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这是《画皮》中的一段描述,读来令人毛骨悚然,无不惧怕。然而在有些孩子的成长世界里,有时妈妈的面目温暖人心,有时却狰狞得让我们怀疑,她是那个我认识的妈妈吗?
这个孩子入学前,因托朋友打听到孩子在我班级里,就来发微信套近乎:李老师,你尽管对孩子凶一点好了,我们家孩子很皮的,你以后见到他就知道了,一刻不能停,啊呀!在家烦得要死,你尽管打他好了,给他上规矩。虽然我还没有见过这对母子,微信那头传来的讯息,已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报名那天他俩姗姗来迟,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他算不上是个特别的孩子,细长的身材,黑豆眼,说话结结巴巴,小名也如他的人一般——豆芽。豆芽的妈妈一身时髦的装扮,明丽的服装,人没说话,眉眼已先笑开了花。“李老师,你看我家的皮孩子来了。”她边说边摸着孩子,孩子顺势就勾住妈妈的脖子,在妈妈身上蹭来蹭去。妈妈便亲亲他,他立刻猴上了身,紧紧箍住妈妈。妈妈勉强伸长脖子,小声问我:“李老师,你们星辰的老师会不会打孩子?是真的打么?”我愣了一下,前几天还在微信里让我尽管打就好了,这会儿怎么画风变了,看来真是我太傻太天真。没等我接话,她笑着说:“也是要打打的,不然就像这样没有规矩的。”我笑了笑。这个妈妈心里既住着美国队长又住着冰雪公主,如此矛盾的两股火焰。
豆芽的小学生活开始了,我的惊悚片也开始了。每天他都会和班里的皮孩子一起打闹、闯祸、欺负人。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受伤的却总是他:不是被别人不小心打到,就是故意打到,再或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莫名负伤。我不厌其烦地向家长诉说事发的情况,以及处理经过。直到有天豆芽的妈妈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说:“哪天不挂彩都不正常!怎么就不会保护自己呢!”“是……是……是……那个谁先跑,然后……然后……然后我……我……”结巴豆芽迫不及待地跟妈妈解释,妈妈麻利地打断了他的话,“受伤的总是你,我在家怎么跟你说的,那些是坏孩子!”她看了我一眼,立马挤出了笑容,没再往下说,“李老师,我们先走啊,明天见!”
一个周一的早读下课时我发现豆芽半张脸都有点肿,还泛着青,我的心咯噔一下,难道一大早就与人打架了?我立刻把他拉出教室问:“脸上怎么了?”他看了看我低头不说话。“今天早上和小朋友打架了?”“不是。”“那是怎么回事?自己摔的么?”“好像……好像是昨天摔楼梯上的吧。额……不……不……是,是撞门上了。”我看着他,他又低头不说话。“是妈妈打的么?”他点点头,也不再看我。
放学后我便故意让豆芽妈妈留一下,我跟他诉说了我询问豆芽脸上伤的事情,妈妈没听我全部讲完,便竖起了眉毛,抡起了袖子对我说:“李老师,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生气,这个孩子在家做完作业,只知道在手机上打游戏,叫他看课外书,再写点作业总是不肯,昨天把我气的呀,饭碗一丢就来拿手机,我一火……!”说着,便掏出手机来,“你看这是新买的,手机屏幕上满是裂痕,我也不管了随它去。孩子有时候来抢,我就直接摔摔手机的,大家都不要拿手机,都不许。”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自己也很委屈似的。看来这个妈妈内心住满了愤怒,她就像一个待燃的炮竹,小小的事情就能让她一点就着。我安慰妈妈:“你说的孩子玩手机的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不要每次都这么动怒,事情其实很好解决。”她理了理包,侧着头听我说。“父母做孩子的榜样,他在家时尽量大家都不拿手机,可以定个具体的计划,规矩虽然给孩子定,但是大家一起遵守才能有好的效果,不然孩子会说,你们怎么可以玩手机,我怎么不可以。”“是的,看来我们在家也得以身作则。”她若有所思的说。貌似这个玩手机的事情可以解决了,我便把豆芽叫来。妈妈看见豆芽,满是愧疚,搂着他,满身满脸的摩挲豆芽,豆芽笑了一把搂着妈妈,也不说话,眼睛里满是晶亮,此时的母子没有一句言语,甚是温暖动人。
豆芽的情况也相对稳定,鲜少再听见妈妈的抱怨。直到一个晴朗的周末,我在外面饭店里吃饭,忽听隔壁传来孩子清脆刺耳的尖叫声,“乒乒乓乓”椅子倒在了桌子上,哭声谩骂声一窝蜂地涌来,大家纷纷侧目而探,居然是豆芽妈妈正在教训豆芽,豆芽妈长发飞到了脸上,我的心咯噔一跳,她满面通红,抿着嘴正一只手用力拉扯豆芽,豆芽则拼命抵抗,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没等我挤进拥挤的围观人群,豆芽已被妈妈拖拽着离开。还好!她没看见我也好,不然她肯定很尴尬。哎!我可怜的小豆芽,我的心里又急又难受。
周一来学校,豆芽不出所料地“挂彩”了,我不由得心疼起他来,单独留他在我身边做作业,和他说说话。他很乖巧,不怎么言语,只一双黑豆眼在我讲话时盯着我,画画很好,运笔处理得细腻,唯色彩大多灰黑色,他的心里是有多少恐惧与不明朗,观察细致说明心思格外细腻。在家里他就是月球时刻围绕着妈妈这颗地球在公转,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妈妈的心情,不敢惹妈妈生气。可是他又如此沉默,仿佛没收了很多的语言,不会表达,也可能是不敢表达。看着他在我旁边练字,练的好的地方我便鼓励他,他看着我的时候笑了,主动与我说话。他把练好的字放在我边上,我边批注边表扬,伸出右手摸摸他的脸,他便顺势缠着我的胳膊,脸贴着我的脸,就差猴到了我身上。豆芽的心就像玻璃,时而畏惧得离我千里之外,没有语言,时而又能与我如此亲昵。在他的家里大概也是经常是这样的情景吧:妈妈对他大发雷霆时他似一个木偶,躲避不了,默默承受,时时用心观察,以免不小心惹怒妈妈;时而又和妈妈很亲昵,似乎已经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状态,更像是小婴儿般依赖着妈妈。
我决定再约豆芽妈妈好好谈一次。我先把豆芽的作业情况跟妈妈交流,“你看他书写很端正,小心翼翼,对自己要求很完美,学习上呢基本不用操心。就是他总是被同学欺负,也不敢还手,他总是沦落为一个受害者的角色,这个问题我们好好探讨一下。”“是的,是的,这个孩子就是太傻,经常被人打了还不知道。”“他一点也不傻,从课堂和学习上就看出来了,他这么会被人欺负有可能是在成长过程中父母或者其他人对他特别凶,让他不敢反抗,一直扮演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在学校面对比他强的,他也不敢反抗。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他负伤。”“那李老师,这么说,我也有很大的责任,我时常会忍不住对他那样,可是事后又后悔。”“你很爱孩子,你们母子亲密的互动业时常令人羡慕,你偶尔的冲动行为仿佛就是住在你心里的怪兽,它时不时出来发作一下,因为你的心里有很多的恐惧与愤怒。”她不解地看着我,我接着说:“亲爱的,这都不是你的错,我们从我们的妈妈那里学会了爱孩子。”“哎!我的妈妈么,生了弟弟都就把我送给村上的一户人家带,我几乎是在别人家里长大。后来回来……”她有些哽咽,我拍拍她,她说:“我妈妈也不容易的,她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爱我。”谈话到此,我已然明白,豆芽的妈妈是个成年人,她要在别人面前掩藏伤口,不愿揭露真相,只是用一句“我妈妈也不容易”草草带过。她想要爱孩子,却控制不住的洪荒之力时常喷涌而出,将她温柔的一面瞬间淹没,如洪水猛兽般演绎一个“画皮”妈妈,令孩子手足无措。可是孩子却是无条件的爱妈妈,为了与妈妈链接,他宁愿变成那个“永远的受害者”,因为每一个孩子对妈妈都是全然接纳。
这次和豆芽妈妈谈了很多,她似乎有很多的委屈,是的,曾经成长过程中的这些委屈都成长为她的愤怒,淤积在她体内,害怕被妈妈抛弃,被妈妈送给别人,这些恐惧时常在体内开花,直至她把她成功的带入下一场亲子关系。
“既然过去的一切都不能再改变,那么我们再努力一点,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
“嗯。”她還是不自觉的哽咽中。
“当你觉得很愤怒的时候,不听,不看,不说。即使孩子的行为我们很难接受,孩子其实也在这样的放纵中疗愈自己,我们也要试着与自己和解,发火就是在较劲了。”
“那我试试吧!”
豆芽的外婆也是那个“画皮”妈妈,她将这个形象淋漓尽致的传授给了豆芽妈妈,豆芽妈妈如复制一般的再现“画皮”妈妈的真面目,一个想要好好爱孩子,却又时常面目狰狞的妈妈。那么豆芽作为男孩,他以后会吸引一个如豆芽妈妈般的伴侣还是自己成功长成了一个“画皮”爸爸,我们都不得而知。在这一场亲子关系中他们都是亲密关系的索爱者又是受害者,一代一代在爱中将这样的关系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