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茂
“文革”开始后,大学停招了。我把在省重点高中三年读过的书捆扎好,连同初进学校时从家里带来的那床破被和那只旧板箱一肩挑了,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镇柏家坪(属湖南宁远县)。
柏家坪古称舂陵。西汉元朔五年(前124),汉武帝封长沙王第十三子刘买为舂陵节侯,刘买废舂陵县为舂陵国,筑城于柏家坪,“舂陵”之名由此而来。此地位于零陵地区(现永州市)祁阳、新田、双牌几个县的交接处。因了地理位置的缘故,历史上,这地方可谓市井繁荣,商贾云集,赶集不分一四七、二五八或三六九,天天一个样。在小镇上落户的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意人家,湖北、江西、广东、广西都有,十名九姓,南腔北调,或卖绸缎,或卖烟糖,或开米店酒店,或卖豆豉辣椒姜、纸钱蜡烛香。叫买叫卖,此落彼应。
然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镇却失去了往日光景,由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原本靠做生意或者挑盐卖糖维持生计的小镇人家,被硬性限制在人均不足四分田的范围里耍泥巴,一年到头,辛苦劳作,但是收获少得可怜。小镇没有河,种田靠“天河”水,庄稼年年歉收,一个劳动日价值不过一角钱,主粮杂粮加在一起也只够半年,多年过去,也没有谁家里能添砌一间泥砖瓦房。
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大,可我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只能干点小农活,工分定得高的犁耙工夫一概不会,正式劳力每天10分,妇女每天7分,我每天6分,后来与妇女工同酬,再后来,担任了生产队里的会计,才拿上了满分。
我们家一方面减少了对我读书的负担,一方面增加了一个劳动力,母亲苍老的面庞刚刚少了些许愁苦,灾星却骤然间一个接一个地降落在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里。1967年农历十月,久病的父亲终于抗不住病魔的折磨而溘然长逝,8个月后,母亲也离世。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我就如同傻子,听凭亲戚朋友自发捐出些小钱小米买口薄棺材装殓了父亲,又装殓了母亲。小镇上从此便有了“这一家人会散浆,可怜哦”的议论。后来不久,我那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姨母不得不带着四弟、七妹和八妹外嫁了,一个家就这样散了。19岁的我心里想的是父母养育之恩无以图报,眼前站着的还有3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弟弟妹妹。
常言“长兄当父”,为了生计,我带着弟妹在泥泞中挣扎。我与16岁的三弟出集体工,13岁的妹妹做家务,8岁的六弟啥也不懂,天不管地不收地耍他的泥巴玩他的过家家。为了弄点油盐钱,为了能买回点五谷杂粮补充生产队缺欠太多的口粮,我与弟妹們分工合作编织过箩筐,也进山砍过棒棒柴(土话,杂木削掉枝丫)。
永远忘记不了进山砍柴的滋味。早晨3点起床4点出发,腰间别把砍柴刀,肩上扛根扦担,走8里田埂路、15里山路,到达冷水源,南冲垒或者野猪坳的原始次森林带,找准火力猛地将梓木或山茶林砍下后劈掉枝权,断成五六尺长,用梓木条或葛麻藤结结实实捆扎好后穿好扦担挑出山。那山里有三多:刺丛多、蛇多、马蜂多,稍不留神就吃亏上当。因此,砍柴是在一种提心吊胆的氛围中完成的。多少次,无意捅了马蜂窝,被蜇得浑身伤,痛痒难当,就撒泡尿洗伤口。
柴道上有一段路叫半边肩,路缠挂在半山腰,足有3里长,窄窄的像鱼肠子。山是石头山,山的陡度80度,是地道的悬崖峭壁,上半部直插云端,下半部直插峡谷中那永远驱散不了的紫雾里。挑一担百几十斤的棒棒柴,从这样的路上过,简直是在玩命!峭壁在右边,因此入路时只能是右肩挨担,而且是一挨到底。因为在这种地理环境,柴担是绝对没有办法换肩的。
路虽然只有3里,但是“半边肩”太险峻,路太窄,人只能在路上横行,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走完3里路,足足需要一个半小时。实在受不了时,只能将担子轻轻落地,然后整个连人带担往后倒,让一人多高的柴担斜贴山石,人就斜贴柴担,人与柴都跟山体一致成了80度倾角。在这种特定环境中只能采用这种特别的姿势腾出肩来稍事休息。
这段路,久经锻炼的人只歇两次就可以挨过去,但我肩膀太嫩,腰力太弱,必须歇五六次。一担一担柴砍回家,一担一担地卖了换回油盐或粮食。卖柴时像做贼,生怕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日子是艰难,但是艰难的日子也并不是毫无生机和希望。我自小有两大爱好。从读小学开始就爱玩乐器,吵闹着要父亲找回竹笛、蛇皮、马尾,求人将蛇皮蒙在竹筒上制作成二胡后,先“狗公”“狗婆”地拉(指随性乱拉),后学拉《解放歌》《四季歌》。后来父亲又给我买了一根竹笛,红色的,刻有凤样,爱煞人。到读初中时,我二胡已经拉得像模像样了,笛子也能吹得优美悠扬。弄乐器一般是在晚上,白天呢,从山中砍柴回家,一般是下午4时左右,一碗无油少盐更没佐料的寡水汤伴着两个冷红薯落了肚后,便急急地奔赴供销社球场——爱好乐器的同时,我对球类运动也特别着迷,特别是篮球。
二胡、笛子和篮球在艰难的岁月中伴随着我,给我精气神,给我力量,给我灵性。当柏家坪村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时候,我就成了骨干。我常常跟创作经验丰富的亚屏兄一道,在最新指示公布后即进入紧张的创作状态。一台戏有十三四个节目,先确定表演形式,有对口词、对口剧、群口快板、三句半、口号舞、表演唱、渔鼓之类,后定内容,再分任务。亚屏兄手快,分写八九个节目;我手生,分写三四个节目。在亚屏兄那间简陋的创作室里,亚屏兄一包“丰收牌”香烟,我一杯老铺茶,两人挑灯夜战。节目写出来后就排练。宣传队员的素质很不错,一台节目两天搞定,然后就演出,先在本村演,再到各村巡回,公社指定给记工分,各生产队长不敢有意见。
这支宣传队后来很得领导重视,被零陵地区文化局选定为点,后又升为省文化厅里的点。我们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各项中心工作,也排练《智取威虎山》《红灯记》。1968年,宣传队排练的小话剧《两份决心书》被指定赴长沙参加全省业余文艺汇演。在跳“忠字舞”政治挂帅的岁月,一个村级宣传队能够赴省演出,作为主要演员之一的我得以登上了湖南剧院舞台,心里说不出有多自豪。
童年和少年时代不谙世事,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概念是在高中毕业回乡的3年里诠释的。18岁的我真正开始走向了生活,把一串串脚印,印在了故乡的田埂上,印在了老街的青石板上,印在了南冲垒和野猪坳的柴道上,也把一个个美妙的梦,留在了故乡小镇的舞台和球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