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荣
(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 116029)
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界即已展开对海外中国研究名称的讨论。经过学界深入的讨论,已形成基本共识,认为域外“汉学”属于域外中国研究的早期形态或传统形态,主要侧重于人文学科。自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域外尤其是美国等西方国家开始关注近、现代中国特别是当代中国,对于此后的域外中国研究,学界多以“海外中国学”或“国际中国研究”来指代。本文所述澳大利亚学术界提出的“后汉学”,其实际内涵亦指代上述转型,但其产生的背景既反映了国际汉学发展的历史,也反映了澳大利亚汉学研究从边缘走向中心的努力。
总体来看,后汉学是随着中国崛起、澳中文化外交发展、中国文化海外传播而形成的新的汉学研究体系。二战结束以后,不仅汉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发生变化,中国本身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发生改变。中国的崛起彻底改变了澳大利亚的对华视角。澳大利亚不再将中国视为具有异国情调的“他者”,而是与中国一起去掂量全球未来的构建[1]。1972年澳中建交以来,随着文化外交不断深入发展,作为资源和研究对象的当代中国以多重身份介入澳大利亚汉学研究的力量格局。另外,随着西方汉学越来越跨学科化,汉学家要面对复杂的现代与后现代中国的文本、理论及批评[2]。
从时间上追溯,后汉学萌发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澳大利亚的当代中国研究。2005年,Geremie R. Barm正式界定后汉学的范畴[3]。2010年之后,陆克文总理继续补充对后汉学的理解[4]。本文将重点描述澳大利亚后汉学的内涵范畴与发展背景,分析影响后汉学形成的历史因素。
西方研究者认为,从历史发展的渊源来看,“‘汉学’最早出现于十七世纪的欧洲,其拉丁语形式为Sinologia,是指大多数以拉丁文发表的关于中国语言、文字、历史和典籍等的研究成果。通过这些著述,欧洲知识阶层开始了解中国。从那时起,汉学(sinology)这一名称在学术界被沿用至今。二战结束后,西方重新兴起对中国当代历史、制度、社会和文化的研究兴趣。在欧洲,为更好地适应现代性,与中国有关的学术领域被赋予了另一个更本土化的名称,即‘中国研究’”[5]21。这一学科是在传承汉学传统遗产的基础上,重点研究当代中国的民族、历史、经济与文化。只是由于受随后发展的两个学科即文化研究和区域研究的影响,传统意义上的“汉学”在北美被认为是中国学研究的分支领域[5]31。从研究内容来看, “‘汉学’应被定义为语言层面的中国研究,以文本为首要关注对象,而中国研究或中国区域研究则关注学科问题。当然,区域研究不排除文本研究,但‘汉学’应该为跨学科的上层建筑提供语言基础。因此,加斯曼等人希望增强‘汉学’与社会的关联性”[6]49。
随着研究范畴从文、史、哲等主流学科向社会学领域过渡,当代中国研究的方法、内容、视角与传统汉学形成了很大的差异。当代中国研究中最为典型的区域研究①在增强实证研究基础、创新研究方法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也有学者对区域研究提出如下质疑:1.区域研究最初是美国赢得冷战的一种工具。2.区域研究主要关心的是表意性描述,不符合社会科学的理论建构。3.区域研究学者不加批判地使用其殖民主义前辈或当代美国或西方带有政治偏见的范畴、观点和理论。4.区域研究偏离了重点,过渡追求全球化[7]16-20。在汉学研究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有政治偏见的观点曾一度非常显著,西方学者将其称为汉学中的东方主义②。1988年,澳大利亚学者霍奇(Bob Hodge)与雷金庆(Kam Louie)出版了ThePolitics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一书,希望清除西方汉学研究中东方主义的影响,将汉学研究的范围集中于语言和文学领域。与此同时,以法国汉学为源头的北欧汉学研究者也希望将汉学研究(或中国研究)的范围集中于语言、文学、哲学等传统的人文学科领域。
于是,在法国汉学、牛津-剑桥汉学、北欧汉学等传统汉学研究与美国的“中国研究”之后,西方对中国的研究出现了多元共生的局面。法国、英国、欧洲、美国都曾一度因为其各具特色的中国研究而著名,作为继承英国汉学传统又借鉴当代美国、中国研究方法的澳大利亚也想在汉学研究领域体现出国别特色。为了和传统汉学以及中国研究相区别,澳大利亚学者提出了“后汉学”的研究理念。
在学术领域,澳大利亚明确提出“后汉学”概念的是2005年的一篇论文,最初发表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学术刊物《中国遗产实时通讯》(后更名为《中国遗产季刊》)。2005年3月,澳大利亚汉学家白杰明 (Geremie R. Barm ) 等用“后汉学”这一术语来表述他们的中国研究项目。之后,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2010年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发表演讲,重申了“后汉学”概念。同年,《印度时报》和《中国日报》也做了相关报道。
根据白杰明的阐述,后汉学是一种简练的表达,用于描述充满复杂性的汉语世界,它既是区域性的也是全球性的。无论是更倾向于经验主义还是更倾向于理论层面[3],后汉学的研究范畴都要求能够确保学术交流与融合,可以在古典和现代汉语研究两个方面加强学术基础,同时能够激发汉学研究领域多种普世态度的方法和原则。
从定义来看,后汉学描述同华文世界进行的交流,提倡深刻认识当代中国意识中的历史根基,人文传统与当代问题并重,将现代汉语文本视为研究当代中国的工具,强调中国文学是中国文化体验的一部分。从本质来看,后汉学的核心是“中国素养”,要求深刻理解通过中文语言表达的、互相关联的文献和历史,突出“看世界、做事情以及感觉事物的中国方式”[3]5。从目的来看,后汉学努力构建整体的中国,反对盲从传统汉学,提倡开放动态的学术研究,突出中文世界的政治、文化、经济、言语等日常生活的行为研究,强调以更为全面的方式了解中国[8]。从研究范围来看,后汉学包含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含地方语言)两方面的特征与规则,还涉及近年来相关媒体所描述的汉语世界。
白杰明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提出“后汉学”,旨在确保与中国有关的研究被澳大利亚的大学所支持,以尽可能多的方式来传播澳大利亚学者所获得的中国研究的成就及理论,鼓励来自不同国家背景的学生了解、欣赏、研究当代中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汉学也是一种促进和推动的力量,不仅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以保护汉学世界的遗产为目的推动了当代汉学的发展,而且在堪培拉进一步保护和加强与中国有关的馆藏资源。后汉学仍致力于关心澳大利亚和中国事务的未来。它依然提倡将语言传统作为中国文化、历史、哲学的学习与研究的主要学术方法,更强调对汉学研究领域多样化、当代性与非传统问题的积极支持。
从学术地理范畴来看,后汉学所指称的“中国”,不仅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定义的地理范畴,也包括海外全球华人团体。这是一个由个人和团体构成的华语世界。在这一世界中,人们使用一种或另一种起源于中国的语言和方言。当然,汉语世界融合了许多民族,自身拥有丰富而具有活力的多种语言、历史和文化。可以说,“中国”所包含的世界是广阔的、多民族的、多语言的和多文化的。后汉学指出,要充分认识到这种文化多样性及其文化遗产的重要性。尤其重要的是,教育者和研究者应注意这些复杂的文化现实与历史层面。基于此,后汉学研究强调大学环境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突出严谨治学与多样化的学术方法,重视汉学研究中的比较观点和平行观点。
从语言重要性上来看,后汉学建议对汉语各区域和团体的语言予以重视,因为它们都是汉语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汉语语言经过上一个半世纪现代民族国家的动荡已经发展成熟。汉语文献,无论是今天的描述,还是过去与更广泛的中华文明内部相互联系的历史,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和丰富性。因此,后汉学注重中国文化历史的研究和教学,提倡与多元文化主义接触,包容关于差异、现代化、全球化和相关问题的辩论。这些对于那些想要更广泛了解中国的澳大利亚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过程中,澳大利亚既丰富也挑战了自己的观点,并且为曾经一直思考的汉语中心化问题提供了一个正确导向。
从学科方法来看,后汉学坚持以发展的观点看中国。由于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外交的延伸,在历史、民族、贸易、语言、思维方式等领域,中国的特色以其强大而又复杂的方式体现出来。例如,通过历史、人类学、经济、文化和性别研究、社会学和政治科学以及环境研究提供的各种学科方法,可以为全球提供更细致的关于中国的教授方法。正是通过这样的形式,这样一个广泛范围的学术科目,后汉学可以给读者介绍区域间丰富的文化传播,以及关于中国历史知识的迫切问题和文化研究方法的分析价值。换言之,对如何给汉学传统带来新生和变化以创造新潜力、定义新范畴的意识,是澳大利亚后汉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
综上所述,后汉学提供了一个学术与参与关系的新方法。这种参与是知识、学术、文化和个体这几方面交流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后汉学是对汉语世界进行更深刻、更丰富的参与的学问,需要主客观的共同努力。这种努力包括以中国作为一个整体,在复杂的情况下谋求研究的内化,同时提供丰富澳大利亚自身文化发展的可能性。
由上文后汉学的内涵范畴来看,澳大利亚特别强调要用新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的发展。它既有对欧洲汉学传统的提倡和传承,也有对当代中国研究提出的更高、更新的要求。由于社会、历史、文化、地域等原因,虽然同为英语国家,英美两国的汉学研究学术传统远远超过澳大利亚。但是,澳大利亚出于成为“中等强国”的诉求以及在亚洲的经济文化发展等因素的考虑,一直非常关注中国,形成一定的研究历史。后汉学的提出正是依托于澳大利亚汉学研究的前期基础。
根据澳大利亚汉学家马克林(Colin Mackerras)的研究,澳大利亚汉学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9]:第一阶段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第二阶段是二战前后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2000年;第四阶段是2000年至今。笔者认为,第一个阶段是起步期,第二个阶段是发展期,第三和第四个阶段为新创时期,即后汉学研究时期,具体描述如表1所示(此表为笔者根据马克林的研究整理提炼):
表1 澳大利亚汉学发展的四个阶段
续表1:
从第一个阶段的汉学发展来看,澳大利亚汉学刚一起步就与英国汉学有一定联系。莫里循讲座持续至今,一方面说明澳大利亚对汉学先辈莫理循的尊重,另一方面也说明澳大利亚对汉学研究的重视。刘强的研究也表明:“澳大利亚中国学的兴起并不是本国学术研究发展的结果,而主要是受英国影响,传承自英国的中国学,逐渐再到通过聘请欧美或者华裔的学者发展起来的。因此,澳大利亚中国学的产生比欧美国家要晚得多。”[10]112
从第二个阶段的汉学发展来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中西方关系缓和,让澳大利亚人对亚洲尤其是中国更为关注。特别是1972年年底,惠特拉姆政府执政,建立了澳中外交关系,进一步推动了澳大利亚的汉学研究。正如刘霓所言:“澳大利亚的中国学研究是在其亚洲研究兴起的大背景下逐渐发展起来的。”[11]351
从第三阶段的汉学发展来看,连续几届澳大利亚政府都指出中国对澳大利亚的重要性,强调将中国相关知识融入各级教育体系。在发展汉语语言的同时,澳大利亚学术界进一步思考了对于汉学研究应该持有的立场。
从第四个阶段的汉学发展来看,澳大利亚汉学研究的突出特色有两个:一是“中国素养”③;二是“澳大利亚式的客观”④。在此阶段,澳大利亚汉学研究的途径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早先汉学研究局限于专门研究中国的院系或者研究中心,现已发展到经济系、人口学系、政治科学系或者人类学系等人文科学研究的其他领域。由于跨学科的研究者不断增加,语言问题接踵而至。越来越多翻译的资料成为汉学研究的资源途径。
基于上述四个阶段的发展,澳大利亚汉学研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从早期的游记汉学到学术汉学再到现当代的后汉学,澳大利亚的汉学研究范畴也随之有了新的变化。从更深层的角度来看,后汉学“反映了西方学界对汉学传统的实质和贡献的持续已久的讨论与关注。西方学者一直不断反省,使汉学研究避免简单化的思维和方法”⑤。
后汉学的产生与澳中关系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澳大利亚的发展、世界格局的变化、中国的崛起,这些主客观因素与第三方因素,共同促成了澳大利亚后汉学的产生。
近现代以来,澳中双边关系的发展经历了不断变化的几个阶段。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前,澳中两国政治上联系不多,不存在直接的政治利益或冲突,也没有频繁的经济文化往来。十九世纪中后期和二十世纪前期,中国和澳大利亚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随着大量中国移民涌入澳大利亚,澳中关系经历了曲折发展的历程。澳大利亚一边坚持“白澳”政策,一边也认识到对中国的排斥直接影响到本国经济的发展。二战结束后,世界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美国升至世界霸主地位,依然奉行“欧洲第一、亚洲第二”的国家战略。在这期间,中国和澳大利亚则面临着影响双边关系的新的环境和因素。与此同时,中国经济的发展促使中国在中澳贸易交往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这一新的形势促使澳大利亚对中国的外交态度经历了几度变化。此外,从1971到1972年间,澳中民间交往快速发展,进一步促进了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在一定程度上也对澳中建交产生正面影响。
1972年,澳中正式建交之后,文化外交得到了稳定发展。在两国关系中,文化外交起到重要作用,因为“在国家信任和地区稳定层面,政治或经济手段都不如文化外交影响长久而深远”[12]204。具体到时间分期,澳中文化外交可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是建立与发展时期;第二阶段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是限制与停滞时期;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至今,这是全面发展时期[12]205。第一个时期,澳中文化外交深受意识形态影响,只限于澳大利亚理事会在两国的努力。第二个时期,澳大利亚加强澳—英与澳—美关系,澳大利亚政府发布中国威胁论,一度中断与中国的文化交往。第三个时期,澳大利亚转变对华政策,使之与澳中越来越密切的经贸关系相适应。这一时期澳大利亚对华外交政策有两个核心内容:一是将中国当作合作伙伴而不是潜在对手;二是提倡两国人文学界的专家学者们研究“新中国学”(即后汉学),从文化上深入认识彼此[13-14]。
可以说,二战之后至今,对澳大利亚触动最深的就是中国的意外崛起。在新的形式下,“平衡国际新势力和调整东西方关系,成为澳大利亚的重大对外事务领域。同澳大利亚之前与之相处的大国之间的简单顺畅关系相比,当代中国是个新的完全不同的外交课题”[15]152。对于澳大利亚而言,“中国的成功与否,与澳大利亚未来的安全福利有着莫大的关系。就此而言,澳大利亚不仅没有实力全面彻底地实施那些美欧国家的制华措施,反而迫切需要调整自己的对华策略,转而搭上中国发展的便车,获取最大利益”[15]152。在经济贸易发展方面,澳大利亚需要亚洲市场,这依赖同中国的贸易关系。作为出口国家,对于澳大利亚而言,经济贸易领域的顺畅关系比意识形态方面的争执对立要重要得多。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澳大利亚进一步加大汉学研究(中国研究)的力度。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Kevin Rudd)、汉学家马克林(Colin Mackerras)、汉学家白杰明(Geremie R.Barm)都提倡后汉学(New Sinology)研究⑥,一是为了适应当下澳大利亚新的文化外交政策,二是为了与主流英美汉学研究做出区别。正如陈钰教授所言:“澳大利亚对现代中国问题(尤其是应对一个迅速在亚太地区崛起的中国)有日益增长的兴趣和关注,并且‘当仁不让’于欧美,不仅要在具体政策上有自己的声音,而且有志于在学术层面上建立自己的论述体系。这也许可以理解为一种‘边陲’对‘中心’的挑战吧。”[16]73可以说,正是在上述种种复杂的纠结与牵连之中,澳大利亚找到了一个中国研究的第三条道路,即“后汉学”。
二战后,澳大利亚逐渐脱离英国和美国的政治影响。中国的崛起成为澳大利亚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转变。在经济上攀上中国高速发展的列车的同时,澳中文化外交不断深入发展,使得澳大利亚的后汉学异军突起。与英美两国不同,澳大利亚后汉学研究努力在西方世界里为中国研究传统开辟新的道路。可以说,澳大利亚后汉学研究是进入中国话题的一种途径,由此途径获得的是关于中国研究的国际话语权。当然,后汉学研究的影响力还有待于学术界进一步检验,但这一理论所反映出来的西方学界对汉学研究的不断探索、不断反思的精神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