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爱是对等的

2019-03-14 11:52李美皆
西湖 2019年2期
关键词:陈明丁玲

李美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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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懵懵懂懂地与丁玲开始了恋爱。在一个如此招风的丁玲身边,他能坦然自在吗?他内心的挣扎是必然的。

他们的恋爱,是在延安之外发生的。1938年8月,西战团返回延安。同月,丁玲的一儿一女被带到延安。丁玲比陈明大13岁,陈明比丁玲的儿子蒋祖林也是大13岁。11月,西战团再赴前线,丁玲名义上还是西战团主任,但因为孩子来了,她没再率团出去。陈明由于胃病也留在了延安。他们都进了马列学院学习。同月,毛泽东和江青结婚。

他们的爱情,必将在延安亮相,也必将接受延安的舆论考验。之前西战团辗转在外宣传抗日时,因为不在受人瞩目的中心地带,他们的舆论压力相对小一些。

到马列学院后,陈明的胃病依然未愈,他的同学给他搞到一点牛奶。陈明回忆:

丁玲给我煮好后,从山上送到山下来,我住在山下的平房。我的胃病不适应吃小米,丁玲就把她的津贴省下来,到合作社给我买烧饼,她自己吃小米饭。

那时我们的关系很自然,傍晚总在一起散步,我心里也很坦然。对于爱情,我有自己的看法。在我们的关系朝前发展时,我也曾经有过犹豫,有一次,在太原国民师范一同参加军政训练班的同学廖井丹,从山西来延安挑选干部,我为了疏远与丁玲的关系,决定随廖井丹去太原,王玉清也决定和我一起去,中央组织部批准后,我们就搬出了马列学院。但是这时阎锡山开始反共,进攻新军(决死队),我们去山西的事情就搁浅了。

他们以并不避人的来往,来证明自己的感情是正常的、光明正大的。丁玲肯定不想避人。而陈明,一面告诉自己:我是坦然的,理应向前走;一面却又在犹豫中后退着。他是在进退之间徘徊,进的力量来自于丁玲和自己爱丁玲的心,退的反作用力来自于外界舆论和自己对丁玲的忐忑。他是本身计较丁玲的过去?还是计较别人对丁玲的过去的看法?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明晚年回忆,“她说你怕这些东西吗?我说我总有点顾虑吧。”

陈明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陈述得更详细:

到马列学院后,关于我和丁玲的传言很多,说什么丁玲爱上了一个小丈夫啦,等等。我听了很不高兴,但也不在乎,丁玲更不在乎,她鼓励我:随他们说去,让他们说上几年,还能说几十年?

当时的延安虽然政治上很革命,但两性观念并不那么“革命”,看不惯丁陈关系的人很多,风言风语是免不了的。丁玲之所以在1942年与陈明结婚之后率尔写作《“三八节”有感》,与她在此时承受的舆论压力是大有关系的,她为女性鸣不平,为女性在婚恋问题上的不平等呐喊。丁玲是在上海北京经历过“五四”洗礼的新女性,个性解放、女性解放、爱情自由的思想使她有足够的力量对世俗观念报以轻蔑,而且,她经历的人事也足以使她豁达。相对而言,陈明的压力更大,抗压力却更弱。陈明的力量最终还是来源于丁玲,只有她,能使他敢冒大不韪,并为自己的敢冒大不韪而自豪。

陈明事实上是在爱着,内心深处却无法正视自己的爱,只有自欺欺人地回避爱的问题。

在延安……我胃病犯了,她自己把她的伙食钱省下来,她吃小米,给我呢,两分钱一个的烧饼省给我吃,所以这个地方,我就觉得这个是有点儿意思了。

仅仅是有点意思嗎?他的努力不去面对,其实正说明他内心的明了和惶恐。因为,他表示:对于成为恋爱关系没有心理准备。但总有一天,他必须面对。

直到有一次挑明了,才对我的生活、情感产生巨大的影响。

那是在一个小饭馆里,我们坐在炕上,我说,主任,你也应该有个终身伴侣了。丁玲反问我:我们两个行不行呢?我听了吓了一跳。事后,我在日记中写道:让这种关系从此结束吧!她看到后,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干吗要结束呢?”

她都能看他的日记,这本身就说明他们的关系很亲密。陈明无言以对。挑明之后,爱的问题——具体说就是爱的走向和结果——不容回避了,陈明才责备自己不该爱上丁玲。

丁玲要开始新的生活,她需要爱人和家庭。可是,这样的问题对于二十出头的陈明来说太沉重了,他的心理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不能不望而生畏。虽然他也爱着丁玲,但并不具有丁玲的豁达无畏。陈明惶惑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1939年9月,陈明离开马列学院,任陕甘宁边区留守兵团政治部宣传大队长,兼烽火剧社社长。丁玲1939年离开马列学院去了边区文协,担任副主任。他们二人分开了。

在剧社,陈明与同为知识分子出身的女团员席萍开始了恋爱。

那时我与丁玲建立恋爱关系还有些顾虑,而与她则没有,于是我们俩开始好起来。……我把我与丁玲的关系也告诉了席萍,如实讲了我对丁玲的同情,觉得她岁数不小了,又是那么一个好人。1940年秋,剧团在陇东庆阳,我和席萍结了婚。

对于自己跟丁玲的感情,陈明终于从惶惑走向了退缩。

但是,陈明与丁玲的联系并未中止。据陈明回忆,他到烽火剧社后,丁玲就把自己内向、不活泼的儿子蒋祖林委托给他了,她希望剧社活跃的环境能够熏陶儿子的性情。陈明是大队长,有自己的宿舍,蒋祖林就跟着陈明睡。1930年出生的蒋祖林那时还是个孩子,夜里陈明都得喊他起来小便,以免尿炕。后来又把他放到一个班里做小学员,过起真正的部队生活。蒋祖林参加革命的年龄,就是从这时算起的。蒋祖林的回忆是:1939年,他成了八路军陕甘宁边区留守兵团政治部宣传队的一名宣传队员。在宣传队待了大半年,又回到延安“保小”去了。蒋祖林没有提陈明。

陈明说:

我与丁玲在结婚前就有过这样一种特殊关系,我带祖林似乎是我们的家庭关系的预演。……后来祖林对他母亲和我的结合似有所不满,但我泰然处之,对他仍是友好相待。

不能不承认,丁玲确实“驭男有术”,他们结婚还是没影儿的事,她就能让年轻的陈明承担起她孩子父亲的角色。或许,她是有意为之?一是拢住陈明,二是试练组建家庭的可能性。陈明把这个角色完成得很好,说明丁玲对他把握很准。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陈明对丁玲的爱,否则,那是很难做到的。丁玲不是一个很会打理生活的人,所以,她需要一个人来替她打理,她之前与冯达恋爱,也是出于生活需要。而陈明正是一个适合过日子的人,贤内助,好管家。

我和席萍结婚时没有告诉丁玲,对她的打击很大,当时就有好朋友对我说,丁玲听说我结婚了很痛苦。为这事我一直很后悔,觉得应该事先跟她商量,也许那样就不会发生与席萍结婚的事。这不是说席萍不好,而是我考虑不周。

丁玲研究者李向东对记者说:“丁玲在延安有个好友,是名叫罗兰的女战士。她得知实情后,当面把陈老骂了一通。陈老听说丁玲的心情后很后悔,决定与席萍分手,跟丁玲结合。”

蒋祖林写,那时丁玲与罗兰情同母女,罗兰喊丁玲为“妈妈”。1978年9月28日,还在山西的丁玲给罗兰回信:你曾经多么痛苦地叫我不要再爱老陈了,你又曾把我的痛苦去向陈明讲述。只有你是我们、我和陈明相识生活了四十年的知心人。

丁玲去世以后,蒋祖林曾经问罗兰,为什么后来不再喊妈妈了?

罗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1942年你母亲结了这个婚,让我怎么再喊?

但她在感情上,还是把丁玲当母亲看待的。蒋祖林写:

以我对罗兰的了解,她的感情的确是这样的。当有人做了对不住母亲的事、欺骗了母亲,她会气愤得不得了。当母亲喜爱的人伤害了她和她的丈夫,她虽然在是非上不含糊,但为了母亲晚年生活的平静,她隐忍,宽容,宁愿委屈自己,委屈自己的丈夫。

由此可见,罗兰跟陈明的关系后来怎样。

萧军1940年6月带着妻儿来到延安,在丁玲负责的文协做驻会作家。丁玲和萧军的接触自然多了起来。1940年的丁玲过得很艰难,有两件事困扰着她:与陈明感情受挫,历史问题接受审查。

丁玲何曾被辜负和抛弃过,当下这个“弃妇”的被动位置肯定够她难受的,用了这么多心思,陈明这条鱼儿还是跑了。尤其她是“熟女”遭“少男”弃,自信心受到的打击自然更严重。经受着失恋痛苦,还要接受历史问题审查的丁玲,从自信坚强的萧军那里获得了许多力量支持。他的热情也点燃了她,他们有了一段亲密关系。1940年8月起,萧军日记中开始记载与丁玲的交往。但是,这段感情注定是无望的,萧军明确表示:“我爱你,同情你……但是我不能娶你。”丁玲是党员作家,萧军是党外作家,二人在很多问题上立场不同,导致一些矛盾,加上性情相克,二人在感情与理性之间挣扎着,分分合合地胶着了一段时间。

1940年9月15日萧军日记中写,陈明来了,他们在一起交谈。丁玲对于陈明的到来有着难掩的欢喜,萧军日记中透出醋意。萧军日记还写丁玲唱了“帘外雨潺潺,春华秋月,长相思,‘别时容易见时难等等”,丁玲这是唱给陈明听的。丁玲唱歌并不好听,但她为了挽回一个小男友的心,就这么苦口婆心地唱了。难怪陈明逃不掉,他不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控制之掌心,而是逃不出观世音的爱之掌心。爱和人格魅力,就是丁玲的法力。

陈明在回忆录中说,他是1940年秋和席萍结婚的,但没说具体几月。那么,陈明9月15日来找丁玲时,有没有结婚呢?

据王增如、李向东《丁玲传》:

陈明与席萍的婚事,对丁玲打击很大。罗兰告诉笔者:“1940年我得了肺病,有一次丁玲请我在合作社吃饭,陈明他们烽火剧团在另一张桌子上会餐,席萍也在。我喊:陈明——把他叫过来了。丁玲回来就哭了,说陈明变心了。我说不会。她说:你不懂,我看得出来。我一听就生气了,一口气跑到桥儿沟烽火剧团,跟陈明吵了,跟侶朋也吵了,把席萍也骂了。陈明说,他是跟席萍结婚了,席萍可怜,是孤儿。我说不行,你跟我回去。我又去找席萍,跟她说:延安有好几万人,你干吗非要找陈明呢!第二天,我就把陈明带回延安。”

罗兰没有说这次相遇的时间,不能确定“第二天,我就把陈明带回延安”是不是指1940年9月15日丁玲与陈明的这次相见,但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萧军日记中也写了,这次见面有罗兰在场。陈明回忆录中说他和席萍结婚时没有告诉丁玲,但是丁玲一眼就看得出来,也是爱人之间才会有的敏感。

王增如、李向东《丁玲传》中评说:

陈明没有想到丁玲这么在意自己,没有想到会给丁玲造成这么深的伤害。这时他才明白,躲是躲不开的,同时他也发现,丁玲在他心中的分量重于席萍。他深深自责,反复考虑,决心再做一次了断。

由这些迹象来推断,陈明9月15日这次来访,有可能酝酿着回头了,舍席萍而取丁玲。他与席萍结婚是为了摆脱与丁玲相爱的苦恼,没想到却更苦恼了,这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尤其得知丁玲为他的背叛而痛苦时,他加倍痛苦。也许失去丁玲,以及有了席萍的对比,才使他更看清自己对丁玲的爱。可席萍也爱着他。他将如何决断,是一个难题。固然,与丁玲在一起是处于风口浪尖,他会压力很大。可是,他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10月4日,中组部对丁玲的历史问题作出了“尚好”的结论,丁玲算是挺过了这一关,对萧军的精神依赖相应减少了,两人渐行渐远。

根据陈明回忆录,他在烽火剧社待了一年以后,就坚决要求离开。1940年底,陈明离开了烽火剧社,到延安文化俱乐部当副主任,负责日常工作。陈明与席萍正式分开了。

这时席萍已经怀孕。这段时间我听到的议论都是说丁玲非常痛苦,我感到这种局面非解决不可。我想:席萍还年轻,各方面条件都好,还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得忍痛做出决断,不能让三个人都痛苦的局面再持续下去。于是我用鸡蛋里面挑骨刺的手法,制造一个借口,说席萍有依赖性,过于依赖丈夫,而我则喜欢有独立性的女性,我提出我们的感情不合,要求离婚。我提出离婚时,席萍正住在中央医院,准备生孩子,医院院长是我在马列学院时的一个同学,我告诉她说我要和席萍离婚,请她协助做席萍的思想工作。席萍当然不同意,但是我的态度很坚决。那时也太年轻,不应该在她生孩子时提出离婚的要求。孩子出生后,我们分手了,分手时我说,孩子给我吧,你带着孩子再成家,可能不方便。席萍不愿意,她舍不得孩子。她带着孩子留在中央医院工作,做化验员。1945年我离开延安准备去东北时,去看了她和孩子。那时她已经结婚了,爱人也在中央医院,搞化验,也姓陈。我再一次提出孩子让我带走,她还是不同意。我与丁玲结婚后,内心常责备自己为与席萍分开所找的那样一个借口,当时我的确没有办法解除三个人的痛苦,而与丁玲结合,只是把痛苦都给了席萍,这对她是不公平的。对席萍,我始终怀有负疚的心情。全国解放后,席萍他们一家到了北京,在生物制品研究所工作,我们见过一面。以后他们又去了广州,仍在药品检验所工作。

妻子在医院待产时男人提出离婚,这个情节在貌似平和的陈明身上显得很残酷。也许是丁玲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吧?丁玲会担心他一旦看到孩子,就没有决心离婚了。“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席萍怀着孩子遭背叛,这个情节跟徐志摩和张幼仪很相似。席萍也跟张幼仪一样,选择了伟大的缄默,她“从没说过陈明与丁玲一句坏话”(李向东对记者说),即便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中。陈明为丁玲而牺牲,席萍为陈明而牺牲,这是三张多米诺骨牌。然而,假如让这三张骨牌逆向倒下,却是无法想象的。丁玲这样的人不可能去做牺牲者的,只能是别人为她牺牲。

“我想,陈老如果没和丁玲结婚,而与席萍过下去,也许磨难会少些。”李向东说。但是,陈明从来没有为自己作出这一选择而后悔过。

1940年11月,陈明还在烽火剧社,剧社排演的活报剧受到毛泽东二百元的奖励,陈明高兴地去告诉丁玲。由此看,丁玲和陈明此时已经恢复了来往。

丁玲和陈明的复合过程,现有的资料中找不到准确的时间点,但从萧军日记看,就是在1940年9月以后的几个月间。但丁玲跟萧军的关系也没有断绝。丁玲这几个月是处在一个纠葛期。萧军日记显示:1941年1月,他和丁玲的关系还处在拉锯状态。到3月,丁玲就彻底倒向陈明那边去了。

至此,丁玲与陈明一人有了一段插曲,扯平了。他们兜兜转转,再续前缘。最终能修成正果,二人的兜兜转转也值了;如若没有这些插曲,也许他们还没有那么认准对方,还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陈明晚年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回忆:

我不能不管丁玲,只去做自己的事。她要下去,我得打前站,为她打开局面。从1942年开始,就是这样。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她去川口乡采访,拿着延安县委书记的介绍信,想要住在老乡家里,可是老乡坐在自家门槛上,就是不起身,不让她进门,还是我软磨硬泡,最后才让她进了屋。后来她和这家人相处得很好,与女主人还结为干姊妹。我善于与群众接近,老头老太太,妇女儿童,各种职业的,我都能找到话说。

陈明说“1942年”有误,应为1941年。1941年二三月间,丁玲离开文协,去川口农村体验生活,住了四个月。她也是为了完成一个离开萧军、走向陈明的过渡或转折。

值得注意的是,丁玲的小说《夜》是1941年2月开始写的,6月发表。在《夜》中,丁玲写了乡村干部何华明对于比自己年长的黄瘦老妻的复杂感觉:不喜欢,想抛弃,但又恻隐不忍;不抛弃,看着又不舒服,同时情不自禁地为年轻健美的女性所吸引。这是否反映了丁玲心里潜在的犹疑和不安全感?她在假设并担心自己有一天在陈明眼里也会引起这样的观感吗?

陈明晚年说:

我与丁玲的结合,有些朋友对我们的关系能否长久表示担心。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有变化,我不能错了一次还错第二次。丁玲是值得我去爱的,值得我用我的一生去爱的。我欣赏她的为人,她在西战团的工作,她一生的创作,我希望她能不断取得成功。她是个热情、正义、直率的好人,值得我终生帮助她。丁玲并不总是那种男性化的风风火火,她也有女性妩媚的一面。

陈明说到做到了。尽管丁玲情路复杂,但一旦与陈明结合,也是心无旁骛。他们二人在婚姻中都是矢志不渝,他们的感情经受住了狂风巨浪的考验。

2

陈明任延安文化俱乐部副主任一年,负责日常工作。延安文化俱乐部属边区文协领导,而边区文协是丁玲领导的。这时候丁玲与陈明都有单独的窑洞。陈明还养了一条狗。丁玲住医院,陈明带着狗去看她。他们一起去安塞看望蒋祖林和蒋祖慧,也带着狗。这条狗跟他们感情很深。

1941年5月,丁玲由边区文协调到《解放日报》主编文艺栏。1941年马列学院改名为中央研究院,陈明调到该院新闻研究室工作。

1942年2月春节放假期间,曲折相恋了五年的丁玲和陈明结婚了。此时,丁玲38岁,陈明25岁。丁玲对邻居罗烽的母亲说,我们爱得很苦。丁玲之子蒋祖林在《丁玲传》中澄清,丁玲与陈明是1942年11月7日结婚的,有人认为他们1942年春节(2月15日)结婚是一个错误,因为,此时蒋祖林和丁玲借住在罗烽、白朗家,与罗烽母亲同住一窑洞,不可能结婚。——窃以为,这或许是两者对于“结婚”的不同理解所致吧?

陈明回忆录中说:

我们结婚没有张扬,没有请客。一次在路上碰到陳云同志,丁玲告诉他我们结婚了,陈云同志表示祝贺,说要把各个方面的关系处理好。

没有几个人看好他们的结合,陈明回忆:“我和丁玲结婚的时候,柯仲平问我说:你们年龄相差这么大,行吗?”毫无疑问,人们最担心的是他们能不能白头偕老。

晚年丁玲说:“我比他大十三岁。从认识到一九四二年结婚,考验了五年。好朋友都不赞成,说我浪漫,找年轻的男人,怕不能终老。我也担心将来老陈会不会变。”看来,即便有了这五年的考验,丁玲的安全感也不能说毫无问题了。

晚年陈明说:“我们的爱情有阻力,人家说不相称。其实,我也不差呀!我不是看她的作家名分,她也没有作家的架子,我只是觉得她头脑单纯、天真、热情,我只是想保护她,于是我们加入了反封建婚姻观的队伍。”

女人本来就比男人老得快,丁玲又比陈明大这么多,等她老了时,陈明风华正茂……可能很多人已经准备欣赏他们有朝一日难堪分手的狗血剧情了。可是,几十年后,事实证明,他们错了。

陈明回忆录写:

我们新婚后,没有打算再要孩子,怕妨碍工作。我对她说,我没有当爸爸,也当不好这个角色。我们是反封建的,在孩子问题上,我的观念也是不顺从封建传统的。我们都有了孩子,所有的孩子,包括那些烈士的遗孤,都是革命的后代,也都是我们的后代。

关于孩子问题,丁玲1947年4月27日给逯斐信中表示:

谢谢天,我对两个孩子都很满意。但,我老实说,我还是更爱我的工作。假如孩子要成为我工作的“敌人”时,我宁肯牺牲孩子。逯斐,不要太希望孩子,等将来太平了,我们再闹两个孩子玩玩。有时我很讨厌以能养儿子就算满足,以人生的意义即在对儿子的抚养。

无疑,丁玲与陈明在孩子问题上的态度是一致的。陈明进一步表示:

我对祖林、祖慧也视若己出。……我们结婚,祖林虽小,似乎不乐意。我每次陪丁玲到安塞幼儿院和保小去看他们兄妹时,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孩子们不愿见,不叫妈妈,假日接回家也不肯回,宁愿呆在学校里,和同学小朋友在一起。祖慧也明白,丁玲去幼儿园看她,幼儿园的阿姨让她叫妈妈,她就是不叫。祖林从不喊我叔叔,总是直呼我的名字,我不要他喊我什么,丁玲也不要求,直到解放后他去苏联留学,写来一封信,信上说:“我想还是应该喊叔叔。”这是他的主动,我觉得也好。

如果他们再生孩子,家庭关系将更加复杂,处起来也更加麻烦,这是一个现实问题。他们不要孩子是明智的。

蒋祖林这时虽然才12岁,但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有男子汉的担当。比如,1941年是陕甘宁边区最困难的一年,物资匮乏,他觉得自己去年的单鞋还能穿,就没有领当年的单鞋,没想到几个月后,他的单鞋坏掉了,他就一直打赤脚,不告诉母亲。暑假丁玲派人接他回去,他把马让给两个女同学骑,自己赤着脚走了七十里。丁玲于是连夜给他改制鞋子。丁玲是到延安后才学会做针线活的。战时物资极度匮乏,只能以一家人的吃饱穿暖为宗旨,丁玲的家信中经常讨论哪件衣服哪双鞋子如何分配修改等,以保证每个家庭成员都能有衣服鞋子穿。

作为一个小男子汉,蒋祖林自然有他的意志和主张。他自小没有父亲,因此把对父母的爱全部倾注在了母亲身上。他不仅爱妈妈,而且崇拜妈妈。在年幼的男孩子眼中,妈妈往往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会本能地认为没有多少男人配得上自己的妈妈。陈明与蒋祖林的年龄差距又太小了,只差13岁,而且,陈明没什么成就,蒋祖林自然会觉得跟丁玲相比分量太轻。丁玲当然深爱自己刚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她对他鼓励多、批评少;偶尔有一点批评,他就会非常重视。比如,丁玲让他关心时事政治,他自此就注意看报纸。丁玲希望蒋祖林不仅是一个儿子,而且是一个知心朋友,她盼望他快快长大,可以跟他无话不谈。但这“无话不谈”中,可能不包括她与陈明结婚这样的话题。

陈明还说:

祖慧对我一直很好。……延安时期,祖林的学校和祖慧的托儿所都在安塞,每次丁玲去看他们兄妹俩,都是我陪着去的。有时为过河,我们还要争吵一番,河水刚刚化冻,丁玲非要自己蹚水,我就不让,要背她过河,因为她住窑洞落下了关节炎。

他们结婚之后,总体来看,这个四口之家是和谐的,这也看出丁玲在感情与亲情方面的驾驭能力。未必是她情商多高,主要是天然的亲和能力与人格魅力在起作用。陈明能够撇下自己的孩子来照顾和关爱丁玲的孩子,也足以说明他爱的胸怀,无怪乎丁玲的眼光那么高,却盯住陈明不放。她眼光虽高,但同时也很务实,她认定陈明,必然也是为两个孩子考虑。事实证明她的认定是正确的。

据1942年在延安《解放日报》文艺栏当编辑的黎辛晚年回忆:

当年编稿,我、丁玲、陈企霞3人对坐成三角形。丁玲有时晚来一会,陈企霞就对我私下唠叨,她又迟到了,昨晚陈明肯定上她那儿去了。开始我还不懂什么意思,渐渐就明白了。

黎辛还回忆:1942年2月8日与丁玲一起去听毛泽东报告,路上碰到李伯钊。“大家边走边谈,丁玲与李伯钊说起林彪与叶群谈婚,大声而随便。”(黎辛:《丁玲,我的第一个上司》)

按丁玲与陈明1942年春节(2月15日)结婚的时间,丁玲与李伯钊“大声而随便”地议论林彪与叶群婚事时,自己也正要结婚。可见,议论与被议论,其实是平常的事,你议论别人和别人议论你,是同理可证的。丁玲与陈明结婚要面临的议论,由此也可想而知。但人往往是议论别人时不敏感,被别人议论时很敏感的。

丁玲和陈明的婚姻,当然也在被别人关注。4月27日,毛泽东为文艺座谈会事约谈萧军,萧军日记中写:

丁玲现在的情形我比较着重说了:

“她现在正在苦闷中,依我看她面前摆着三条困难的路:政治,文学,婚姻……”

“她的婚姻问题不是解决了么?”他问。

“并不彻底……因为她本身动摇性大,把不稳,于是就受得好些误解。”

萧军对丁玲尚存悲悯顾惜,这是令人感动的。但他对丁玲婚姻的担心,不知所由何来?事实上,我觉得在她当时的处境中,最大的安慰就来自婚姻了。

她那時的困境是《“三八节”有感》带来的。《“三八节”有感》体现的是真实的丁玲,比莎菲还要真实。约稿要得急,她就在3月7日夜一挥而就了。

陈明回忆说:

《解放日报》约写这篇文章时,她手里有很多材料,可不知从哪里下手,我帮她看材料,她就跟我谈,终于找到切入点,一挥而就。

一挥而就是需要条件的,当然是由于长期淤堵的块垒。她已经有了一种情绪铺垫,观点也早已形成。她解释是受了当时两个离婚事件的刺激,而没提自己结婚事件上所受的刺激,但我想那是不言而喻的。陈明的年轻让她潜意识中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也释放了出来。她和陈明结婚被非议,一是女大男小反常规,二是陈明为她而离了婚。当人骨鲠在喉、亟待一吐为快时,写起来就可能酣畅淋漓不计后果。此文一出,立刻引起延安革命女性的轰动,她们觉得丁玲为自己这个群体代言了,痛快!

丁玲晚年自己讲:

3月8日,丁玲参加妇女节纪念大会,听朱德讲话,群众呼吁丁玲上去讲,丁玲不想讲,也知道自己讲了要倒霉,但还是讲了,果然倒霉了。

她一时间获得了革命女性群体的拥戴,但也引起另外一些重要人物的反感,因而受到一些批评。

他们一结婚,延安的“整风运动”就开始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正好撞在枪口上。而使王实味最终被革掉了命的《野百合花》,也是丁玲签发的。陈明与丁玲共同面对政治考验。丁玲参加了文艺座谈会。她又作自我检讨,又痛批王实味,加上毛泽东保了一下,总算度过难关。其中陈明少不了出谋划策,做军师,或代笔。不管他是不是高明,她都会依赖他。丁玲跟自首了的冯达共同软禁时,都有“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心态,跟革命伴侣陈明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在两个人的生活中,是丁玲依赖陈明;但从外部看来,他们结合之后,陈明就成了“丁玲的陈明”。能够跟丁玲走到一起的人,必须是毫无大男子主义的人,必须是能够容忍做“丁玲的丈夫”大于“做自己”的人。陈明被忽略、被遮蔽的命运,从此就注定了。陈明晚年看《新文学史料·纪念西北战地服务团70周年史料专辑》,发现《西北战地服务团大事记》中,自己这个亲历西战团创建且70年后唯一健在的人,居然未被提及,其他股長都记录在册,唯独宣传股长陈明不存在。“大事记”实际是事无巨细记录在案的,唯独没陈明什么事儿,只在1938年10月大事记中写:“经中央组织部同意,留丁玲、陈明、王玉清等同志在延安治病……”唯一出现一次,却是在退出西战团时,简直讽刺。

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九十多岁的陈明说了一句话:唉,如果当年我不在西战团,后来的历史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是整本书中我读到的最沉重的一句。陈明也是一个颇具组织才能和表演天赋的人,遇到丁玲时风华正茂,他的人生原本有多种可能,但他在西战团遇到了丁玲,命运从此就被定型了:他一生的功业,就是做丁玲的丈夫。虽然陈明坚决表示一生无悔,但当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回首往事时说出此言,是委屈,还是沧桑一叹?无论如何,都令人怆然!

丁玲虽然度过了1942年的文艺整风这一关,但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她在文艺界的地位略有降低。之前,丁玲领导文协文抗,又掌管《解放日报》的文艺版,周扬主要领导鲁艺,势力是不如丁玲的。

陈明分析:

《“三八节”有感》之后,周扬编了一些马、恩、列、斯、毛的书,地位也渐渐上去了,跑在丁玲的前面。有人劝丁玲也要走走上层路线。丁玲说:“首长们都很忙,我没事找他们干什么?”1936、1937年丁玲刚到保安和延安时,与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人经常在一起谈天,很随便。那时中央领导都很容易接近。后来丁玲看到首长门前有了站岗的,就不进去了。

1943年“延安整风”转入审干阶段,中央研究院改为中央党校三部,陈明就在三部参加审干。党校一部都是级别高、资历老的,丁玲在一部参加审干。

陈明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回忆:

我和丁玲也被隔离了,我们无法互通消息。即使同时参加一个活动,因为有很多人在,也无法交谈。外单位的朋友、熟人也暂时中止了交往,偶尔碰面也就打个招呼,决不多谈。丁玲在中央党校一部、我在三部,整个夏天,我们不能单独见面,不能在一起说话,丁玲由于1933年在上海遭绑架那段经历,思想压力很大。这在她当时的日记中有记载。7月25日她写道:“夜不能寐,奈何!”8月12日她写道:“党终会明了我的。在八月不能搞清楚,九月一定可以,九月不行,今年一定行。我应该与平日一样的尽一个做党员的本分,那末生活着,那末工作着才对。我要极力设法使自己的问题搞清楚,使党明白我。我既然知道我是不能消极的,我既然知道消极是不对的,我就要极力努力使自己冷静。一激动我的头就剧烈的痛,头一痛便什么也不能干了。什么也不能想了。我何苦更添加一些罪让自己来受呢?”中秋节那天她想到了我,在日记中说:“夏: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知道你是在你们狂欢晚会中热闹的笑着玩着呢!我知道,你的心是不能为月饼弄甜的,你会想着我,痛苦的想着我!”感冒时她又想起我:“所以当我有病的时候我总是不愿意睡,总是愿意找点书看,或者有人来谈天,而曾经常常遭受你斥责说我不爱惜自己,不听话的事是有过的。然而现在我却不能不踡伏在被窝里,盖着所有一切能盖的东西,两边太阳穴里各有一个锤,有节奏的撞击着我的脑中央,每一个毛孔都感觉着冷和刺痛,我希望我能停止我的一切活动,我放心的睡着,希望睡熟去,我昏昏的好像是无知的睡着了,然而却看见了更多的东西,却亲历了更多的东西,我如何能使自己安静而舒服的睡着呢?”今天,当我重新翻看丁玲60多年前亲笔写下的这些日记,想到她当年所遭受的巨大压力,仍然禁不住心痛如绞,悲从中来。

观察丁玲一生可以发现,在一些重大事件中,在一些险峻时刻,她往往是有亲密异性可以依赖的。南京被软禁时,她身边有冯达;1940年历史问题审查时,她身边有萧军;《“三八节”有感》被批评时,她身边有陈明;50年代乃至“文革”中,她遭批斗时都有陈明作陪。但是此刻,陈明与她是咫尺天涯,她没有人可以依恃。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无所依恃的时刻。另外一个无人依恃的时刻是胡也频牺牲时。

面对世界的剑戟,丁玲对于男性的依赖心理其实蛮强的,虽然她的内心总体来说算是强大。她作为一个平时放恣飞扬豪放爽朗的“大女人”,一旦斗争当前,却会本能地往“小男人”身后躲避。这说明她真不是一个善于冷静斗争的女人,也说明她确实不宜搞政治。在这一方面,就看出了丁玲作为女性的软肋,比一般的男人更扛不住社会斗争的风暴。60年代,早已被斗倒的她服软地对周扬表示:“我这个人不善于斗争。”曾经领教过她的“斗争”的周扬颇不以为然。她说的其实是真话,周扬所指的她那些“斗争”,都不是真正具有战斗力的斗争,缺乏冷静的理性和智慧,掺杂了太多女人的感性和任性。她是一个真实本色的女人,她的魄力,来自她简单明了的勇气和豁达,而非政治家的城府与心机。

在审干的高压下,丁玲交代自己在南京软禁期间曾经给国民党写过一个申明书:“因误会被捕,生活蒙受优待,未经过什么审刑,以后出去后,不活动,愿家居读书养母。”这个申明书并不能说明她自首或变节,但在当时的高压氛围下,她的历史问题的审查因此升级了,她的处境变得极其艰难。审干是在1942年《“三八节”有感》使她被某些人视为延安“暴露黑暗派”的头头的背景下展开的,这本身就对她不利;对她的审查,也涉及《“三八节”有感》。而且,她被隔离着,身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具体说是陈明,因此变得极其脆弱,甚至崩溃了,作了一些夸大其词的交代和上纲上线的自我批判。当陈明六十年后看到她1943年在日记中写下的痛楚时,还感到心疼不已,可见她当时的处境之难熬,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之深。

陈明回忆:

审干结束后,有一些同志参加党校一部的路线学习,但这个学习班里没有丁玲,我估计丁玲的问题有点严重。……她住的是一间破窑洞,挡不住风雪,住在她隔壁的是杨植霖……

丁玲去世以后,陈明在人民大会堂某次晚会的休息时间,特地去找到杨植霖了解丁玲在中央党校审干时的情形。杨植霖告诉他,丁玲当时精神负担很重。陈明这样做,一是求证,二是心疼吧?在她死后,他還惦记着她生前遭过的罪,这真是一种痴爱。

陈明在《丁玲在延安》中写:丁玲在审干后期,属于有问题暂时未弄清的人,不能和其他党校同学一起参加学习党的路线,她对此深以为憾。

审干运动是和“抢救失足者运动”搅在一起的,搞得人人自危,太多人相互揭发,包括夫妻。那对于夫妻之间的信任度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陈明表示:

丁玲对于她的历史,都很坦率地对我说,我也从没有对她的政治身份有过怀疑。她曾对我说,在南京时她得了伤寒,大病一场。住在医院里,田汉、阳翰笙两人去看她,她听见他们在外面的说话声,她知道他们也被捕,在南京演了戏,她很痛心,开始不想相见,怕徒增双方的难过,后来还是让他们进了病房,坐了5分钟。他们叫她“冰之小姐”。从这件事我就判断丁玲在南京没有叛变,她不忍相见,说明她对同志的感情。所以后来几次运动中,我都站出来为她辩护。1956年审查丁玲历史时,陆定一、周扬他们说丁玲被绑架后开始还有斗争,后来就没有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说丁玲在南京时始终在同敌人斗争,如果她有过动摇,就不会逃离南京。

这个时候,陈明的信任和支持对于丁玲是多么重要!真该庆幸这时候她有陈明!如果陈明此时跳出来揭发丁玲,像一些夫妻所做的那样,那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实上,丁玲在日记中向陈明诉说,何尝不是寻求感情上的最后一丝支撑。她对于陈明的忠诚有过担心吗?在几乎一切都被淹没之时,她还敢相信他那里为她保留着最后一块陆地吗?

陈明回忆说,党校三部搞了一个戏,有他参与,到中央党校一部去演出时,他碰到了丁玲。这大概是审干期间他们少有的见面机会。虽然见了也不敢说什么,但哪怕是陈明的一个眼神,对于那时的丁玲都无比重要。

3

据《书语:丁玲陈明爱情书简》,审干结束后,陈明准备去一个县里当县长,把丁玲也转到那个县去,远离政治斗争中心。胡乔木把陈明找去,恳切地说,“在共产党内,培养一名县长团长不困难,但培养一名作家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建议你不仅不带走丁玲,最好你也调到文协来,帮助丁玲,做文协的工作……”

1942年“整风”期间,丁玲思想动荡就很大。又经历“审干运动”、“抢救运动”,她更被“运动”怕了,急欲离开文艺阵地的风口浪尖。将近四十年后,经历过北大荒流放及秦城监狱的丁玲,在给友人信中沧桑而曰:“文艺事大不可为。”这句话,她可能此时就悟到了吧?独自走过审干的炼狱,好不容易与陈明团聚了,她再也不愿分开了,只想守在一起过小日子罢。这个时候的陈明是多么顶天立地,他是县长,丁玲就是县长的婆姨,这也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一次由“丁玲的陈明”变为“陈明的丁玲”的机会。但最终,他们听从了胡乔木的建议,丁玲离开党校,调到边区文协,脱离了行政,做专业作家。陈明也从党校三部调到文协,也是专职写作。这是胡乔木的好心安排。陈明说:这是我和丁玲结婚后第一次比较稳定地在一起生活。

丁玲在《<陕北风光>校后感》中写:“乔木同志鼓励我去写报道,我从党校到了文协,参加了陕甘宁边区的合作社会议,写了《田保霖》。这篇文章我一点也不觉得好,一点也不满足,可是却得到了最大的鼓励。”这“最大的鼓励”,就来自毛泽东。

1944年6月30日,《田保霖》刊登在《解放日报》上。毛泽东看后一夜难眠,7月1日,专门派人送信,请丁玲、欧阳山去吃饭。饭桌上,毛泽东对丁玲说:我一口气看完了《田保霖》,这是你写“工农兵”的开始,希望你继续写下去。丁玲明白,并不是她的《田保霖》写得多好,而是革命需要《田保霖》。丁玲也明白,毛泽东褒扬《田保霖》,是要为受到挫伤的她提提气,也为她在群众中正正名,因为革命毕竟还需要作家。

毛泽东此举也是为丁玲指明了具体方向:革命需要作家去写《田保霖》。“《田保霖》”,可以视为一个有着意义指向性的符号。丁玲按照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指示精神,注意力转变到“工农兵”身上来了,写出了一批适合老百姓阅读口味的纪实作品。同时,丁玲深入群众,努力进行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

丁玲与陈明一起去采访,去深入生活,这一时期,他们都是同进同出的。有陈明在身边,丁玲生活上可以高枕无忧了。这种陪伴与照顾,是丁玲最需要的。陈明还帮助她收集整理材料,让她省去不少心。陈明自己也在积累素材,为创作做准备。

陈明回忆他们1944年在边区文协:那时我们两个人白天去采访,晚上回来写作。我们的窑洞在山上,山下有一个广场,晚上经常有演出。深夜广场上的戏散了,四周很安静,我们两个人也要休息一下,吃点夜宵,把晚上打回来的小米饭用开水泡一泡,拿出自己腌的咸菜,吃得很香。

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陈明回忆得更详细:

到边区文协以后,丁玲专心致志于创作,每天晚上都写得很晚。我也看书、写作。晚饭时我们多打些小米饭,吃剩下的留作夜点。山下边区政府大礼堂的晚会散场,人声熙攘,这时我们就开始吃宵夜。在剩饭里加点水,放到炉子上热一热。坛子里有我们自制的泡菜,吃点小米饭和泡菜,又继续工作。没有钟表,也搞不清楚准确的就寝时间。除了开会,时间都是由我们自由支配。丁玲从西战团回来后,把马匹交公了,所以我们上山下山都是步行。那时丁玲一直有个公务员,每月上级发给我们每人四块大洋的津贴。我们自己在院子里喂鸡,也种了西红柿等一些蔬菜。星期六、星期天有朋友来访,去买一斤肉,就能配上了好几个菜……那时的生活比较自由安闲,没有什么人具体管你,自己管自己,按当时延安流行的说法:天塌下来有毛主席,地陷进去有管理员,只要有饭吃就行。

尽管是在战时,他们这种生活,却有点田园牧歌式的美好。丁玲的待遇是很高的,一般都有专门的公务员、马以及马夫。就是说,除了陈明,还有两人一马专门为她服务。另外,她还配有枪。

陈明这时候做了什么工作呢?写作上,显然他还是个生手。陈明说:丁玲让我学习写作,我写了,让她修改,她不改,说:让我改别人的文章,我不会。

陈明在回忆丁玲《“三八节”有感》的写作时提到:

我們在这个问题上有过矛盾。我爱她,也同情她,对于文学方面,我也努力学习,想减轻一点她的负担。其实我对文学的兴趣不太浓,坐不住,我更喜欢做群众工作。她担心我过于迁就她,为她分忧,这样反而给她精神上增添了负担,她不让我硬去学做案头工作。

陈明参加了一些演出活动,比如在《牛永贵负伤》中扮演牛永贵,还陪着民间艺人巡回说书,根据途中听说的事情,用新学来的说唱文体,写了大鼓词《平妖记》。

陈明说:

看到说书这种形式有很广泛的群众基础,丁玲、柯仲平、我和林山也成立了一个说书组,想要改变这种旧形式,也来个“旧瓶装新酒”。

向民间艺人学习,从民间文艺做起,很符合陈明的起点和特点。《平妖记》就是这一努力的结果。

丁玲1981年给朋友信中说起当年边区群众喜欢通俗小说时,提到:

陈明也投入了这项工作,拿起笔来,写了《平妖记》说书,安波同志为这书谱了曲。《平妖记》曾经请胡乔木同志审阅,在延安得以出版。后来晋察冀边区和冀热辽边区还曾再版。只有我没有完成曾有过的一点雄心:写一部陕北游击队的章回小说。这个愿望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只悄悄地收集了一点材料……

丁玲1946年跟冯雪峰取得联系后,还随信寄去了陈明的《平妖记》。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丁玲与陈明还有杨朔等人成立延安文艺通讯团,徒步从华北去东北,准备一路进行新闻报道。蒋祖林、蒋祖慧和丁玲的公务员同行,有毛驴和骡子使用。1945年底到了张家口,全面内战使交通断绝,他们就留在了华北。

1946年,丁玲与陈明、逯斐去瓦窑采访,三人合写了话剧《望乡台畔》(出版时改为《窑工》)。这是丁玲与陈明少有的合作产品,虽然还有第三个人署名。

丁玲在华北还参加了一些文艺、报刊活动以及发表演讲,并在1946年当选为国际妇女民主联合会候补理事。她的影响力还是不弱。

1946年7月,丁玲化名蒋英,与陈明参加了土改工作。他们住在村里,陈明是土改工作组负责人之一,丁玲主要是观察情况、搜集素材。国民党军队攻打张家口,1946年9月,他们紧急转移。蒋祖林已入晋察冀边区工业学校学习,丁玲问他,是跟妈妈还是跟学校一起撤退?16岁的蒋祖林选择跟学校。然后,母子都不知道对方撤退到了哪里。10月,蒋祖林请假去找妈妈,找到冀晋日报社,恰巧丁玲在这里。其实,丁玲这几天也在寻找儿子,怕他错过,特地在村口写标语的地方用石头压了一张大白纸,上书两行大字:“蒋祖林!妈妈在这村里。”这就是战时的母子聚散。

陈明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回忆到这一时期的蒋祖林:

那时,祖林好学上进,丁玲和我常常谈起他,对他寄以期望,祖林也的确以他优异的学业给我们以安慰,快乐。我经常想起那个年代,那时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是相互鼓励督促,思想上感情上是很贴近的。

关于彼此的感情,陈明与蒋祖林怀念的时期是不同的。蒋祖林是怀念60年代初患难时。

1946年11月,丁玲在阜平开始写作反映土改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小说之后,丁玲已经有五六年不写小说了,主要写一些短平快的纪实之作。耳闻目睹的生活由纪实转向虚构,需要一个转化过程,这几年的深入生活,已经使丁玲完成了这个转化。

丁玲与陈明、蒋祖慧一起住在红土山村,还有一个勤务员。1947年春节期间,丁玲给蒋祖林信中说:“我们过年过得很寂寞,这里的人,报社的人都老早走了。村子上就我们两家人是公家人……”这另一家就是萧三家,他们两家搭伙做饭。写作期间最困扰丁玲的是剧烈的腰痛。

陈明也在写作。丁玲2月24日给蒋祖林信中说:陈明的三千行长诗,再一个星期就写完了。他写完后或者会到前线去。——这首“三千行长诗”不知指什么,只知是一首叙事诗。

1947年3月,他们搬到抬头湾村。他们的生活供给是华北局管,但若住在局机关,人多事多,所以,丁玲宁愿住在村子里写作。3月7日,陈明离开村子,去野战军第四纵队(政委是胡耀邦)体验生活。自1942年结婚后,他们只在1943年审干时分开过,这是第二次分开。他们互相书信往来。

丁玲在3月19日的信中说:

你走以后我们生活照常,但因环境扰攘,没有写文章。……成天开会,虽然一人独处的时候,黑妮、张裕民、程仁等人物还环绕脑际,但既断续,又模糊。……文章还得拖至七八月完工,这对你或有好处,可多在前方呆一阵。

信中还有一些私情的话:

当你没有走之前,当然我也曾有过一些顾虑,如你的身体,等……但这些都是属于个人的,亦是人性的。但既当你走之后,我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这些“个人的”、“人性的”内容,公开出来的信中省略了。

信的重点是鼓励陈明的写作。陈明去野战军也是为自己的写作充电。跟丁玲生活在一起,陈明写作上当然是有压力的。她早已是大作家,而他还是“小白”。看到她一篇篇作品发表,看到她厚厚的书稿,陈明为她高兴的同时,也不能不为自己捏把汗。他的特长不在写作上,可是,既然选择了跟随丁玲进入文学领域,他就必须拿出作品来。压力也是动力,陈明不敢懈怠,就算赶不上丁玲,他也要努力进步缩小差距。丁玲似乎是现成的老师,但文学创作需要天分,不是靠单纯学来的。再说,陈明是搞戏剧曲艺的,与丁玲不太一样。

只希望你能真真的切实的了解八路军,了解他们的生活、感情,你能在那里面自如,而受欢迎。既然已经到了那个集团,就要成为那里的一个好的工作者,在工作中就一切为了工作,但必须蓄积生活,为将来写作做准备。你对工作的热情,和对工作的细心,我都有信心,虽然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想不久你就会弄熟的。如果有兴趣,你就多住一时期,横竖我对去东北是无多大感情,我总觉得一个创作者在什么地方都行。除了创作我又无别的野心,同时最好的是并无其他什么事需要我。我还是只想把文章写起来去涿鹿,那时我们再商量吧。

关于自己的写作,丁玲的态度很明确:只想写作,不想做别的;写完这一部,再为下一部做准备。这下一部,就是《在严寒的日子里》。她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感情着实投入进去了,投入得很深,很留恋那种感情,不愿脱离出来,所以想续写姊妹篇。她在1953年10月给别人的信中写道:“我同他们一直亲切地相处着。当我每天写他们的时候——就是不写的时候也是一样——我都要进入他们每个人的心中,同他们感受一切。有的时候,我还和陈明同志争吵,他不赞成我的那些人物中的某一个人,他要修正他们一些。当我的书写完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感到轻松,心里同这些人分不开。我常回忆他们。”

同一天,陈明给丁玲写信:

这里的生活,比你在家里好得多了,“端起个饭碗想起你”,觉得你太苦了。我来前方,没做什么工作,吃得心里也不安。

见着我认识我的人都问起你,关心你的创作,我离开之后,当然也想得更厉害,我知道你是用心的。但我觉得你生活得太苦,太寂寞。本来能一块谈谈的人就少,何况我又不在呢!

有人建议陈明把丁玲也调到那里去,陈明写:

我想着,还是不来的好,一动不如一静,波动太多,会妨碍写作的。但我一想到你太寂寞,一块谈谈的人都没有,我就又动摇起来。你觉得到底怎样才好呢?

丁玲确实是一个怕寂寞的女人,她给陈明的信中,多次写到寂寞。而陈明最担心的,也是她的寂寞,他的反复提及,似乎也暗示和强化了她的某种意识:我不在,你寂寞;离开我,你寂寞。我想陈明是乐意丁玲依赖他的,这样,他就体现出自己作为男人的价值了,她就离不开他。解决寂寞的最佳途径,当然是陪伴。而论陪伴,陈明之于丁玲,是无可替代的,再也没人能够给她最好的陪伴了。其实,她精神上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男人来补足什么了,她最需要的就是陪伴、照应、疼爱,他能给她这些,就足够了。

陈明在野战部队生活紧张而艰苦,有时连续几夜急行军,丁玲曾经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尽管如此,陈明仍然抓紧一切时间,把生活素材记录下来。陈明非常努力,也有了一点成绩,在野战部队写了通讯报道《马文利》、大鼓词《夜战大凤庄》。无奈,丁玲的光芒太强了,陈明很难让人看到他的发光。

4月18日,陈明给丁玲信中说:

出来一个多月了,到这个部队也快一个月了

我记了四万字的笔记。包括替部队写了一个材料(五六千字),一篇短稿。检讨起来,替他们部队做事太少,没有更多的把自己的工作和替部队办事统一起来。

信中说,行军途中,他还替蒋祖林和蒋祖慧各找了一本书。可见,他心里是装着两个孩子的。

5月8日,陈明到一个连队去担任副指导员。

1947年4月27日,丁玲给逯斐信中写:

至于逯斐问我当侍候陈明病时情况,我老实告诉你,我很愉快,我很喜欢看见他睡在床上,一切都需要我,我很喜欢他在我的庇护之下生活。我觉得为他的健康、生命的存在而劳苦是我的幸福。如今他不在我身边,我一点事也没有,我于他已毫无用处,我怀疑我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陈明还是上月28日来过信的,我猜想他已去南线,他一定很忙。但收不到他的信,我也立刻吝啬我的文字了。我心里想,我绝不做无意义的事。逯斐,你看我这个40多岁的人,还向你说些多么可笑的话呵!也许这就是毫无意义的话。人应该老练起来,而我还这么幼稚!

看来,陈明离家之前生过病,是丁玲照顾他的。丁玲是宁愿他在身边病着,她伺候他,也不愿身边没有他的。爱是相互的,虽然由于年纪、身体和工作的状况不同,一直是陈明照顾丁玲多些,但若陈明需要,丁玲是随时准备照顾他的,她并不自私。在丁玲去世之后,陈明回忆起生前他看病时的情形,还会流泪:

有一次,我的腰病犯了,疼得厉害。老丁很着急,要了车,陪我去积水潭医院看急诊。医院大门的台阶很高,上台阶的时候,她使劲要搀扶着我,她大概是想,平时都是我照顾她多一些,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来照顾我了,她想要照顾得好一点……

陈明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也说起这次:她终于找着一个照顾我的机会了,我们两个平等了。她把照顾我当作她的幸福。陈明还说起1952年在大连疗养的时候,他突然休克过一次,也是丁玲照顾他,她还说:“我看到过你死过一次了。”

他们的心,其实一直是相互疼爱的心,没有厚薄之分。据《书语:丁玲陈明爱情书简》写,1956年9月丁玲和陈明去四川时,陈明在四川发起烧来,白天没告诉丁玲,夜里烧得厉害了,丁玲才知道,赶忙起来找药量体温,各种照料。陈明说:我们两个是一报还一报,我伺候完你,你再伺候我!

5月13日,陈明致信丁玲:

离开之后,我经常想到你的,想到你的寂寞。到现在,渐渐的,你的小说,我倒并不很着急,而只是想你想得多些,并不是我落后,实在是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山中写作,等一个谈谈话、交换交换写作意见的人都不易得,真是深山门士了。

当时他们是一家四口分在四处,聚散行踪均不定。陈明写:

短时的分散,也是这样令人怀念啊!

匪夷所思的是陈明信末这句话:

你的信,我看了,这里政治处的同志们也看了。

这“同志情”也太可爱了!所以,这一时期,丁玲在信中就比较少写“亲你”之类的亲密话语。丁玲的情话给人看了,陈明也许是甜蜜的吧?但丁玲该是希望葆有私密空间的。

1947年5月15日,丁玲在信中告诉陳明,决定暂停写作,再去冀中参加土改工作,以补充素材。

你究竟决定如何?我的意见你在部队中已有一段时日,那就继续下去,对你将更好。

但同时,她又希望在她的土改工作结束之后,陈明能够跟她团聚。

我希望那时你也回来,我们一道写文章,因此我希望你能给我些意见,或者过一时你到冀中来邀我,我们商量后再决定。你离开部队时,我希望你是暂时回来,将来有机会再去。你至少应给他们留些工作。让他们记得你,说你好话。

丁玲一面想要陈明跟她在一起,另一面又处处为陈明的个人发展和打开局面着想,面面俱到地叮嘱,希望他做出成绩,受到部队的肯定和欢迎。陈明这次算是放单飞出去试炼一下,丁玲简直像母亲一样,既殷切期望,又不甚放心。

6月,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抬头湾村,丁玲继续写作。陈明在给蒋祖林信中说:

本来我打算很快再到前方去的,但现在不了,因为时代青年社的人全不在家,萧三也搬走了,妹妹进了学校,而你母亲一个人住在这里写长篇小说,那是太寂寞的,所以我不走了,在这里也还有旁的事可以做。

陈明做了一些努力来改变居所的环境卫生。他回忆:

这里比较安定,生活也安排得很好,早餐一碗面条,中午一顿大米饭,晚上就是剩的面条和小米粥。写作有一张小桌子,晚上用小油壶点油灯,后来有时点蜡烛。没有稿纸,丁玲就在记账本上写,那是敌伪时期张家口印刷的,是祖慧在张家口时,从逃跑的日本鬼子扔掉的垃圾里拣来的,纸很好,很光滑,丁玲最喜欢用这样的纸写东西。写累了,我们俩就用豆子下跳棋,玩得很开心。华北局吴德秘书长要我们搬到华北局去,我们谢绝了。

9月,丁玲写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54章,陈明誊抄两份,一份给周扬征求意见。周扬没有回音。周扬对这部小说冷淡的原因之一,是他怀疑其中不够光彩的人物文采影射了他。周扬是大夏大学的,丁玲让文采也来自大夏大学,文采的作风也跟周扬有点相似。这个问题上,丁玲至少是不够谨慎的。10月,丁玲听到对小说的某种批评:有“地”、“富”思想,美化地主女儿,等等。这种批评的声音可能与周扬有关。

丁玲决定暂停写作,继续深入土改。1947年11月,丁玲去了正定,住在华北联大。12月,她带了几个学生到宋村搞土改,自己担任组长,负责五个村。

陈明11月参加了石家庄解放前夕的接管工作,然后在石家庄市委宣传部帮忙,《石门日报》的创刊社论就是他写的。之后,他去了石家庄铁路局机务段。

陈明晚年回忆:

石家庄到宋村大约有20里地,我一两周去看她一次,有时骑马去,有时骑自行车去,也顺便给她带点吃的。……我去看她时,她让我去饭馆吃两毛钱一碗的烩面,她自己仍旧跟老百姓、跟工作组的同志一起吃,从没有跟我一起在饭馆吃过。

丁玲工作太多,又要搜集素材,就想把陈明调到身边来做土改工作,好让她匀出一点时间写作,但又担心陈明的“二七”材料会牺牲掉。当时陈明搜集了一些“‘二七罢工”的材料,准备写东西。他是她最好的秘书和左膀右臂,没有人能够取代他在她身边的作用。但是,陈明觉得他的工作很需要人,不好意思提出离开。他11月17日给丁玲信中写:

我在机务段,最近和敌人作战,我们只四个人,对方却是五百多。到15号,已告一段落,缴获很多。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群众路线很不充分,现在延长登记期十天,我们的工作就在补救缺点,赶快完毕。因为战斗很紧张,“二七”的材料尚未着手,故谈不到牺牲。

12月8日,丁玲在束鹿致信陈明:

束鹿天气很冷,人也不暖和,当然,这不一定正确,但我是不在乎的,我有我的计划,仍照计划办事。爹的女儿是强硬起来了呵!

这几乎话值得玩味。她说“这不一定正确”,因为陈明一向是比较正能量的,不喜欢抱怨。“爹的女儿”怎么理解呢?或许,比丁玲小13岁的陈明是把丁玲当女儿宠着的?不是没有可能,爱人之间有自己的逻辑,且只属于爱人之间。

到束鹿后本想写两篇短文的,因为天气冷,没有写出来,常常心里惭愧,觉得比你的成绩要差多了,我不愿意我不如你,可是我却常常要因为你而惭愧呵!只有你懂得我是有一颗无时不在上进的心,而我是懂得你的价值的。最近身体倒好了起来,精神很好,你可以放心。我就常挂念有些只知劳累,却不会休息的人!

由丁玲所谓的“惭愧”,可知她是多么注意鼓励陈明,宁愿以自己来垫底。同时,她又以小女人的嗔怪口吻,故意不明说却是更殷切地叮咛陈明不要太累。她对他真是心疼。

你愿意多在石门(指石家庄)工作一个时候,我很赞成,我的工作告一段落时一定去看你,望你多告诉我一些你的情形,我的生活你可以猜到的,而你的生活我却茫然。常常有些人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还重,我不希望我是那一种人,我们两个都应该把自己的工作看作第一位,你说是么?

这个时候的他们,真正实践了革命加爱情。她不希望是但又正是那个关心他胜过关心自己的女人,她因而与陈明共勉:把工作放在儿女情长的前面吧。

1947年12月30日,在石家庄的陈明致信丁玲:“前天偶然在书摊上发现了一本《韦护》,两个晚上把它看完了。我真觉得以有你而感到幸福,比韦护要幸福得多。”陈明并不真正了解丁玲的创作,只知道她是个大作家,她来延安之前的作品,他几乎没读过。但这仍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情深意密,他崇拜她,为她自豪,乐意为她奉献,这就够了。他在石家庄买了蛋糕糖果松花蛋,请人带给丁玲,因为,这“是你喜欢的”。他为她买暖水瓶,寻医问药,事无巨细,时时挂心。

无法说他们有多么深入灵魂的爱与了解,但是,相处甚至比相爱更难,他们能够作为爱人而和悦相处,不就是最好的伴侣了吗?有句话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可是,像丁玲这样,找一个人,不必崇拜,不必有多深层次的交流,不必旗鼓相当,只是甜甜蜜蜜过一生,不也很好吗?

他们愿意做比翼双飞的“革命加戀爱”的夫妻。陈明写:

我想,一度分别之后的再聚,那该更加愉快甜蜜了。现在大家都忙着工作,再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有成绩拿出来,那样就可以补偿一二了。

1948年春节,丁玲和陈明在宋村团聚了。陈明排了一个秧歌戏《牛永贵负伤》,他自己也出演。他们坐着农村的大车在各村“巡回演出”,中间不卸妆,大家在车上说说笑笑,很是开心。遇见认识的老乡,丁玲就自豪地介绍陈明:这是我的老头。陈明演得好,老乡们也很喜欢他。

春节后,陈明回到石家庄。1948年2月26日,陈明信中说,收集了“十九号”(相当于石家庄的“渣滓洞”)的一些素材,计划和逯斐合作《十九号》(另名《生死仇》、《死里求生》)剧本,一个半月完成初稿。

自己似乎有信心,但又没有把握。只有尽力干吧,为了控诉国民党特务政策的罪恶,为了受害的人民。

27日又写:

那支五十一,如沙君不准备要,请即交康带回来,好早设法卖出去。否则,一时卖不出去,再买一枝的钱也没有了。

“五十一”是一支笔。因为丁玲这两年在写长篇小说,没有什么稿费收入,他们手头很紧,买略好一点的纸和笔都困难。当时市面上物资也匮乏,陈明在石家庄为丁玲寻觅了好久,才买到一支“五十一”,但是看来丁玲不满意,又要设法卖掉,否则没钱另买别的。他们有时还会卖点东西,生活动荡,一时用不着的就卖掉,好拿钱去购买现时更需要的。这跟当年丁玲和胡也频在上海亭子间里奋斗时一样。

丁玲继续参加土改。这次她是真正深入生活并投入感情,与农民心气完全相通了。她在给陈明的信中写:

我为什么病的呢?一半是由于前天骤冷,一半由于感情把我压倒了。我要告诉你,我对于宋村有了感情,我在大前天晚上的代表会上,哭了。我说了我对于那些穷苦者有了被子,有了袄,有了瓮,我的高兴,我说了,我对于那些不满意得了绿票(注:分地主浮财时民主评议采用的票证,绿票意味着没有得到满意的分配)的同情,我可怜他们的没有觉悟,我恨我工作做得不仔细,教育不深入,我说了,我对于满圈(注:土改积极分子,《在严寒的日子里》七月的原型)的同情,当我走到他房子里的时候,我只在他炕上看到一床破席和一床破被,一口破箱子里有几件小孩衣服,我才明白为什么他在贫农团盖着没收来的地主的被子时,是那样的在炕上爬来爬去,可是他连一张纸也没往家里拿呀!当评阶级评到他家时,他坚决而迅速地说了“三等贫”。他母亲因为人多钱少,就没有买被子,只买了一些旧棉花套。他感觉别人对他提意见是不公的,我说我不责备他,一个刚刚培养出来的农民干部能这样就非常好了。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我非常激动。代表们也受了感动,本来对扩军工作表示沉默的,也就热烈的讨论起来了。昨天开小组会,布置扩军工作,号召参军,我扶病参加,最后我做了一个热烈的讲话,在我的讲话下,有两个人自动报名参加,我更兴奋透了。我爱他们!可是这里没有满圈,满圈没有报名,却矛盾激动到极点,在会上不知说什么才好,拥抱了这个又拥抱了那个。

因为家人不让满圈参军,他很痛苦,晚上散会后大声唱秧歌到深夜,丁玲本来想让勤务员去制止他,后来又作罢。

后来我也想,他有烦恼,让他唱吧。我躺在床上一直听了两个钟头,呵!这淳厚的人呵!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我都躺着(昨晚上去开了会,我觉得不去开会舍不得什么似的),躺着也不想什么,总觉得能写首诗也好。我这个人实在太感情了,你说是么?

这份感情是如此深切!如果不到这个份上,是装都装不出来的。我们还能想象,这是那个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丁玲吗?

陈明晚年也回忆说:

丁玲在这个土改点工作做得很深入,走张家,进李家,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对那些被认为落后的群众,总是她去做工作。……分浮财时,她比那些当地的干部还要熟悉当地的情况,谁家有几口人,有多少地,谁家有多少房子,质量怎么样,她都一清二楚,能做到公平合理,所以她在宋村的人缘非常好。

如果1937年在延安毛泽东任命她为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时,她能够把工作做到这个程度,肯定就令他满意了,她也不会只干了一个月就辞职了。毛泽东当时曾教导她怎么做工作,比如一个一个去认识人,也在这时奏效了。她当年没有去做这类工作的愿望,现在有了,主动投入进去,自然而然地有了工作热情。所以,她能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扎实,在西柏坡得到毛泽东的肯定,并表扬她是“同人民有结合的”。

1948年4月底,丁玲结束在宋村的土改工作,返回华北联合大学,于1948年5月完成《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最后4章。6月,小说定稿,复写三份。其中一份给了周扬,征求他的意见,因为他是华北局宣传部长。周扬什么也没说。

紧接着,丁玲接到出国参加世界民主妇女代表大会的通知,6月15日先到西柏坡报到。她和陈明又分开了,而且这次时间会比较长。她一到西柏坡就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小说受到江青、胡乔木等人的肯定,出版也有了眉目。她很兴奋,6月16日写信向陈明报告:伯夏呵!你看我多幸福呵!我第一个就做了他(指毛泽东)的客人,就听了他给我这样多的鼓励……

没有了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是无时无刻不想你的,我怕你因挂念我而妨碍了工作。

你在石市(指石家庄)工作,当然好,只是究竟怎样,你得很好同他们谈清楚,我怕你将掉在那里,别人看不出你的成绩,有时是不得不顾及给人的印象的。假如我不走,当然好办,但大半我还是走定了。中央已经把我确定了,而且他们是有理由的,我还想跟着他们走好。我的意见,你站在一个文艺岗位上是有好处的,或者你到人民文工团去……

信写完了,末尾又附上一句:

在石庄(指石家庄)做固定工作也好,搞一个剧团也好。

可见,对于陈明的工作去向,她是百般不放心。

17日信中她写:

今天未出门,在家看材料,可是我很想你,我觉得除了你以外再沒有别人可以更谈得来的了。离开你生活,并非生活的幸福,只是生活的奋斗,我需要奋斗,可是更需要幸福!奋斗可以使我坚强意志,幸福才能使我产生创作呵!这两年我之所以能创作,实在是因为有你,有你给我的幸福所造成的呵!现在我离开了,像一个失了母亲的小儿,一天到晚惶惶然,心有所牵挂,总要悬想你的生活。唉!我会一天天远去的,但我会一天天更想念你的,我希望以后的日子过得快些。让我们早些碰头,让我们再在一处生活,那样我的心才安稳,才能创作呵!

写信给我吧,不能寄,写在本子上,我到石庄好读它。读它,知道你每天的生活,我会高兴的!唉!亲你!

丁玲已经44岁,还是这么多情如少女;他们的感情,也好得形同初恋。丁玲并不娇媚,但很会撒娇,一辈子都会撒娇。在两性情感方面,她永远有一颗少女心。

她在信中还谈到陈明在石家庄的工作:

你的工作我仍希望你多考虑,长期流浪,没有一个落脚点,我总觉得不好。我希望在我到石家庄时知道你最后决定固定处。你去找周扬谈一次我以为有必要。

这个阶段,他们在致力于解决陈明的何去何从或者说从属还是独立的问题。陈明1944年调到文协之后,就算是从事专业写作了。这几年,他一直跟丁玲一起,基本上是丁玲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丁玲不管干什么工作,多半并不是真干,最终还是要归属到写作上来的,她的工作是为写作而体验生活,因写作而产生意义。可是,既然陈明是跟着丁玲走的,丁玲的不真干,也就决定了陈明无法在一个地方落定真干。但是,他又无法像丁玲那样以写作来实现工作的价值,而只能服务于丁玲的写作,他的工作因而就是为丁玲拓展生活体验和搜集素材,其价值也是间接的、二手的。那么,他的工作的价值就不好认定了,对于丁玲当然是意义重大,对于组织却是很难交代。这势必使他们两人都感到尴尬。如果陈明也能够写出成绩,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所以,陈明一直在为写作而努力,他急需一点成就感来证明自己。而这也是丁玲需要的,她一面离不开陈明,另一面又希望陈明强一点,至少不要太弱于自己,那样她也感觉脸上有光。这使他们处在无形的焦虑感之中。这也是不对等婚姻的普遍问题。婚姻的质量就取决于这种焦虑感的大小。还好,他们只是轻微的。

陈明1945年开始发表作品,但他成为一个作家的潜质并不那么充足;而且他原本就不爱写作,是宁愿做具体工作的,所以,文学这条路他走得并不顺畅。正如《书语:丁玲陈明爱情书简》中所写:陈明的长处在于组织群众,到了一个地方,他能够和群众打成一片,如鱼得水,很快打开局面,他戏称自己是“文艺工作组织者”、业余作者。陈明那时实际上是一个未经组织确认的丁玲“秘书”的角色,这模糊的身份终究使他们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若让陈明独立出去,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过上一段时间两人坚持不住,他还是要回来。使陈明摆脱“丁玲的陈明”的外部印象,是两人共同的愿望,他们都在努力,陈明现在已经放出去单飞,丁玲也在努力克服身边缺少了他的不便。

从更长的时间考察可以发现,他们后来放弃了证明的努力,消除了角色的焦虑,习惯和认可了“妇唱夫随”的态势,心安理得地默认了“丁玲的陈明”的角色定位。但在这一阶段,他们显然还在挣扎。只有挣扎过,尝试过,才能认命地放弃,接受或就范。好在陈明并不是一个成就欲那么强的人,所以,这个过程中他的焦虑感也不是那么强。当然,成就感他还是要的。并不势均力敌的婚姻会被外界认为不对等,会折射给当事人一种心理暗示,但真正的对等应该是情感上的,即,你爱我,跟我爱你一样多。

妇女代表团要途经石家庄,他们又见了一面。丁玲1948年6月26日的日记中写,代表团于25日凌晨一点到达石家庄,她是带病来的,两点钟,陈明把她接走,找了一间房子住下:

我们又有了我们的天地,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我们都有一种舒适的感觉。我们并没有多话好说,我们并无什么叮嘱,有什么说的呢,我们是太了解了,不断的努力,更多的努力,身体健康是我们彼此惟一的希望,我们都会这样做,我们能享受我们的幸福,我们能坚持我们的目的,我们要的是成绩,是有好的成绩。但我们并没有睡,我们零零碎碎说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说一些剧本稿子的事,我们说说孩子们。我身子虚弱得很,但却有些微微的兴奋,我并不难受,挨着他,躺在他旁边,我们紧紧握手悄悄说话,我们似乎并没什么别的希望,生活只是一种和谐,和谐是一种最难忘的日子呵!天亮了,他派人接了孩子来,我睡了一忽儿,简直不像睡眠,但却是休息了呵!伯夏一人跑进跑出,有时来看看我,有时去看看相片和日记。他想没想到这是最后的一天了呢?我曾向他说过一次就是最后的了,他马上纠正我,“不是最后,只是快分别了!”是的,不是最后,只是快分别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们相聚了一天,25日晚饭后,丁玲又随代表团出发了。

陈明26日的日记中写:

昨天小菡真的走了,这样离别,在我们生活史上还是第一次,我极力使自己平静,不要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但回想近几年来的生活,总觉得存在惘然。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工作能使自己充实起来。……我是一个老党员呵!

丁玲在27日的日记中写:

伯夏仍旧决定在石市工作。我本来不同意的,曾经劝他去联大,他也勉强答应我了,但他的思想还是喜欢在石家庄。后来我想应该按照他的兴趣和理想去做,所以同意他在石家庄。个人是有个人的计划的,我对他的顾虑太多些,想得太多,不一定对。

在27日的信中,丁玲也惦念着陈明的工作问题:

一路上坐在车子里,脑子很乱,昏昏沉沉,总是忘不去你的影子,实际你是比我有主见的,但我却常常爱替你想,总嫌你想得不够;而且过去惟一使我们吵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现在想来真觉得好笑,也许由于我太关心你了。现在你决定仍留石莊好……我想你工作定了之后还是要给周部长(注:指周扬)一封信,那是无法的必须的。另外我想你把你的大鼓(注:指陈明写的《平妖记》和《夜战大凤庄》)找一份(自己还是留各样版本一份),送赵树理看看,他这人给我的印象是有见解的(当然也有狭窄之处),他较长于民间形式,或者对你会有些启示。

信中还谈到了女儿:

妹妹为什么我走时又哭了。我心里很难受,我的小孩都不是最愉快的孩子似的,都太多顾虑了。你多爱些她,生活上放纵她一些,学习上抓紧一些。假期怎么样也接她回来住。还教她一些礼貌才好。她在你那里也会给你一些安慰的,你会因为她而想到我,会因为从她身上感到有我的愉快,你说是吗?

陈明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前就与前妻分开了,实际上还没做过父亲,丁玲在教他做父亲,培养他作为父亲的角色感和责任感。同时,她用自己热烘烘的感情和胸怀把陈明与子女凝聚起来。固然陈明是个善良包容有爱的男人,固然陈明会“爱吾爱”以及“爱吾爱之爱”,但丁玲充沛的爱的能力对陈明的召唤,无疑也是非常重要的。爱与被爱都是一种能力,丁玲从不匮乏这样的能力,她能用自己爱的热力来熔化隔膜,把大家拢到自己温暖的怀抱里,成为一个整体。丁玲与陈明的通信中,除了倾诉对陈明的爱,就是提请陈明怎么样去爱护她的孩子,尤其是蒋祖慧。陈明没有辜负她,确实都做得很好,使她远行亦无后顾之忧。

昨天我在车上想:我对伯夏有什么要求呢?好像不要求什么……我萦回在心中的只是他如何工作得有成绩,那末,难道爱人就只有这末些东西么?我又想伯夏,好像也是一样,伯夏只希望我能写东西,这真是奇怪了。假如我们两人工作都不好,我们住在一起,一定是住不下去的,我们之中主要就这末一点点,当然还有些次要的,但却很不占重要位置,一切的幸福都是建筑在这一点上的。不过我们都明白,好像我们这种关系非常牢固,并不浓,很少卿卿我我,也不细致,也不豪迈,都朴素而结实,深沉而有力,这是我喜欢的作风,我们怎么会这样的呢?

同一天,丁玲给逯斐也写了信:

不要怕别人说闲话。有人批评我同某些人的关系都是私人感情关系(至少有不够正当的意思),我觉得这种论调很幼稚。……为什么不准有私人感情关系?请问爱人是什么?只要不是无原则性、无批评、酒肉朋友就行。人与人的关系总有厚薄的,这用不着旁人眼红和以个人的阴暗猜想去批评的。

这就是丁玲,讲个性讲人性的丁玲。

好好地过日子。把私人生活处理得更好些,这是对工作有益的。我喜欢陈明,就是因为他一天天学习懂得我,学习爱我,学习怎样于我有益;我对他当然是最好的。

6月30日丁玲给陈明信中说:

你到石庄工作,我拟提起你的注意,一定要搞些生活。要记语言,整个的记下来,以后研究。……将来材料多了,可以到大连去写作。

亲你,以后信将一天天少起来,而相距更远,不要想念我,用工作来纪念我们的小别吧。

当时很多地方还是国统区,代表团只能绕道走解放区,所以行程漫长,交通条件也差,寄信不方便,于是,丁玲跟陈明约定,各自写日记,将来交换日记,来了解彼此这一阶段的情形。

7月3日,陈明收到丁玲的信,在收发室就不知被谁拆开了。她还给别的朋友写了信,也是充满热情。陈明日记中写:

菡是比我热情,比我识人一些。我对一般人都有热情,很广,也很一般(却并不浅薄),而她除了对革命热情外,对某些个人,特别情深,当她认识这人可交的时候。对于一切革命品质恶劣的人,她是不浪费自己的精力的。她也并不掩饰她自己的情感,大方,无私,豪放,细致,这是我们共同生活中得来的印象。她说我们的感情建筑在工作上,朴素结实,深沉有力。的确是这样。我们的恋爱,有一个时期曾经像吃冰糖,有一时期却又像喝苦水。近几年,关系固定了,生活得很和谐,幸福,日子久了,倒显得平淡无奇,这是正常的。彼此都关心彼此事业的进步,工作上的成绩,彼此给一些必要的帮助。(有时会成为多余的关心,琐碎,麻烦!)这不比一般卿卿我我,火热,然而却又要彼此防范、管制,来得更平常,更稳健,更有益么!我不会谈情说爱,然而我却深爱菡的!

1948年7月4日,陈明致丁玲信中说,他在华北联大,文工团正在排演他和逯斐创作的话剧,即《十九号》。

我总觉得对不起他们,剧本写得不理想,而他们竟是如此认真。听到这庞大的演出费用,更值得自己警惕,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呵。我真后悔,当初写剧本时,没有更多地考虑把剧本写得好些、更好些。这也教训自己,以后要写剧本,打算演出的话,应该更慎重、更用功、更努力。

……不管我到哪里,我的中心目的是在工作中锻炼自己,练习写作。这条路不是很窄的。你为我想得多,鼓励过我,我都记得。我愿意你回来时,我们彼此以成绩见面吧。

妹妹我自会照顾她。你不在这儿,我感到对她的责任更重,我自然会替她多想想的。到了东北,我希望你把祖林的事好好处理一下。我不赞成他学航空,如果他坚持在航空机械方面发展,那倒可以商量。……这不是母亲的自私。

陈明赶着把自己的成绩告诉她,因为,她可能盼望他的成绩甚于自己的吧?他多么想拿出成绩来给她看,给大家看。他们的婚姻不对等,有太多人持观望态度,他更觉有证明给人看的必要。他们都急需陈明拿出作品来证明自己。

他准备回石家庄后,跟市委书记谈谈:

我要使他了解我是他们内部的工作人员,我不是作客,也不是作家。

丁玲到了大连,在7月17日的日记中写:多年生疏的城市生活又在这里出现了。——这句话让读者也一怔,思绪一下子拉到她遥远的从前,那在北京、上海、南京的日子,从而生出恍如隔世的同感,愈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年她经历了怎样不可思议的剧变。

7月26日日记中她写道,新义州坐火车,看见一个害羞的年轻媳妇跟着丈夫上车,“她是我看见的唯一系奶罩的女人。”——到底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作家的敏感性和洞察力,是不会真正被粗糙仓促的生活所剥夺的。

4

1948年8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终于赶在她出国前由东北光华书店出版了,这样丁玲就可以带出国去。这是给丁玲带来最大功勋的一部作品。丁玲的地位又恢复了。一个作家,最好的自救当然是通过写作。丁玲在6月22日给陈明的信中写:“只要我有作品,有好作品,我就一切都不怕,小人是没有办法的!”那时她刚刚見过毛泽东,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了肯定。联想到周扬曾反对这部小说的出版,就明白丁玲这句话之所指。丁玲的这种思想,周扬是看得清楚的,所以,1955年对她的批判内容之一是:“一本书主义”。

8月1日在哈尔滨,丁玲与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的儿子见面了。蒋祖林是1947年8月跟同学一起走的,他们穿越敌人的封锁线,从华北到达东北。母子已经断绝消息一年了。蒋祖林小时候曾想继承父母的文学事业,但他保小毕业后进入延安自然科学院,又对自然科学产生了兴趣。在他从文还是从理的问题上,丁玲犹豫过,最终同大多数身为作家的父母一样,她希望儿子从事自然科学,这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蒋祖林后来尝试过写作,但未坚持。年老时写了《我的母亲丁玲》和《丁玲传》。

蒋祖林写:

妈妈那身深灰色粗布大襟服装也十分引人注目。在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穿着斜纹细布军装和细布衬衫。因为东北物质条件比关内好。

确实,看妇女代表团的合影,丁玲的穿着是最朴素也最不女性化的。这倒不是她刻意显示自己的“无产阶级化”,而是她一直就不喜欢很女性化的装束。

8月6日,陈明给丁玲信中写:

《十九号》演出后,我将抓紧时间工作、学习,让自己生活得更充实,望你放心。我做好准备我们小别一年。这个准备够吗?

8月26日,陈明看到《人民日报》上一则消息说,东北文艺家联名致电感谢红军,丁玲的名字也在其中。他在日记中写:

我好像见着了亲人一样,禁不住心里高兴,脸上笑着把那条消息看了几遍。从这消息里,我知道她确实是安抵东北了。

他还惦记着争取把丁玲母亲接到解放区来的事情,考虑得很是贴心周到。

丁玲显然无法忍受小别一年。9月下旬,中央组织部决定调陈明去东北工作——这可能也是由于丁玲的主张。10月4日,陈明从石家庄动身。10月底,丁玲出国前,给陈明信中说:我天天盼望你快来,我知道你是赶不上我了。

我为什么要你来呢,第一我想要写工业还是东北好,我如果要留一时,我就希望你来,这是我的自私。第二呢,祖林第一次未出成国,我也不打算叫他出国,他的精神身体都不好,我想暂时全家在一处,彼此有个照顾,所以也希望你来,这也是我的自私。同时我也想你在那里也不太稳当,总好像不是个生根的样子,所以也想叫你来。

你的工作怎么样?我想了许多天,我只能让你自己决定,而且我下决心以后跟你走。我们不必一下就进关去。既然来了,就写上一本书吧。我的意见你到鞍山工厂去,或者别的地方,到一个大工厂,完全做工作,半年,然后住在那里收集材料,语言,以及创作。

你的工作前途,一切由你决定,自己决定,为自己而决定,不要迁就我。我现在完全明了,迁就只能部分,一时。我们太希望一致了,这是达不到的。这两年来的生活证明这些。……总之,在一定时间内要有表现,有成绩,我不能多谈了,一切望你自己深思。

她的信中不无矛盾,一方面承认出于自私想让陈明到身边来,另一方面,又让陈明自己去决定工作和前途,反复强调“自己决定”、“为自己决定”,这是要陈明承认那不是迁就她的结果,从而保证她不会担嫌怨。陈明还能自己决定吗?最终肯定是要遂她的愿,她那么依恋他,他怎么忍心让她失望。丁玲为陈明的工作前途操心,简直与为蒋祖林的学业前途操心一样的,都是母性的拳拳之心。

写工业题材,这是毛泽东对丁玲的期望,她曾经打算长时间待在东北深入工厂写作。

这封信中还写:

我常常想,我们的关系的确是好的,因为我们完全建筑在事业上,我们一切的感情也不过为着彼此进步,有成绩,而且我们的确在这种相处中非常幸福。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比许多人都好,我是很满意的。

她把信留给别人转陈明,同时还留了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扉页上写着:

留给陈明,因为你给我许多帮助,使我这本书写的比较少一些错误和缺点,而且当我写作的时候,不致为外界所影响我的情绪,我是应该感谢你的。

这颗大甜枣,足够陈明吃的了。这本书影响越大,他心里悄悄的甜蜜就越多,只有他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那么感激和归功于他的。陈明确实为这本书作出许多贡献,他晚年在《我与丁玲五十年》中说:从为她安排写作环境,搜集稿纸,到为她抄写稿件,和她探讨内容,我的付出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张炯先生也说:“她作为革命型作家,在当时创作文本上难免粗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第一个版本与后来的版本不一样。后来的版本主要靠陈明帮她加工,丁玲自己都说,陈明是她的改家。”

11月2日,即将出国的丁玲给陈明写信说:

后天早晨我就走了,而且必须两个月或两个多月才回,时局又变得如许之快,你说我怎能为你安排一切呢?(你一定不喜欢这样想和这样说,可是我总要这样想。)

信中再次谈到陈明的工作去向。反复设计他的未来,是她这段时间大脑的主题。

你到沈阳去,我的意见你或许仍争取如石家庄工作条件,属宣传部,或东北局或市委宣传部,下去,接收工厂去也好,但可以回来写文章……去工厂但也不脱文艺界或戏音活动较好,你说呢?总之!我上次信也说了,以后我决不要你迁就我!我决心迁就你!一切你自己拿主意吧!

还谈到他的剧本上演和出版的问题。她是多么想帮他在文艺界打开一个局面。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胜利在望,在一个新的国家里,他们都将面临选择。她还有一个打算是到喜欢的上海去,这是她以前在延安跟萧军谈到过的。当然,都是不成熟的“一过性”的想法。

11月13日,丁玲在去赤塔的火车上写:

伯夏不知到了哈尔滨没有?当我旅行的时候,我多么想着要有你多好呵!放一个吻在这里,遥寄不知在何处的我的伯夏!

丁玲到了苏联后,11月26日的日记中写:

前晚昨晚都梦见伯夏。前晚两次,第一次是使人满意的,第二次是使人不安的,醒来就覺得自己冤枉,以我们之关系,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担心。昨晚梦中就更使我生气了,我觉得很痛苦,我很想理智的处理,感情却又不能抑制,我为痛苦扰醒了,醒来情绪还很低。我想我是不会有梦里的情况的,伯夏爱我。

她梦见了什么?是陈明移情别恋吗?看来,不把陈明放在身边她是很不放心和安心的。席萍的插曲,让她潜意识中有不安全感。这可能也是她要把他调到身边的原因吧?不过,从目前资料来看,陈明跟丁玲结婚之后,从无移情别恋之事,连绯闻都没有。

这种出访,丁玲并不感到愉快。苏联人喜欢和重视作为作家的丁玲,她也相应地喜欢苏联人。至于在自己的代表团中,她感到的是整个行程的无趣和个人的压抑。

陈明1948年10月4日从华北出发,11月3日到大连,12月5日到沈阳。他12月13日请假到哈尔滨,意外地遇见蒋祖林,他原以为祖林已到苏联留学去了。陈明原计划年前返回沈阳的,这下作罢了,与孩子们一起在哈尔滨过了年。1949年1月,农历正月初五,陈明写信给丁玲说了这些情况,并评价蒋祖林:

他的确懂事多了,完全是个成人的气概,远行倒是可以放心的。

他还告诉丁玲:

来哈后,三天写了一个小剧,《人民戏剧》要发表。

1949年1月,妇女代表团回到中国。陈明已到沈阳的工厂体验生活,准备写剧本,丁玲也来到沈阳。

1949年2月14日的萧军日记写:

今天《东北日报》上登载了一篇丁玲的《法捷耶夫同志告诉了我什么》,从她的情感和态度上,竟像年轻了二十年!

2月19日萧军日记又写:

晚饭时丁玲夫妇来,我谈了她那篇法捷耶夫访问记,说她年轻了二十年。“丁玲从来就是热情,感情丰富的人。”陈明带有讽刺味地说。“她这感情很清新,是一个从事文艺工作者可宝贵的东西……我如今似乎缺乏这东西了。”我解释着。

终于看到陈明的吃醋。言外之意大概是:“对你萧军,她不也有过丰富的感情吗?”处在一些微妙的情感关系中,陈明只能装聋作哑,但偶尔也会有忘了装或索性不装的时候。

做丁玲的男人真的不容易。丁玲南京软禁三年的历史问题一生经历了多次审查,陈明要一遍遍帮她述写与前夫冯达的种种,那种情感的刺激,可想而知。但是陈明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感受了,他一心只想帮丁玲过关。到了晚年,丁玲写《魍魉世界》,全面回忆与冯达的同居与软禁生活,陈明还是要面对,甚至帮她写。冯达要面对她跟冯雪峰一个男人的问题,陈明却是要面对她跟冯雪峰、冯达两个男人的问题。假如朱安看到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那种种的昵称,那肉麻的情话,她该是何等滋味!这一对爱人之间的亲昵甜蜜,都是对于朱安的残酷。好在朱安不识字。但陈明却是识字的,他会看到丁玲给冯雪峰的《不算情书》。作为男人,陈明真不容易,真是难得,很少见到他吃醋的时候。冯雪峰的爱人就做不到,所以他们夫妻感情一直不好。

他们在沈阳暂时安定了。但是陈明住在厂里,丁玲住在鲁迅文艺学院,他们并不总在一起。这时候两个孩子都离家在外上学。

1949年2月23日丁玲给陈明写信说:

你走后我就未写文章,而且在外边跑了起来。所以有时是有老公在面前好。

3月15日丁玲日记写:

非常之想伯夏,伯夏老不愿和我在一起,他总要找一些零碎工作,譬如到前方去啦,到工厂去啦,他总以为这样他就有了工作,就不会被人认为是跟着老婆啦,但又却不能不因为我老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实际上就成了两片不着边际的浮萍。我是不怕飘来飘去的,但让我们在一道吧。前年把我一个人丢在抬头湾,去年无论怎样不肯去联大,一定要石家庄、正定两头跑,现在我将就他住在鲁艺,他又要去工厂,把我一人丢在鲁艺,他知道我写文章的时候是怕寂寞的,生活中没有了伯夏就像无主似的,情绪如何能够集中呢?假如长此下去,我就将找点工作做也好,我就只有改行了!

假如能收到伯夏的信也好,但是他决不会来信的,他已经把我看作一个不必费心的老婆看待了。他是致力于他的工作的,为工作而工作,为写作而写作!好!

晚饭后无处可走,闷坐房中。人居闹市,却与世无关,这样的日子如何过!

丁玲简直一天都不能没有爱。这段时间她写作上很勤奋,写出访的笔记,每天都有好几千字的成绩,但都不能代替陈明的爱。她这一辈子都活得浓情蜜意、热情似火,她有一本书的名字就叫《我在爱情中生长》,确实如此。无论对家人、对朋友,她都是热热乎乎的,她的心一辈子没有冷过。

18日晚,陈明回来了,丁玲日记写:

非常奇怪的是伯夏回来了。晚上我不能做事了。我觉得太兴奋,我实在太寂寞了,实在需要他。他没有回来,我怨他不给我写信;他回来后我一切都原谅他了,好像还对不起他似的。我的房子不空了,我的房子里充满了愉快和新鲜。

经过革命,丁玲的感情已经不像跟冯雪峰时那么细腻深刻了。粗放的生活使男女之情也变得粗放,这时候的她,绝对写不出《不算情书》了。但她对所爱之人的依恋,却是依旧,那就是——有你在身边,我才灿烂。

3月底到5月中旬,丁玲出国参加世界和平大会。途经哈尔滨,丁玲又见到了儿子蒋祖林。

3月31日她给陈明写信:

我希望你的剧本成功!好好地写!多住在工厂几天也行。不要求急,不要以为不能加工了。而且不必挂念我,你总要把成绩搞出来作为我回来的见面礼!

丁玲在国外开会期间,4月23日,会场上传来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占南京的消息,全场欢呼雀跃,她在日记中写下:

外国朋友们呵!你们拉我们的手,用力拥抱我们,你们为我们感到愉快,你们知道我们长期斗争的苦痛么?我们多少人牺牲了,母亲把儿子送上战场,女人都做了寡妇,一个村一个村的青壮年没有了,生产全靠妇女,我们谁也没有家,好多参观的人常常奇怪我们没有家庭,夫妇不住在一道,孩子寄养在老百姓家,女人没有美感了,没有生活的优雅的趣味。这有什么奇怪呢?我们肩上的负担太重了……

她是革命的参与者,胜利果实中有她的一分子,这份自豪与激动,她是应该有的,她也是20世纪中国女作家里面最应该有的。

回到家后,她在5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

回想去年6月14日离石家庄北来,将满一年,四处奔波,成绩太少,以后应抓紧时间,多写,多读,多思考,毋为一个不学无术之作家!……

回到家后第一个感觉是空,我总觉得是脱离了实际,这个看法不应该对,难道出国不是实际?与党外人士合作,了解他们,学习他们,这为什么是不实际?这也是实际的一角,这种知识也是必须的。但我总觉得没有多大味道,我還想回到真正的工农群众中去。以前我没有这种情感,自从参加土改之后,我就有了这种情感。我常常想到他们,我觉得他们是我工作上最好的有力的支持者。我会把他们当知己来看,因为有了他们,我把过去所最看重的朋友之情都看得比较浅薄和无力了。我离开了他们这样久,我觉得群众是飞机似的速度在进步,而我却空洞的悬在上层。我以为如果我今天再下去,我就会感到自己的空虚,生疏,无把握。我希望我立刻能下去,我不愿去北平参加全国文艺协会。但是不能,组织上的命令我只有服从,我当然也明白我是应该去的。好吧,再开两个月会吧,以后不要再开了!让我能有两三年的写作时间,让我回到群众中去!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成功,使她深感“回到群众中去”的重要性,那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回到群众中去,继续创作,成为她最迫切的需要,这绝非说套话唱高调。同时,这也是她那一时期获得和遵从的创作模式和文学思想。这一认识从此长时间支配着她的写作,几乎是到生命的最后,回忆性写作除外。但她的文艺观,又绝非仅止于此,而是远远大于这一认识。自觉的文学追求是一回事,自发和自为的文艺观念以及文学鉴赏和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是文艺界的冷淡!文艺界向来是冷淡的,彼此漠不关心,小宗派。但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会忘记,我一回到这个圈子里来,我就感到了。……我极力装出不感到,也不说。但我自己却要给人以关心,以热情。我要反对这些,用我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反对这些庸俗的自私的个人主义!

……我常想主办一个文学研究室兼创作组,集合一帮人来搞。但总不能实现此工作,我个人也实在因为没有条件避免或减少我的矛盾,创作与工作的矛盾。

这,大概就是她创办文学研究所的初衷。她幻想着二三十年代在上海的作家们“春秋战国”式的活跃局面。她还是典型的作家性情。

6月,丁玲奉命去北平参加全国文代会筹备工作。6月11日给陈明信:

我觉得你实在好,你比我可爱多了,我也不打听你来不来,也不管你。我觉得你留在东北写东西要比我来好得多,我来此后真是什么也没有做,而且热得要死!

女人爱说反话,经常屈意表达真实的愿望。事实上,在拟进京参加文代会的名单时,她信中表示:“我当然是希望你来的。”下旬,陈明也来到北平。陈明差不多总是亦步亦趋的。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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