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丽娜
(泉州理工学院,福建晋江362200)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儒道文化具有独特的思想魅力和哲学价值。千百年来儒道文化的核心思想“中”已经深入中国人的血液和骨髓,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中国传统皇家建筑紫禁城,在设计之初,就认为皇帝与天上居中的最显贵的紫微星相对应,所以地上的九五至尊皇帝居住的宫殿才叫紫禁城。紫禁城的建筑都是沿中轴线两边对称排列,以示对皇帝的尊崇。可见,“中”意味着美好高贵。这种崇尚中间、以中为美、以中为贵的思维方式和审美观念,也深刻反映到中国的哲学、文学、绘画、书法、音乐、建筑等方面。
这种“尚中”的观念,我们称之为“中道”观。那么“中道”思想从何而来?在儒道两家思想中又表现在哪些方面?其各自的内涵是什么?这种中道思想对文学艺术审美又有着怎样的影响?
中庸是儒家的重要思想。孔子作为儒家思想的开创者,首先指出中庸是一种至高的德性:“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庸也》)在孔子心目中,作为至德的中庸很少有人能够做到。那么何为中庸呢?《论语》记载,有一次喜欢“方人”的子贡去问孔子颛孙师与卜商谁贤:“‘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此处,孔子通过比较两个学生的特点,点明中庸的本质是“过犹不及”,过分与达不到都是一样的结果,性格行为过激与退缩怯懦是一样的。所以,中庸之道就是要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为人处事的一个度和分寸,执两用中,反对走极端,即中庸是在坚持原则基础上的分寸感。这种关于中庸思想的表述在《论语》中随处可见。“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论语·子张》)大的道义原则上要守住底线,而小节方面可以有所出入,不必过于拘泥形式。儒家最为推崇谦谦君子,那么君子有没有标准呢?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庸也》)在孔子看来,君子的行为原则也要把握一种分寸和度,那就是“文”与“质”最好的状态是调和折中,均匀和谐,既要有文化礼仪修养,也要保持本色的质朴之美。子思也认为“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
儒家提倡的“中庸”之道,是一种方法论,要求行为上尽量符合中道思想,不要过分,也不要达不到。比如在学与思的问题上,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一个人增长学问和修养的最好办法是学思结合,不能只是执著于一端,要执两用中。“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论语·公冶长》)在思考斟酌的程度上,三表示过头、过多,一个人思虑过多容易导致行为滞后,畏首畏尾,缺乏勇气。所以,孔子提倡再思,就是说思考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了,不必过虑。
孔子提倡的“中庸”思想最终是要达到“和而不同”的境界,能够容忍、包容、理解、接纳他人与自己的不同,和谐相处。这其实也是儒家用中思想的最终指归,即“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那么如何把握做事处世的度与分寸呢?子思《中庸》中提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儒家提出的“文质彬彬”的君子人格境界,并不是遥不可及,而是从天性本心之善出发,遵从心性的天然去为人处事,就能做到与道一体,身心合一,言行合一,从而与天地参,赞育万物,“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最终实现儒家所谓的“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
中庸不仅是儒学对君子的行为要求,也延伸为一种美学范畴,进而影响到文艺创作。对于人来说,过于礼貌会显得虚假,过于质实又会显得粗野。比如,在小说人物的塑造美学上,也要把握度和分寸。曾有文章认为《水浒传》《红楼梦》的审美倾向都有所偏颇,“两部巨著对男性美的审美情调,偏执于两个极端,致使《水浒》过于阔绰豪猛,直似铁板高歌;《红楼》则偏于灵慧情韵,几近红牙低按。”“与此不同,罗贯中成功地调控了偏向极端的趋势,坚持‘无过无不及’的命意,牢牢把握了中和之美的审美原则来演绎他的《三国》,遂使被王国维说成‘无纯文学资格’的《三国演义》亦能排班名著,且亦经久不衰。”[1]
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与孔子开创的儒家,两家思想并不对立,而是互相对话,互为补充,共同构成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主流思想。儒家提倡行事为人要尽量作到“中庸”,以中庸思想来指导人生。道家其实也有“尚中”的中道思想,即《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那么道家“守中”的涵义是什么呢?老子所说的抱守中道,与儒家中道思想相同之处在于,两家都反对走向极端,为人处世要把握好度与分寸。与儒家刚健有为、积极进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主动有为不同,道家的“守中”思想则是以静制动,清虚无为,少私寡欲,静待时变。
道家反对人走极端,主张抱守中道,根本原因在于道家是站在事物辩证发展的角度来看待事物。“物极必反”,“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老子》第四十章)这是道家哲学思想的基础和根本出发点。道家往往能够看到事物的反面,“反者,道之动”,这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本规律,万事万物包括人类的行为都要依循这个根本规律而动。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十五章),就是说,人要获得幸福,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就要“师法自然”,那么自然之道的第一规律就是它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辩证法。“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世间万物都包括了相生相克、相互依存、相互包含、互为你我的阴阳两个对立面,两个对立面不断地向自己的反面转化,所以,“物极必反”。老子在阐述天地万物的生成时,看似有玄虚神秘主义的成分,实则包含了朴素辩证的观点。“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先于天地万物而存在,为天地万物的根源,万物必须依道而动,其表现就是事物不断发展变化,等发展到顶峰时,“物壮则老”“盛极而衰”“乐极生悲”,此时事物的发展表现为“反”。“反”是事物的对立面,也是回返、复返之意。“反”是左右事物发展走向的根本规律,任何万物都不可能超越这个规律。
那么“反”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第十六章)“反”即是“复”,事物不断地发展变化,生死荣枯乃生命的根本常律,也是自然的根本法则。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事物的衰亡在道家看来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死亡是复归生命的根本,回到道的原初状态,即“寂兮寥兮”,再开始新的循环。所以,由此看出,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再次生命循环发展的开始。所以,道家主张,面对纷纭变迁的大千万物,与其造作妄为,不如抱持清虚,与道同体,表现出“无为”、不妄为的虚静状态。因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事物的发展要不断返归到道的“虚静”“无为”的状态,才是生命的“常”,而“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老子》第十六章)。如此,方可存身保命,才能长久。由此可见,老子所主张的“守中”思想,其哲学基础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辩证观。
“守中”的内涵又包括那些呢?
简而言之,所谓“守中”即是要求人与道同体,仔细体会道体的虚无虚静。
首先,“守中”要求人要清虚无为,守静复命,不是什么都不作,而是不妄为乱作,要遵道而行,以“无为”的姿态,达到“无所不为”的目的。因为“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天地如同风箱,越多的造作施为,就有越多的混乱。古汉语中“治”与“乱”互训同义,治即乱,乱即治。所以,人主应该“无为而治”,“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其次,“守中”思想还包含了人应该少私寡欲、守柔处弱的涵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第九章)所以,“守中”就要“不盈知足”。因为欲望是祸乱的源头,老子认为天下大乱正是因为当时的诸侯国君们欲望太多,总是不知足。所以,他谆谆告诫世人:“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第四十六章)《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开篇即颇有警世意味的唱道《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5],这俨然是对书中世俗之贪欲之人的判词!《老子》第二十二章指出:“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一味地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只会丢了本性,与道体的本原愈行愈远。王熙凤最后的悲剧命运或许正是对老子此话的一种形象的文学注解。
最后,“守中”思想要求人应该处下不争,甚至利而不争,效仿水德,“上善若水”,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八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子恰恰看到了水的全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第八章)老子主张最高的德性是水之德性,利而不争。这与孔子所主张的“至德中庸”不谋而合,儒道两家在“中道”思想上殊途同归。老子认为,要效仿水德就要不争处下,他反对“用强”“取强”,甚至发出“强梁者,不得其死”的论断。“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在老子看来,表面的恃力用强,炫耀武力,并非真正的强大,反而是走向衰亡的转折点,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合乎道的终究是走向死亡。这对于连年争霸发动兼并战争的春秋时代攘夺占有欲望强烈的诸侯们无异于振聋发聩的警世之言!
中华传统文化中崇尚中道的思想,在民族审美方式上表现为欣赏、肯定中和之美。在审美情感上,中国人很少有过分直白的情感表达,往往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的委婉含蓄。比如《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含蓄留白式的描写方式,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再比如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2],愁肠百结的滋味没有直接道出来,而是“欲说还休”,这种情感留白的表达方式也是受到“中道”思想的影响,表现出“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关于中和之美,可以追溯至《论语》中孔子的表述:“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尽善尽美的审美尺度恰是中庸思想的体现。做事为人要做到尽善尽美很难满足,这与中庸作为至德民众少有能及是一致的。此外,孔子评价《诗经》的情感表达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提倡用诗歌来对民众进行温柔敦厚的教化,这种不过度、不偏不倚的审美情趣和情感表达方式深刻影响了中国人千百年来的审美观念和思维方式,影响了中国千百年来的文明进程,内化为一种稳定的社会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