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仁志
清代侨寓商人子弟教育问题的解决——以寓扬徽州盐商子弟为例
梁仁志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清代商人在经商地侨寓定居的现象十分普遍,侨寓商人子弟的教育成了一个重要问题。扬州是清代徽州盐商侨寓定居最集中的地方。通过借读当地官学、创办商人子弟学校和入籍当地等措施,寓扬徽州盐商子弟的读书和科举问题得到了较好的解决。此外,寓扬徽州盐商还通过严厉督促、以身垂范、大量藏书、经常举办诗文之会、重视自然环境的熏陶等措施对其子弟实施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经过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及其弟子的共同努力,教育取得了明显成效。
清代;侨寓;教育问题;徽州盐商子弟;扬州
清代商人在经商地侨寓定居的现象十分普遍,侨寓商人子弟的教育成了一个重要问题。扬州是明清时期两淮盐运司所在地和两淮盐业的中心,也是清代徽州盐商侨寓定居最集中的地方。近人陈去病就说:“扬,盖徽商殖民地也。”[1]本文尝试以寓扬徽州盐商子弟为例系统考察清代侨寓商人子弟的教育问题及其解决措施,以期为我们思考和解决今天城市流动人口随迁子女的教育等问题提供重要的历史镜鉴。
在科举时代,人们读书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以期一朝跻身仕途、光宗耀祖。由于明清实行“科举必由学校”的政策,寓扬徽州盐商子弟要顺利应试就必须首先解决就学问题。为此,寓扬徽州盐商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中国古代的产盐区主要在北方。自中唐以后,北方长期战乱,经济重心逐渐南移,国家财政开始更多地倚重江淮盐利。因此,从元代开始政府对两淮盐商子弟实行了特殊的优待政策,专门设立河东运学供具有商籍的两淮盐商子弟就读。明代万历年间“两淮不立运学,附入扬州府学”[2],即取消河东运学,让具有“商籍”的两淮盐商子弟直接到扬州府学读书。然而,当时的扬州府和徽州府同属江南省,同省之内的徽州盐商及其子弟无法在扬州取得“商籍”。清沿明制。为了争取到寓扬徽州盐商子弟在扬州官学读书的机会,康熙年间,因徽商之请巡盐御史李煦上奏朝廷:“窃两淮商人原籍,或系山西、陕西,或属江南之徽州。其西商子侄随父兄在两淮,不能回籍考试,因另立商籍,每逢岁考,童生取入扬州府学,定额十四名。徽商子侄因原籍在本省,不得应商籍之试。但徽商行盐年久,大半家于扬州,故徽州反无住居,且自扬至徽道途千里,回籍考试甚属艰难。今徽商将子侄照西商例,亦于扬州府学额十四名,免回籍应考。”[3]所奏得到朝廷允准。寓扬徽州盐商子弟终于获得了在扬州府学和江都县学、甘泉县学、仪征县学等当地官学读书的机会。
嘉庆《扬州府志》中说:“东南书院之盛,扬州得其三焉。其附郭曰安定、曰梅花,其在仪征者曰乐仪。”[4]这三所书院就是主要为两淮盐商子弟读书而设,它们的建设乃至日常维持费用均由两淮盐商捐助,其中徽州盐商出钱最多,出力也最多。如梅花书院就是由徽州盐商马曰琯独立兴建而成。除设立书院外,徽州盐商还在扬州捐资兴建或创办了大量的社学、义学等供盐商子弟读书。如乾隆十二年(1747),徽州盐商程公能、吴振公等捐资创办了掘港场义学;嘉庆四年(1799年),徽州盐商洪箴远捐资兴建了十二门义学,也即在扬州十二门各建一所义学。
清因明制,“士自起家应童子试,必有籍……以试于郡,即不得它郡试”。[5]就是说考科举者只能在原籍而不允许在异地应试。为了既能在扬州本地应试又不需要承担“冒籍”等违法风险,入籍扬州便成为了一种不错的选择。清代政府出台了一些可以在异地入籍的政策或规定,如“人户于寄居之地置有坟庐逾二十年者,准入籍出仕”。[6]于是一些长期在扬州侨寓定居的徽州盐商就利用这些政策直接入籍扬州,进而获得了在扬州官学读书和应试的资格。如徽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后来都入了扬州府江都县籍。有清一代,入籍扬州的徽州盐商子弟取得科举功名者人数颇多。
通过借读当地官学、创办商人子弟学校和入籍当地等一系列措施,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子弟的读书和科举问题得到了较好的解决,为这些孩子未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寓扬徽州盐商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强有力的人才保障。
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对其子弟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等这些“非正式教育制度”层面的教育也给予了格外关注。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三者协调配合,有力地提升了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子弟教育的成效。
马卡连柯认为:“父母对自己的要求,父母对自己家庭的尊敬,父母对自己一举一动的检点:这是首要的和最基本的教育方法。”[7]对商人而言,良好的家庭教育不仅是孩子得以成材的必要条件和他们顺利接受学校教育的前提,还可以培养孩子多方面的技艺和才能。寓扬徽州盐商凌珊,“恒自恨不卒为儒,以振家声。殷勤备脯,不远数百里迎师以训子侄。起必侵晨,眠必丙夜,时亲自督课之。每日外来,闻咿唔声则喜,否则嗔,其训子侄之严如此”。[8]其对孩子督促教育可谓异常严厉。徽商鲍方陶,“幼贫苦,《论语》《孟子》无善本,请里中富者刻之,皆揶揄其愚。既移家扬州业鹾,家渐富,乃细加校正付刻,藏诸家塾”。[9]他这样做既是为孩子读书创造一定的条件,更是以身垂范地教育孩子要重视读书。再如寓扬徽州盐商子弟汪铨,“以盐筴占籍仪征。父畿,诸生。铨少从父学,涉猎管商诸书,河渠盐法无不得其要领”[2];程增,“父朝聘,业盐。增好读书,凡河漕盐筴诸务,绘图画策如指掌”。[2]可见,汪铨和程增所受家庭教育的知识内容并不局限于科举知识,也包含商业知识和技能训练,从而使他们的未来拥有了更多的机会和选择。
寓扬徽州盐商中的藏书家比比皆是。如郑侠如,“祖景濂、父之彦为盐商,崇祯十二年副榜。有丛桂堂,藏书极富”;程谦,“有园一区,藏书万余卷”;马曰琯,“家有丛书楼,藏书十余万卷”;马曰璐,“家有小玲珑山馆,藏书冠于东南”;程晋芳,“乾隆三十六年进士,授吏部主事,历四库馆纂修、翰林院编修……独喜书,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辍学之士与之讨论”;江观涛,“所储清人诗集达千二百余种”。[2]这些藏书不仅为寓扬徽州盐商子弟提供了丰富的学习资源,更吸引了大批知识分子频繁往来于这些徽商家中甚至常年寓居于此。他们利用这些丰富的藏书资源研磋学问、著书立说,为寓扬徽州盐商子弟向文人学士问学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寓扬徽州盐商常常举办一些诗文之会,培养其子弟读书学习的兴趣和积极性。如徽州盐商程文正长期定居扬州,“归筑筱园及漪南别业,以寓四方名士。与其乡马曰璐诸人为邗上雅集,主东南坛坫者数十年”。[2]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说:“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9]马氏、郑氏即分别指徽州盐商马曰琯、郑侠如。其他还有江昉的紫玲珑阁和江春的康山草堂等。这些著名的诗文之会和文人雅集之所吸引了当时大批的文人雅士,以至“海内文士,半集维扬”。[10]
此外,寓扬徽州盐商对其子弟的教育、学习环境格外重视。如前揭梅花书院,位于梅花岭上,“凭墉而立四望,烟户如列。屏障下岭则虚亭翼然。树以梅桐杂木、四时花卉之花”。[11]其地乃“承甘泉山之脉……高二三丈,望五十里,其领有泉甚洌……门北银杏一树,大将十围,高十余丈。乃就树筑土为墠,墠北筑基为堂……北厨库在燕居左右,缭以周垣,凡六十有二丈;垣外有沟,沟外有树,先门外有池,池水与沟水襟带,行寓而上有桥”。[12]李琳琦认为,“优美的自然环境,不仅为士子提供了潜思进学的绝好场所,同时优美的自然环境,其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教育资源”,它不仅能“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心灵,提升人的境界”,还可以“开阔人的胸臆,激发人的想象力,增强人的审美能力”。[13]
寓扬徽州盐商的积极努力不仅较好地解决了其子弟的读书科举问题,还提供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三者协调发展、相互促进,加上这些徽商子弟本身的勤勉和聪颖,使得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子弟的教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徽州籍或原籍徽州的盐商子弟在扬州考中举人、进士以及进入仕途者比比皆是。何炳棣认为:“从明代中叶以来,安徽就是最重要的人才输出省份之一……安徽对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科甲鼎盛,实际上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这两个地区聚集了安徽南部一批富有而且通常是深有文化修养的徽州商人。道光七年(1827)刊行的《徽州府志》列举顺治四年(1647)至道光六年(1826)本地区的142名进士,与此同时寄籍他省获得功名的本地子弟后裔至少有377名。在此同时的一百八十年间,江苏产生一甲进士94名,出自徽州府的就有14名;浙江一甲进士59名,也有5名是徽州人。我们有理由相信,府志所列的这份名册并不完整,事实上,苏南和浙北的科第盛况,徽州人在其中的贡献更为巨大。”[14]这说明徽州盐商子弟在扬州以至江南地区的科举中获得的实际成绩远比我们在史料所能够发现的还要突出。另需要指出的是,在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子弟中,中进士者以原籍歙县和休宁两县为多,而祁门、婺源、绩溪、黟县则相对要少。这是与在扬州的徽州盐商原来的籍贯分布是基本一致的。清代人谢肇淛在《五杂组》中说:“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贾耳。”[15]盐商是徽商的中坚力量,而徽州盐商主要是出自歙县和休宁,其中歙县又尤其多,再加上歙县距离扬州最近,交通比较便利,所以歙县的盐商在扬州的势力最大,其子弟在扬州中科举者最多也在情理之中。
清代寓扬徽州盐商子弟教育的成功有力地促进了徽商子弟的发展和徽商人才队伍的建设,也对扬州本土教育和文化事业的发展起到了良好的示范和推动作用。如梅花书院,从姚鼐开始多是名流博学之士掌院,并同安定书院一起构成了有清一代扬州学术文化传承和发扬的重要基地。与此同时,徽州盐商在扬州的经营和教育成功吸引了大批徽州本土的学者纷纷往还于徽州及扬州间求学、问道、讲学、著述。这种学术交流,既扩大了徽州学者的学术视野,为徽州学术的创新性发展输入了新鲜血液,也反过来以他们的治学理念和学术思想对寓扬徽州盐商子弟甚至扬州本土士子的学术成长发生了深刻影响。例如徽商子弟出身的大思想家戴震就与扬州徽商往来频仍、关系密切。歙县学者吴殿麟也曾在梅花书院学习和研究。日本学者大谷敏夫就指出,徽商对江南的社会与学术生活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而商业联系是徽州学术向扬州(通过戴震)、常州(通过戴震的弟子)传播的社会背景。
对以寓扬徽州盐商子弟为代表的清代侨寓商人子弟的教育问题及其解决措施的考察为我们思考和解决今天城市流动人口随迁子女的教育等问题提供了重要启示。
一是政府和民间的共同努力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和前提。“教育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只不过它是一种特殊的政治,是以育人方式而存在着的政治,是在教育中呈现并通过教育而得以实现的政治。”[16]无论是借读当地官学、创办徽商子弟学校,还是入籍当地,都必须得到政府或官员的行动和政策支持才能实现。如徽商子弟能够获得在扬州府学、江都县学、甘泉县学、仪征县学等官学就读的机会,时任巡盐御史李煦上奏朝廷为徽商请命之助就功不可没。主要为两淮盐商子弟而设立的安定书院乃是康熙元年(1662)由时任鹾使的胡文学创建;梅花书院也是由明代巡盐御史朱廷玉最早创建;位于扬州府仪征县的乐仪书院则是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由县令卫晞骏创建。当时的盐政普福和淮南监掣同知苏尔通阿、宋维奇、权监掣事解韬等人“皆捐资以助落成”。[2]尽管这些书院都是由以徽州盐商为主体的两淮盐商出资出力兴建而成,但其创办之初则都需要获得以鹾使为代表的盐政官员的鼎力支持,甚至还必须借助他们的名义才能推动。因此,要想很好地解决今天城市流动人口随迁子女的教育等问题,单单依靠民间力量是不可行的。各级政府和官员在行动和政策上给予切实支持并实现官民良性合作才是根本。
二是经济实力对教育问题的解决影响重大。如寓扬徽州盐商子弟在扬州地方官学借读资格的取得就是以徽州盐商对扬州教育的大力投入为前提的。他们在扬州创办或捐助了梅花书院、安定书院、乐仪书院、敬亭书院等大量教育机构,同时对当地的官学教育机构的建设也是竭尽所能。如康熙十四年(1675),徽商许承远修缮了仪征文庙的大成殿等;康熙二十三年,许承远子许松龄及其舅重修了明伦堂;康熙二十八年,许松龄等共同捐银1550两,再联合其他徽州盐商捐银l600两,重建了大成殿;康熙四十七年,许松龄又继修仪征文庙;康熙五十三年,许松龄子许彪重建尊经阁;雍正十三年(1735),许松龄孙许华夫重修学宫等。侨寓扬州的徽州盐商汪应庚于乾隆元年(1736)见江甘学宫岁久倾颓,“出五万余金亟为重建”。[17]如果寓扬徽州盐商经济实力差,其子弟的教育就不可能取得如此成功。亚当·斯密就曾建议公众注意力应集中于贫困人群的教育。这就提醒我们,今天的政府应特别注意加强对家庭经济实力较弱的城市流动人口随迁子女教育问题的重视,要给予更多经济上的扶持。如果过于追求教育的绝对正义,而忽视了对弱势家庭子女的特别关照,就无法消解这些孩子由于出身而导致的先天教育资源不足的问题,又会形成新的教育不平等或所谓的教育非正义。
三是家庭可以塑造社会教育和引导孩子多元化的发展。在谈到社会教育问题时,家长往往感到无能为力,似乎这不是他们的能力所能及。可事实上,家长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无所作为。他们可以通过力所能及的办法努力为孩子营造一种良好的小范围的社会教育环境。如寓扬徽州盐商通过大量藏书、经常举办诗文之会、重视自然环境的熏陶等措施使其子弟获得了大量同文人名士学习交流的机会,增强了他们的学习兴趣,开阔了他们的学术视野,为他们以后的科举考试乃至从事学术活动营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此外,还需要指出的是,“明清科举考试录取率不仅很低,而且一直不断下降”。[18]到了清代,科举录取率更低,参加科举的士子要想金榜题名更是非常困难。蟾宫折桂的寓扬徽州盐商子弟尽管不在少数,但还有很多人则选择了子承父业或从事学术和文化事业等。乾隆嘉庆时期,“虽有不少徽人寓于扬州,但并非都是在经营商业,有些人不是手批口吟,便是致仕归来的官宦”。[19]218寓扬徽商子弟之所以能够坦然选择多元化的发展路径并且发展良好,与其父辈的主动引导是分不开的。前文就提到,寓扬徽州盐商子弟汪铨,从小就“涉猎管商诸书,河渠盐法无不得其要领”;程增“凡河漕盐筴诸务,绘图画策如指掌”。他们从一开始就主动接受了科举知识以外的商业知识、技能训练,另一些人则接受了文化艺术以及其他知识的训练,以至于乾嘉时期,扬州“在经学、文学、医学、绘画、书法、金石、考古、戏剧等领域盛极一时,而每一个领域也都不乏徽人的踪影”[20]193;寓扬徽商子弟中的一些落第者甚至走上了游幕之路。今天城市流动人口随迁子女的父母主动放弃自己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责任,而将孩子的教育问题完全推给学校或者一味坚持让孩子走传统的读书考大学之路,这是不负责任的。为了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明天,家长对这些问题必须认真地加以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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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ution to the Education Problem for Sojourning Merchants’ Offspring in the Qing Dynasty—Taking the Offspring of Huizhou Salt Merchants Sojourning in Yangzhou as an Example
LIANG Ren-zhi
In the Qing Dynasty, it is very common that merchants sojourned in the places where they did business, resulting in the problem of education for their offspring. At that time, most Huizhou salt merchants sojourned in Yangzhou. And the problem of education on their offspring was settled properly in many ways so that they could attend imperial examination rightfully, for example, the merchants sent their offspring to study in the local official schools or set up their own schools, and they gained local citizenship to get the right for education and examination, etc. Other methods include strict supervision, setting good examples, collecting lots of books, organizing regular parties to write poems and essay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nfluence of natural environment, etc., thus the offspring of these Huizhou salt merchants in Yangzhou obtained good family education as well as social education. Remarkable effects could be seen through the mutual efforts of Huizhou salt merchants and their offspring sojourning in Yangzhou.
Qing Dynasty; sojourning; education problem; Huizhou salt merchants’offspring; Yangzhou
2019-11-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8BZS142)
梁仁志(1980—),男,安徽长丰人,安徽师范大学“文津学者”、历史与社会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史、徽学研究。
10.13685/j.cnki.abc. 000459
2019-12-16 13:07:31
K248
A
1671-9255(2019)04-005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