流下,它只需仰起头就可以喝到水。以前它曾如此享受过一次,那里的水清凉甘甜,而且从高处滴入口腔,浸入喉咙的过程无比美妙。它身体的约束使它强烈地意识到,必须寻找到可利用的自然条件,才可以解决眼下的困境。而记忆中的那次快乐的畅饮,适时伸出柔软美丽的触角,让它的思维活跃起来,并迅速用经验复制出去山上喝水的想法。完美的想法让它精神倍增,马上迈动四蹄向山上爬去。

这一过程极具形式感,它内心充斥着新生般的滋味,让它既有从困惑中挣扎而出的喜悦,又有即将享受到幸福的冲动。那个小瀑布在山高处,而且还要走很远的路,但这些对它来说都不算什么,多日来的苦闷正在一点一点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重新建立的自信。也许,牦牛是心态最平和,对这个世界要求最少的动物,所以它们从来不会有过激行为。它们不为吃而争,不为领地而斗,太阳升起时,它们默默站在草地中吃草;太阳落下时,它们亦保持固有姿态一动不动。黑夜降临,因为它们本身是黑色的原因,所以它们便似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不像有些动物那样焦虑不安。

但它的命不好,在经过一个狭窄的岩缝时,它头上的狼尸被死死卡住,让它无法再往前走动。它用力挣扎,企图将双角连同狼尸从岩缝中扯出,然后低着头通过。但这一用力却坏事了,狼尸被卡得更死了,它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意外遭遇让它有了不祥的预感,一丝阴影从心头掠过,很快便弥漫出大雪般的凄冷。它的双角长进了狼尸中,狼尸长进了石头中……命运开出恶之花,一场无端的灾难势不可挡。它急得大叫,把岩石踢出火星,附近的鸟儿被惊吓得飞离而去。慢慢地,它的声音由愤怒变得无奈,由无奈变得伤感,由伤感变得绝望,最后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它渴死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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