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战略语境下社会底层群体的传播

2019-03-18 23:48周小普
关键词:底层群体

周小普 刘 楠

一、“底层”概念的变迁与乡村振兴新语境

底层群体是一种社会存在,对底层的研究既是一种研究视角的变化,更是一种价值视角的转换。“底层”是一个不断衍化的概念,它与社会分层理论紧密相连。从孔德、斯宾塞、马克思、涂尔干到帕克、米尔斯、吉登斯,几乎每个重要的社会学家都从各个方面阐述了分层理论内容,也关涉了底层研究,特别是以古哈(Ranajit Guha)为领袖的印度底层学派,对以精英主义为主宰的国家主义现代史观进行反思,引发了学界关注。在他们看来,底层群体有着自己的行动逻辑和政治空间,简单移植那些分析精英的概念和方法来分析底层是缺乏解释力的。[1]在国内,对于底层研究的关注,一个重要的时间点是《读书》杂志2001年第8期发文介绍了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的《关注底层》一书。2005年,中国大陆出版了第一部系统介绍印度底层学派研究的著作《庶民研究》,此后“国内学者开始尝试将底层研究的概念理论化为分析工具进行本土化的研究”[2]。

何谓“底层”?陆学艺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为标准,认为底层群体包括“农业劳动者、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阶层,商业服务业员工、产业工人阶层”[3]。陆学艺认为,社会阶层的日益分化是2000年以来中国社会阶层变化中值得警惕的现象,拥有和运作经济资源的财富阶层在快速壮大的同时,社会底层也在扩大,并且二者之间的利益差距和冲突的互动性也在不断强化。[4]408根据威尔逊(William Julius Wilson)和孙立平对底层问题的分析,贫困农民、进入城市的农民工和城市中以下岗失业者为主体的贫困阶层,都可划入“底层群体”的范畴。[5]

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变化,社会阶层关系发生了巨大变迁。阶层划分的重要标准是占有社会资源的类型和水平,社会分层是指社会成员、社会群体因社会资源占有不同而产生的层化或差异现象。[6]1作为社会分层中的弱势群体,底层群体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占有的社会资源有限。而在中国长期的城乡二元制结构下,乡村的发展远远落后于城市,农民、农民工也成为底层群体最庞大的组成部分。根据《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8年末,我国有农村贫困人口1 660万人,全国农民工总量28 836万人。[7]近些年中国群体性维权抗争事件的发生,尤其是底层群体在行动中不可忽视的推动力和相关心理诉求,引起人们对中国社会底层群体的高度关注。底层研究之所以具有迫切性和重要性,在于底层群体相对弱势的社会地位导致其在公开表达方面也处于弱势,容易“被失声”。某种意义上,底层视角赋予“从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世界发现学术知识生产和再生产资源”的机会。对于底层问题,社会各界应重视,并予以积极回应,要通过制度改革和社会建设消减底层,制度化底层的利益表达通道,并将底层有效地组织起来。[8]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国家层面的顶层设计,是解决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的顺势之举。与“城市主义”采取的发展模式不同,乡村振兴战略重视城乡融合基础上的农业农村优先发展,体现出“全党对乡村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功能定位的再一次突破性认识”[9]。对于以农民、农民工为代表的底层群体来说,乡村振兴战略释放出的利好消息及出台的一系列配套措施,有助于其发挥主观能动性,获得社会各方更多力量的支持,从而拓展社会资源,拓宽致富渠道,促进阶层之间的流动,改善他们的整体状况。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和人工智能的进步,技术门槛大大降低,自上而下的传播结构被打破,社会底层群体在自媒体内容生产、利益诉求表达和主体建构等方面,拥有了充分的表达和更便捷传播的机会。注意力这种稀缺资源的新型配置,有助于普通个体在社会传播活动中获取关注度,进而再生产社会结构。[10]例如,一些农民自媒体人通过抖音、快手等全民短视频APP、直播平台,展示个人才艺表演,其充满乡土气息的田园生活场景,赢得了众多粉丝拥趸,使其甚或成为媒体报道、商业网站宣传的“网红”,而商业平台的流量变现,使他们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此外,依靠论坛、QQ群、微信群以及各种各样的自媒体,社会底层群体抱团取暖,他们表达群体诉求和进行维权抗争的组织化力量也更加凸显。基于此,本文立足于乡村振兴战略提出的城乡融合关系的背景,尝试从社会底层群体传播主体的流动、传播结构的变迁、新传播生态的建构等方面来进行较为系统的观察和研究。

二、乡村振兴战略语境下社会底层群体传播结构的变迁

乡村振兴战略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要求全民动员,把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力量有机结合起来。社会底层群体的显著特点就是各方面资源匮乏、权利保障意识较弱。尤其是贫困农民和农民工,是最需要调动积极性、培育组织性,调动外部资源扶持的群体。乡村振兴战略为社会底层群体的生活改善、就业拓宽和社会保障提供了机遇。而互联网时代的全面到来,使得社会底层群体传播结构出现了新的特征。

(一)传播主体的流动:个体崛起的叙事重构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建构了新的信息环境,也挑战了大众传媒只将社会资源配置给少数精英群体的模式,新的信息生产方式开启了将社会资源配置给普通人的历史。[10]以电视、报纸为主的传统大众媒体曾经是社会底层群体获取信息、了解社会最主要的渠道,在建构话语权和现实影响力上,占据了绝对权威。然而当前社会进入价值、利益多元的阶段,存在信仰、共识、权威匮乏的问题,不能给民众提供统一的价值选择,加之各种群体利益诉求渠道不顺畅,使得传统媒体逐渐在底层群体中被边缘化,其在原有传播生态中的权威地位日益被极具草根性的民间话语体系冲击。[11]

自媒体时代的到来,使社会底层群体突破了以往在大众媒体中落后、愚昧、呆板的“刻板印象”,他们积极拓展话语权,使自身成为媒介传播的重要主体。他们通过方便快捷的传播途径以及多元、碎片化的表现形式,主动进行内容生产,设置话题,引发互联网受众关注,有的甚至成为“舆论领袖”。例如,北京农民工范雨素凭借在公号“正午故事”上发布的文章《我是范雨素》,迅速走红,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人物。范雨素由此获得了出书的机会,并且获得“2017女性传媒大奖”,开始为一些女工组织发声,她参与的皮村文学小组,让更多的农民工写作者也为外界所知晓。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APP平台上,很多原来在乡村默默无闻的农民,凭借在短视频中或质朴或夸张的表达,迅速成为粉丝追捧的网红。例如,形象沧桑、唱腔不羁的山东贫困农民“本亮大叔”,展示自己在贵州生活劳作场景的村姑“爱笑的雪莉吖”,创意养殖“贵妃鸡”的返乡青年“暖暖的惬意”,在“世外桃源”般的竹林里制作手工艺品的“山村小杰”,等等。他们展示乡村生活的短视频和直播内容,鲜活而生动,建构了外界对乡村的“新想象”,迅速在短视频平台上累积了百万甚至上千万粉丝,远远超过很多专业机构媒体号的粉丝数。他们通过短视频平台,搭建了电商销售渠道,带动家乡人民脱贫致富,有的还成为广告商争抢的代言人。农民自媒体达人“手工耿”,甚至被《华盛顿邮报》报道。在向“互联网思维”转型的过程中,农民自媒体人作为个体崛起时代的内容传播者,完成了向受众成功抵达的“用户驱动思维”的转变。社会底层群体由传统的被动沉默者,变成了有号召力的主体传播者。

借助社会化媒体,社会底层群体开启了个体叙事重构的时代,作为内容生产的主体,他们不必受传统媒体机构的约束,只要不违背基本的网络伦理,他们就可以充分地进行个性表达。他们既是受者,也是传者,可以在两种身份中自由切换,增加了叙事的主体性,甚至有机嵌入到主流媒体的叙事中。如今,为响应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主流媒体围绕精准扶贫、脱贫攻坚等议题,出炉了一系列电视节目,如《扶贫周记》《我们在行动》《脱贫大决战》等,拓展了主流媒体对社会底层群体报道的内容,因为农民自媒体的内容生产具有生动形象的“内视角”叙事优势,所以农民有了机会被召唤为主流媒体的叙事主体。2018年11月,央视财经频道的2018“中国电商扶贫行动活动”,就邀请快手平台“养狼的姑娘文静”等农民自媒体达人,作为义卖直播的主播,发挥其粉丝优势,带动贫困县农产品的销售。女卡车司机“开卡车的云歌”还成为央视公益广告的叙事主角。与此同时,社会底层群体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展现的乡村劳作故事、生活情感经历,也成为主流媒体节目选题的来源,主流媒体还主动让他们进入媒体议程设置。快手还联合清华软件学院成立“快手学院”,专门为一些农民网红提供培训,便于他们掌握新闻传播规律,帮助家乡脱贫致富,这也契合了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打好脱贫攻坚战的主流意识形态。由此,围绕共同的表达诉求,主流媒体和农民自媒体可以在内容传播、影响力互构上,形成合作共赢关系。社会底层群体作为曾经被大众媒体召唤的客体,在一定语境中成为了有号召力的内容传播主体,体现出个体崛起的巨大潜力。

(二)传播结构的变迁:自组织化新协同机制的形成

社会底层群体以网民的身份进入社会化媒体空间,开始是个体化、分散型的,逐渐地个体之间开始产生联系,在一些空间协同有序工作,形成有一定规则的自组织。个体的力量被集合成一种群体性力量,有助于提高社会化媒体的传播效果,推动协作的深化。[12]如今,传统意义的地理、地域空间逐渐消失,如同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所说的“流动空间”,而“流动空间”是信息社会的支配性空间形式。社会资源薄弱的底层群体,无论身处城市还是乡村,借助社会化媒体,跨越时空的障碍,形成了广泛联系的群体网络自组织。他们自发聚集起来,在互动网络空间中沟通交流、分工协作,共同维护群体权益,从而打破了原来原子化生存、散状传播的形态,构建了多点网状传播的新型结构。

对确诊为结核病的病牛全部扑杀处理,严格按照GB16546—1996《畜禽病害肉尸及其产品无害化处理规程》[2]进行无害化处理。

需要提及的是,我们国家自改革开放以来,乡村一直支持城市工业化建设,农民工进入城市,为城市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人口红利”,而乡村则处于从属和依附城市的状态,城乡差距不断加大。在此背景下,社会底层群体面对的一个重要发展困境,就是城市中心主义观念下乡村的去主体性、农民的去组织化。曾经引发全民关注的深圳富士康员工“连跳”事件、河南尘肺病农民工“开胸验肺”事件都是突出的例子,从乡村熟人社会到城市陌生人社会,社会底层群体这种缺乏组织支持的“原子化”“孤立化”状态,容易累积心理危机,酿成生命悲剧,甚至引发公共危机。国家关于乡村振兴战略的文件中,多次提到“组织化”问题,包括“发展多样化的联合与合作,提升小农户组织化程度”以及“大力培育服务性、公益性、互助性农村社会组织”等。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必须以农民的组织化重建乡村的主体性,以乡村为主体吸纳整合各种资源要素,培育乡村内生发展力,重塑城乡关系。[13]

社会底层群体的分散性、流动性等特点,导致其构建实体组织形态有难度。而他们在社会化媒体平台上建立的网络自组织,则能突破时空限制,不仅快捷、有效,而且能发挥信息共享、情感沟通甚至维权抗争的作用。根据聚集人员身份、诉求的不同,其自组织形态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以职业、专业、共同利益诉求为纽带的网络自组织,其中又分为常态组织和临时组织。常态组织具有一定的长期性和稳定性,例如卡车司机、塔吊工人等以相同职业聚集起来的微信群、论坛,他们分享行业动态信息,遇到困难互相帮助,集体维权讨薪等。临时组织主要针对临时发起的即时性问题,如围绕乡村拆迁、环境污染等问题在自媒体平台、QQ群、微信群的人员聚集。例如在乌坎事件等多起群体维权事件中,他们通过论坛、自媒体等平台,迅速聚集起来,表达共同的利益诉求,引发舆论关注,促使基层政府积极面对,助推事件向合理有序的方向发展。可见,网络自媒体提供了集群式的表达空间,推动了社群文化传播,整合了多方信息资源,形成了民众利益的联接体,在催生、解决社会公共事件上发挥着比传统媒体更为显著的作用。[14]

第二种是以同乡同村同社区这种地域文化背景为凝聚点,形成的QQ群、微信群等自组织形式。社会底层群体的个体多来自乡村,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对农村的深刻影响,基层的村庄面临“空心化”“原子化”困境,村落逐渐衰落,底层群体也更容易失去来自宗族的社会支持。如今,互联网已实现村村通,农民网民规模增加,农村的媒介形式、信息质量、意见领袖等都发生了变化。有了网络自组织,农民虽然身处异地,也可以跨越时空参与信息的生产与传播。互联网宽带设备与智能手机的应用,则助推了农民的自组织化程度,社会化媒体日益成为其获取信息、生活娱乐、交流互动的主要渠道。在中国很多村庄,QQ群和微信群的使用已经十分普及。从社会意义上看,这样的自组织不仅是农村信息集聚的加速器,而且是新型社会关系的传送带。[15]这种自组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形成了罗伯特·达尔(Robert Alan Dahl)所说的微观公共领域,通过虚拟在场将“半熟人社会”转变为 “熟人社会”“再造社区”,建构了乡村内生秩序。[16]这对社会底层群体来说,也增强了他们的共同意识,改变了原来一盘散沙的状态。新的传播结构中,社会底层群体无论在乡村的内部空间,还是在城市的外部空间,通过网络的有机组织,促进了信息流动,提升了群体认同感,也协调了社会阶层间的利益关系,协助了资源的分配。

(三)传播话语的建构:“弱话语”向“强话语”的转化

按照话语分析学者乔纳森·波特(Jonathan Potter)的观点,语言是被建构的,也具有建构性。[17]12福柯则将话语视作是从各个方面积极地构筑社会的过程,话语是构建知识客体、社会主体和自我的“形式”,话语本身也是一种变迁的过程。[17]38新媒体拓宽了社会底层群体获取信息与话语表达的渠道,乡村振兴战略营造了社会各界共同发力促进乡村发展、共同富裕的良好氛围,也为以农民、农民工为代表的社会底层群体拓展话语渠道、增强利益表达、形成社会共识提供了保障。在新的传播结构中,曾经“失声”、处于话语弱势地位的社会底层群体,获得了充分表达的空间。传统的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发生变化,“强话语”和“弱话语”在新的情境下发生翻转,社会底层群体甚至可以建立某种定义自我的“话语”,从而建构一种新的社会关系。

陆学艺认为,农民工群体的社会处境所呈现出的“底层化”特征是社会底层群体扩大的主要表现。城市房地产价格的飞涨,教育成本的提升等,使他们看不到迁居城镇的希望,客观边缘化与主观边缘化的结合,又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经济社会位置的“底层化”。[4]411社会处境也影响到现实的媒介话语形态,农民工在大众媒体预设的框架中,成为弱势群体的代名词,缺乏鲜活的价值观呈现。有研究发现,大众媒介文化构建农民工的“他者”身份和意义,主要使用固定框架、特定标签和符码等对“农民工”形象进行同质化、去历史化、去人性化和异常化表达与呈现,进而形成定见或刻板印象,即农民工是“受苦受难者”“接受关爱者”和“行为失范者”的形象。[18]

而事实上,社会底层群体的话语表达有着巨大的潜力,当他们通过自组织化的机构集聚起来,他们在劳动经验中形成的思想智慧结晶就不可小觑。例如,农民工孙恒等人创办了“新工人艺术团”,他们在“用歌声呐喊,用文艺维权”的实践中逐渐意识到,“农民工”这个称谓包含着对打工群体权益的歧视,“农民工”应该有自己的文化创造,应该彰显自己的文化权利意识和文化自信,“新工人”的命名由此应运而生。尽管他们的利益表达一直在政治、商业、文化的不同场域中博弈,但是在国家保护农民工权益的大背景下,他们努力去建构自己的话语权,通过参与式行动,他们的话语表达吸引到媒体和外界关注,从而进入公众视野。如他们以社会公益机构“北京工友之家”为活动聚集地,开设皮村文学小组、同心创业培训中心、同心互惠商店等,并连续举办多届打工春晚,他们创办的“新工人艺术团”还奔赴全国各地的建筑工地、广大乡村义务演出,这些实践增强了他们对主体身份的认同感,拓展了他们的社会关系网络。2017、2018年“大地民谣”全国巡演,没有商业项目的赞助,用众筹路费的方式,奔赴河南、湖北等地的村庄为农民歌唱、和农民交流。演出中,各地工农文化组织充分发挥“团结经济”的作用,各司其职,分工协作,具有了文化共同体的功能。和商业资本的支持不同,“团结经济”能够更好地维护“新工人”的文化自主性,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和荣誉感。在与各方人士的互动交流中,他们充满自信,平等沟通,真实表达自我,让外界更好地了解了他们的精神诉求,真正建构起属于自己的“新工人”文化。

在传统的传播逻辑中,媒体对社会底层群体报道内容的设置,常根据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效果需求来进行取舍,其报道容易陷入刻板,造成失衡甚至“失焦”。这种媒体话语秩序的局限性,导致社会底层群体的形象和思想情感难以被真实记录和传达,从而造成受众的认知偏差。而“新工人”在多媒介平台的自我表达,有小品、相声、音乐剧、诗朗诵等多种形式,内容围绕劳资纠纷、劳动尊严、留守儿童、流动上学等这些与他们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话题,能真实反映他们的现实困境和情感诉求。他们在自组织化的媒介平台上有了设置节目、呈现内容的话语权,有利于让被遮蔽、被支配、被代言的话语得到更充分有效的表达,从而实现“弱话语”“强话语”之间的转化。事实上,和“底层”这一并不动听的说法相比,“新工人”的称呼更能得到认可,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强”表达。不仅是充分表达、建构自我的“强话语”,而且是体现文化凝视意义的“强抵达”,“新工人”自组织为此提供了一个可供借鉴的实例。因此,社会底层群体借助多元平台的话语呈现,自信、平等的沟通,真实的自我表达,也能让外界更好地了解他们的精神诉求,真正建构起有主体性、有内生力的群体文化形态。

三、乡村振兴战略语境下底层群体新传播生态的建构路径

社会底层群体是中国社会必须面对的一种存在,底层的本质不在于其在社会分层中居底,而在于权利保障的不均衡,或者说是资源分配的不公平。[8]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和社会底层群体境遇的改善,在内在逻辑上是辩证统一与相互促进的关系。实现乡村振兴,摆脱贫困是前提,因此要发挥农民的主体作用,调动农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发挥“团结经济”的组织化作用。只有社会底层群体的状况得到改善,才能实现全面的乡村振兴,也才能真正“回归人民中心”、走好新时代党的群众路线,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如何提高社会底层群体的阶层地位,化解其因权利受损导致的社会冲突风险,可以从以下三方面着手。

(一)底层主体性崛起:从赋权到赋能

在社会阶层分化等因素的影响下,社会底层群体作为弱势群体,在社会结构中处于不利地位,在和其他社会成员公平竞争中处于不利的地位。权利保障缺失,难以获得充分的社会资源。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得不到认同,就难以获得自我心理认同,不仅处于明显的经济弱势、政治弱势、信息弱势和文化弱势,而且还处于明显的心理弱势,其精神状况堪忧。[19]在移动APP、直播平台发展的技术赋权下,社会底层群体作为网络用户,成为互联网内容的生产者、创造者和建设者,增强了信息传播的主体性。阿兰·图海纳(Alain Touraine)说:“主体成为一个个体的愿望,它创造了个人历史,赋予了个人生活经验的全部领域以意义。”[20]社会底层人员的主体性由被压抑到反抗再到被建构,通过社会化媒体的再组织,其主体性的崛起已经逐步显现。

底层主体性崛起的可见力量来自赋权,不仅有互联网发展带来的技术赋权,即传播手段的便利和表达渠道的多元,还有乡村振兴战略这种政策层面的社会赋权。赋权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底层群体作为行为主体,是通过其内外部信息的传播和沟通协作,激发和挖掘其潜能来实现的。充分动员其在地化的语言、传统、历史、文化、政治等各种资源,并与特有的传播工具和方式相结合,通过媒介发声,可以实现预设的目标或利益诉求。[3]眼下,社会底层群体利用互联网信息传播渠道的便利性优势,以及乡村振兴战略的政策优势,可以更好地调动各种媒介工具和社会资源。赋权功能帮助社会底层群体通过获取信息、参与表达和采取行动等实践性行为,改变自己的不利处境,从而获得权力和能力。[21]

但对于社会底层群体来说,比赋权更重要的是赋能。赋能通过赋权获得技术资源和社会资本,提高个体表达、交往和认知的能力,增加个体的自信心,激发个体的内在潜能,以及改善个体与群体、社会组织等相关社会资源的关系,“促进他们的个体能力、结社能力与合作能力以满足想要的目标”[22]。赋权是由外而内、自上而下的,而赋能则是由内而外、自下而上的,更尊重个人意愿,可以通过教育、培训等手段实现对个体的赋能。如果说赋权是“授之以鱼”,赋能则是“授之以渔”。乡村振兴战略提出,要把人力资本开发放在首要位置,实施新型职业农民培育工程,创新培训机制,支持农民专业合作社、专业技术协会、龙头企业等主体承担培训,这些都是社会底层群体赋能的有利条件。他们参与其中,可以增强自身技能,提高媒介素养,拓展政治参与的能力,有利于传播生态的去精英化、去阶层化,从而实现阶层间的良性循环、普惠平等。只有社会底层群体不断提高自身的文化素质和政治修养,才能为乡村振兴做出更大的贡献。[23]

此外,真正的赋能还意味着抗“异化”,社会底层群体利益表达一直在政治、商业、文化的不同场域中博弈,其媒介形象的展现,也与其在社会与文化中的地位有关。出于实际需要,社会舆论领袖以及明星等公众人物经常为社会底层群体呼吁与呐喊,增强了他们的话语权,并带来了社会资本。即便在薄弱的物质环境下,他们的自主性问题也不能回避。如公益机构“北京工友之家”的生存发展相对依赖外界的帮助,有时也需要借助资本赞助等商业力量的支持。在被“再现”的媒介形象中,面对资本效应中主体“失焦”、市场逻辑异化等状况,社会底层群体面临的严峻考验是:如何维护劳动者自身的主体性,拓展自己的表达渠道,并且不断对抗在共同体中的身份认同的异化。

(二)社会整合:培育职业社群共同体

“共同体”概念最早由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Ferdinad Tonnies)提出,意指建立在自然情感一致基础上的紧密、排他的社会联系或共同生活方式,这种社会联系或共同生活方式产生关系亲密、守望相助、富有人情味的生活共同体。[24]中国乡村人民公社等基层社会组织的瓦解,以及国有和集体企业的转制,导致底层群体失去了传统上的组织依靠,又没有整合新的共同体,加剧了底层个体“原子化”生存的弱势感和无助感。随着新媒体技术手段的普及,网络社交资源的整合更为方便,加上乡村振兴战略对“组织化”的重视,社会底层群体网络职业社群共同体更容易形成且有助于其地位的改善。

培育职业社群共同体是一种值得提倡的促进社会整合的路径。中国当下正处于社会转型期,传统职业群体瓦解,新职业群体不断形成。靠政治共同体实现的可能仅仅是“机械团结”,而职业社群共同体实现的是“有机团结”,职业群体自发形成向心力、凝聚力,可以成为新的社会整合的基础。[6]150-152网络的广泛应用,推动了网络职业社群的成立,社会底层群体中的各种职业主体,如菜农、果农、建筑工、卡车司机等,通过论坛、QQ群、微信群等网络自组织,紧密联系、深度互动,分享生活生产实践,表达共同利益诉求,强化了共同体的意识。当他们遇到利益受损需要维权时,不必再采用“借媒抗争”“身体叙事”等传统手段,而是协作分工、一致行动。例如中国有3 000万卡车司机,却没有自己的工会组织,在处理公路救援、超载罚款、劳动欠薪等方面,常面临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今,他们通过手机互联网,以老乡为联系纽带,形成很多卡车协会网络社群。他们通过实践摸索,专门设立维权组织,形成规范章程,和老板们谈判协商,邀请法律专家普法,互帮互助,共同面对困难。这样的网络组织,就不仅是滕尼斯所说的“生活共同体”,还是一种“生产共同体”。

要实现乡村振兴战略提出的全民共同富裕,也要形成让每个人有共同目标、情感归属的“共同体”。一方面,中国传统的家庭、家族、乡村整合共同体的作用不能丧失,需要进一步凝聚情感,形成合力,避免社会失范。另一方面,职业社群共同体可以作为新的整合途径,尤其是针对社会底层群体,可以通过职业共同体来整合资源。乡村振兴战略提出,全面建立职业农民制度,培养专业化人才,扶持培养一批农业职业经理人、经纪人、乡村工匠、文化能人、非遗传承人等,释放了积极的信号,这当中的每一种职业类型,都有一定数量的社会底层人群,因此,可以积极组建职业社群共同体,使之成为社会整合、社会团结、构建和谐社会的最重要的民间基础。

(三)城乡融合互动:构建良性传播生态

十九大报告强调,中国发展中最大的不平衡,是城乡之间的发展不平衡;最大的不充分,是农村发展的不充分。从中国社会发展的历程来看,20世纪以来,是城市的不断工业化与乡村的持续败落,城乡之间的分化和差异扩大,造成城市对乡村人群的排斥,也造成乡村市场的萎缩,这些都制约了社会底层群体的生存发展。乡村振兴战略是加快农村发展、改善农民生活、促进城乡融合发展的重大战略。构建良性的城乡传播新机制,可以增强社会底层群体的传播话语权,促进各种资源在阶层间的流动。

传播生态的建构受到媒介与社会、经济、文化、受众等多重关系的影响,解决传播环境中多层面的协调发展与整体的生态化问题尤为重要。李红艳认为,媒介系统、经济系统、政治系统和文化系统都是社会传播系统的一部分,城乡信息传播系统是在社会传播系统中进行的,农民工信息传播系统、市民信息传播系统与媒介系统的信息传播系统之间是平等进行传播活动的。这些系统之间,不仅有互相反馈的过程,而且系统之间的各部分也进行着相应的信息交流。[25]在各地开展的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就是把媒体融合的工作推进到基层,具有城乡之间“社会文化缓冲带”的作用,有助于建立良性的传播生态,缓解底层危机。

传播生态的建构要考虑社会底层群体的特点,底层社会有其内在的地方性、流变性、碎片性。着眼于底层社会的政治实践、生存策略和关系结构,“有助于揭示和再现社会运行的深层动力和被遮蔽的社会事实”[26]。城市传播系统中,以农民工为代表的社会底层群体,常被视为“进不去的陌生人”的外来者形象,他们的生活、思想不能得到鲜活呈现。他们常常在春节等特殊时节返乡,成为媒体宣传的工具性表现对象,而当他们在城市面对真实的困境时,他们的诉求和表达容易被遮蔽和忽略。加上长期以来城乡二元户籍制度的存在,农民工的自我身份认同常带有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而要消弭这种不确定性,仅仅依靠赋权和赋能是不够的,还需要制度的介入和可行的政策措施,这关涉到其他复杂的因素,包括工会和“新工人”的衔接、城市文化对外来农民工的接纳等。

当下,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新媒体时代的传媒变革,均有利于构建传媒、政府与城乡底层群体协同合作的良性传播生态,有利于改善底层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拓宽底层群体表达利益诉求的渠道。正如乡村振兴战略所提倡的,形成工农互促、城乡互补、全面融合、共同繁荣的新型工农城乡关系。当城乡关系由封闭走向交流和开放,其传播关系也更加润滑,而阶层之间的交往频率增多,缩小或消除阶层间的鸿沟便也成为可能。

随着社会转型的加速和社会分化的加剧,社会底层群体的存在是不容回避的事实。社会底层群体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资源占有方面的弱势地位,容易导致其心理异化,增加产生社会矛盾、社会冲突的风险。乡村振兴战略从国家战略高度营造了城乡融合发展、人民共同富裕的氛围,互联网时代重构了社会生活环境、产业逻辑和社会关系,技术背景与政策环境的相互作用,为社会底层群体境遇的改善带来新的契机。同时,新的信息生产方式开启了将社会资源配置给普通人的历史,打破了从中心到边缘的传播结构,带来了传播主体的流动,社会底层群体因之开启了个体叙事重构的时代。这种“流动”给传播结构带来的变化,不仅仅停留于话语权的变化,更多的则是触及了整个底层社会的传播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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