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私人生活》自出版之日起就伴随着评论界的赞赏和争议。将其放置在20世纪90年代的话题语境来看,小说所突出的“私人化”的色彩,是作家寻求内心体验、从深层次的自我意识中展现隐秘的时代和历史经验的一种方式。而这种方式正是在“叙述现代女性生命历程”,探索女性主体所独有的一种审美表达。聂莉的《“私人”性质的建立与消解———以90年代语境下陈染的〈私人生活〉为例》①参阅聂莉《“私人”性质的建立与消解——以90年代语境下陈染的〈私人生活〉为例》,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第58-63页。正是基于90年代对“私人化”的讨论和由此产生的文学的、市场的效应,来考察《私人生活》对“私人”关注的影响,确立《私人生活》在女性“私人化”书写和表达女性写作意图中的历史地位,从中可以看到个人与时代或群体的感知历史之间的经验龃龉。除此之外,学界对《私人生活》文本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向:一是孤独意识,孤独体验在《私人生活》中既是外部世界对自我的一种压抑,又是自我潜意识中的一种主动选择;二是女性意识,对文本女性意识的研究体现在对女性地位的重新确立和男性话语(父权)的解构上;三是私人化,这一部分着眼点主要在陈染的小说风格上以及所蕴含的审美特质。
总体说来,《私人生活》中的孤独意识、女性意识和私人化特质,都来自陈染内心的独特体验,成了她在小说中塑造自我、剖析女性情感的方式。在成长叙事的空间下将二者结合,成为寻找内在和外在自我的沟通渠道。
《私人生活》着眼于以倪拗拗为主体的成长叙事。在叙事中,时间是陈染通过文本和这个主体的记忆来获得的基本线索,“时间和记忆的碎片日积月累地飘落,厚厚地压迫在我的身体上和一切活跃的神经中”[1]1。成长、衰老、死亡以及在这段时间中发生的一切,与倪拗拗的时间感知相结合,构成了一场抗拒时间和在抗拒时间中变形情感的行为哲学。“时间是由我的思绪的流动而构成”[1]1。家庭的分裂导致情感的缺失,再由离别、失去、寻找和孤独,成了内在时间的一种计算尺度,就像《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 《麦穗女与守寡人》及《与假想心爱者》中具有象征意义的“九月”,是发生在情感世界里的时间节点,即将面临死亡和虚无的表达方式。
有学者在评价陈染文本中的时间表达时说:“在陈染的文本中时间不再是一种客观的冰冷的具有普适性的标尺,而是个人主观感受的物化、个体生命的展开,生命的独异性决定了时间的私人性,每个人具有自己独异的时间。”[2]30-31而在《私人生活》里,陈染扩张和凸显倪拗拗的内在时间,极力摒除了男权中心话语和父权制所构建的历史秩序对女性世界的干扰,既是女性反抗的一种方式,也是女性自我发现的一种方式。除此之外,这种内在时间的表达是伴随着陈染私人化的语言而生成的,并随着私人化语言的不断重组,内在时间又从文本主体的流动状态变为静止状态。在小说的结尾,浴室构成了内在时间存在的场所。从感受到“女人害怕被人披露秘密,害怕时光的流逝,害怕与外界相处,同时又害怕红颜退尽、世界将她们摒弃”[1]44,到主动走进时间被虚化的封闭空间,寓意着女性主体从自我发现到自我解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陈染仿佛在文本中“设计一种颠覆父权制话语的策略”,用一种“女人腔”[3]125的方式从选择对抗到放逐自我,展现内在时间的非线性特点——这是普遍时间所不具备的,造成了既无原点,也无终点的主体延宕。
内在时间构成了伊瑞格瑞所说的“女性系谱”的一部分。陈染在文本中之所以要在倪拗拗身上设计这样一种时间机置,即是按照“女性系谱”来“对主体与作品、主体与世界、主体与宇宙、微观与宏观世界等各种关系进行重新考虑”[3]124。倪拗拗在这种内在时间的网络中体验自我以及体验自我分裂、被压抑、矛盾冲突的状态。从内在和超越性的语言叙说出发,主体与时间一起成为了女性“存在和叙述的方式”,而这种方式就是用独特的私人化语言来完成的,并与外在的普遍的时间构成对立的姿态。
时间是一个画家,我是一张拓片图画,是山峦的形状,岩洞的轮廓。在我来到人世之前,这幅图画已经被画出。我活着这条时间的水渠慢慢行走,发现了我与这幅图画的关系,我看见了这幅拓画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全部女人的生活都绘在这里。[1]49
陈染对女性历史的描述,揭示了女性历史的存在方式,即被“绘画”。这个“绘画”的主体是“时间”,这个“时间”也是藏在历史记述背后的男权中心话语。女性在此前很长的历史中总是处于不在场和缺席的地位。在关键的历史位置中,女性都是被书写、被幻想的对象,女性在历史中的时间是破碎的、模糊的,被男性主导的话语权所控制。
《私人生活》以极其个人化的表达,通过对倪拗拗成长过程的完整展现,来对抗历史中的男性权力和由男性构成的公共秩序,揭露女性在历史中“失语”的真相,以此确立女性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倪拗拗自身在历史中的遭遇——集体主义下对个人的冷漠以及后集体主义时代个人主义的急剧膨胀,“今天回想起来,我们早年那一种忽略个人的集体主义,其实正是孕育当今这一种冷漠而狂妄的个人主义的温床。任何事物的极端总会繁衍出与之相悖的另一事物”[1]92,正是促成其选择走向孤独、对抗整个历史和时间的因素之一。
在重大事件中,“我”所扮演的是个人化的感知者:“在这一年,先是我的母亲患上绝症;然后是,有可能成为我这一生中的‘初恋’的经历,被迫宣告流产;再后是,一场大火夺走了我心爱的友人;最后,我成为一场重大事件的无辜的牺牲者……”[1]132,历史成了隐秘的符号,被历史伤害的个体形象在这里被凸显出来。与其说陈染在文本中有意采取与历史相对立的姿态,不如说她将个人历史的节点放置进宏大的历史叙述进程之中,从个人出发去映射历史,又从历史回到本身去建构主体之于历史的意义。如戴锦华曾认为:“我们间或可以将陈染的作品,以及围绕着她作品的喧闹与沉寂,视为某种考察中国社会变迁的标示与度量”[4]。陈染曾在“小镇神话”中力图发现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属于女性主体的“蛮荒之地”,这是回溯历史本身,抗拒历史话语在主流的时间维度中对女性的抹杀和带有权威性的言说,“对人类禁锢已久的女性混沌未开领域的命名和由于命名而始的发现”[5]。而在《私人生活》中,这种姿态变成了既是与历史相对的逆向关系,又是在逆向的进程中把握女性个体参与历史,并进一步解构历史,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还原女性历史的真实性。
“我”在精神病院的那份记录,正是决定“我”作为女性本身和作为“人”的本质的一切。而其中作为被规定的历史都已经在“我”的阅读中被“消解”,与时间的内视角完成重合,确立了主体存在的位置:
我应该把我个人的历史记录下来,记录下来,这个个体的奇特性将成为人类所有的特性中的一种,这个个体的人格是由对所有人都共同存在的独特性所决定的。虽然人是孤立的,她是一个唯一的实体,她的经历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但是,她决不可能与她的同伴毫不相联。她的生存必定与她在同一背景中的所有的人休戚相关。所以,她既是独特的个案,又是人类全部特征的代表。[1]202
如果说,时间维度下的成长叙事是通过双重视角寻找女性在历史中的言说方式以确立女性主体存在的位置,那么“我”以“女性的目光审视外部世界,洞悉女性自我的本质及生命意义”[6],这种空间维度下的成长叙事则暗含了女性成长中情感困境的表达,“没有笼子的囚徒”正是陈染对自我生存困境的形象言说。
“女人从未构成过一个封闭的、独立的社会;她们是人类群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个群体受男性支配,她们在群体中处于从属地位”[7]673。小说中所出现的家庭、学校等空间,无形之中构成了一套套话语系统,旨在限制“我”作为个体和女性本身,在“我”的成长中,是削减、封闭和压制。家庭里,父亲是秩序的代表,在他“权威阴影下女性生存空间的压迫,无不带有更广阔的普适性”[8]。家庭与父亲一起构成父权话语的场所,只有当“父亲彻底离去”之后,“我”才能像“成年女性”一样站起来[1]100,“我”渴望获得的作为“内心生活前提”的“单独的住宅”才可能实现[1]102。可以说在我成长的起点感受到的父亲威权的阴影,在这以后,又幻化为学校里的作为更具“公共性”的秩序代表的T老师。T老师对“我”身体的窥视,既是秩序话语对“我”的侵犯,又使得“我”进入了一个混乱的情感空间中,一种根植于无意识与情欲的主导方式。故事中所出现的“阴阳洞”,以及“阴阳洞”中欲望的描写,将个人与外在空间构筑成了情感空洞的堡垒:
他再也抑制不住燃烧的欲望,请求她在这个阴阳洞中,让他们的阴阳物具真实地相合。她半推半就,恐惧和欲望同时占领了她。她不置可否,只是闭上眼睛,羞耻地等待他解开他们的衣裤,让意念中的阴与阳交合起来,完成她作为一个处女最为辉煌的一瞬。[1]117
在这里,空间被等同于欲望,欲望与身体在女性情感经验中的缠绕,同时也象征着一种混沌的、不可知的“性的宇宙”。T老师与“我”的关系延展,就像是男性话语的一次集中体现,T老师身上的“邪恶和无所不能的超级男子气概,以及与它形成鲜明对比的女性紧张不安的迷惘和屈辱”[9],在这样的空间中被不断撕扯、不断浮现出来。这样的情景与《与往事干杯》中所描写的“我”与邻居家的男人在尼姑庵里的发生的一切极为相似。“尼姑庵”和“阴阳洞”成了成长叙事中压抑的、神秘的、朦胧的情感经验的空间象征,它们的“窒息凝滞”“苦痛与奇怪”“老朽而破败”[10],在记忆中染上了晦暗而恐怖的色彩。
被男性话语所统治的空间构成的对“我”的压抑,迫使“我”要去一个真正的主体安放的场所——“房间”,它在小说中也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父亲在家庭中的专制使“我”从小向往独处,“宁可独自一人,没有同伴”[1]50。“禾寡妇的房间”成了“我”童年唯一的情感依存空间,它被这样描述:
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有一种更衣室的感觉,四壁镶满了无形的镜子,你一进入这样的房间,就会陷入一种层见叠出、左右旁通的迷宫感。这里只是女人的房间,一个女人或两个女人在这里无休止地穿衣服和脱衣服,她们不说话,她们使用暗语,似乎房间里那些无形的镜子后面躲藏着男人们的眼睛,眼睛们正在向她们窥望,用目光触碰她们手势中的窃窃私语……这里的光线总使人产生错觉,女人的影像亦真亦假,她们经常感到窒息,氧气的存在似乎不太真实,她们感到不安,远处的地平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种种传说,她们隐约感到自己永远处于危险的境地。[1]44
似乎这就是“女性”品尝自我、对抗外界的一个阵地,而最后“禾的房间”燃烧[1]162,正是在隐喻着一种破碎,不仅是童年情感记忆的破碎,也是女性命运的破碎。
失去了所有依靠的“我”,走进了精神病院的房间。在这里存在的是破碎的“我”,象征着“零女士”的诞生,从“我”归于“零”,“零”的本质就是存在的虚无。“我”走出精神病院后的一切,以“零”的“我”来观察的世界成了一种反讽:“我”被改造、承认融入社会、掩盖孤独的本性。只有回到属于“我”的世界才能获得“安全感”“归属感”,而这种归属感本身就是虚无,只有“我”的存在。小说最后出现的“浴室”被陈染描述成一个“非常富于格式、秩序和安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以外的“风景则已经潦草得没有了章法、形状和规则,瞬倏即变,鼓噪哗乱。这个世界,让我弄不清里边和外边哪一个才是梦”[1]220。“我”“……处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中……避免与世界进行对话,在浴缸里独自体味时间的流逝,并且乐于在孤独中静谧地绽放与枯萎”[11]58,就像《时光与牢笼》里的水水在被“黢黑的采光”包裹的房间里以“不再年轻”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它仿佛闪烁着“所有生命光辉”,而“自身的生命”却“一无生息”[12]。“我”以“孤独”的“个体”存在经历所有成长后,走向与世界相反的方向,从空间到空间,也是“我”确立主体的方式。
《私人生活》以体察时间和空间的方式,完成了个体客观意义上的成长叙事。而在这其中,个体作为文本表述的对象,“我”与其他个体的交际,也隐含着女性在“他者化”中的现实困境,以及如何在伸张主体意志的反抗中实现“反他者化”。
《私人生活》中,“父亲”是“父权”将“我”“他者化”的起点。正如上文所说,他构成了家庭中威权秩序的核心:
父亲无论在地位权力上、在性别的生理优势上(父亲的身材非常之高大强悍)、还是在经济实力上,他无疑都是家中的绝对权威。但是,通过父亲对索菲亚罗兰的藏而不露的含蓄或者收敛的态度,也使长大之后的我反省出来另外一个原因:父亲的粗暴、专制与绝对的权势,正是母亲、奶奶和幼年的我,自动赋予他的,我们用软弱与服从恭手给予了他压制我们的力量,我们越是对他容忍、顺服,他对我们就越是粗暴专横。[1]13
在这段话中,“我”揭示了父亲的专制权威形成的原因:一个是社会的、历史的总体因素;另一个则是在这个因素中间女性的自我选择——“男性中心观念被当作成中性的东西接受下来,无须诉诸话语使自己合法化……社会秩序……就是建立在男性统治基础之上的存在对两性时间、空间、角色的分配”[13]。在被传统秩序统治的家庭中,“对于女性这样一个被压抑的性别群体它永远是压抑者的同谋”[14]。在成长过程中,父亲承担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形象。从根本上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地生活在这样一种处境之中,并且与“我”一样的母亲、奶奶身上(早年被打瞎的眼睛)和精神上无不留下了父权统治的痕迹,“我们”在小说中被形容成男人的“天然的‘战’友”。
父亲对“我”的压抑,使“我”将反抗的发泄口直接对准了父亲这个具体的个体,用剪刀剪掉毛料裤子成了这一反抗的象征:
我急速转身,拿起剪刀,直奔我床上的毛料裤子,对准平展展的裤腿就是一剪子。剪刀与毛料裤子咬合发出的咔咔嗤嗤的声音,如同一道冰凉的闪电,有一种危险的快乐。我的手臂被那白色的闪电击得冰棍一般,某种高潮般的冰凉的麻。
游戏的快感使我既紧张又惬意。[1]36
剪毛料裤子这一行为就仿佛是“弑父”的完成,因为“在家里,剪刀从小就被列为禁物,不允许触碰;另外,剪刀与被剪物咬合时发出的声音,会在身体里产生一种奇妙的‘解决’了什么的快感”[1]38。剪刀在这里与“我”的反抗化为一体,构筑成了与“毛料裤子”一起高度象征化的“弑父”与“被弑”的历史现场,而这行为既是动作层面的,也是心理层面的。在“毛料裤子”被剪去的那一刻,“我”完成的是象征意义上的“弑父”,也是“反他者化”过程的起步。
T老师在小说中是父权在学校的延伸,他与父亲一样都是男权的化身,是将“我”他者化的“主谋”。如果说父亲代表的是血缘的压抑,那么T老师就是情感欲望和集体秩序的压抑。T老师作为一个身份伦理威权的代表,他行使“父权”的方式是通过一种带有暴力性的引诱性的欲望。T老师对“我”前后态度的转变,使“我”感受到男性的“威慑力量”,这种力量让“我”一步步走进了情感的陷阱,最终“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成为赞美者的俘虏、战利品和奴隶”[1]105。在这个过程中,“感到自己不过是被那个男人牵引着通过了某个入口,这个男人是欲望的化身”。T老师伴随的强烈欲望化的情感,使“我”一度迷失在这种扭曲的世界之中,他只是期望“通过占有一个女人,能够获得有别于满足本能欲望的东西:她是一个他借以征服大自然的、有特权的客体”[7]183。
小说中,曾出现过这样一个情节:“我”看到小学校那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一端是“笑眯眯”的、“不怀好意”的T老师和忽然变得“威严高大”的父亲,当“我”跑出甬道后,又遇见另一个“我”,而两个“我”都无法辨识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1]34。发生在潜意识里的这样一个情节,契合了围绕在“我”心中的成长的伤痕和阴影,以父亲和T老师为代表的男性形象一度就像在甬道那端的“男人”一样模糊不清。
在这一层面上,“我”要破除T老师给“我”带来的情感上的阴影,即是要寻找真正的情感对象,一个能重现“我”的主体性的个体,在异性和同性中,尹楠和禾便分别构成了这样的一组形象。在对尹楠的描述中,“我”把“拥有健康的、阳光的男性身体”的他视作父爱的补偿。这是“我”在完成对“我”父亲心理上“弑父”行为过后父亲位置上的一次填补,以及T老师带来的对异性扭曲的欲望的矫正:
只是因为我发现他高大的鼻子、宽展的肩骨以及慈祥可鞠的神态,非常符合我想象中父亲的模样,我迷恋父亲般的拥有足够的思想和能力来“覆盖”我的男人,这几乎是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的一个最为致命的残缺……这是一个与我以往所喜爱的父亲般的男人完全不同的类型。[1]134
小说中,对“我”与尹楠的性爱描写,已经完全不同于与T老师在“阴阳洞”中的压抑、恐怖的氛围。在这样一种“以女性为主体的爱情感受中”,“让女性的灵肉追求均得到淋漓尽致的张扬,同时又让它们在极度的对立中构成矛盾的巨大张力,从而构成人性的宽阔空间”[15]。
而禾作为“我”女性情感的寄托对象与性别、情感的同位者,她与她的房间构成了“我”情感的避风港。她“总是使我产生奇妙的同谋感,无论我做了什么。如同她的声音,给人以脆弱的希望”[1]40。与此同时,禾“始终是一场气氛渲染得很浓的悲剧的女主角……她的身体内部始终燃烧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股满皇遗风的没落、颓废之气。这气息传递给我,总使得比她年轻许多的我产生一种怜惜与依恋的感情”[1]88,达到了情感上的共鸣,这样的共鸣可以使“我”从禾那里获得温存,同时也可以获得同样作为女性的情感和孤独体验。以禾为镜子,“我”看到了身为女性的历史境遇和命运共同体的生存方式。如果说,尹楠是我“父爱”缺位的补偿者,那么禾就是“我”“恋母”情结的宽慰者:
禾面对外人的时候,身上总是缠绕着一种经年不去的傲慢之气,但当她独自面对我一人时,却更多地散发出一股“母亲”的气息。这气息一直令我十分迷恋。[1]120
在成长过程中,禾和尹楠无疑是“我”选择反抗男权“他者化”的情感选择和修补对象。在他们身上,确立了“我”作为主体的情感实在。“我”与他们构筑的情感世界就是“内心深处的精神乌托邦”,而随着他们最后的消失和离去,“乌托邦”幻灭了,也意味着爱的再度缺失,最终“只能寻求另一种自我拯救的方式——在自我圈定的世界里达到超然”[16],完成最为决绝的“反他者化”。
“我”作为个体,经历了个体情感的残缺和修补的成长过后,在小说中却以一种“零”的方式收场。整个世界试图在“我”孑然一身的时候,将我纳入它的秩序之中,但“我”最终走向的不是世界,而是“自我”——一个从童年开始,始终在“他者化”与“反他者化”之间摇摆挣扎的“自我”。这种带有寓言式的命运走向,既是陈染在对抗作为“他者化”的对象的世界,也是在抵抗命运、抵抗被空洞化了的自我。但这样的方式却是在自我空洞的形象描绘中完成的,矛盾性、讽刺性地以孤独作为对抗孤独的武器,从这里传达出的即是“空洞应是人的一种常态”[17]。
陈染在《孤独的能力》中曾说人们在“日益的物欲膨胀而变得精神麻木”的时候,“丧失了孤独的能力”,“日渐成为精神荒芜的沙滩”[18]172。孤独是人存在的状态,但同时又是人缺少的感知力。它是世界“他者化”自我的不自觉的异质之物。“孤独渗透着这里的男男女女,T老师、倪拗坳、禾寡妇、奶奶、父亲、母亲、葛家女人等等。人们之间交流的障碍,男女之间的隔阂,亲子关系之间的沟壑,横亘在这样一个不分时间、空间的孤独的世界中”[11]57,反过来却也可能成为警醒后表达自我,“反他者化”的言说和行为能力。这样的能力是在“我”反抗“父权”和“欲望”的“他者化”的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从个体言说的对象,到整个世界,这并不是回到生命的原点,而是在完全解构了世界包括“我”之后的建构,“属于主体的文本”[3]132。个体成长的完成,既超越了女性性别本身,达到了现代都市人的情感共识,又是女性完成自我解放产生的浓厚性别色彩的意识之维。
三种维度下的成长叙事各有线索,而个体就像是时间与空间维度交织所形成的点。它们互相解读和阐释“我”在成长过程中面对世界、他人与自我的方式和情感动机,揭示女性在横向和纵向的历史中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一个丰富、完满的女性主体在《私人生活》中得到了最为深层次的呈现,依靠的不仅仅是性别话语对女性的定义,更多的是现代人与现代社会的精神上的虚无感。它指向了由生命本源出发的、当代知识女性的精神出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