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名士谢安曾隐居于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东山”一词由此成为“隐居、归隐”的代称。笔者通过观察唐代文人如何运用谢安形象的典故,分析唐诗中的“东山”意象,从而看到唐代士人的双重精神风貌:他们既关心现实生活、锐意上进,又追求个性发展、提倡自由浪漫。
谢安,字安石,东晋政治家、名士,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他曾隐居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与王羲之等人游山玩水,颇具诗意,因此“东山”一词成为“隐居、归隐”的代称,谢安更成为“仕隐两兼、儒道调和”的中国文人理想生命原型。观察唐代文人如何运用谢安形象的典故,寻觅唐代文人如何接受《世说新语》《晋书》所塑造的谢安形象,并且挪移为自我生命关照,人们或可探寻出唐代文人在仕隐进退与儒道相融的选择上,如何考量、择虑与安顿自我。
一、典故的运用
在开始对唐代文人诗作解读分析前,首先需要对典故的运用略作说明。典故的运用,常常是即物托兴,借古喻今,用概括和形象性较强的词语,将难于理解和表达的复杂情思表达出来,亦能用较简易之语表达一组复杂的意涵。典故存在两个基本要件:一是作者当下的感情经验;另一则是过往历史中的经验与事件。因此,同样的典故,随着不同作者呈现的角度不同,所营造出的情绪、心境不同,便有了境界、气象、意义上的层次差异。
作者用典,必先对其蕴藉有所理解而后用之,而呈现出他对生命体验与反思的深度。对一个典故或形象,认识越深,就较易对其展开再创造。所以,对谢安这样的人物,将对他的认识放到诗文中,进行再创造之余,文人们也是在发展着对自我的期待。可以说,文人对谢安的理解接受,与对自己的期待有关。
二、唐诗中的“东山”
初步观察唐代有关谢安的诗作,多表现在与其有关的这几个方面:在东山隐居,携妓在东山,以及闻名遐迩的东山再起。先略论“东山”一词,它作为空间地域的概念,最早在《世说新语》中便有使用,也不是谢安一人独有,如《栖逸篇》第6、12则:
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沉冥,何以过此?”
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东山”这样的地域概念,可说是经历了一个发展的历程。东晋南朝时,人们习惯将都城建康以东之地区,乃至浙江东五郡等一块地域称为“东”“东土”。同时,也有将会稽一带称为“东”或“东土”的。而与“东”“东土”一样,“东山”的地域概念也是不确定的,往往是泛指,而不是指某座特定的山。而在唐宋之后,由于士人崇慕谢安及谢氏家族之风流,便将从东晋南朝时开始流传的“东山”一词,特指为谢安在上虞县隐逸的居处。
(一)隐逸东山
在抒写隐逸生活的自由适意时,唐代诗人好用谢安隐逸东山的典故。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一些诗人把同时代的隐士比作谢安,比如晚唐诗人皮日休的《醉中即席赠润卿博士》:“适越游吴一散仙,银瓶玉柄两翛然。茅山顶上携书簏,笠泽心中漾酒船。桐木布温吟倦后,桃花饭熟醉醒前。谢安四十馀方起,犹自高闲得数年。”在这首诗里,他把友人润卿博士比作谢安。
其二,在唐诗中,“东山”经常是隐逸的代称,如:王维的《济上四贤咏·崔录事》“遁迹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韦应物的《赠邱员外二首》(其一)“未真南宫拜,聊偃东山居”;包佶的《奉和柳相公中书言怀》“雅望期三入,东山未可寻”;任华的《寄杜拾遗》“南阳诸葛为有朋,东山谢安作邻里”;刘禹锡的《和李相公以平泉新墅获方外之名因为诗以报洛中士君子兼见寄之什》“恩华辞北第,潇洒爱东山”;皎然的《湖南兰若示大乘诸公》“东山白云意,岁晚尚悠悠”。诸如此类,唐诗中有不少用“东山”这一词来表达自己或他人的隐逸情怀。
其三,唐代诗人也注意到了谢安在隐居东山后又在中年进入仕途的现象。但他们不会任意讥讽谢安虚伪,而是结合谢安的时代背景,对他的言行给予理解和称扬。例如,刘禹锡的《奉和裴令公夜宴》云:“天下苍生望不休,东山虽有但时游”。元稹的《韦居守晚岁常言退休之志因署其居曰大隐洞命予赋诗因赠绝句》曰:“谢公潜有东山意,已向朱门启洞门。”
这一层意象与《世说新语》《晋书》中所描写的谢安东山之志最为接近。而唐代诗人对谢安隐逸东山这一行为的关注,恰恰反映了唐代的社会氛围和精神风貌。唐代建立后,李唐皇室尊崇老子,道教因此受到重视并在各阶层中流行开来。在唐代士人心中,隐逸具有较高的地位,因此他们在诗作中频频提及与隐逸有关的意象;而谢安本人又有令人钦慕的隐逸魅力,他所表现出来的高蹈遗世的风采,更使得“东山”这一意象具有无穷魅力和深远影响,因此唐诗经常用“東山”代称隐逸。
(二)东山出仕
阅读一些关于谢安出东山的唐代诗歌,可以发现唐代士人极其推崇谢安为挽救时局而东山出仕的行为,如:王昌龄《箜篌引》“草木悲感声飕飗,仆本东山为国忧”;杜甫《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无数将军西第成,早作丞相东山起”;刘禹锡《庙庭偃松诗》“谢公莫道东山去,待取阴成满凤池”。此外,诗人们也经常用谢安东山出仕来言己志或劝对他人进行劝导勉励,如李白的《送梁四归东平》“殷王期负鼎,汶水期垂竿。莫学东山卧,参差老谢安”,李白期望好友梁四能够自荐入仕,不要从此归隐山居,以至于无人知晓,浪费自己才华蹉跎终生。谢安隐居东山最终能入仕,自己和好友却怀才不遇,其实也是抒发了对时局的激愤之情。再如,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的前四句:“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王维用谢安东山再起的行为来安慰落第的朋友綦毋潜,期望他能像谢安一样。最后,诗人们也常常用功成名就后的谢安来赞许当时的官员。例如,王维的《送韦大夫东京留守》用“然后解金组,拂衣东山岑”来称赞韦大夫;韦应物的《赠别河南李功曹》里的“聿来自东山,群彦仰馀辉”则是用来称赞李功曹的风姿;皎然的《遥酬袁使君高春暮行县过报德寺见怀》中则用“素高淮阳理,况负东山姿”称颂袁使君。
从以上诗句可以发现,东山的隐逸意象与仕途功名发生了很大的连结,这反映了唐代“终南捷径”现象的风行。唐初统治者对隐士的礼遇这一行为,催生了一种新的入仕方法,即是“终南捷径”。据《新唐书》载,卢藏用、吴筠、叶静能等人因为隐逸而得名,不用像普通士人一样参加科举考试,便可直接出仕。这一现象引起了正直之士的激愤,皮日休在《鹿门隐书》中就怒斥道:“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
如此观之,东山再起与“终南捷径”在过程和结果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唐代士人由此意识到,隐逸这一行为也包含着对仕途与功业的无限希望。因此,此时的谢安东山意象已不同于《世说新语》《晋书》中所展现那种悠游山林、时忆山林的隐居意义,而被时代加入新的意义。例如,李颀的《送刘十》:“三十不官亦不娶,时人焉识道高下。房中唯有老氏经,枥上空馀少游马。往来嵩华与函秦,放歌一曲前山春。西林独鹤引闲步,南涧飞泉清角巾。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诸兄相继掌青史,第五之名齐骠骑。烹葵摘果告我行,落日夏云纵复横。闻道谢安掩口笑,知君不免为苍生。”前八句极力描写刘十的隐居生活;后八句尤其是最后两句用谢安典故,点明刘十本人隐逸的目的,即像谢安东山再起一样入仕。
唐代士人入仕建功立业的热情,是他们推崇谢安的重要原因之一。唐代是大一统的时代,国殷民富,安定统一,社会氛围蒸蒸日上。士人们积极入世,渴望建功立业,希望有所作为。从这里人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一再称许谢安入仕的行为及其建立的不世功业。例如,李白的《赠常侍御》“安石在东山,无心济天下。一起振横流,功成复潇洒”;权德舆的《放歌行》“夕阳不驻东流急,荣名贵在当年立。青春虚度无所成,白首衔悲亦何及。拂衣西笑出东山,君臣道合俄顷间……男儿称意须及时,闭门下帷人不知。年光看逐转蓬尽,徒咏东山招隐诗”。权德舆将谢安出东山入仕并与简文帝君臣道合作为例子,号召士人尽早建功立业。李白与权德舆两位诗人都表现出对进入仕途与建立功名的强烈肯定。由此可见,谢安东山入仕的行为与唐代士人锐意上进、积极参政的心态相符合。
(三)东山携妓
诗人们在多种场合运用“东山携妓”这一典故,借此展现丰富的内容,表达多样的情感。例如,李白的《宣城送刘副使入秦》“君携东山妓,我咏北门诗。贵贱交不易,恐伤中园葵”表现的是离别之情;李白的《忆东山二首》(其二)“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表达了诗人对隐居生活的怀念和向往,他想陶醉于自然,吟咏啸歌;白居易的《夜宴醉后留献裴侍中》“坐久欲醒还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蹰。南山宾客东山妓,此会人间曾有无”表现出诗人的畅意;李商隐的《赠赵协律皙》“南省恩深宾馆在,东山事往妓楼空”则是对往昔纵情岁月的追忆和怅然;皎然的《观李中丞洪二美人唱轧歌筝歌》“时议名齐谢太傅,更看携妓似东山”是对李中丞风流畅达的欣赏。总之,谢安“东山携妓”这一典故到了唐诗中,就不只是用来表现隐居生活、表达隐逸情怀,而是表現出千姿百态的情形,表达出丰富多彩的情感。
唐代诗人钦慕谢安东山携妓,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唐代社会对音乐舞蹈的重视。唐代国力强大,社会经济迅速发展,为文化发展创造了极为有利的环境;整个唐代又广泛接受外来文化,中外文化交融,社会风气也较为开放,歌妓艺人因此大量涌现。歌妓艺人的出现,满足了唐人对音乐与舞蹈的需求,又进一步促进了唐代音乐舞蹈的发展。诗人们频频提及歌妓,恰恰说明了唐代乐舞的高度繁荣。
二是唐代士人追求个性张扬、崇尚浪漫自由。谢安“纵心事外,疏略常节,每畜女妓,携持游肆也”(宋明帝《文章志》)的行为,与唐人追求个性发展、崇尚浪漫自由的精神风貌是相通的。携佳人在歌吹宴饮中,结交友朋,舒展自己的个性,这在唐人看来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在唐人看来,谢安真的做到了在山林则任意畅游,在庙堂则安邦保民,堪称楷模。唐人对于谢安并非全盘接收,谢安的雅量风度、清谈品评才能与文艺修养等方面是很少被提及的。唐人一再称颂的是谢安先隐而后出仕的行为,他们认为谢安东山再起是为了挽救时局,拯救苍生;他们也为谢安在东山时表现出的任情而游、风流雅致的潇洒魅力所折服。其实,盛唐士人所追求的既要个体独立自由又要建功立业的理想人格形象,而谢安恰恰是这样的人物形象。
三、结语
具有开阔胸怀和进取精神的唐代诗人,是用宽容的、开明的眼光去观察谢安,肯定其隐逸东山及东山再起由隐入仕的行为,并仰慕其任情而游的风采。从唐代士人对谢安形象的接受中,人们看到唐代士人的双重精神风貌:他们既关心现实生活、锐意上进,又追求个性发展、提倡自由浪漫。
(广西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杨书娜(1995-),女,河南周口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