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贾平凹在《山本》中,围绕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腹地涡镇的发展展开叙述,最后涡镇人民组建的预备旅在战斗中溃败,涡镇在战争中被摧毁,小说也就此进入尾声。小说中描写的秦岭苍苍莽莽的森林景观,沟壑、险峰、河流以及种类繁多的奇花异草,给读者构建了一个原生态的思想活动空间。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用智慧和勤劳经营着家族的生意,安静地生活着。土匪五雷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大大小小的战争逐渐将涡镇推向了绝境。被称为能改变后代命运的龙脉宝地,确实改变了井家以及整个涡镇的命运,但是逐渐扩大的权力和欲望让井宗秀不断膨胀,一步步走向毁灭。尽管井宗秀从一个普通的画师到预备旅旅长,这一路走来很顺利,但他有了钱和权后也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这对他最终的失败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从某种程度而言,涡镇的兴衰与天命、自然和人的意志有很大的联系。
小说中,秦岭深山里的涡镇,三分胭脂地里的一条龙脉,改变了全镇的未来。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龙脉指连绵起伏的山脉。人们往往认为“龙脉潜伏于地下就好像宇宙间的元气注入人的身体那样,有起有伏,而外在的山和水就像人的经脉。山虽不动,但高低起伏,气在其中运行;水蜿蜒曲折,随山而行,将山中的气带出。”[1]山水的结合使这个地方具有了灵气,动静结合使自然能量能够平衡,人们相信龙脉是风水宝地,人在有灵气的地方生活,也会有好的运势。在《山本》中,涡镇的崛起似乎是凭着那条龙脉的力量,但最后涡镇的瓦解却是人为因素造成的。
在《山本》中,陆菊人从娘家带来的三分胭脂地是一条龙脉,同镇的井掌柜去世后无地下葬,善良的公公杨掌柜提出将那三分地送给井家,作为墓地。风水学认为,墓地选在龙脉附近,能够让这一家的后人气运旺盛,庇佑后代福禄双收。知道真相的陆菊人也相信这块宝地能让井家越来越好,果然天遂人愿,井宗秀在那块地里挖到了古墓。那里曾经葬着一位武士,这似乎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井宗秀的未来。井宗秀将古墓里的古董变卖,换来了改变他命运的第一桶金。这条龙脉从此开始保佑着井宗秀,他先是成为酱笋作坊老板,积攒了不少财富,而后遇到难缠的土匪五雷,与之周旋,最终消灭了五雷的势力,成功当上了国民党69旅预备团的团长,最后又升为预备旅旅长。井宗秀的事业从他父亲被埋在那条龙脉的风水宝地后开始稳步上升,他也成了曾经那个赶龙脉的人口中的官人。
小说中对天命的表现除了井宗秀,还有陆菊人。陆菊人从小被送到杨家当童养媳,她小时候从蛇口中解救过一只蛤蟆,多年后她生了儿子,在他的肚兜上也绣了金蟾的图案。陆菊人对蟾有着独特的情感,或许真如周一山所说的那样,陆菊人是金蟾的化身。金蟾在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是财富的象征,后来陆菊人管理井宗秀的茶行,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赚取了巨大的财富,为预备旅提供了大批经费。陆菊人有着独特的气质与智慧,就如井宗秀送给她的那面从胭脂地的古墓中挖出的铜镜一样,在井宗秀决策不当时给他提示,让他审视自己的行为;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他挺身而出,她是他的贵人。
在井宗秀和陆菊人的生命里,充分展现了宿命意识。井宗秀从普通的画师到预备旅旅长,除了命中带有官运和财运,也在于他的魄力,懂得为人处世之道。陆菊人善良、勤劳,有着山里女人少有的大气,她和井宗秀相互扶持,共同促进涡镇的发展,他们自身有能力做事情,再加上好的机遇,成功是必然。但是,预备旅最终无力抵抗红军部队的炮轰而被打散,涡镇陷落,井宗秀被刺杀,以前繁华一时的涡镇变成一片废墟。涡镇有这样的结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井宗秀在掌握部队后对物质和权力的欲望不断膨胀,为人处事态度更强硬而造成的。此外,他没有认清战争的发展形势,还一味沉浸在涡镇眼前的繁荣景象。
事业的成功,除了先天的优势和自身的努力外,还需个人自身修德。井宗秀将杀死哥哥井宗丞的邢瞎子残忍处决,以人头祭祀;敌人的卧底三猫在炸毁山炮时,炸断了自己的双腿,依然被井宗秀剥了皮做成鼓;将处决的俘虏尸体喂狼;将对头阮天保的父母残忍杀害,并要赶走镇上所有阮氏家族的人。井宗秀对待“敌人”的手段残忍至极,他的部下却解释为要树立威信,这也进一步将他推向了绝境。县城迁到涡镇后,他一心想把涡镇打造成气派的县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也削弱了部队的战斗力。井宗秀的初衷是要保护涡镇人民的安全,让人们过上安定的生活。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各部分武装势力相互斗争,一个封闭的小镇一旦战火燃起,必将遭受沉重打击,涡镇也没能幸免。
道家思想对人追求名利的行为提出了批判,他们注重顺应自然规律,而不是用人的力量来改变这种规律。“人的悲剧性,最为根本的一点,是由人的欲念造成的,由人自身造成的。”[2]井宗秀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先天优势,但他没有很好地把握这一切。随着自身权势的扩大,他不愿再听取他人的建议。他把称为“涡镇之魂”的老皂角树移走建钟楼;将县城的旧钟楼移到涡镇;在镇上建戏院,改修街道等活动,打破了涡镇原有的自然平衡。另外,当时战争正进入激烈状态,历史是不会按照个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井宗秀的这一切做法违背了自然发展的规律,必然会走向毁灭。
作者对自然、天命和人的意志的书写意在表达其对自然本真的重视,追求万物的自然性。他在《山本》后记中写道:“山本,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开了,如同婴儿才会说话就叫爸爸妈妈一样。这是生命的初声啊。”[3]初生的生命是最具活力、最淳朴、最接近自然的状态。小说中作者对命运与神秘力量以及自然天命之间关系的表达,展示出人即使在世界上超越其他任何动物成了主宰者,但仍需从自然中汲取能量,也应遵循自然的发展规律。这与道家的思想相似,“道家自然观中‘自然’二字,表达的含义从来就不是那种机械意义上的、仅仅作为人类的对象和客体而存在的‘自然界’,而是‘天然’‘本然’‘无为’之意,是一种自然而然,自然生发的状态”[4]。
《山本》对秦岭的书写就是原始自然的象征。秦岭茂密的森林里有许多镇子,在这里人们经营着自己的生意,过着并不原始的生活。涡镇的街道分布着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粮食市及各种店铺,还有城隍庙和藏地庙。涡镇具备当时城镇的所有特征,作者并没有因为这个地方偏僻而将它设为落后荒凉的地方,而是将镇子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相结合,描绘出一个符合当时历史条件的地方。这看似与自然无关,但却表现出了原始与自然的关系。原始是指涡镇所处地点秦岭的原始,这座古老的山,伴随着文明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它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除了对天地自然的描写,也是对当时社会发展的自然状态的表现,这是符合当时时代特征的另一种社会自然的表达。
在小说中,作者对神秘力量有多处描写,这种神秘力量也预示着人的命运走向。天象是古代人们对天空自然现象的泛称,“在中国古代,对异常天象的主流认识是:天变异是因人事而致,并预兆着新的人事变动”[5]。小说中对天象的描写也依据这个说法,天变就预示着人世的变化。比如说,陆菊人生孩子时,一颗流星灿烂地从天空划过,接着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她思量着把父亲埋在龙脉上的井宗秀被关进了大牢,他的未来是否会顺当,当时满天的火烧云把院子照得红堂堂的,这暗示了井宗秀未来会有作为,是天给陆菊人的回答。涡镇被红军部队炮击,镇上死尸残肢遍布,房屋支离破碎,陆菊人去安仁堂找剩剩,这时天上布满了云,像碎着的瓦片,云的破碎与涡镇的败落是相对应的。周一山做了老虎赶羊的梦,当井宗秀去了,他才明白梦的含义,因为井宗秀属虎,被认为是虎的化身。井宗秀也认同自己是老虎化身的说法,老虎凭山发威,预备团在虎山之下,那么还需要一个名字中有“山”的人加入,而周一山在预备团中为井宗秀提供了许多好的想法,帮助井宗秀建设团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虎”和“山”的组合,是好的征兆。虎是百兽之王,山是虎的栖息之地,有了周一山,井宗秀这只“老虎”才能称王。井宗丞被阮天保骗到崇村后杀害,邢瞎子说他不该到这里来,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宗”,而崇村的“崇”字上面是“山”下面是“宗”,这就预示着崇村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山本》中对自然性及神秘力量的书写是作者表现的一种自然的力量,在这种没有过多规则和外部力量干扰的环境中,来感受人性本真与转变之路。原来当井宗秀路过皂角树时,它会时不时掉几个皂角表示欢迎,自从挂上人皮鼓,原来喜欢栖息在皂角树上的鸟儿再也没有出现过,皂角也不再落下来;人皮鼓在刮风下雨的时候还会发出响声。这表现出连动植物都对井宗秀视人命为草芥的行为表示不满,他从原来温和善良的青年人变成了凶残冷血的军队领导,他的改变和他成功的手段,违背了天理,他打着惩罚敌人的旗号杀害无辜者,对战俘和叛军用活埋、剥皮、凌迟等极度残忍的手段处死。因此,井宗秀的败落来自他自己做的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同时他的那些参谋也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们过于强调自己的主观意识,而非统观全局分析问题。最后井宗秀被刺杀,部队成了一盘散沙,被打的四分五裂,没战死的也都各自逃命去了。这反映了农民阶级的盲目性和软弱性,同时也从另一侧面展现了正常的人性特征,显示出自然人性就是如此。
贾平凹的作品大部分写农村的故事,写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百态,作者对商州农村的生活场景以及自然环境进行了大量描写,展现出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特征。在近年来的作品中,贾平凹对自然、生态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探索,最典型的是在其长篇小说《怀念狼》中,讲述商州曾经野狼肆虐,后来被大量捕杀,最后剩下的15只成了保护的对象。这说明现在人的活动破坏了原有的生态平衡,人的入侵慢慢剥夺了其他动物甚至植物的生存权利。在贾平凹的新作《山本》中,作者用另一种方式对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做了阐释。《山本》描写了秦岭腹地的涡镇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繁荣与衰败,讲述了那段斗争的历史,同时作者也对秦岭的许多植物进行了描写。小说中还用大量神秘现象营造混沌的氛围,在真假虚实相融的情景下讲述那段历史,更容易表达作者对战争和人性的批判,以及对自然、生命和神秘力量的敬畏之情。在贾平凹之前的作品中,对神秘现象也有书写,如《浮躁》 《废都》 《高老庄》等,但在《山本》中,神秘力量是贯穿始终的,它暗示着人的活动与发展,同时也对人的行为提出警示。井宗秀的势力不断发展壮大,涡镇也逐渐发展起来,但最终这一切被战争摧毁,涡镇变成一片废墟,死尸遍地,一切荣耀与辉煌都付之一炬。作者通过对涡镇的书写,对人类的文明、权力的追求以及人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贾平凹在《山本》中多处描写自然对人的行为的暗示,并将这种自然力量赋予神圣的使命,是公平与正义的化身。比如,鸟儿不再去挂了人皮鼓的树上嬉戏;老皂角树被移走后自燃;白起以互济会成员的名义骗取井宗秀的钱后,他和他老婆都被“鬼”上了身,最后将钱退还……这种种神秘力量都是自然对人的行为的暗示。动植物会对一个人的残忍被害表示哀悼;皂角树因根源的丧失以死了结;白起一家的经历也对其他人起着警醒作用。反倒是战争中残忍的杀戮和为满足欲望毫无节制的索取,让许多人逐渐失去人性,却依然毫无悔意。自然与人形成了一种对比,树都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另外,小说中的宽展师傅和陈先生传承着佛家与道家思想,是善良和通达的象征。宽展师傅不会讲话,她虔诚、善良、坚韧,镇子上有人去世,她会去吹尺八超度亡灵;五雷的部队驻扎在庙里,她被禁止吹尺八,被殴打、被辱骂,但依然坚持吹奏,并不向土匪的蛮横和凶恶低头。陈先生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会算卦,但是从来不算财运。他还是大夫,为人们医治身体的病痛,也常常为他们解疑答惑,化解心中的疑虑。陈先生重视人和自然的关系,麻县长肚子里长了瘤子,他让其回去看树上的疙瘩,他认为人和树是有联系的,树上有疙瘩,那么人身上的瘤子就会转移到树上去;陈先生知道涡镇在初八这一天会遇到大的劫难,但他无力改变,更无法改变,因为这是自然、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他无法通过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样的结局。道家认为:“‘道’是万物生发的总因,事物的兴衰成败取决于是否遵循‘道’。遵循‘道’就能得到成功,得到发展;否则,就是衰败和灭亡。”[6]
小说中还充斥着大量的死亡气息,对死亡的书写正反映出作者对生命的态度。贾平凹在采访中提道:“小说中许多对死亡的书写是对那个时代的诅咒,在战争的年代,生死都是很随意的事情。对于人死的随意,现实生活中人的生死也是很偶然的,并不是轰轰烈烈的。”[7]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在野蛮的年代,野蛮的战争也会让人如动物一样,回归自然展开斗争,最终强者胜利,弱者只能在时代中消亡。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战争或一个人可以轻易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小说中许多人死的毫无尊严,甚至是尸骨不全。作者在此对战争破坏生命、扭曲人性提出了批判。
小说中,井宗秀想通过自己现有的力量建立一个更繁华的涡镇,他沉浸在当下成功的喜悦中,认为目前的状态就是他理想中的了,而对其敌对势力不够重视。从这里可以看出,个人意志和狭隘的认识往往是浅薄的,井宗秀没有顺应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也越来越听不进他人的建议,最终还是成了历史发展的一块垫脚石。井宗秀的故事一方面体现出一种积极入仕的人生观,他自身有着很好的领导才能,人品好又备受拥戴,他有为官之人的气质,他对权力的巩固和对涡镇人民的保护凸显出其对仕途的渴望。另一方面,井宗秀的失败也证实了人的意志是渺小的,尤其是当人违背道德和自然发展的规律时,更容易走向衰败。人的发展与自然的发展是同步的,作为自然的组成部分,人应该遵循自然及社会发展规律,在生活中不断积蓄自己的能量与时代共同发展,而不应该对权力和欲望情有独钟,迷失自己,最终走向毁灭。作者在此对过分追求权力和欲望的行为进行了批判。
贾平凹在《山本》中对自然力量和天命的书写使小说充满神秘感,诡异的梦境、自然的怪象给秦岭深处的涡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涡镇的劫难和预备旅的结局是人为的,没有正确的领导、统一的思想、团结的队伍,再好的风水地也无法保佑子孙的幸福。作者对自然、天命以及人的意志的书写也具有现实意义,许多人坚信人定胜天,一味打破自然发展规律,谋取个人利益,因而需要有一股力量来化解这种烦闷焦躁的浮躁情绪,需要人们更加重视自身的德行修养。贾平凹这种神秘化的历史书写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阅读体验,这也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所做的努力。《山本》是贾平凹对寻根文学的延续,经过四十多年文学创作的沉淀,作者的这部小说依然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以此表达他对一个时代的特殊理解和感受,将儒释道的传统文化精髓相融合,使小说更富有哲理性和深厚的文化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