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
无心插柳,我当上了车模
啥,让我当车模?!这事儿画风完全不对啊!我感到又好笑,又无语。挂掉电话,正想重新打开
手边的书,宿舍里就沸腾开来了。
“小薇,是哪位学姐给你打电话呀?”
“我没听错吧?学姐叫你去当车模?你怎么不去呀!?快去呀!”
“我正愁找兼职呢!换了我,二话不说就去了。你居然还拒绝!”
“去呗去呗,有劳务费赚喽,你马上就要发达啦!”……
她们比我亢奋多了。可我对当车模一点兴趣也没有,在我潜意识里,这大概是那些没读过几天书的女生才爱做的事。我还没开口说话,室友们已对我展开了“围攻”。她们七嘴八舌地想说服我,终于,有一条理由让我心动了:就当去体验不同的生活;如果不喜欢,下次不做就是。“怕什么?又不占用多少时间,还有劳务费。”她们说。在整个宿舍的集体“煽动”下,我给学姐回拨了电话,说我考虑好了,答应下周一去面试,又问她能不能带两个朋友来。
“什么朋友?”学姐问。
“就是那天走在我旁边的两位,个头和我差不多。”我说。
“来吧!不过话先说好,最后得我老板娘说了算。”她强调。
迅速地敲定了。“你早就该答应。我就喜欢你决断些!”学姐笑着挂了电话。
侃到这里,我得交待一下事情的起因。这是 2007年 9月中旬,我刚踏进大学校门。几天前,我与同学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走到篮球场边上时,路的那头突然闪出一位魅力四射的美女!她三蹦两跳地冲到我面前,喘着气说:“学妹好!能把手机号码给我吗?”
我的眼睛一眨巴,再一眨巴,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是?”我话音刚落,她就哗啦哗啦地说开了:“哈哈哈,我不是坏人!我是你们大三的學姐,经管系。刚才我远远地看到你,真是惊讶:我们学校还有你这样耀眼的人哪!哎呀,又漂亮又时髦!所以我赶快跑了过来,也顾不上会崴到脚了。你看,我还穿着高跟鞋呢!”
我快速地把她“扫描”了一遍。她的态度蛮诚恳的,确实不像是坏人。而且,这是一个真美人啊!只见她描着细黑的眼线,染着小烟熏眼影,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像波斯猫一般灵动又深邃;在生动的眉眼上面,是一排柔顺的齐刘海;在齐刘海的两旁,她耳畔乌黑的长发正被微风吹得丝丝袅袅……再看整个人:她穿着简洁的黑色 T恤 +长裤,这套衣服修身的版型将她全身的曲线完美地勾勒了出来:她匀称、丰满、健美;每一根线条,在她身上恰到好处,不可再多一寸,也不可再少一寸。出于一种本能的好感,我把手机号码给了她。
这不,没几天她就联系我了。她姓L,我就叫她 Lisa吧。Lisa在经管系念大三,是学校礼仪队的队长,同时在一家模特礼仪公司实习。最近她们公司接了一个活儿,是下月的一场大型车展。主办方希望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对车模的硬件条件提出了严格要求。Lisa也忙起来了,到处帮公司物色合适的人选。
周一午饭后,我带上简、Daisy和绢一起去面试。她们仨都是我的同班同学,身高和我差不多。那时刚入学没几天,还没有正式开课,我只和简、Daisy比较熟,简说她宿舍的绢也不错,于是我又叫上了绢。
到了约定的地方,这是一家门面挺大的演出服装店。门口已经站了十来位女生。Lisa见我们来了,就走过来说:“你们几个都不错,肯定能选上的。”这时,她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说了一通方言。她挂掉电话后,我说:“Lisa学姐,咱俩的方言挺像啊!”“是吗?”她笑着答道:“以前也有人给我说,我们桂柳话和你们云南方言很像!”我们试着用各自的方言交流了几句,基本没有障碍。Lisa高兴地说:“以后我去云南旅游,就讲桂柳话!”西南官话真是个交流利器,我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简、Daisy和绢也在一旁说说笑笑,嗯,整个世界阳光灿烂。
等了一会儿,人齐了,Lisa就把我们领进服装店的里间。这是个宽敞的试衣间,其中一整面墙上都装满了穿衣镜。 Lisa将大衣柜右侧的两扇门打开,指着一大摞衣服说:“喏,衣服款式是统一的,尺码都是均码。这里没有男人,窗帘也合上了,你们放心地试穿吧!”一时间,房间里到处是脱衣服的沙沙声。有人给我传来了一套衣服,我打开一看,它是上下两件式的,有点像体育比赛里的拉拉队服:上衣是紧身背心,很短小,穿上后会露出一截腰;下装是大摆短裙,长度刚好盖过臀部,里面连着四角安全裤。这套宝蓝色的“拉拉队服”上钉着不少亮片和珠子,它们使整套服装更加耀眼、炫酷、充满活力。这时,已经有人换好衣服,走到镜子那边检查仪容了,
我也赶快换穿。好家伙,这“均码”可真小!我体重 48kg,这套衣服穿在我身上,刚好不松不紧、“有惊无险”。我暗暗想:幸好自己没多长半斤肉,不然就穿不上了。简比我高3cm,她穿上后,裙子略显短。Daisy呢,比我矮3cm,体重也比我轻 2kg,她穿上后,腰部还能塞进一个小指头。这时,我们却看到绢将“拉拉队服”紧紧抱在胸前,整个人都退到了角落里。
“怎么啦?”我们问,“你还不换呢?”
绢涨红了脸:“这套衣服……就是车展时要穿的吗?”
我们被问住了。简说:“有可能。”Daisy说:“不是吧?这只是现在面试时统一的试穿服吧?不过,如果车展时穿这套,也挺漂亮的。”我说:“你先换上再说,待会问 Lisa学姐。”
绢是海边人,有着渔家女特有的纤细身材。她肤色黝黑,反而更衬托出五官的清秀。Lisa正在姑娘们中间“巡视”,帮大家拉拉链、整理衣冠,听到我们在说话,她就朝这边走了过来。“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她问绢。
绢的脸红透了,鼻尖堆满了细细的汗。“学姐,”她问,“必须要换这套衣服吗?”
“是啊,我老板娘就在隔壁喝茶呢。你们都换好后,她就过来选人。”Lisa回答。
“不,我不能穿,”绢低下头小声地说,“太暴露了,我穿不出来……”
气氛瞬间变尴尬。这之前,我对绢的了解还是一片空白,压根没想到她会临时打起退堂鼓。我隐隐意识到,我们的思想有着很大的差异。简和 Daisy赶紧劝她:“你看看我们穿上后的效果,只露了一段腰嘛!”绢还是说:“露腰的衣服太开放了,我穿不出来……我想走了……”Lisa师姐正要说什么,老板娘在外面喊话了,她急忙往门跑去,连连应道“马上好,两分钟”。这时,姑娘们都捯饬得差不多了,有人对绢喊话:“喂,那边那位,你怎么还不换哪?”我小声对绢说:“要不你就先换上吧,不要让 Lisa学姐挨她老板娘骂。今天的人都是她找来的,她也是给人打工,不容易。” 简和 Daisy 也宽慰她:“如果你实在不想当车模,可以不去的。放心吧,没有人敢强迫你。”在满屋子人齐齐的目光下,绢骑虎难下,只好换上了衣服。
老板娘进来了,她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一条波点图案的宽发带横在头顶,满头卷发扎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她一走动,两只大耳环就哐啷哐啷地跳着银光。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Lisa让我们站好,老板娘没有多余的寒暄,便伸手点人。“你,你,还有你,”她说,“被我点到的人,都站到窗帘那边,没点到的原地不动。”不出五分钟,她已三下五除二地点完了人:“大家现在可以换回自己的衣服了。刚才没被点到的人,换好衣服就可以回去了;被点到的留下,我还有事,让 Lisa交待你们。”
我们四人都被老板娘选中了。但是,绢早已决心要走,她的嘴角微微颤抖,泪水在温柔的大眼睛里打转。我看到了,有点于心不忍,刚想安慰她,她已冲着老板娘喊道:“我能走吗?”老板娘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又看看 Lisa,Lisa陪着笑解释:“大一的新生,还不太习惯。今天只是陪她同学来看看。”老板娘没多说什么,更没有挽留,只是点了点头,就回隔壁继续喝茶了。绢如获大赦,赶忙换上她自己的衣服,跟那些被淘汰的姑娘一塊儿走了。
几分钟后,我们换回各自的衣服。 Lisa正式交待:“恭喜在场的各位!你们都将担任本届秋季车展的车模。本届车展由 ××企业、××企业、××企业联合举办,时间定在下月底。这期间若有事,我会及时通知你们,请大家保持手机畅通。你们如果有问题,也可以直接咨询我。”嘿,亲切的 Lisa一进入工作状态,秒变认真严肃的职场小姐姐,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很有趣。这时有人问:“车展时穿什么衣服呢?”Lisa答:“公司会有安排。”又有人问:“学姐,我们没做过车模,一点经验都没有啊!这段时间要做些什么准备呢?”Lisa说:“你们不是过完国庆就要军训了吗?军训期间,好好练一下昂首挺胸的仪态。也可以上网找一些模特图片来琢磨琢磨。还有就是,这段时间千万不能长胖!”大家都笑了起来,我的第一次面试,就这样顺利通过了。
百色地处北回归线,又窝在盆地里,夏天特别漫长。整个九月都酷暑难耐,因此,学校才会把新生军训安排到国庆后。但在我们军训的 20天里,除了三四天有阵雨,手机上预报温度为 37℃外,其他的日子,气温还是照常往 40℃飙。军训结束后,我整个人瘦了一圈,还没从疲劳中恢复过来,Lisa的电话就来了。她说主办方看了服装方案,并不满意,要求更换。但现在再去定制新的衣服,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每个车模的服装得自己解决。“那什么样的服装才合适呢?”我问。
“好看的,时尚的,吸引眼球的!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能准备好!”Lisa给我下了这样的指令。
我赶快通知简和 Daisy去准备。那时刚上大学,多数刚阔别中学校园的女生,都还没有打扮的意识,她们带到学校的行李也实在有限,且多以学生装为主,根本不符合车展的风格。而我从小就爱美,臭美得不要不要的;来百色前,我仿佛有先见之明,带了一口大箱子、一个大编织袋。简和 Daisy决定来借我的,我们翻箱倒柜、一起斟酌,又按 Lisa的要求买来了高跟鞋,算是把车展的行头给配好了。
到了车展那天,简和 Daisy早早地来到我宿舍化妆。还是那句老话,我从小就爱美,很小的时候,就偷偷在家捣鼓我妈的化妆品;上中学后,我更是不断放飞自我,明目张胆地为自己添置化妆品。这不,刚进大学时,就数我的美物最齐全,我一下子成了全年级女生最喜欢的人。她们要面个试、约个会什么的,都会跑到我宿舍来借服饰、鞋包、化妆品。简和 Daisy以前都没化过妆,我把化妆步骤大致介绍了一遍,一边示范着,让她们照着我的做。简是个细致贤淑的女孩,她认真地照我的示范来,没出什么岔子。Daisy就没那么顺利了,因为是初次接触化妆,她心里一紧张,把个底妆涂得东一块西一块,只好洗了脸从头再来。好不容易搞定了底妆,眼影一化错,得了,再去洗脸吧……眼看着我和简都梳妆完毕了,Daisy焦急地喊道:“碧薇、简,快来帮帮我吧!”我们当然不可能不管她,简拿起夹板就给她做头发,我呢,亲自操刀,当了一回化妆师。刚弄好,Lisa就打电话来,催我们去校门口集合。
这天气也真不讲义气。前几天热得要死要活,今天骤降 20度!雨淅沥淅沥下个不停,冷风还一阵一阵拉仇恨般地吹。Daisy看了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只有 14度哎!我们还穿之前准备的衣服吗?”14度!即使是穿上毛衣和外套也扛不住啊!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选别的衣服来搭配了,我们只好穿上了之前准备的衣服,又在我衣箱里抓了三件外套,一人披了一件,就打上伞出门了。
Lisa在校门口张罗。她把大家一个个塞进车里,又将我们仨拉到一旁,与她同坐一辆小轿车。刚坐稳,她就从副驾驶座上转过头来,表扬道:“妆化得不错哦!我就知道,你们没问题的!”
Daisy耿直地说:“学姐,化妆好难啊!我弄了一个多小时!”
Lisa笑言:“化多了就熟练了。你们赶紧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妆的地方,现在在车上正好可以补。我带了全套的化妆品。”她看了看窗外,又接着说:“之前选的场地,因为价格问题,没有谈下来。我也是半小时前才接到正式通知,车展改为露天的了,就在森林公园。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外面会很冷。”
汽车开到森林公园时,雨基本停了,风仍然很大。Lisa把全体模特叫到一起,把刚才在车上对我们说的话又对众人说了一遍。她反复强调,工作时要全力以赴,辛苦两天就解放了。然后她开始分组,每四五个人一组,由一至两位有工作经验的模特带领、指导。最后,留下了我们仨,由她来带。分完组后,Lisa说:“好了,大家把外套都脱下来吧,全部塞到礼仪公司的车里,有工作人员帮我们照看。”
“啊?!”我和简、Daisy瞪大了眼。这么冷的天,脱外套!!?美丽的学姐啊,are you kidding me?
我们犹豫着,谁都没动手。我里面只穿了一件镂空的针织肚兜,虽然出门前罩上了阿迪达斯的白色棒球服,但是这天气,再给我加件毛衣我都嫌冷。刚才在车上,我还怀有侥幸心理,以为 Lisa会根据天气调整策略,允许大家穿厚一些。于是,我半恳求半撒娇地问:“学姐,我这身行吧?”不想她一改平素的和颜悦色,毫不留情地说:“不行,把外套脱下来。”我不屈不挠地垂死挣扎:“这样混搭也还是可以的……”Lisa斩钉截铁地说:“平时你这么混搭,是够潮流的!但是,你现在的身份是车模,谁会看一个车模捂得严严实实!”酷刑在即,简和Daisy也替我帮腔,磨蹭着不肯脱外套。Lisa见状,先把自己的牛仔外套脱了,甩到车里。我们一看,她只穿了件吊带背心。这下再没话说了,我们乖乖地照做。把外套脱下的那一瞬,我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接下来,每个组各就各位。Lisa将一辆别克“林荫大道”指派给了我,她自己负责我左边那辆车,简在她左边,Daisy则负责我右边那辆车。随后,Lisa在她负责的车前做了几个pose,说:“这些就是常用的 pose。你们应该都在电视上看过车展吧?试一下,不要紧张,灵活些,关键是要自信。”我们学着做了一下,她见我们表现得不错,就连连夸赞。Daisy凑在我耳边说:“其实学姐蛮喜欢你的,她只不过是对待工作严肃而已。”
十点半,车展正式开始。今天早上我们要持续工作两小时,不能蹲,不能坐,不能上廁所,只能优雅地站着,整个身体就靠高跟鞋那两根细细的 10cm鞋跟撑住。天上又开始飘起零星的小雨,我暗暗叫苦。这时各人都站在各人负责的车前,没法再交谈了,我只好斜着眼往 Lisa的方向瞅。只见她左脚微踮,左手轻轻扶在后视镜上,右手叉在腰间,面对人群保持着迷人的微笑。显然,她已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小雨落在她裸露的肩头,她似乎毫无察觉。我转向右边看 Daisy,她朝我撇了下嘴,一副同病相怜的受冻相,我挤了挤眼回应她,又把头朝左转去,想看看Lisa左边的简怎么样了。咦,简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了!我遂收了不安之心,老老实实地工作起来。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完全是零基础。但我好歹知道,得保持微笑,得自如地切换 pose。我回忆着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车模 pose,一点一点地学着去做。对,正如 Lisa所说,关键是要自信。我相信我能做好。可是,这第一次工作也太霉了吧,一切都得现学不说,还要对付无边的寒冷。该死的冷风吹过来,狂妄地攻击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的鸡皮疙瘩一层未平,一层又起。这件镂空的肚兜四处漏风,尤其是背部——整个背部只有一条细细的系带,雨点打在我背上,这阴阴的湿,又把冷的感觉放大了十倍。我被寒冷捉住了,任由它欺负,却毫无还手之力。我的体质本来就偏寒,现在被风雨一捉弄,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来看车展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都穿上了毛衣、外套、皮夹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厚实的衣服,多希望有人走过来,给我披上一点东西啊!哪怕只是一件薄薄的衬衣,哪怕只是一块轻如蝉翼的纱巾!可是,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当一个车模微笑时,谁会在意她的处境和内心呢?确实有几个男人陆续冲我走来,但是,他们要么是打听我的电话号码,要么是掏出手机想与我合影,没有谁哪怕只是客套地问一声“你穿这么少,冷吗”。还好,车展的工作人员及时地引开了他们。一些男人一边走,一边还瞄着我说:“这个车能不能买一赠一呀?车我买了,把这位美女也送给我呗!”
谁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哇!小时候一过冬,妈妈就要给我买全套的面霜、唇膏、护手霜;帽子围巾手套年年换新;电热水袋和手炉一个都不能少……可是如今呢,刚一离开家,为了这第一份工作,我便沦为幸福的弃儿了!现在对我来说,每一秒都是冷的煎熬。原来,在
寒冷中,时间竟可以拉得无限长、无限长,我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每一秒都那么难捱,收工时间遥不可及,遥不可及。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应该试试鲁迅先生笔下的“精神胜利法”,就算这很可笑吧,没准对现在的我也有点儿用。嗯,我先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想象着墙上有一笼火,以此来对抗寒冷。接着,我回忆起小时候。冬天,我穿着厚棉衣坐在奶奶家地炕上,反手背着火管,我的手心热热的,脚底也热热的。地炕里的火可真旺呀,被炕干的橘子皮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不,这还不够热,我继续疯狂地想着关于热的一切。对了,在昭通,有一年火把节,我和人们围着火堆跳舞。那火烧得噼里啪啦的,我们跳了一圈又一圈,我手心额头都是汗,脸也止不住地发烫。不对,那可不是在回忆中,现在我的脸是真的烫了!因为穿得太少,天又那么冷,我好像开始发起了低烧!不行,我不能生病,工作还没结束呢!我再继续想想……是啊,我早该想到前不久的军训!军训时那么热那么热!太阳像吃了兴奋剂,不知疲倦地烤着我们!汗水把我的军帽打湿了一圈又一圈;还有腰上,因为勒着皮带,就比身体别的部位更热,仿佛有一串密实的荆棘扎在腰间,火辣辣地疼……我甚至怀疑起军训时的心情:对啊,那时我怎么总在盼着军训快快结束呢?现在,派我再去那样的天气里军训十次,我拔腿就去!只要能让我热,让我酣畅淋漓地出汗,让我热得晕过去,让我中暑,我都愿意!!
我算是深刻地领教了寒冷的折磨!该死,他们的毛衣、外套、皮夹克总在我眼前晃悠;他们戴着帽子、围巾,打着结实的雨伞。瞧,那边还有一对小情侣,穿着摇粒绒的情侣卫衣,一人握着一杯直冒热气的奶茶,看上去暖极了!噢,上帝啊,快让我去车里取外套吧!快让我去附近的商场里避避风吧!快给我一份附带免费热汤的盒饭吧——哪怕那碗脏兮兮的热汤只是毫无营养的涮锅水,我也不会再嫌弃它了!我的要求只有这么多。什么摇滚乐啊,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啊,切·格瓦拉啊,昆德拉啊,杜拉斯啊,我最近正读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啊,都见鬼去吧!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想裹上毛毯,喝碗热汤。是的,这就是我全部的人生志业。亲爱的陌生人,如果你肯帮忙,拜托提一桶 39℃的热水过来,从我的头上往下浇,把我全身浇个遍。哦,这热水真友好,真美妙,真伟大!就算把我发型浇得一团乱、妆容浇得满脸花,都没关系,都没关系……
可是,漫无边际的想象,真的没法将我从现实的寒冷中拯救出来。Lisa的话又开始在我耳边回荡:“你现在的身份是车模!”是的,我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是一名车模。哪怕大雪凛凛,我也只能昂首挺胸、灿烂微笑。既然此刻做不了别的事,我为什么不把能做的工作做到最好?我不能懈怠,不能走神!
这时,挂着工作牌的记者渐渐多起来,戴着摄影家协会帽子的摄影爱好者也都赶来了。有人开始对着我拍照,我迅速调整好状态笑对镜头。趁更换 pose的机会,我微微侧了下身,想从 Lisa那儿再学几个 pose。只见她气度从容,秀而不妖,举手投足间变幻出完美的线条。她真美!记者们拍完了 Lisa,朝我这里涌来。其中有几人吆喝道:“快过来,这个小姑娘好看!”霎那间,我眼前一条明亮的银光闪个不停,它太强烈,遮住了拍摄者的面孔和表情。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我分明听出在那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中,踊跃着某种兴奋。很奇怪,当被快门声包围时,我预想中可能会有的紧张并未出现。我非常冷静,感到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我知道怎样应对当前的情况,知道一个pose要停留几秒、一次眨眼要间隔多久,才有利于拍摄。他们拍了好一阵,终于心满意足地转移“阵地”。我缓了一口气,朝左边一望,Lisa正隔着车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又把头转向右边,还没来得及与Daisy眼神交流,就看到我们班的男生W。此时,他的表情让我感到非常陌生:这张脸写满了不解、落寞,还有隐约的不安。
这不,他把眼睛瞪成两只 100瓦的大灯泡,用微含鄙薄的口吻对我说:“你居然做这种工作!班主任知道了吗?”
“‘这种工作怎么啦?”这时周围没什么人,我小声地反问他。
他眉头一缩,脸上正气浩荡:“像你这样,在我们那边,是没人敢娶的!”
咦,这话说得,我可从没想过要嫁到他家那边哈!不过我倒没生气,只是感到好笑,我笑著说:“结婚?那还早着呢!”正说着,班上的另一名男生 T也走了上来,他开心地和我打着招呼,彬彬有礼地说:“你今天好美吔!刚才那么多人都在拍你,你真的是太耀眼了!”
我说:“谢谢。”
T接着说:“今天周末嘛,闲着也没事,我们一大早就出来买东西。想起还没来过森林公园呐,就过来逛逛,没想到遇到了你!你方便和我拍个合影吗?嗯,我手机镜头在这里……哎,真好,谢谢你!……咦,右边那位是 Daisy吗?化了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呀,”我说,“快去和她打个招呼吧。”
W的眼睛瞪成 200瓦了,他朝 T指的方向一看,只见 Daisy正对着记者们摆 pose呢。他的内心又崩塌了几千块砖:“什么?! Daisy也在?”
而 T的回答,将 W内心仅存的断壁残垣也推倒了:“是啊!你看那边,简也在呢!”
我能看出,bling-bling的三观已经没法安慰 W了,他面含 30%愠怒 +10%失意 +20%鄙视 +40%不可描述情绪,咬着嘴唇说:“我真是看走眼了!班上我最欣赏的几个女生都出来做这行了!现在的女生可真是!像你们这样,在我们那边是嫁不出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容我心大,只想仰天大笑几声。直男癌不是病,病起来要命。做车模得罪你啦?我现在就可以底气十足地告诉你:我是在凭自己的正当劳动挣钱!像是那灿烂的日光猛然一照,这个职业在我心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身。是啊,我抢了吗?偷了吗?卖了吗?我又冷又辛苦,有本事,你也
来穿这高跟鞋感受下脚有多痛啊!……当然,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些都是人间常态,没必要在这儿和他较真。我没接 W的话,而是问 T:“改天还弹吉他不?”T想都不想就说:“弹啊!”补充一下:就在上周,我刚和 T、W在教室里玩过吉他。W还弹了《我们这里还有鱼》让我唱,那时的他,万万没想到长发飘飘的文艺女青年会这么快地“堕落”成车模啊!
W气得说不出话,T推着他走开了。T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走,我们去 Daisy那边看看,然后再看看简!”
中午,我们吃完盒饭,在车里休息了半小时,又接着开工。下午快收工时,雨终于停了,乌云一点一点地变薄。当我们披上外套准备回学校时,云层中钻出一抹久违的蓝。工作时站我对面的那位桂林女生感叹道:“真好!今天可真是把我冻坏了!”她穿的是一条吊带超短裙,也是冷得够呛。天气是变好了,可新的折磨也来了:我们是统一穿的 10cm高的细跟高跟鞋,这么一站就一整天,现在每挪一步,脚上都是钻心的疼。我的两只脚没有一处不在疼。好吧,现在,真的只剩意志能鼓舞我了:加油啊!脚再痛,也有走回宿舍的时候!愈这么想,宿舍就变得愈远了似的,总也望不到边。我只好换一种说法激励自己:加油啊,不能倒下!每走一步,都是在战胜自己!
我们仨和桂林女生一起,打了辆出租车直达学校门口,又彼此搀着,连拖带爬地滚回宿舍。我去公共卫生间提回了一桶水,用热得快烧着;烧水的时候,就赶快卸妆。卸完妆,我提上热水,回公共卫生间去洗澡。走在走廊上时,我感到特别疲软,每挪一步都要使上好大的劲,才不至于踉跄。平时我每天都要这样提水去洗澡,可是今天,因为劳累 +脚痛,提桶水都变得那么艰难。
洗完澡,我只想第一时间就上床休息,不想再多站一秒钟用吹风机吹头发。于是就爬上床趴下,打开床上的小风扇,任它呜呜地吹着湿头发,也不顾头会不会痛了。这是我第一次穿高跟鞋(小时候,我会趁妈妈不注意,趿上她的高跟鞋走两步,那可不算),而且是一双磨脚的新鞋,跟高 10cm,而且一站就是一天!那种痛我终身难忘:我的脚上到处是伤,左脚板起了三个泡,右脚板两个泡;两个小脚趾的外侧磨出了血;两个四趾的上侧,皮肤被磨得卷起来,烂皮里裹着血;两只脚后跟,无一例外被勒出了长长的血印,尤其是后跟中间那一块儿,磨出了两块小指甲盖儿大的红肉。我还万万没想到:趴着一动不动时,我两条小腿上的肌肉还在不停地跳,跳,跳!每跳一下,就扯着筋痛一下。我正想撑起身来捶打一下小腿,却感觉到:我脸颊的两块笑肌、眼皮下方的肌肉,也在突突地跳动!每跳一下,脑袋里就“轰”地微震一下!这是为什么啊?难道我的肌肉或神经得什么急病了吗?我吓坏了,赶紧抓起枕边的小圆镜,只见镜中的自己毫无表情,只有脸上的肌肉在不听使唤地突突地跳动着!
一种夹杂着恐惧的绝望感,霎时就涌上心头:我该不会就此瘫痪了吧?突然,我好像明白了:这是因为今天笑得太多,笑得太久了!做一名车模,我保持了一整
天的笑!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笑成这样,也会让面部肌肉劳累!现在,我心里只剩下苦笑了,我抓起手机,想给简和 Daisy打个电话,询问她们的状况。但今天我受凉了,嗓子开始不舒服,得尽量少说话,于是就改为发短信。简很快回了电话:“碧薇,我也在床上躺着呢!我的肌肉也在跳!哎,发短信太慢,我累得不想打字了,和你打完电话我就要睡觉。”又过了一会儿,我收到 Daisy的短信。她说刚才洗澡去了。又说她的症状和我的一模一样,一开始她也十分害怕,就询问了在南宁学医的表姐,表姐说没有大碍,但是需要好好休息。“我准备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去你宿舍化妆。”她说。
我说:“有了今天的经验,明天你化妆应该会快一些了。你可以多睡半小时。”
她说:“唉,化妆太难了,我不熟练,明天还是得早起。你要是困,可以多睡一会儿。反正你化妆品放在桌上嘛,我来了,先把底妆搞定,再叫你起床。”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这难忘的一天,风也吹了,雨也打了,脚也受伤了。我累得像个全身零件都朽得快往下掉的机器人,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看书,更没有力气握起笔,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了。
第二天沒下雨,日光淡淡的,但还没彻底回温。我们有了经验,重新搭配了衣服,确保既能兼顾车展的风格,又能相对地保暖。这不,我穿了一条墨绿色的金丝绒裙子,这种面料在日光下不失闪亮度,也可在初秋的天气里防风御寒。至于鞋子呢,就没办法了,只能继续穿昨天的。我们也想过找人借鞋,但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初来乍到,交际不广,住的这栋宿舍楼也都是大一新生,有高跟鞋的人几乎为零。即使有吧,也不一定是车展要求的 10cm跟高,鞋码更不一定合适。我们只好放弃了痴心妄想。还好,简在军训时买了纱布、创可贴备用,现在都派上了用场。我们往脚上包的包,贴的贴,继续穿上高跟鞋忍着痛工作。对了,昨天我们看到,Lisa等几位有经验的学姐都往包里备了平底鞋,工作一结束,她们就赶快换上舒适的平底鞋。今天我们也学着做,每人都多带了一双平底鞋。这样的话,至少从森林公园走到街边拦车的那段路,以及下车后从校门口步行到宿舍的那段路,都不必再受高跟鞋的折磨。要知道,人在脚疼的时候,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车展终于结束了。回学校的路上,桂林女生问:“你们知道这两天的工钱是多少吗?”我们当然不知道,因为谁都不好意思问Lisa。Daisy说:“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就算没有钱拿,这两天的经历也蛮值得回忆的。”我们都表示赞同。简又说:“肯定会有的,这又不是义务劳动。”耐不住好奇心,我们开始猜测会得到多少钱。结合百色当时的物价,我们估算的数据是:每天 50—100元;两天下来,应该是在 100—200元之间。
一周后,在学校的升旗台下,Lisa给我们发了工钱,我们每人得到了 280元。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钱(中学时领的稿费不算)。对我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但是,它给了我一种信心。我开始想:这个社会一定会为努力的人提供通道,只要我一步一步来,就能养活自己,不用再依靠家庭来生活。突然之间,高考不如意所带来的情绪被冲散了大半,在迷茫的旷野上,我隐约地摸到了前进的方向。简更是按捺不住快乐之情:“好开心啊!那两天真的很累,但我也学到了好多,那可真是学校里学不到的!如果还有机会,你们会继续做模特吗?”
我问:“你呢?”
简挺坚决的:“我当然会啊!”
Daisy也不假思索:“我也去呗。玩玩呗!”
我有点犹豫:“你们那么快就忘啦?真的好冷,好累,脚好痛!而且,一工作就一整天,哪有时间看书。”
她俩:“得了吧,你。你肯定还会再去的。去呗,我们几个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那就去呗……”
当天晚上,我们仨就结伴逛街,用自己挣的钱,一人买了一双新的高跟鞋。新鞋的皮质更柔软,鞋跟更稳。这次车模的经历,让我对老生常谈的经验感同身受起来:一双合脚的、舒适的鞋是多么多么重要!我把新鞋握在手里,细细端详:鞋跟纤细而牢固,黑色的皮面蒙着一层深邃的哑光。写到这里时,我才恍然大悟:买鞋,是件很有仪式感的事啊!其实,在那时,它就向我昭示:这双鞋所象征的那个世界,已向我敞开了大门。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