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乐
老村旧屋,土墙木窗,并不稀奇。惹眼的,是树。
门前五棵杨树,碗口粗细,横站成排,竖立冲天。春风浩荡,树叶儿上下翻飞,搔痒儿般,想要抖落粘在身上的阳光。刷刷,沙沙,飒飒,那是树们在聊天。
院内两株梧桐,水桶腰,蒲扇叶,冠盖绝顶,遮天蔽日。果球光滑如去皮后的核桃,声音饱满赛过窗前的风铃。
我不喜欢这两种树。因为我怕虫子。所有的昆虫,在我看来,都是毛茸茸、肉嘟嘟、粘糊糊的,五官错位,可怕极了。 杨树叶子上伏着一种虫,蜡黄蜡黄的,两公分长,笔样粗壮,浑身带刺,我们当地土话叫它麻夹子。有时它会跟叶子一块落到地上来,或者无缘无故掉到人身上。皮肤沾到处,立刻红肿,钻心麻痛。其时,母亲会捣碎蒜瓣,敷在伤处。虽然不日即愈,并无伤痕后遗,总是令人心悸。 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我没有见过。梧桐树也会招虫,这是确信无疑的。万条垂下灰丝绦。每一条灰丝末端,都坠着一个灰色的茧。茧里藏着的,是一条黑色的丑陋的虫子。它的名字也很可怖,叫吊死鬼。好在它无毒性,一旦掉地,即被众鸡果腹。即便如此,也使人恶心至极。
然而我母亲喜欢。呵呵,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啊,这要从我姥姥说起。 姥姥是典型的小脚女人,两只脚宽二分长三分,属于标准的金莲。虽然她长得小巧玲珑,走起路来却东摇西晃,前俯后仰,几欲跌倒,令人揪心。母亲是她的长女,双脚踏着一新一旧两个社会。废除缠足运动的时候,母亲的脚已经裹了一半。再放开时,脚趾已经全部折断、扭曲,成为尖尖的畸形。脚掌尚未大变,就这样成了半放脚。比天足差,比裹脚强。可是她那魁梧的身躯压下来,艰苦劳作的时候,也够脚受的。
母亲十八岁嫁给了父亲,生养了五男二女。加上爷爷奶奶,每天吃饭的有十一口人。一日三餐,母亲都围着锅台转。巨大的饭桌兼做案板,她在上面切菜、揉面。她一手拨弄灶底的柴草,一手拉起风箱。拉杆磨得溜光,风箱吱呜作响。
母亲养两头猪,为了攒粪、积肥、种田。养一群鸡,为了吃蛋。我还曾经去村供销社换过东西,一枚鸡蛋八分钱,可以换一个五分钱的本子和一支三分钱的铅笔。通灵的是只白鹅,虽然费食,但是只要門环一响,甚至半夜有人从胡同经过,它便哦哦直叫,成了看家护院的警卫。还有一只白猫,很漂亮,也很馋,吓唬老鼠用的。有一年还养过一窝兔子,用专门搭建的小木楼,最终没有成功,只好作罢。伺候畜生也很不容易。
忙完了这些,母亲就会坐下来,摘花生,捶豆子,剥玉米。或者洗衣服,缝棉被,纳鞋底。每天一大早母亲就要出门,挎着锅底掏出的草木灰,撒到菜园里;再摘上一篮子豆角、茄子、辣椒……除了这唯一的例行巡视,母亲就被圈进塞满家务的院子里。
母亲一字不识。累了倦了,有什么可消遣的呢?她听戏。起先是小广播,后来是收音机,再以后是录音机。顶顶喜欢的是茂腔《赵美蓉观灯》。母亲边听边哼,倒背如流。观花灯就是观历史故事,观神话传说,观自然万物,观生活阅历。一年四季,花开有序,母亲是谙熟的、会意的、眉眼含笑的。有时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望一会儿梧桐,再瞅一会儿杨树。梧桐花像粉色的小喇叭,簌簌落下。杨花絮状,像谷穗,漫天飘洒。
我那时稀罕的是假花。用红纸剪的窗花,用碎布叠的绢花,甚至用杂粮捏的花馍。母亲自然是不以为然,却也认真地对待我的纠缠。于是我就睁大双眼,特别惊叹,一双骨节粗大的手,何以能够如此灵秀!
杨花谢了,杨树一棵接一棵地伐倒了。它们被削成梁、椽、檩,爬到孩子们新房的屋顶上。梧桐花也谢了,梧桐树也一棵接一棵地伐倒了。它们被钉成橱、柜、床、桌、椅,躲进孩子们新婚的夜幕里。就像清晨离巢的蜜蜂,争先恐后地向四面八方飞去,只为了赶赴一场人生最璀璨的花事。
喧哗的海潮退尽,空巢;繁华的梦境模糊,老人。所有的院落脚步如此一致,缓慢地走向岁月的深处。且慢,片刻的宁静恍如偷闲的时光,一闭眼,一转身,一伸手,就不见了。现在,满院里笑着、叫着、吵着的,是菜,也是花。
撵走了大大小小的家畜,母亲开始重新打理院子。以水井为网心,她种菜,一畦韭菜一畦葱,一畦茼蒿一畦蒜。白菜萝卜,芹菜芫荽,想种啥种啥,爱咋种咋种。她让葫芦趴在屋檐上享受阳光,她让丝瓜挂在墙头上承接雨露。
她也栽花,在蔬菜的外围。不分贵贱,不问出处,得到什么栽什么,能活什么栽什么。桂花、茶花、牡丹、杜鹃,她都栽;芭蕉、月季、迎春、铁树,她也栽;吊兰、芦荟、绿萝、仙人掌,她还栽;就连马齿苋这种野花,她也摆在窗台上。花器就更令人眼花缭乱了,陶的瓷的、方的圆的,碎了纹的旧瓦盆、裂了缝的破水桶,不拘一格,皆为花用。
于是,满庭芳,满园香,依着一个人的逻辑而生长。
这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母亲后来一直坚持独居,她一定是被闹腾烦了。我偶尔抽空回家,坐在烧得火热的炕头上,吃一颗无花果,喝一杯金银花。她笑,我也笑。我知道母亲笑什么:无花果和金银花都是她侍弄的。我也知道自己笑什么:我的心房里藏着一朵最美的花。
母亲在世的最后日子里,小院再次凋零,万物复归寂静。她已经无力做些什么了。唯一剩下的,是一缸荷花,深深的绿、艳艳的红。母亲似看又似乎不看,似想又似乎不想,一望就是大半天。她曾不止一次说过,在我们兄妹七人之前,还有一个长女,乳名就叫荷花。她很乖的,剜野菜,背孩子……九岁那年,却不幸因病夭折。从前她还有一座小小的墓地,后来平坟就什么也没有了。
知命之年常失眠。每次透过飞机的舷窗向外俯瞰,都会发现苍天白云之下,光影明暗之际,大地色彩斑斓。绿色的田园一马平川,蓝色的河流曲折蜿蜒,白色的城市鳞次栉比,黄色的沙漠纵贯东西。这是我们的驿站,是原乡,也是归宿。
天下无非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