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王蓬是当代著名作家,以小说名世,先后发表了《银绣嫂》 《油菜花开的夜晚》 《沉浮》 《山祭》和《水葬》等优秀作品。《山祭》是他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之一,评价颇高。王汶石曾评价:“《山祭》是一部好书,一部有才气的书,一部引人入胜的好小说”[1],从整体上对《山祭》的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赞赏;韩梅村把《山祭》放到长篇小说历史长河中进行了定位:“《山祭》无疑是1987年我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2]。《山祭》以宋土改为视角展开故事,叙述了知识分子宋土改、老猎手姚子怀以及冬花姑娘的悲苦命运。宋土改作为一名民办教师进入观音山,而他的行为却给观音山和自身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姚子怀德高望重,是观音山的精神领袖,但在社会运动中遭受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生命最终与观音山融为一体;冬花是一位淳朴、善良、勤劳的山村姑娘,她与宋老师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情,最后却被爱情毁灭了。这些故事让我们看到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在不断地追求中被毁灭,他们好像被一种既不可理解也无法抗拒的力量莫名其妙地牵引着,致使他们的命运以悲剧收场,但我们又惊奇地赞美这些悲剧人物,还从中获得了同感和快感,产生了一种混合情调。因此,这样的悲剧是耐人寻味、令人深思的。本文拟从悲剧性角度来探讨《山祭》中的人性美、人物悲剧命运的艺术呈现,进而挖掘造成他们人生和生命悲剧的深层原因,分析小说的悲剧性意义。
王蓬的小说一直是以细腻的笔法描绘“秦岭南边的世界”[3]46,展现陕南地区的风土人情,这一独特的地方书写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贾平凹认为:“陕西为三块地形组成,北是陕北黄土高原,中是关中八百里秦川,南是陕南群山众岭。大凡文学艺术的产生和形成,虽是时代、社会的产物,其风格、流源又受地理环境所影响。……于是,势必产生了以路遥为代表的陕北作家特色,以陈忠实为代表的关中作家特色,以王蓬为代表的陕南作家特色。”[4]从王蓬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优美如画的陕南风景,嗅到浓郁的陕南生活气息,感受到质朴纯净的陕南民风。这些和谐温暖的画面,使作品更近人情、更具人性,展现了陕南山民的人性美。在《山祭》中,作者以陕南地区的缩影——“观音山”为故事展开环境,描写了大山里淳朴善良的村民,他们身上保留着原始生命力以及与之相联结的道德品质与人格魅力。但当时社会不断变动,山民们身处其中,他们的命运与社会变动一起跌宕起伏,美好的人性遭到毁灭性摧残,让人产生同情、惋惜之情。
《山祭》中最让人同情、惋惜的人物莫过于姚子怀和冬花了。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以宋土改的视角来表现姚子怀和冬花父女两人身上的人性美。姚子怀是观音山伟大、崇高的英雄,他无私地保护着这里的山民及庄稼。他一生以猎狗和大山为伴,兢兢业业地守护着观音山,只这一点就让人敬佩。同时他还明事理、讲义气、宽容大度,让观音山的村民们都心存感激并大力赞扬。在政治运动中,领导小组与村民合力把他弄得家破人亡。平反后,他没有抱怨、责怪任何人,仍像以前一样打山,只是脸上多了一份平和的神情。他时时替大家着想,即使在改革开放后,也没有像许多村民那样一心只为自家致富,而是继续打猎,为大家谋福利。就算村里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他依然默默地一如既往地打猎,守护着自己心中的事业,最终献身于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他如大山里的生灵一样,在这里生长、安歇、死亡,与观音山完美地融为一体,展现出朴实猎人身上闪烁着的平凡却伟大的人性因子。冬花则像是自然中的精灵,天真活泼、心地善良、勤劳朴实。她对外来客人宋老师百般照顾;当宋老师上课遇到不易管教的学生时,她就帮忙引导;对来她家上学的学生十分呵护;对瞎瘫老汉尊重孝敬;对细心养育自己的爹爹,又显得极其懂事。她平日里和爹爹一起出山,替他分担农活,知恩图报永远是不待言明的。情窦初开后,她又有另一种纯真的美。她常常逗宋老师玩,和宋老师开玩笑,大胆接受宋老师的表白,还主动拥抱自己喜欢的宋老师。冬花对宋老师的爱大胆、热情、忠贞,但她逃离不了自己所处的时代灾难,时代带给她爱情,同时又毁灭了她的爱情及婚姻。她为人淳朴、善良、真诚,像是大自然中的天使,人性美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除冬花父女俩外,观音山里的其他一些村民也具有淳朴善良的人性,像瞎瘫老汉的重情重义、庞聋得的憨厚老实、南春宫的热情真诚等等。这些人性饱满、淳朴的山区村民,使美丽的观音山更加可爱、更富魅力。可无论这些人物是怎样的淳朴善良,他们都突破不了地域限制和自我局限,逃离不了社会运动和时代浪潮,命运都以悲剧收场。我们热爱他们的自然天性,赞赏他们的人性美,同时也同情他们的遭遇,为他们的人性美感到惋惜。
沈从文曾叹息我们只看到他作品中田园牧歌式的人性赞歌,却未看到其内在揭示的悲剧艺术。这就提醒我们在阅读作品时要将道德同情和审美同情相结合。在《山祭》中,我们也发现它既有田园牧歌式的情调,是一首陕南农村风土人情的赞歌,但它同时也表现了生活中最阴暗的东西,是观音山村民的悲歌,更是一首“大秦岭的挽歌”[5]。
关于姚子怀的悲剧,小说中视角人物宋老师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为了赢得组织信任,宋老师帮忙调查姚子怀的劣迹,动摇了他之前对姚子怀的崇敬之情。社教工作组捕风捉影,随意歪曲事实,给姚子怀编造了“土匪”“强奸犯”“反革命分子”等可怕罪名。在批斗会上,宋老师也跟着摇旗呐喊,已被认作“女婿”的他表现出思想和行为上要划清界限,这进一步加深了姚子怀的悲痛之情。村民们也都表现出敌意,并集体无意识地对他百般折磨。姚子怀百口莫辩,一来二去,误解与悲剧就像乱了的线团,紧紧缠绕在一起。最终由瞎瘫老汉为姚子怀发声,出面帮他讨回公道,如此具有反讽意味的叙述透露出了悲剧色彩。这也是宋老师和冬花之间悲剧的开始。尽管冬花受着莫大的委屈,她却一言不发。她对宋老师的行为没有大声地指责、呵斥,只是默默地与他保持距离。当宋老师看到冬花冷漠的神情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后,他和冬花说话总绕着弯子,不能准确地向她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以致冬花对宋老师的误会越来越深,内心有了隔膜,他们之间的关系名存实亡。宋老师为了保护冬花,答应和蔡万发喝酒,结果自己先神志不清了。在那个雷雨大作的夜里,冬花不见了,宋老师拼命地寻找冬花,几乎达到痴狂状态。一天下午,冬花突然跟着姚子怀回来了,安然无恙,巨大的欢乐和喜悦充溢着宋老师全身。随之冬花宣布和又矮又丑、又聋又哑的庞聋得结婚,宋老师仿佛掉进了地狱。冬花是个单纯的女孩,率真无畏,可就是这率真的女孩在情窦初开后变得阴郁了。她对神圣爱情不再追求也不去争取,决定与一个踏实、真诚的庞聋得过日子,结果造成了她与宋老师的爱情悲剧以及自己的人生悲剧。可宋老师心中怀着对冬花一家的愧疚,不肯离开观音山,可能是“人愈是在一个地方蒙受耻辱,灾难深重,愈有因果关系,一种不可抗拒,又不可避免的感情;近乎一种宿命的力量,强迫着人停留在某个地方”[6],宋老师就是如此。为了弥补冬花一家,他提出“招夫养夫”的想法。遭到拒绝后,宋老师彻底切断了与冬花的联系,只能愧疚、无奈地离开观音山。两个相爱的人却阴差阳错地被命运画上了分隔号,冬花善良、纯真的人性此刻却成了加重其悲剧的砝码。
可以说,姚子怀、冬花的悲剧在一定程度上是宋老师引发的,但宋老师少不更事,又逢社会大变革,他何尝不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他刚刚中学毕业就响应上级号召来观音山支教,作为一个刚入职的青年教师,正是其施展才华的时候。可就在这时,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开始了。宋老师不自觉地卷入到这场政治漩涡中,这给他年轻幼稚的心灵埋下了罪恶的种子,严重地熏陶、损害了他的肉体和灵魂,这也是他涉世未深和村民们蒙昧无知造成的。小说通过“我”(宋土改)的亲身经历和“我”的视角,展现了在一整套“左”的方针政策下淳朴善良的观音山村民的生活经历和遭遇。他们游移于政治漩涡中,无法预测自己和大山的命运,谁也不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在命运的安排下,他们面对种种不幸,竟只带着一份悲哀的气息默默地接受着。和他们质朴善良的人性共生的是他们主体精神的蒙昧,他们没有思考过大山赋予他们的灵性,也没有想过观音山是个命运共同体。他们不懂要合理规划观音山这一物产丰富的宝地,就必须团结起来对抗天灾人祸。他们有的只是呆呆地认命,敬畏天的安排,信任组织的指导,这是多么可怕的集体无意识。
《山祭》里的人物,如姚子怀、冬花、宋土改、庞得聋、瞎瘫老汉……每个人都是那么淳朴善良,却偏偏要遭受命运带给他们的苦难。“他们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遭遇,都含有很深的悲剧成分。而以“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为总体脉络的这一特定历史阶段,则构成了整个时代的大悲剧。没有这个时代的大悲剧,也就不会有姚子怀、冬花姑娘和小宋老师等人之间所发生的悲剧。”[7]时代把他们连接起来构成一个个鲜活人物的悲剧,同时通过不同的人物悲剧呈现出社会的大悲剧。这样的叙述方式,使这些人物身上的悲剧具有深刻的代表性意义。同时,悲剧发生在这些淳朴善良的村民身上,容易让人们产生同感,更加心痛。
悲剧是一种严肃的艺术,它比喜剧、正剧更容易唤起人的道德感和个人感情,因为它“描绘的激情都是最基本的,可以毫无例外的感染一切人;它所表现的情节一般都是可恐怖的,而人们在可恐怖的事物面前往往变得严肃而深沉”[8]36。王蓬以“山祭”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命名,小说名倒过来是“祭山”,这就奠定了整部小说的阴郁情调,具有悲剧意味。小说中纯真爱情的幻灭、宝贵生命的消失、美好人性的摧残等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政治运动以及命运卷入悲剧的深渊,而凝聚在这巨大深渊背后的有作者的亲身经历、陕南地区的真实现状以及作者对观音山乃至全国过去政治运动冷静、理性的思考,还有作者对民族状况的深度反思。
王蓬的《山祭》选取了“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定历史阶段,这和他的人生经历是密切相关的。他1948年出生于古城西安,一年后就迎来了全国解放,可就在他十岁那年,父亲却突然因为“政治问题”被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贬到汉中,他不得不随父亲一起来到汉中,成为一名普通的乡村农民子女。由于他是“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1964年丧失了上学深造的机会,只能回农村当农民。在社会政治气氛的沉重压抑下,他一当就是20多年,承受着超常的肉体和精神折磨。这给王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对他的写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创作出了大量的有关陕南农村地区的佳作。正如朱光潜所说:“人的伟大只有在艰难困苦中显露出来一样……命运可以摧毁伟大崇高的人,但却无法摧毁人的伟大崇高。”[8]206他用精神力量战胜了种种折磨,让我们看到了当代文坛上的著名作家——王蓬。《山祭》中的“观音山”就是他当时修路的那座山,成了他的创作题材;“观音山”里发生的那些故事,很大一部分就是他自己经历或目睹的事情,成了他的素材;“观音山”人物的悲剧也正是他自身悲剧的写照。通过这样的书写,我们能够进一步了解作者,认识到作者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高尚的人格。同时作者通过写作这一窗口也缓和了自己的压抑情绪,更重要的是鼓舞、激励我们在灾难面前要奋力抗争。
在政治运动影响下,观音山村民淳朴善良的人性遭遇如此多的悲剧,小说中的人物因为幼稚、无知、麻木或被动,命运被悲剧无情地吞噬。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政治运动的盲目追随者,但姚子怀、冬花、瞎瘫老汉三个人例外,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命运,或许是出于私心,或许是错误的对抗方式,他们的命运都以悲剧结尾,但却让我们感到震撼。我们赞赏姚子怀守护观音山的痴心、赞美瞎瘫老汉的勤劳正直、欣赏冬花的淳朴善良,这三个人物不允许自己失败,但终逃不出命运的安排。他们的形象在人们心中是伟大崇高的,合乎人们心中的道德要求。看到他们,仿佛瞥见了自己的内心,激励我们保持原始生命力、努力抗争,但也要理性地认识自我,做出改变和突破。
鲁迅曾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9]《山祭》中的观音山是原始纯朴的天堂,山民们是真诚、热情、淳朴、善良的。但这些人物的真诚与热情,在政治运动的破坏下却逐渐被毁灭。他们对于观音山精神领袖姚子怀遭迫害无动于衷,只求自我保全。改革开放后,他们也一定程度上受到利益驱使,开始了单干活法,为自家谋福利。在这里,作者启迪我们要保留那些原始的人性,不做唯利是图的庸人。其中,只有姚子怀一人继续守护家园,最终也献身给自己热爱的大山。他死得崇高,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唤醒一点村民的集体意识。但他的死也让人惋惜,宋老师让他使用半自动步枪,他却坚信自己的老式土枪威力最大,表现出观音山村民的蒙昧、教条和陈腐。虽然他们保留了原始生命力,但思想单一、观念落后、缺乏思辨能力、活不出人的自我与尊严。即使有外来者的进入,那也是寥寥无几,而且是带有政治目的的,这些外来者的进入与离开很难改变陕南山区人们的命运。改革开放以后,他们也试着跟上时代的脚步,可精神资源的匮乏使他们盲从,更迷失自己的方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作者以社会风云变幻为背景,以人物的悲剧命运为主线,将个人悲剧、时代悲剧与人性悲剧糅合造出了一个审美极致的“观音山”。
事实上,观音山只是陕南地区的一个缩影,在陕南地区还有很多个观音山,很多的观音山村民。他们因交通不便,阻碍了与外界的沟通;他们因食物匮乏,身患残疾;他们因教育水平低下,对社会缺乏理性的认识等等,这些造成了他们生存环境的恶劣,生活在社会底层。作者通过描写观音山村民的悲苦命运,是为了让我们关注陕南山区的村民,让我们认识他们的生存现状,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作者可谓用心良苦,从观音山投射到陕南地区,从陕南地区投射至全国,引发我们对整个民族状况的思考。正如陈忠实所说:“《山祭》正可当作生活的教科书与历史的备忘录,留给这个民族的子孙,以为鉴戒和警示。”[3]48
王蓬经历人生沧桑后,通过《山祭》展现了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个人悲剧、时代悲剧和人性悲剧,体现出自己对这些悲剧的沉思。同时也警示我们,在大灾大难面前必须保持理性,坚定那份最原始的淳朴与善良,捍卫精神支柱,保持人性美。尽管我们看到《山祭》中的人物处于劣势,姚子怀生命消逝、冬花和宋老师爱情毁灭、观音山交通闭塞、观音山人身患残疾等等,但姚子怀的坚韧不屈、冬花的淳朴善良、宋老师的忏悔救赎、观音山人的朴实热情,他们的精神力量获得了胜利。我们依然会表达深切的敬意,感受到人物悲剧带给我们的快感,使我们得到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