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1.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历史上的小人物总是多数,其中有一枝一节可称述的,就不能不记,但又没有独立作传的价值,甚或进入类传也没有多少事迹,于是就随事制宜附在大人物或重要人物、甚至于次要的类传之中,乃至“书”中。当然重要的“本纪”与“世家”,作为附传都可以随时插了进去。所以,附传是最灵活机动的一体,除“表”以外,它的粘接性很强,都可以附之以行。
“本纪”“世家”的庄重性不消说,即就是“列传”也是具有权威性的,而属于“小人物”的附传,它可以没头没尾,只取其中可记述的一枝一节,也可以是一个断片,仅有一个判断或一个情节,甚或一次谈话。附传概念的内涵与外延,迄今为止,比较清晰地界定尚属缺乏,这并非附传的个别问题,“合传”与“类转”也存在缺乏明确的界域。
论及《史记》记述人物多样,人们习惯于聚集在“列传”上,而这些没有题目的附传,散见于《史记》的各处,甚至于连它确切的数字都很难说清楚,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如果依了我们的统计,可能要在两百人左右,这比起有传人物之总和还要多得多。
这么多的人物,往往连名字也未留下,但他们的一枝一节的事迹,却常常焕发出闪光点。加上司马迁为人立传,因事为文,而又不主故常,具有广泛的兴趣与好奇的个性,这些小传就更能“发其奇而博其趣”了。“不写功业,专从小处落墨,把大处烘托出来。除却太史公以外,别的人能够做到的很少。”[1]201在这些“小处落墨”的地方,往往有许多的小故事,情节曲折,叙写生动,如果独立看,俨然是一篇“微型小说”,附于所在传中,就更有许多作用。
在《袁盎晁错列传》里,说到吴楚七国之反时,袁盎与晁错不睦,向景帝进言,急斩主张消藩的晁错,乱可平息。晁错被诛,派袁盎使吴。吴王欲使之为将,袁盎不肯。便让一都尉以五百人把他围守起来,准备杀掉他,他却意外地死里逃生:“袁盎自其为吴相时,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这是追叙过去,接着写到现在:
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角落)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隐藏)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张(割开军幕),道从醉卒隧[直]出。司马与分背(分手),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故事惊险,巧合得还有些离奇。牛运震说:“纤悉宛曲,极情尽趣,他史绝不肯如此写,而独太史公不厌为此者,以笔有余情也。”[2]252袁盎以德报怨,“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故事本可结束,没料想故事后还有一故事,比前一故事更为曲折。袁盎在文帝时,见丞相周勃居功自得,文帝礼之甚恭,袁盎进谏,君谦让而臣失礼,自比“上益庄,丞相益畏”。等到周勃免相,有人上书告他造反,关进监狱,朝臣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终得释放。所以“太史公曰”说他有“仁心为质,引义慷慨”的一面,这个故事就把他这方面的品德烘托出来。从史连名字也没留下来,“很可以陪衬主角,没有配角形容不出主角,写配角正是写主角。这种技术,《史记》最为擅长”[1]201。这个故事可以作为后世小说、戏剧的无尚蓝本,至少可写成唐传奇那样的短篇小说。
在《张耳陈馀列传》里,说张耳陈馀扶立赵王,赵王偶出为燕军所得,燕军欲分赵地一半才归王,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张耳、陈馀很头痛。“有厮养卒(伙夫)谢(告诉)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余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燕将曰:‘贤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养卒乃笑曰:
‘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
这番说辞很符合当时形势。于是,“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这个故事很有些像毛遂自荐,但他不过是个伙夫,同样连名字也未留下。故事生动有趣,即使今日读之,养卒归来之得意神情,仍可以想见,养卒所言:“与赵王载归”,看来心里早有盘算,且气势夺人。文中两“笑”字,“舍中皆笑”为反衬,“养卒乃笑”,写其从容,此见先前成算在胸。其说辞机锋迹近战国策士,“语意豁达简切,确中情事,非一时恐喝啖诱”(牛运震语)。全从利害权势着眼,不仅与此传风格亦颇为接近,而且在当时纷变局势开拓出一片绿地。末尾的“为御而归”与前“与赵王载归”呼应,上下连成一片,自成起结。
以上两故事附丽于他传之中,还有写在传尾者,如《张释之冯唐列传》在《释之传》结尾说:“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向景帝请罪),则未知何如”。正在这当儿,王生帮他摆脱了困境: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景帝为太子时,曾入朝不下车而过司马门,张释之追止太子不得入殿门,并劾奏“不敬”,还是由簿太后出面才得赦免,然后得入。有了这次过结,对新皇景帝自然畏惧。因了“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才算过了这道坎儿。“王生”犹今言王先生,虽有姓然亦无名。“结袜”故事与《留侯世家》圮桥纳履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廷尉原本是极认真的长者,有此小传一经陪衬,张廷尉的人格便熠熠生辉,使人肃然起敬。而以此置于传尾,前叙行事皆关涉国家礼制、法律,有了这一层尊老,传主就近乎多维立体的雕塑了。
写在一传之末而又惊心动魄,使传主精神特别得到张扬,恐怕要以《刺客列传》的《荆轲传》为最著。说刺秦之次年,秦并天下,逐捕太子丹与荆轲之客,皆逃去。荆轲的好友高渐离改名换姓,为人做佣工,藏匿宋子一带,常听到主人家有客击筑,不由得论说起击得何处好、何处不好,主人家知道后让他去击筑,结果满座叫好,他想到长久畏惧地躲藏也不是个办法,便告退,拿出匣中筑和好衣服,像换了个人似的,坐客皆惊,待以平等之礼,使为上客,击筑而歌,客人无不流涕。宋子一带都连续请他做客。秦始皇知后召见,有认识者说他就是高渐离。秦皇喜欢他的击筑,又不能轻易赦免,于是便熏瞎他的眼睛。使之击筑,没有不称美的。便逐渐让他接近击奏:
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击)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荆轲倒下去了,又来了高渐离扑了上来,这真是前仆后继,秦皇吓怕了,再也不敢接近六国之人!这个故事多么壮烈,不杀秦皇便死不瞑目,又是如此惊心动魄,死得又多么轰轰烈烈!他们虽然被诛,秦皇却“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这样的结束,真如黄钟大吕,震响不绝!
不,还没有结束,这小传之后还缀另一小传,那就是句践附传: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刺剑之术!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斥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只看这些算不上“附传”,因《荆轲传》开头部分还有:“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下围棋),争道(棋子所走的路),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默)而逃去,遂不复合”,把首尾这两节文字合起来,又是一篇《句践传》了。在句践怒叱之前,还有荆轲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的记述,此处谓为句践,此属行文之误。或谓“未附高渐离一着,以为曲终之美”(茅坤语)。顾炎武又谓《荆轲传》未载句践语,是属于“于叙事中寓论断法也”,因符合“不待论断,而于叙事之中即见其所指,惟太史公能之”[3]。两附传,前为正面烘托,后为反面衬托,正反回应荆轲,荆轲扶弱抗强的精神真可说感天地而泣鬼神,可以永垂不朽!
吴见思说:“前出高渐离为荆轲作波,后叙高渐离为荆轲作衬,扑之不中,亦为荆轲之不中作照应。”[4]6册30牛运震说:“高渐离一段,以淡微之神写诡异之态,酣凄澹,绝调奇笔”[2]219,都看出了文末附传的作用与特色。
它如《张耳陈馀列传》之末的贯高等附传,则与张、陈反目成仇作一极大对比;在《李斯列传》后附子婴小传,在《伍子胥列传》后附白公传,在《吕不韦列传》后附嫪毐传,都与传主具有密切关系,或烘托或对称或指示传主所酿成的恶果,都是为传主而发之笔墨,绝不可少!
附传一般因事牵涉顺便带出,所用文字大多没有多少,所以在结构上一般来说无关宏旨,与大局没有重要的关联,然在传末的附传,往往具有特殊作用,或是对全传寓有论断意义,或是另外生发的意旨而与传主形成对比,或者看似节外生枝,却具有引申主题的作用,或者属传主的行事的效果的延展,都有振动全局的效果。所以置于传中者,或者是全传情节的重要一环,或者与传主形成极端的对比构成反衬,或者在本传具有枢纽作用,牵一发而动全身。总之都担负结构变化的种种功能。
著名的《魏公子列传》中引人注目的侯嬴附传,就与传主一生最大的功业“窃符救赵”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魏公子好士也全由他体现出来。加上作者浓墨重色渲染过市磨蹭一大段,使这个“夷门抱关者”眼目神色毕现,传主倒做了他的“配角”,处处对比,节节陪衬,辐射型多角度的对比,不仅使“配角”神采飞扬,而且信陵君礼贤下士之风采由此而大放光彩!又由此带出朱亥,又为下文礼遇薛公、毛公作了预示。秦围赵之邯郸,又把急救赵国的魏公子考验了一次,这才拿出救赵却秦的“窃符”策划。救赵是全传最重要的部分,侯嬴附传则采用穿插出现,其深谋远虑写得又别具一番风调,魏公子不耻下交才能有血有肉,在结构上不仅就体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而且彼此对比超越了正与反、好与坏的惯性思维的对比,而进入了更深入的层面。
顾炎武所说的“叙事中有寓论断”,所举《晁错传》文末记邓公语亦为附传。当晁错被斩,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在击吴楚军为将,还而上书言事。景帝问他:吴楚听到诛晁错,收兵没有?邓公说:“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景帝又问这是什么原因,邓公说:“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景帝听后默然许久,说:“公言善,吾亦恨(遗憾)之”。这就回应了《袁盎晁错列传》中晁错拒绝其父劝阻的:“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且借邓公之口表达作者对晁错削藩的肯定。接着下文言邓公为成固人好奇计,交代了他的仕历及结局,就是标准的附传,目的在于“为错暴白也”(牛运震语),也寄寓作者肯否,真是少不得的笔墨!
《春申君列传》之末的李园附传,文字几占全传的1/3,叙写春申君如何受制于李园,而步吕不韦贾人之国的后尘,欲求“毋望之福”却得到“毋望之祸”,而死于李园之手。春申君由此也成了“两截人”,此前赴秦之说昭王,及设法使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春申君后半生处心积虑,却招致杀身之祸。李园小传所叙写的与春申君勾结,就起决定作用,在结构上与前形成绝大对比。与李园附传相对的还有朱英附传,两附传又自成对比,结构更显得波澜起伏。吴见思说:“初读《春申传》时,因想吕不韦盗秦,黄歇盗楚,是一时事,何不以作合传?乃史公偏不双序,却于传后一点,有意无意,眉目得顾盼之神,而笔墨在蹊径之外,岂可易测乎?”[4]5册80所点“盗秦”正是与“盗楚”相对应,而且悲剧都出现在同年。这在结构上又翻出了一层波澜。
《萧相国世家》的召平附传处于文之中间。吕后与萧何合谋杀害韩信,刘邦即“拜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率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诸君皆贺,召平独吊”,于是带出召平小传。其人原本秦之东陵侯,秦亡而贫,种瓜于长安城东。他对萧何说:
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者淮阴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说。
召平是从易代之际政治漩涡中淌过来的人,旁观者清,萧何“从其计,高帝乃大喜”。一篇《萧相国世家》实际上就是刘邦三番五次猜忌的过程,在汉三年刘项相拒时,刘邦就派人“劳苦丞相”,鲍生就建议萧何遣子孙昆弟能上战场者“悉诣军所”——有这么多的亲人作“人质”,刘邦就不会有疑心,“于是何从其计,汉王大说”。在召平与鲍生出计之后,萧何还又听了门客的策划买地自污,“上乃大说”,但百姓告相国贱价强买民田,就把他关进监狱。召平附传刚好居于三次出计之中间,前后映照,上下牵动,贯穿连络。而且全传“胜处更在召平种瓜一段,于极忙之中,忽用闲笔;于极浓之中忽用淡笔,如此文情,惟史公能之”[4]4册49。这是从行文的急缓,看出召平附传在结构的调节作用。
在《黥布列传》中间所附随何小传,游说英布背楚归汉,是英布一生的大转折,故详叙说辞,见其归汉之原因;英布被逼而反,又带出薛公小传。前者为大段说辞,后者则用大段问答,见其为汉所制的原因。两附传都说明英布一切都为眼前厉害计较,不会有更大的政治野心。而且在结构上,“乘说英布事,便插入随何,因随何之说,便插入随何叙功一段。绝无痕迹,固是妙乎”。“随何之后,又插入一薛公,俱以闲人照耀。而策英布一段,又分作两下,妙甚”[4]6册56,先说服主宰得以见到英布,再策反英布归汉。这在前后两策士对称中,又有变化。
有些附传,乍看只是稍有牵连,细思则颇有用意。二《布传》中的《季布传》末“季心附传”,是因季心为季布之弟,故顺便带出。而下边的“丁公附传”就耐人寻味:
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高祖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季心其所以作为附传,不仅因是季布之弟,而且其人“气盖关中”,“士皆为之死”,并且“季布以勇,布以诺,著闻关中”,很有些锱铢相称,故并述。而丁公行事与季布“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颇不相类,而何以不写于《高祖本纪》而置于此?而且还要作为《季布传》之结束?
清人丁晏说:“案合传义勇侠烈,千载如生,前传以丁公作一反照,为季布生色,此画家背染法。”[5]所谓“背染法”可能犹如人物画以背景或衣服之浓黑以对比出面部之光亮。牛运震亦言:“丁公正与季布相反,高祖处之亦相反,附见作结,炼局生趣,两极其妙。”[2]250然而项伯在鸿门宴前夜出卖项羽,后来不仅没杀,还封了射阳侯。梁玉绳对此有诗云:“项王不肖臣,丁公与项伯。如何汉高帝,一杀一封国。”还有曹无伤一旦出卖了自己,刘邦从鸿门宴逃回,就立即诛杀。看来作者不在意刘邦对出卖者的封侯还是诛杀,仅从放在季布传末看,还是为了反衬季布的忠勇。有时材料本身只属于平静地叙写,其中倾向不容易看出,但作者的安排取舍,也能提供些判断的帮助,对于“丁公附传”也当作如是观。或谓“附丁公,只因高帝不杀季布带出来”(茅坤《史记钞》语),但进一步想栾布哭彭越也未被刘邦所杀,丁公事何以不附栾布传后?
《孟尝君列传》末附“冯驩小传”,文字占了此传的少半,如按顺序夹在中间,孟尝君事势必隔断,文气难以连属勾通。一经采用追叙方式置于《孟尝君列传》之后,既无此弊,还可与篇首“田婴附传”遥相作配,首尾呼应,中间而为传主,节次分明,结构自然匀称,这也是匠心独运善于经营之处。吴见思说:“孟尝君于中间序,而田婴、冯驩两传,则附在两头,环作章法。《田婴传》因在前,故只用简法。而《冯驩传》因在后欲其衬贴故另出精神,淋漓尽致。”对如此安排,又言:“一篇看去笔势汪洋,文机清丽,步步曲折,引人入胜。所云山阴道上,秋冬之际难以忘怀”[4]5册61。效果如此,与结构安排很有关系。李景星亦言:“《孟尝君传》中间叙孟尝君事,而以田婴、冯谖附传分案两头章法最为匀适。合观通篇,又打成一片,如无缝天衣。盖前叙田婴,见孟尝君之来历若彼;后叙孟尝君事,见孟尝君之结果如此。养士三千,仅得一士之用,其余纷纷,并鸡鸣狗盗之不若也。太史公于此有微意哉!”[6]又在“田婴小传”末言使田文“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声闻于诸侯”,自然带出传主。而在冯驩附传言宾客聚散,也是对《孟尝君传》的总结,这也是在结构上值得注意的地方。
而在《平原君虞卿列传》的《平原君传》里,却把毛遂事夹叙中间,占了传主文字的一半。前叙平原君为宾客杀笑跛足之爱妾,后叙听取李同建议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接叙虞卿与公孙龙子关于封信陵君与否,由此带出合传另一传主虞卿。而“毛遂附传”又写得生气勃勃,“如华岳插天,不阶寸土,而奇峰怪石,劈面相迎”(吴见思语),而使平原君不免黯然失色,似有喧宾夺主之嫌。其实这正是不满平原君之意而见于结构上特别安排,赞语谓其“未睹大体,而‘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则不满平原君意显然可见,故使此文别成一种格局。
《刺客列传》中的《聂政传》末,附聂政之姊聂荣伏弟尸痛哭,“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以烈女衬托烈士,倍感动人,而使聂政“士为知己者死”之侠义精神,得以彰扬。在结构上,回光返照,使聂政其人凛然如生,须眉四照。又使一篇激烈文字,刻骨到十分。
总之,附传在结构上的作用可谓多种多样,而且这些附传文字生气十足,甚或超越传主叙述之上,都有引人注目或耐人寻味的特色。在全文中居无定位不主固常,或因事顺序,或颠倒出之,不仅使全传结构匀称,而且也使结构变化多样。
附传除了故事的生动性和结构上的多种功能以外,还有些附传事迹单纯而无曲折,对全传结构亦无十分重要的作用,而全是为了与传主对比,使传主生色,或者起对全传的叙述节奏进行微调的作用。
《李将军列传》写了四战,其间插叙几个附传,全是为了与传主作出许多对比。如“程不识附传”插叙在上郡遭遇战之后,这次对比又分作四层:一是带兵程严而李宽,然都“未尝遇害”;二是程不识亦心服李广能使士卒“咸乐为之死”;三是匈奴畏李广而非程不识;四是士卒多“乐从李广”而“苦不识”。程李俱为名将,而一经对比,李广治军之风格便凸现出来,这是从“才气无双”的角度予以对比。在右北平的遭遇战之后,以从弟与李广对比也分了两个方面,一是“李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二是由此带出“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这是从“子不遇时”上对比,见出汉家不用李广。这些文字平实,不动声色,但一经对比,寄寓了无尽的感慨!
尤其是《伍子胥列传》的申包胥,则别有一番感人之魅力!伍、申原为知交,伍员逃国,告别说“我必覆楚”,而申则针锋相对说“我必存之”。当多年后伍员率吴兵入郢,鞭楚平王尸三百。申则责其“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员回答:“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以下说:
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六月,败吴兵于稷。
伍子胥为了报父兄为平王所害之家仇,处心积虑,隐忍苟活,以雪大耻,怨毒刻深,故有“我必覆楚”之誓言。而申包胥是国家观念极强的人,故对好友而有“我必存之”的决心。一从家仇出发,一从爱国出发。然这里并非要高扬后者而下视前者,作者赞扬后者以绝食恸哭求援的矢志不渝的精神,目的是通过对比反衬出伍员“弃小义,雪大耻”的“烈丈夫”精神,而申之爱国精神也因此凛凛如生。
而《张耳陈馀列传》传末“贯高附传”,则将反抗横暴的死义精神叙写得回肠荡气,而“义不辱”的烈风刚气,正与张耳、陈馀弃义相斗反目成仇,形成尖锐对比,至为感人。对比连锁而最为复杂的要算《范睢蔡泽列传》中的“须贾附传”。范睢为魏国中大夫须贾之门客,随须贾出使齐国。齐王赐范睢金而不敢受,须贾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返魏以告魏之诸公子魏齐,魏齐大怒痛打范睢。范睢设法死里逃生,至秦而得昭王重用为相,改名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早死。秦欲伐魏,魏派须贾使秦,范睢为了报仇雪耻,于是设计“为微行,敝衣闲步之邸”,说自己逃秦后“为人庸赁”。须贾同情他“一寒如此”,赠“一绨袍”。须贾欲见张禄,范睢说他的主人与之熟习,还可以借给须贾大车驷马。范睢把须贾骗入相府,须贾才知范睢即秦相张禄。“大惊”而“乃肉袒膝行”。于是范睢盛帷帐,侍者甚众,痛斥其罪,念其有绨袍相赠故放他返魏。须贾告辞:
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扮演了“一寒如此”的佣工,也摆足了秦相的派头,前次释放须贾是为了“一饭一德必偿”,后次羞辱他是为了“睚眦之怨必报”,前后角色身份判若两人,这才使须贾上当受骗。作为附传的须贾在两场戏剧性情节中,只不过作为范睢自身对比的配角,起了兴波助澜的推动作用。有了这个配角才能构成对比,没有配角两场“戏”都无从演出,虽然只作了配角,串连其中,但传主的性格也就再鲜明不过了。“写范睢微行诳须贾一段,极委曲极琐碎事悉力装点,将炎凉恩怨、世态人情一一逼露,绝似小说传奇,而仍不失正史局度。此太史公专擅之长,自古莫二者也。”[2]196吴见思说:“读至范睢待须贾,是为贫贱受阨之人扬眉吐气。……极写范睢骄矜得意,纯是小人之态,乃知睚眦必报,非君子之言也。”[4]5册90戏剧性的冲突很引人注目,元人高文秀的《须贾椊谇叔》杂剧就以此为蓝本。
与此有点接近的,则是《留侯世家》的“黄石公附传”,这是个没来历的神秘人物,属于民间传说,也有可能是出于张良本人的自撰。他的一生经历只知道直愣愣地把鞋摔到圯桥之下,命张良去取。张良的祖父辈都为韩国之相,仅家僮就有三百。韩被秦灭,即以重金聘刺客在博浪沙伏刺过巡游的秦始皇,未遂而逃下邳。见此老者素不相识却如此气指颐使,很诧异。张良本是贵族少年,从来没有人对他用如此语气,“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又命“履我”。张良想已经把鞋拿上来了,就穿上呗。老头伸直腿等张良穿上。“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老头去了一里路光景,又回来,说“孺子可教矣”,便让张良五天后黎明在此相会。老头每次都到得很早,怒责张良来晚。直到第三次半夜即往,老头儿这才“出一编书”,说什么“读此则(即)为王者师矣”,并预言“后十年兴”——有大事(反秦)发生,还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老头一去,再也不见踪影。天亮一看,原来是《太公兵法》,因异而常诵读。“后十年,陈涉等起兵”,“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宝)祠(供奉)之。留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夏冬)祠黄石”。
太史公谓此事“亦可怪矣”,可信度少,但仍记述下来,觉得对叙写张良其人还是有用。若就圯上受书看,还够不上附传。因其人来历不明,后来又失踪了,只能记述两句预言的兑现,这也就够上“附传”。苏轼《留侯论》说:“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以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所言不无道理。那么这位隐君子要把一个“暗杀党”改变为“王者师”,就三番五次地磨去张良年轻气盛的头角。从附传看,两人的神情与心理活动都写得很足,“人情所不堪”“老人调弄子房如婴儿然”(穆文熙《史记鸿裁》语),皆可历历在目。这对改变传主性格似乎起了决定性作用。史书写人均属盖棺定论,人物是定型的,独有此篇涉及人物性格的发展与变化,此一附传的功能可谓大矣!
带有喜剧色彩的,是《司马相如列传》中的“卓王孙附传”。传首先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自由婚姻,当文君当垆,“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经昆弟相劝,“不得已,分予文君”钱物。以下主体叙相如经历,直至因通西南夷道成功而拜为中郎将,建节往使蜀中。“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这时,“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为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后分与其女财,与男同等”。对卓王孙两次叙写,虽均出以顺叙,但前后形成对比,增生前倨而后恭的变化,而喜剧的色彩也为传主增色不少。还有《高祖本纪》的刘太公,刘邦称帝后“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后经太公家令出谋,“高祖朝,太公拥彗,迎斤却行”。刘邦“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这才“尊太公为太上皇”。未央宫建成,刘邦极为得意,当着在场庆贺群臣的面,竟对乃父说:“始大人尝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谋之业所就孰与众多?”如此夸耀取笑,惹得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这个附传虽为刘邦家世必不可少的笔墨,然专就此两事叙述,而汉高祖何许人也,就不言而喻。至于行文点缀于本纪之间,亦摇曳生姿。
有趣的是《平准书》本是西汉前期的经济史,却在后半篇出现了《桑弘羊》和《卜式》两附传。前者为经济学家,夹记其中则不消说了。而卜式乃一山野牧羊人,却勇于给他立传,文字亦长,独立看亦为十足的单传。卜式羊千余头,常分给其弟。当时多次击匈奴,卜式上书愿以家财一半助边。武帝使人问所欲,他什么也不要,且说贤者死边,有财者助边,“如此匈奴可灭也”。丞相公孙弘以为“此非人情”,不可许官。次年迁徙贫民,卜式以二十万钱以助徙民。武帝想把他作为榜样,卜式不愿做官,只想牧羊。武帝就让他做管理上林苑羊的郎官。卜式仍布衣草鞋,一年多便羊肥数众。武帝见而称赏他。卜式趁机说:“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武帝觉其人奇特,以缑氏令试之,迁为成皋令,又拜为齐王太傅、御史大夫。因反对盐铁专卖不合上意,次年贬为太子太傅。天旱,武帝命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此附传穿插于当时财政、税收、移民诸事中。卜式的行事与国家财政亏损相关,就其事而言,颇有些故事性,他是国家财政的支持者与见证人,所以“后半附卜式一传,处处关合夹叙,即以卜式终篇,而通篇神情俱见”[4]2册81。把经济史与人物传记结合夹叙,这是司马迁的创造,也充分发挥了附传的作用。国家财力一弱他就出来上手,在对比中起了互补作用。
综上所论,附传往往故事性很强,既然付之文中,该传结构必然与之相关,或作为一传之论断,或与传主形成对比,或在节奏紧缓中发挥调节作用,或者甚至影响传主性格,不一而足。一言而蔽之,有了这些小传,给传主增色不少,也给《史记》平添色彩多样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