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的网络用语看汉语词汇的嬗变*

2019-03-18 05:37:39
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义项用语酱油

张 倩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从古至今,学者们对动词“打”颇有兴趣。北宋欧阳修在《归田录》卷二中说“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谬者,唯打字耳……触事皆谓之打”;刘半农先生在《打雅》中罗列了100多个关于“打”的词头,并将“打”看作“混蛋到了透顶”的“混蛋字”;陈望道先生《陈望道文集》第二卷《关于刘半农先生的所谓“混蛋字”》批评了刘半农“罗列式”研究方法,指出要运用“高度综合的方法”,并将“打”的用法归纳为三种;胡明扬《说“打”》和符淮青《“打”义分析》都指出“打”作为 “虚化动词”的特殊用法;刘瑞明在《不是混蛋动词,而是泛义动词》一文中提出“泛义动词”的概念来解释“打”词义繁杂的原因。由此看出,学者们对动词“打”的研究经历了从描述到归纳再到解释的过程,这一过程正体现了我国语言学理论从重描写到重解释的过程。这是值得称赞的。

一、现代汉语“打”的诸多义项

本文综合了前人关于“打”的研究成果以及《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打”条目的规范。总体来看,“打”具有量词、介词、动词三重身份。首先“打”作为量词,即十二个为一打,读音为阳平。用法如:一~铅笔,两~毛巾等。其次,“打”作为介词,相当于“从”,读音为上声。用法如:自~,~这儿走,~今儿起。最后,“打”作为动词有两个方向的发展:一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动词词头;二是具有实际意义的动词。

具体来看,“打”作为动词的使用频率最高,也最有研究价值。一方面,“打”作为无实际意义动词词头的用法渐趋增多,如:~扰,~听,~探,~扮,~扫,~印等。另一方面,“打”作为有实际意义的动词,它所表示的动作也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归纳出24个义项,2006年奚俊在《动词“打”的研究》一文中又指出了4个新的义项。至此,“打”的诸多义项以及演变过程已为人们所熟知。

二、网络用语中“打”的新形式

随着网络不断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也越来越常见。“打”作为一个由来已久的“旧”词,非但没有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还不断地构造新词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中。本文试举以下几例进行观察:

(一)“打酱油”

“打酱油”中“打”可以简单理解为“买”,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打”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以前的酱油大多是散装零售,售货员用提斗类工具将酱油舀出,通过漏斗装入人们自己带的瓶子里,这一过程就是“打酱油”。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在的酱油多由厂家瓶装出售,“打酱油”这一场景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因此,从使用率来看,“买酱油”正在逐步取代“打酱油”。

“打酱油”重新回归大众视线是在2008年,它作为2008年度十大网络流行语之一,来源于一次街头采访:广州电视台采访某市民对于某事件的看法,他说:“关我什么事,我是出来买酱油的。”在这里,路人的话暗含了“我只是路过这里,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别人之事与我无关”的意思。因此,“买酱油”便具有了“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意味。由于提到“打酱油”更具有画面感,并且更加贴近日常生活,所以“打酱油”这一版本便流传开来,并且增加了新的意义和用法。通过给“旧词”赋予“新义”来表示对某件事情没兴趣,不关心。此后,如果不清楚某事、不想谈论某事或者不是某事的主要人物,都可以用“打酱油”。例如:

①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已经快忘了电视长啥模样了。这样一想,心里就释然了——《新闻联播》改不改版是你的事,看不看是我的事。反正我是打酱油的,操那么多心干啥哩。(华商报2009年7月11日)

②这些官员最常采用的伎俩是躲避。知道记者是来调查问题的,官员们突然都“隐身”了,记者逮着谁问都说自己是“出来打酱油的”。(新闻记者2010年2月22日)

以上两例中都隐含着说话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而随着“打酱油”这一用法的广泛传播,“打酱油”又引申出了凑数、做陪衬的意思。例如:

③2013年度国家公务员录用考试从本月15日开始报名……专家分析,报考者其实有1/4都是“打酱油”的。(法制晚报2012年10月22日)

④专家:村上春树诺奖或仍“打酱油”作品过于通俗。(河南商报2014年10月8日)

⑤《碟中谍5》中国影星再打酱油,张静初亮相一分钟。(重庆晚报2015年9月8日)

(二)“打脸”

“打脸”本来意思是“攻击人的面部”,俗语有云“打人不打脸”。但网络用语指“使人颜面受损”。“打”在这里是表示 “使受损害”;“脸”在这里是“面子、脸面”的意思。“打脸”这一说法的来源尚未明确,网络上认为这一说法可能源于台湾,尚待考证。

“打脸”在网络中使用的语境通常是指对某个人的言论、行为进行否定,吐槽,揭露真相等。这种否定可能是来自别人的否定,也可能是自己对自己先前言论或行为的否定。一般比较固定的用法有“啪啪打脸”、“被打脸”、“实力打脸”等。例如:

①卡梅伦当年入相前曾力挺公立学校,如今计划花一年近2万英镑送子上私校,是否有自己“打脸”的嫌疑?(钱江晚报2016年2月1日)

②两度被“打脸”,美司法部长塞申斯内外交困。(新华社2017年7月23日)

且“打脸”一词在过去是封闭的动宾式结构,之后再不能带宾语,而在网络用语中,“打脸”后带宾语的现象十分常见。例如:

③《世界日报》10月23日新闻以“菲遗弃美,间接打脸克林顿”为题。(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10月26日)

(三)“打call”

“打call”中 “打”应该理解为第13个义项“发出”,“call”本义是指欢呼,叫喊,整体即“发出欢呼、呐喊”。这一形式属于外来词,又叫借词,指的是从外族语言里借来的词。[1]具体来看,它应该归于“借形”一类,即“直接用外文缩略字母或与汉字组合而成的词,它不是音译而是原形借词,是汉语外来词的新形式”。

“打call”是《咬文嚼字》评选出的2017年度十大流行语之一,并入选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发布的“2017年度十大网络用语”。这个词最早出自日本演唱会现场(Live)应援文化。国内用来指Live时台下观众跟随音乐的节奏,按一定的规律,用呼喊、挥动荧光棒等方式,与台上表演者互动的一种自发的行为。随着国内这种演唱会举行数量的不断增多,参与人群的不断扩大,“打call”应时而生,这正反映了人们生活变化的轨迹和文化潮流的走向。随着“打call”用法的广泛传播,其适用范围也不断扩大。现在的“打call”不仅仅适用于偶像应援活动,也可以用来表示对某个人、事、物的支持与喜爱等语境,常用于“为xx打call”这样的句式,意思是“为xx加油、呐喊”。例如:

①网民热情点赞十九大:一起为党的十九大打call!(北京日报2017年10月19日)

②为正能量传递者疯狂打call!

(四)“打卡”

“打卡”中“打”可以理解为“凿开”;“卡”是现代社会中很常见的一种事物,像信用卡、地铁卡、会员卡等,它是一个音译词,照着英语“card”的声音用汉语的同音字对译过来的;“打卡”就是指在卡片儿上打孔。而随着社会的进步,现在一般都通过电脑和磁卡间的感应来记录信息。因此,在第六版的《现代汉语词典》(235)中把“打卡”解释为:把磁卡放在磁卡机上使其读取相关内容。特指工作人员上下班时打卡或通过指纹机记录下到达或离开单位的时间。简单来说,就相当于“签到、考勤”。

“打卡”作为现在比较流行的网络用语,已经不再局限于社会方言即行业用语中来特指上下班签到,很多网友用“打卡”这个动词来提醒戒除某些坏习惯所做的承诺或者为了养成一个好习惯而努力。并且“打卡”同“打脸”在网络用语中的变化是一样的,例如:

①菜市场近几年一直实行类似合资企业的打卡制度,不论什么原因,迟到便罚款,五次以后立即停岗,扣除奖金。(当代报刊1994年报刊精选8)

②然而时至今日,这些售票员已全“下岗”了,取而代之的是打卡式检票机。(当代报刊人民日报1995年人民日报1月份)

(五)“能打”

“能”在现代汉语中属于能愿动词,也叫助动词,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前表示客观的可能性必要性和人的主观意愿,有评议作用。“打”是一个包含多重义项的词,“能打”自然具有多重意义。且在以往的结构中,“能打”一般都是带宾语的,偶尔在语境中可以省略宾语,例如:能打(电话)、能打(架)、能打(游戏)等。而在现在的网络环境中,“能打”完全可以作为不需要带宾语的形容词出现,例如:

①你觉得谁的自拍颜值最能打?(新浪微博华西都市报2018.10.22)

②周迅秦昊演技依然能打,提名金马女配张子枫是惊喜!(新浪微博热门电影2018.10.29)

三、从“打”的网络用语看汉语词汇的嬗变规律

在汉语词汇中,像旧词“打”一样,通过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来适应人们日常交际需要的例子不在少数。本文以小见大,通过探究旧词“打”不断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原因,管窥汉语词汇的嬗变规律:

(一)词汇本身具有复杂性

“打”作为一个“八面词”,在组合搭配方面有优势。一方面,“打”拥有量词、介词、动词、词头等多重身份;另一方面,就动词一类而言,“打”随着不再专指“击打”这一动作,逐渐引申出了20多个动词义项,即20多种动作。这样的绝对优势必然会带来组合搭配的扩大化和适用语境的灵活化。因此,在构造新形式有需求时,“打”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多数新结构的选用对象。

“打”生命力旺盛还在于它不断地发生语法演变,从而适应了人们日常交际的需求。语法演变主要体现在作为动词的“打”上:一方面,施事主语从开始的手逐渐扩展到其他物体。例如“棒打鸳鸯”、“打call”等,其主语已经不再局限于手;另一方面,“打”所支配的宾语也在不断变化:一是宾语不再只是受事宾语,还可以是结果宾语。例如“打基础”“打水漂儿”“打钩”等。一是宾语从具体意义向抽象意义转变。例如 “打脸”中“脸”不表示人的脸部,而是特指“脸面、面子”。“打眼色”“打算盘”也是如此。在这里,我们并不是说“打”的语法演变是“打”出现新形式的前提。我们认为,二者之间是相辅相成,互为前提的。

(二)词汇要适应社会需求

1.新颖性:“新”可以体现在形式新,如“打call”这种中英混合的借形结构,将旧词“打”用于新颖的结构中,能够满足年轻人追新求异的观念。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像“hold住”、“打 kiss”、“无 fuck 可说”、“你 out了”、“他很open”、“get新技能”等。“新”也可以体现为旧形新意,如“打卡”、“打脸”、“打酱油”,人们在其原意的基础上赋予新意,使其在原意已经被淘汰或者被取代的情况下仍然能够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2.简洁性:这里不是指义项单一,相反,使用率高的词通常都是词本身要具有一定的综合性,这样在使用过程中才能用最少的语言表达更多的意思,即达到“言简意赅”的效果。“打”正是凭借这一特点活跃于人们的交际生活中。

3.生动性:“打”之所以能凭借“打酱油”的形式重新出现并为人们所接受,正是由于“打”这一动作比“买”更生动形象,富有画面感。

4.口语化、大众化:“打”口语色彩强烈,“唐代之前‘打’的使用率不高,意义比较单一,主要出现在口语性较强的译经、歌谣、对话中。”[2]即使到现在,像“打酱油”、“打比赛”、“打草稿”等说法依然很常见。而且在许多北方方言中也不乏找到“打”的痕迹。例如“打麦子”、“打一看”、“画打”等。人们为了满足交流的新奇感与幽默感,时常会起用某些有代表性的方言词,例如“忽悠”“唠嗑”“炒鱿鱼”等。因此,“打”作为一个具有北方方言特色的词,其出现率自然不低。

5.模糊性:“打”作为“泛义动词”,身兼多重义项,因而具有一定的模糊性。例如“打酒”,可以理解为“舀酒”也可以理解为“买酒”。“我们认为语言中由于模糊性的需要,原本存在着一些泛义动词,它们的词义就是指称各种动作,词义比较虚泛,不如‘吃、喝、领、发、说、唱’等表示具体动作的动词准确明快。然而,泛义动词的适应性或生命力正在于它们的泛义。语言中的泛义动词,可以说也是应需而生,应需而用的。”[3]

6.主观性: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必然会受到人们观念的影响。现在,年轻人注重主观情感的表达,在选词造句方面自然也会选择更符合自己要求的成分。例如,“打酱油”中的动词“打”表示的是可持续的动作动词,重叠后能够表示尝试的意义,即“打打酱油”,能够将发出动作的主体的尝试、无所谓的心态形象地诠释出来;同时也反映了当下时代人际关系的冷漠化和工作生活的功利化倾向。

四、结语

本文通过回顾有关旧词“打”的丰硕成果,在考察分析网络用语中“打”的新貌的基础上,归纳了“打”在词汇发展变化中持续保持旺盛生命力与创造力的原因,进而摸索到汉语词汇嬗变中所遵循的一些规律。在汉语词汇中,还有许多像“打”一样的词,我们能够通过观察这些词的发展演变窥探到汉语词汇的发展动向。因此,我们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前人研究成果,不能固步自封,要善于留心生活中的语言现象,并对其做出归纳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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