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者的“透视”和启蒙者的“呐喊”

2019-03-14 14:15陈雪梅孔现红
安徽科技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透视萧红鲁迅

陈雪梅, 孔现红

(淮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鲁迅在小说里塑造了单四嫂子、祥林嫂、子君、爱姑等众多生动、深刻而富有典型意义的旧中国妇女形象。同是现代文学作家,萧红的作品中也有大量形象生动的女性形象,比如,小团圆媳妇、王大姑娘、翠姨、金枝、月英等。比较二者女性人物形象书写的异同,发掘其原因和意义,具有丰富的审美和文化价值。

1 女性不幸的书写者和 “看客”行为的批判者

鲁迅是最早关注女性问题的现代作家之一。他以理性的笔调揭示封建时代女性的不幸命运,寻求女性解放之路。萧红的作品大多是描写东北农村,尤其是女性的生活,向我们展示了她们的生存状态。她以力透纸背的描述,哀怨悲情的笔调让我们听到一个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女性的悲戚呐喊。

鲁迅和萧红描写女性人物时都突破了以往作家写女性时的“天使”和“恶魔”的两极形象,表现出封建宗法制社会里女性真实的生活状貌。在他们笔下很难找到描写女性外貌美丽的语句,萧红甚至经常把女人比作各种弱小愚笨的动物:一只母熊、微点的爬虫、小鸡、小鼠等。《故乡》中张着两脚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像个细脚伶仃的圆规;《祝福》中祥林嫂只有眼珠间或一轮才像一个活物;萧红《王阿嫂的死》中王阿嫂瘦得像一条龙,手像爪子似的;《手》中王亚明因为染布而把手变得又蓝又黑又紫;《生死场》中那个“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得了瘫病以后,就像一只患了病的猫,孤独而无望。他们对女性的描写打破了以往作家赋予女性的所有美好与诗意,消解了女性的“完美”的人生这个一厢情愿的幻想,还原了女性真实的生存状态。

鲁迅和萧红还都关注了女性身上具有的一种国民性弱点,那就是描写她们的看客行为,揭示她们的看客心理。《祝福》中那些找着听祥林嫂说阿毛的故事的老女人们,不过是借此安慰自己的不幸,宣泄自己的苦闷。善女人柳妈把祥林嫂告诉她的额头上的疤痕的故事宣扬开去,充当了鲁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鲁迅在这样的描写中表现出乡村女人精神的麻木、愚昧和人性的残忍。《呼兰河传》中姑娘媳妇们、东家的婶子、西家的大娘们,在看小团圆媳妇被洗了三次热水澡以后,家家户户都睡得踏踏实实。小团圆媳妇死了,他们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同样的麻木、愚昧、残忍,鲁迅“揭出病苦”是要“引起疗救的注意”,萧红则明确表示过:“现在或是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1]。”萧红和鲁迅一样,一次次透视历史,认识现实,批判国民性。

2 精神苦痛的揭示与生活悲惨的描摹

鲁迅关注女性在社会政治中的不幸命运,而萧红则关注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悲惨处境。

鲁迅是从社会阶级结构来看处在最底层的女性所受的压迫,他在《灯下漫笔》中说:“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2]他的着眼点不是女性生活的贫困,而是她们精神的苦痛。祥林嫂临终之时,鲁迅突出的是她对于人死后灵魂的有无的恐惧。从宋代开始,程朱理学的伦理纲常规定寡妇不能再嫁,只能孤苦伶仃地走完人生。真正把祥林嫂推向绝路的,不是贫穷,而是浸润在祥林嫂心中,也是所有人心中的宗法制度和封建伦理观念。所以鲁迅曾感慨过:在中国,“做女人大晦气,一举一动,都是错的,这个也骂,那个也骂。”[3]单四嫂子这个形象最打动读者的不是寡妇丧子后生活上无以为继,而是她精神上的孤独,她没法接受儿子确实死了的事实,没法接受没有儿子的明天,只能在“好心”邻居王九妈、庸医何小仙、无赖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的冷漠、无情、麻木、侮辱中,在“太静、太大、太空”的屋子中煎熬自己。

萧红则是从自然层面抓住生育这样女性特有的行为来揭示男权文化对女性的不公。生育是萧红笔下经常出现的场景,妊娠、临盆这些女性人生中独有的生命体验,人类最崇高的创造性行为,没有给女人们带来任何的喜悦,而是一种无奈、无谓、无意义、无目的的纯粹肉体的痛苦。“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女人在屋子里受着生育的刑罚,“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着小猪。”《生死场》中五姑姑的姐姐每到生孩子时,就要被红脸鬼丈夫用大烟袋砸,用大盆冷水泼,不许她喊叫。生育场景描写,揭示“男人是炎凉的人类”,自私无情,表现出女人动物般的凄惨的处境和无法自主的生存状况、悲剧命运。

《呼兰河传》中萧红更是在描述呼兰河的风俗时专门写了“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一节,以娘娘庙和老爷庙作对比,写出了男性对女性的欺压,表达了对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男性的愤恨和蔑视:“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似乎男性很不好。”“那么塑泥像的人为什么把他塑成那个样子呢?那就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4]这里萧红用诙谐的语言调侃了老爷庙和娘娘庙,对男人欺负女人的行为和来由做了辛辣的讽刺,不经意间道出了事实的真相。她在作品中会较多地描写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被动地位以及由此造成的被极端卑视和无情摧残的命运,表达对男权文化的愤恨。《生死场》中的金枝追求爱情自由,却被男人当做欲望的工具;逃避日本鬼子的奸淫躲到城里,却没能躲过被自己同胞侮辱的命运。女性除了和男性一样体味着民族仇恨之外,还感受着对男性的仇恨。

萧红的这种生殖叙事和女性生命体验的描写,有她亲身感受过的刻骨的痛感,也有她对同性的巨大的悲悯。由于性别的限制,鲁迅只在杂文里有过一些议论,而在小说里没有涉及这个主题。乐黛云认为:“女性意识应包括三个不同的层面:第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阶级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是自然层面,从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经验;第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受方式和叙事方法。”[5]鲁迅侧重于从社会政治的层面,萧红侧重于从自然和文化的层面来表现女性的人生和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和萧红构成互补关系,他们共同完成了对现代中国女性的完整刻画。

3 “启蒙者”的呐喊与“跋涉者”的凄婉

萧红和鲁迅同样生活在一个新旧文化夹杂的时代中,感受着亡国灭种的危机,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到过自己从小在跟着祖父念诗时就浸淫在传统文化氛围中。鲁迅的新文学作品是对萧红最直接的文学启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鲁迅把萧红推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鲁迅对萧红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鲁迅是把自己放在他塑造的女性人物之上,表达对国民启蒙的愿望,把对女性的表现纳入他的“立人”的主张之中。萧红是身处其中,描写女性人物的悲惨的生活状况,表达对男权文化的批判。

鲁迅是把女性解放作为反封建的一个突破口。女性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其被封建礼教残害最严重、受压迫最深,是急需被解放的群体,解放女性就要颠覆封建旧礼教,所以女性解放成为反封建的最主要内容。鲁迅描写底层妇女的悲惨的处境,揭示她们身上的劣根性,抨击封建旧礼教旧道德,唤醒她们的自觉,实现他“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写作目的,这也形成了他冷峻、犀利的文风。

萧红说:“鲁迅是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自己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要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度,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这是我和鲁迅的不同处。”[1]萧红是把自己放在她的人物中间,感受他们的生老病死,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把她无限的爱投给了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体现出一种弱者情怀。和张爱玲一样,萧红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自己和“她们”是同类的人,所以会设身处地地理解“她们”。在场的视域、平视的视角让萧红的作品即使在批判嘲讽时也呈现出平和诗意的情感基调和浓浓的乡土气息。不同于鲁迅的冷峻、深刻,萧红在“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中完成了对国民性的洞察,这又让她区别于鲁迅这样自觉承担启蒙责任的精英知识分子。

4 性别体验的差异与时代风云的浸染

在《呐喊》《彷徨》中,鲁迅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启蒙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面对蒙昧大众,冷峻地审视国民劣根性。“他的精英意识和启蒙使命,主要来自于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家国思想,进化论和尼采的超人哲学更是加剧了作家的这种倾向。”[6]。

萧红则不同,萧红的国民性批判的主题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没有启蒙的姿态,她以女性的细腻和笔下的人物一起感受生活,体会生和死连在一起的没有价值的人生。这当中除了有性别、年龄的因素以外,更是和萧红悲惨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萧红的童年是不幸的,祖父给她的后花园抵挡不了父亲的排斥,继母的挑剔和祖母的责罚,她说:“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7]。”萧红是孤寂的,萧红笔下的女性人物也是从小就感受到了生活的疾苦。童年缺爱的萧红一生都在寻找完美的爱情,可王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都没能给萧红完整的爱恋和婚姻,当萧红离开萧军后,不顾众人的反对选择端木蕻良时,她是不无幻想的,可是她以自我生命为代价穷尽了女性的最后一条生路,萧红最后孤独地死在香港。她独自承受并且也向我们昭示了女性群体的无法改变的孤独,显示了我们的社会和文化中两性的结构的不平等。萧红最终体悟到“女性的天空是低矮的,羽翼是稀薄的,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1]从1934年23岁的萧红和萧军一起流亡到青岛写《生死场》到1940年29岁的她在战火纷飞的香港颠沛流离,孤独寂寞地写下《呼兰河传》《马伯乐》, 萧红短暂坎坷的人生经历给予她一种女性的卑微的敏感,她用她自己长期体验过的贫穷、冷漠、荒凉的情感,去品评世界,表现别人的不幸的同时也寄托着自己对生活的不满。对女性苦难的同病相怜和对男性给女性造成的身心创伤的仇视也便有了萧红自己的情感体验的投影。

《呐喊》《彷徨》创作于“五四”这样一个社会急剧转型的时期,漫长的封建统治使国民精神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毒害,有识之士认识到思想革命才是救治中国的良药,于是出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的新文学运动要表达的就是人的觉醒的时代主题,以“人的文学”向“文以载道”的“非人”的文学观念宣战,作为“铁屋子”里的最早觉醒者,鲁迅强调文学应当表现普通的人生,特别是写出国民的精神病态与痛苦,形成了鲁迅小说的国民性批判的主题。

萧红写作的三四十年代,东北故土沦陷,山河破碎,抗日与怀乡成为东北作家创作的两大主题,他们一面描写日本侵略者的暴行,讴歌东北人民的觉醒,同时关注了民众身上封建文化的陈腐、国民精神的愚昧,救亡主题中继承了“五四”启蒙的内涵。流亡之苦又让萧红患上了难以割舍的怀乡病,后期作品表达了漂泊者对故园的思念和有家难回的悲哀。民族的灾难和个人的遭遇、抗日主题和怀乡主题也就交织在一起。所以萧红对笔下的人物是满含深情的,她同她们同着呼吸共着命运。

鲁迅和萧红创作的女性形象,一个是启蒙者呐喊的产物,理性深邃;一个是跋涉者逼近的透视,感性生动。虽然风格各异,但都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都是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灿烂星辰,感人至深,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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