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素素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300202)
千年来,俄罗斯民族经历了许多苦难,又多次从苦难中重生。在这样的背景下,苦难意识与俄国人独特的宗教观、爱国主义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支撑民族生存与进步的力量。这种苦难意识渗透于俄罗斯作家的作品之中,让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具有一种厚重性、悲悯性与神圣性。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的传统苦难意识背后蕴含一种救世精神,如普希金感慨道:“俄罗斯注定担负着崇高的使命……她那无数广袤的平原吞噬了蒙古人的蛮力,在欧洲的门户前阻止了他们的入侵行动……形成中的启蒙运动便如此地被早已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俄罗斯拯救了。” 白银时代的作家别尔嘉耶夫更是认为:“俄罗斯人民的历史命运很不幸,而且还充满着苦难,以灾难性的速度经过文明的断裂和变异发展着……来自东方的威胁异常强大,但是,俄罗斯抵御了鞑靼人的入侵,保住了西方。”[1]因此,传统文本中乃至文本外的俄罗斯苦难意识具有鲜明的民族性与救世精神。
阿赫玛托娃是白银时代阿克梅派的主要诗人,被称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她的早期创作以爱情诗为主,擅长以女性主人公的视角来创作抒情诗,诗歌技巧丰富、文辞动人,获得许多诗人与评论家的赞扬。但是在1925年到1940年,有评论用“闺阁诗”矮化阿赫玛托娃的创作[2],而《安魂曲》则证明了这些评论的荒谬。在经历了战争与国内斗争后,其诗歌内容逐渐开始转向,更多地关注战争与动乱中人民的苦难,体现出厚重感与悲剧性。又因为其诗歌中一贯的女性视角,她所描写的苦难表现出一些独特的内涵。《安魂曲》便体现了诗人这种创作的转向,《安魂曲》是由4行题诗、代序、献辞、序曲和14首短诗组成的“小长诗”。诗人在这首长诗中别出心裁地运用了三种女性视角叙述声音,层层递进,书写了一段人类的苦难悲歌。
《安魂曲》中第一重叙述声音是作为一个女性诗人的阿赫玛托娃自身,以诗人为叙述声音的部分主要有题词,献辞与第八章致死神。题词是1961年增加的,选自《我们没白在一起过穷日子》[3]:“不,既不是在异国的天国下,/也不曾受他人的翅膀遮蔽,/在人民遭受不幸的国家,/我也曾与我的人民站在一起。”[4]这一题词的背景是在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后,大量知识分子离开俄国,阿赫玛托娃作为一个具有强烈爱国主义的诗人选择留在俄国。写于1940年3月的献辞和写于1939年的《致死神》也都是以诗人的叙述声音来描绘“大清洗”运动中俄国知识分子所遭受的苦难,这两篇都采用了意象并置与隐喻的手法。运用了“清新的和风”,“给人以温情的斜阳”这样的自然意象与可恶的“钥匙”这样的社会意象并置突出了恐怖而压抑的社会气氛以及苦难中知识分子的无助与焦虑。在《致死神》一章中运用了“尖顶的蓝帽子”与“北极星”这两个富有隐喻意义的意象,“尖顶的蓝帽子”指的是身着蓝色制服,头戴蓝色帽子的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工作人员,象征了对知识分子进行压迫的当局。“北极星”则意指19世纪12月党人主办的文学刊物《北极星》,象征了“捍卫自由与真理的知识分子的灵魂之光”[5],二者的对比在诗歌中形成张力,表现出知识分子在黑暗环境下不堕希望的坚韧。在这两部分中,诗人还运用了典故来影射时局。“苦役犯的洞窟”出自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这首诗普希金是献给惨遭沙皇迫害的十二月党人的赞歌,诗人在这里大胆地将执政者比做残暴的尼古拉一世,在历史上尼古拉一世却并未因此处置普希金,反而十分爱惜他的才华,联系诗人自身在当时的境遇,更能体会出诗歌中隐晦描绘的时代黑暗与俄国知识分子所遭受的苦难。
阿赫玛托娃使用女诗人的叙述声音讲述了俄国知识分子在革命与政治运动中所遭受的迫害,她既是一个旁观者又是一个参与者,因而这一部分的叙述声音在苏珊·兰瑟所说的个人型叙述与作者型叙述间不断转换。苏珊·兰瑟指出:“作者型叙述被理解为虚构,但其叙述声音又显得更具可信度;而个人型叙述往往被当作自传体,但其叙述声音的权威又往往名正言顺。然而这种对立绝非永恒不变。”[6]在第四篇中诗人就以作者型叙述描绘了自身在这场运动中所受的苦难,从“所有朋友的宠儿”、“皇村学校的叛逆者”到“第三百号”。弥补了个人型叙述的可信度问题,既建立了女性话语权威又能从多角度更客观地证明了叙述的可信度,以女性视角观照了俄罗斯知识分子所遭受的苦难。
长诗的前三章主要是阿赫玛托娃以妻子身份展开的叙述,折射出的是以女性为代表的俄国普通人民的苦难。写于1935年的第一篇,描写了普宁被捕时的情景。运用了火枪兵的典故“我要以射击兵的妻子们为楷模,到克林姆宫塔楼下长号悲啼”[7]。这一典故描绘的是彼得大帝统治期间的“火枪兵兵变”。这些火枪手被处决时,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克林姆宫的塔楼下痛哭。体现了王权斗争下普通人的悲惨命运。诗人运用这一典故旨在表明在政治斗争下平民无辜受牵连的苦难。写于1938年的第二篇与1939年的第三篇中转变了叙述视角:黄澄澄的月亮看见了一个影子/这女人重病在身,/这女人孤苦伶丁,/丈夫进坟墓,儿子在监牢,/请你们为我做做祈祷[8]。这一部分以月亮的视角看待诗人自身的苦难,以此来缓解伤痛。诗人不敢相信这样的灾难发生于自己身上,认为“这不是我,这是另一个在受苦受难”[9]。渲染出极重的悲伤。另外也可理解为像诗人这样的受难者还有许许多多。体现了苦难的沉重与普遍。第三篇中运用了“帷幕”和“灯盏”的隐喻,在普通人民的生活中,社会被“帷幕”遮盖,象征希望的“灯盏”被拿走,只剩“暗夜悠悠”,对比前文中知识分子尚且有“北极星”这样的希望象征,普通民众的苦难更加暗无天日。
在第十章《钉上十字架》中也有妻子身份的隐喻。这一部分运用耶稣之死的典故。描述了耶稣被处死时平凡人所经受的苦难。“玛格达琳娜颤抖着痛哭,/心爱的信徒已化成了石像。”玛格达琳娜即抹大拉的玛利亚,有说法认为她是耶稣在人间的伴侣,一些现代作品中对这一说法有所运用。阿曼达·海特认为这两句分别代表凡人经受的两个苦难的阶段。玛格达莉娜体现的是动荡的苦难,那是兵士妻子所受之苦;约翰体现的是当生活失去意义时,为了在平淡的荒漠中生存下去而努力扼杀记忆的人的平静的麻木[10]。将作为妻子所受的苦难上升到了在这样的政治倾轧下俄罗斯普通人的苦难。
阿赫玛托娃在运用妻子的叙述声音时,尽管多用个人型叙述,似乎在讲述自身的经历,以至于索尔仁尼琴认为“遗憾的是,您的诗中只写了一个人的命运”[11]。但实际上诗人通过变换视角、运用典故观照的是整个俄罗斯平民在大清洗中的苦难,只是有意识地建立了文本中的女性权威来代表俄罗斯的普通群众。
第三重是阿赫玛托娃作为母亲身份的叙述声音,这一部分通过叙述声音的转变与宗教隐喻进一步代表了全人类的苦难意识。阿赫玛托娃运用母亲的叙述声音较为明显的特色就是个人型叙述向集体型叙述的过渡,在第五篇到第九篇,诗人用个人型叙述描绘了孩子被捕之后,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心路历程,仅仅个人型叙述会让读者认为这样的苦难带有极强的主观性而不能代表整个社会群体的声音。但在尾声中诗人表明“并非只为自己一人祈祷,而是为和我站立的所有人”,“我们站立在令人目眩的红墙根”。运用苏珊·兰瑟女性主义叙事理论来分析的话,就是一种集体型叙述中的“单言”(singular)形式即叙述者代某群体发言[12],也就是说阿赫玛托娃不仅是在诉说自己的苦难,而是代表在“大清洗”中作为边缘群体的女性发出的集体控诉,弥补了俄罗斯女性在历史叙事中的缺席状态。
在这一重叙述声音中,诗人还运用了“圣母意象”,即《钉上十字架》这一首中的“然而,母亲默默站立之处,谁都不敢投去自己的目光”。这里的母亲指的是圣母玛利亚。金洁在《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东正教思想》中论述了诗人在诗歌中有意识地对圣母意象的运用及其与俄罗斯圣母崇拜传统的联系。认为“阿赫玛托娃的创作从民族宗教传统出发,将她对个人生活的遭遇,对人民的同情、对祖国的爱以‘圣经’的题材和形式表现出来,更大程度地表达了世间巨大的悲痛和苦难。”[13]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母亲的叙述声音所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俄罗斯女性,而是上升到宗教层面,肩负着救赎人类苦难的使命。
阿赫玛托娃在这三重声音中不断进行个人型叙述、作者型叙述到集体性叙述之间的转换,层层递进,由描写俄罗斯知识分子这一与诗人相关的少数群体逐渐上升到极权主义统治下人类普遍的苦难。又由于诗人在文本中建立了独特的女性话语权威,因而诗人所描写的这种苦难意识与传统俄罗斯作家的苦难意识是不相同的,具有其独特的内涵。此前俄罗斯的苦难意识有鲜明的民族性与救世精神。阿赫玛托娃的苦难意识却有所不同,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对比来分析。
阿赫玛托娃诗中“苦役犯的窑洞”出自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囚徒》,同样是描写苦役犯的苦难,普希金诗歌中写的是:“我的自由的歌声,/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沉重的枷锁会掉下,/黑暗的牢狱会覆亡,/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阿赫玛托娃的描写却是:“但监狱的大门紧紧关住,/而门后是‘苦役犯的洞窟’,/和致命的苦痛。”普希金所代表的以男性为主的俄罗斯文学中的苦难意识中洋溢着对未来的向往,对希望到来的自信。更关注的是这份苦难为民族以及人类的贡献。相对来说,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更多地描绘社会的黑暗与人民的无助,表面文本透露着女性的柔弱,隐含的深层文本却勇敢地控诉当权者的残暴,具有极大的张力。也让诗人所描写的苦难意识更具有悲悯性、坚韧性。再比如,董春春从文体的传承与演变来分析,认为《安魂曲》“作为‘纪念碑’诗歌,传统‘纪念碑’诗歌充满男性的自信与乐观……而阿赫玛托娃凭借其女性视角,在《安魂曲》中塑造了较之‘诗人纪念碑’更加沉痛、更加深沉的‘母亲纪念碑’、‘民族纪念碑’,诗人将个人的命运与民族的悲剧结合在一起,使‘纪念碑’的内涵极大地扩展,成为特殊历史时代的记忆。”[14],也点出了阿赫玛托娃作为女性诗人在书写俄国历史上的独特性。
如果说传统男性作家描写的苦难意识是为了纪念民族在苦难中成长与颂扬俄罗斯的苦难为世界的贡献,那么阿赫玛托娃的苦难意识是截然不同的,她关注的是俄罗斯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在苦难中承受的伤害,是作为母亲般的痛心与不忍,纪念的是苦难中的创伤以及人们经历这份苦难的坚韧和超脱苦难的精神,更具人道主义深度,为女性在男性主导的历史苦难叙事中留下独特的声音。阿赫玛托娃《安魂曲》中的这种女性主义叙事不仅仅是单纯为了建构一种女性权威,更是从另一个侧面观照了俄罗斯的苦难历史,在文学史上发出了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