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王晨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8)
成人礼在个体生命进程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意味着个体要摆脱懵懂无知的状态,开始进入到成人的角色之中。在先秦时期,成人礼主要表现为男性的冠礼以及女性的笄礼。冠礼属于古代五礼中的嘉礼,在《礼记·曲礼》记载为“二十曰弱,冠”[1]8,也就是说男子年至二十,便可举行冠礼。至于古代女子,未成年的时候,女子头发是分发在两侧作髻,在达到成年的年龄之后,就要把头发盘起来插上簪笄,表示成年,故而女子成年的礼仪称为笄礼。在《仪礼》中,《士冠礼》就处于开篇位置,详细记载了男子及冠之礼的具体仪节和内容。 《礼记》中则认为冠礼是“礼之始也”。女子笄礼的内容在《仪礼·士昏礼》也有具体的记载,这表明成人礼在古代人的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先秦成人礼有着丰富的内容和严格的程序,蕴含着丰富的伦理意蕴。
成人礼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氏族社会。在早期的氏族社会中,氏族公社男女青年进入成年阶段必须要举行成丁礼。“丁”就是成年男子。“主要是随着男女青年成熟期的到来,需要在连续几年内,受到一定程序的训练和考验,使具有必要的知识、技能和坚强的毅力,具备充当氏族正式成员的条件。”[2]在通过考验后,就意味着成为这个部落的“丁”,在成年后才能参加“成丁礼”,成为正式成员,享有相应的氏族权利。氏族社会的这种成年礼也经历了多个发展阶段,其最早形式可能就是早期氏族社会中的图腾入社仪式。在原始社会早期,人们的图腾信仰表现在对许多动物的信仰,但是在动物中会出现伤害同类的事件,古人认为这是由于认亲不全的缘故,因而每个人需要在达到年龄之后举行一个“认亲仪式”,这样所信仰的图腾动物才会真正把你认作“子孙”或“兄弟”。古人相信在这样的仪式举办之后,图腾动物会保护每一个人,不会伤害他们。在入社仪式中,“主要是由氏族长老向新成员讲述本族的图腾起源历史和图腾童话,另外是举行图腾跳舞,新入社的成员要装扮成图腾的模样,模仿图腾的动作,有的甚至还要刺上文身象征图腾。”[3]在成丁礼中,许多部落还会在青年身上划出伤口,涂上木炭粉,伤口留下疤痕。这些疤痕也就代表着孩童已经成年。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带着一些野蛮、残酷色彩的成丁礼在大部分地区逐渐消失。在中国先秦时期,这种成丁礼形式保留其合理成分逐渐演变成男子的冠礼和女子的笄礼,成为人生礼仪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关于先秦时期的成人礼,文字记载主要集中在男子的冠礼上。女子的笄礼仪式一般认为与冠礼仪节大部分相同,不同之处在于女子笄礼的主宾为母亲,举办地点不在宗庙等。冠礼的具体内容和仪节在《仪礼·士冠礼》一文中有着详细的记载,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冠礼的日期与来宾
占卜是古代人们在重大事情之前采取决策的一种方式,通过事先占卜求得吉凶,然后再依据占卜的结果做出决定。冠礼作为古代青年的“成人礼”,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生命礼仪,古人对此十分重视,所以在行冠礼之前,会通过占筮来决定举行冠礼的日期。正如《礼记·冠义》云: “古者冠礼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1]1178所谓“筮日”,往往是由冠者的父亲请来专门的筮者通过蓍草茎占筮来决定行冠礼的日期。如果占卜的结果不吉利,那么就要选下一旬的某日,再行占筮。之所以要选择一个吉利的日期,是为了“求其永吉”,希望冠者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够吉利顺畅。确定举行冠礼的日期后,冠者的父兄要把举行冠礼的日期告诉“宾”,也就是主人的僚友,这称为“戒宾”。在举行冠礼前的第三天,要通过占筮选择一位能够为子弟加冠的宾,这是冠礼上的正宾,这称为“筮宾”。在确定时间之后,主人为了表示对正宾的尊重,会在冠礼举行的前一天亲自再去请一次正宾,这被称为“宿宾”。另外,主人还要选一位“赞冠者”作为正宾的助手,帮助正宾行冠礼,礼仪与宿宾的礼仪相同。冠礼的具体举行时间则是在冠礼前一天的黄昏确定,地点也是在庙门外,这称为“为期”。冠礼的重要性在这一系列繁琐而又庄重的仪式中得以展现。
2.三加之礼
在古代,孩童和女子是不带帽子的,只有成年的男子才带帽子。带上冠之后,就意味着孩子已成年,因而三加之礼也被视作冠礼的最主要部分。在冠礼举行的过程中,冠者需要依次佩戴三种不同的冠,并且穿上与之相配套的三套服装。冠由正宾为冠者戴上,每种冠有其特殊的寓意,这被称为“三加”。第一次为冠者加戴缁布冠。“缁布冠是用黑布做的冠,出现的历史比较早,最先戴缁布冠,意味着不要忘记祖先的恩德。”[4]冠者就席坐下之后,赞冠者用栉为他梳头、挽髻、加笄,用缁纚缠住发髻。有司面朝东将缁布冠拿给正宾,正宾接过缁布冠,向冠者致祝辞,为冠者戴上缁布冠。接着赞者为冠者系冠缨。冠者要回到房中脱去之前穿的采衣,换上与之相对应的玄端服。再出房,面南站立,此为初加。其次是为冠者加戴皮弁,皮弁是用白色的鹿皮缝制而成,级别要比缁布冠高一些。同样的,冠者需要换上与之配套的白色而腰间有褶皱的裳。第三次为冠者加戴爵弁,爵弁是国君在祭祀的场合所佩戴的,级别是最高的。冠者回房换上熏裳。在三次加冠的过程中,主宾每次都要向冠者说一番不同的祝辞,表示对冠者的劝勉与祝愿。“三加弥尊,谕其志也。”[5]28三次加冠,冠者所佩戴的冠和穿着的衣裳都越来越尊贵。这是希望冠者要树立远大志向,不断要求自己在德性和能力上有进步,也是对“一个人有所成就的期待与肯定”[6]。加冠的仪式结束之后,正宾向冠者敬酒并致辞,冠者要在堂上西门之处席地而坐,饮酒拜谢正宾。
3.取字
在古代,刚出生的的孩子是没有名字的。出生三个月后,父亲会为孩子取一个名。这个名很重要,只有父母祖辈和国君可以直接喊名。同辈之间是不能直呼其名的。在成年之后,为方便称呼,需要取一个字。在冠礼上,这个字由正宾来取。在命字之前,正宾从西阶下堂,面朝东。主人从东阶下堂,面朝东。冠者站在西阶的东边,面朝南。接着正宾正式宣布冠者的字并且说了一番对冠者的祝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爱字孔嘉,髦士故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5]25希望冠者能够爱惜自己的字。
4.拜见尊长
冠礼结束之后,冠者要拜见尊长。首先冠者拿着干肉出庭院的东墙,面朝北拜见母亲。接着冠者要向众亲属答谢。然后出庙门,进寝宫拜见姑母、姐姐。仪式与拜见母亲一样。回到家后换上玄冠、玄端服和赤黑色的蔽膝,拿着一只野鸡去拜见国君。最后再拿着野鸡去拜见卿大夫和乡先生,接受他们的教诲。父亲在家中要请正宾饮醴酒,并且要将冠礼仪式中的肉送一些到正宾家。
伦理在本质上是一种普遍性的东西。《说文解字》中将“伦”解释为“辈也”[7]。体现在生活中也就是每个人所处的“辈分”。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尽管有着人口的流动,但是个体与家庭紧密相依,始终是作为家庭的一个成员在行动,邻里之间十分熟悉且联系密切,个体与家庭以及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可以视为一种伦理的关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将我们社会的格局“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的圈子的中心”[8]。在这样的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中,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就须要明确并且得到认同,冠礼的举行就是这样一个对身份和社会地位的承认。当个体还没有认定为成年的时候,身边人对于个体的态度也是停留在孩童身份上,其所言所行不必负有强制的责任与义务。然而个体在成年之后,就需要将其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其所作所为都有其效应。这种身份的认同,主要体现在家庭和社会两方面。在家庭内部,冠者在行三加之礼之后,需要拜见母亲、兄弟、和姑、姊妹等家庭成员,而这些家庭成员也相应地要向冠者行礼,以示对冠者成人身份的尊重,意味着冠者的成人身份得到了家庭成员的承认。另一方面,这也是在“建构长幼兄弟之间的一种家庭伦理秩序”[9]。兄友弟恭,在家庭中的角色不同,其相应的伦理要求也有所不同。其次,在社会层面,“乃易服,服玄冠、玄端,爵韠,奠挚见于君。遂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5]12冠者在行冠礼之后,还需要执挚拜见君主以及地方掌管一乡的政教。“挚”是先秦社会人际交往的信物,这是冠者“首次行使他所获得的社会性成人的合法权益”[10]。这体现出社会对其成人身份的认同。另外,冠礼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是取字环节。取完字后,同辈之间则要按照字称呼冠者。名字是区别社会个体的符号。在古代,“字”是对成年男子的尊称。未成年的孩童只有名而没有字。在成人同辈之间都按照字相互称呼对方,之前的姓名只限于家庭内部使用。所以《礼记·冠义》云: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1]1178这意味着在同辈之间,自己的成人身份同样得到承认。个体获得字后,需要向乡间四邻以及县府长官报告。自此之后,他的成人身份得到了家庭、社会以及同辈之间的承认,达到了自身的普遍性,在家庭以及社会这个伦理网络中,他将以成人的身份占有一席之地。在获得这样的社会性认可的同时,冠者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角色的转变,明确自己不仅仅属于家庭,同样也是属于这个社会。
成人礼对于男性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宣告成人的仪式,更是对其在伦理生活中找到归宿的一个表达。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家庭被视为伦理实体的直接形态,是直接的,天然的伦理力量。与这种直接的天然的伦理力量相对立的则是对自身有所意识的伦理力量,即民族,其伦理意识则表现为民族的公民。在家庭关系中,作为兄弟的男性与姐妹的女性则有着不同的伦理本质。“弟兄是从他本来生活于其中的神的规律向着人的规律过渡,而姐妹则将像妻子本来一直的那样也变成家庭的主宰和神圣规律的维护人。这样,男女两性就克服了他们自然的本质而按照伦理实体具有的不同形式表现出两性的两种不同的伦理性质来。”[11]男性在民族生活中获得自己的普遍本质,而女性则在另一家庭中实现自己的普遍本质,获得现实性。
在先秦时期,男性在冠礼之后,则意味着有资格进入政治生活中,开始参与管理社会事务。正如《荀子》所记载:“天子诸侯子十九而冠,冠而听治,其教至也。”[12]冠礼中有个重要的仪节就是要在祖庙的祚阶上接待来宾。“主人玄端,爵韠,立于祚阶下。”[5]7祚阶是指祖庙或寝室前的两级台阶,是主人的升降之阶。冠者在祚阶加冠,意味着他可以作为家庭的代表独立参与和其他家庭的人情往来等事务,也有资格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参与社会管理工作。“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故圣王重礼。故曰:‘冠者,礼之始也。’”[1]1180成人之礼,就是要求他要按照“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这些不同的身份为人处事。在做到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忠诚君王、顺从长辈的行为后,才能够真正成为一个人,并且能够治理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冠礼在古代也被看作是获得政治统治的一个条件。对于女性而言,女子行笄礼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许嫁而笄,另一种是未许嫁而笄。一般来说,女子在许嫁之后,就要举行笄礼。《礼记·内则》中记载女子“十有五年而笄。”[1]558《仪礼·士昏礼》亦称“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5]51如果没有许嫁,到了二十岁,也要举行笄礼。《礼记·杂记下》记载:“女虽未许嫁,年二十而笄,礼之,妇人执其礼。燕则鬈首。”[1]837在行笄礼之后,意味着女子可以婚配,应承担起作为一个新成年女子对家庭的责任,可以在另一个家庭开始其作为妻子而后作为母亲的家庭生活,成为家庭的守护神。成人礼的举行,正是对于男女这种不同的伦理生活的归宿的表达。
成人礼蕴含着丰富的伦理意蕴,对于个体的道德教化有着重要作用。通过一次郑重的冠礼仪式,个体对于自己的社会身份和肩负的责任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尽管冠礼是建立在古代宗法社会的土壤之上,有其历史局限性,但是蕴含在冠礼中的伦理意义和道德教化的功能在当下的成人礼教育中是值得借鉴的。
冠礼的举行,不仅仅在于个体伦理身份的认同,同时也是通过一系列的仪式对冠者的身心进行引导,促进个体的道德自觉,明确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冠礼举行的时候,需要请德高望重的人为见证者。这一方面表现出对于冠礼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引导冠者更加注重自己的德性修养。另外,在冠礼的举行过程中,三次加冠之后,宾者都要为受冠者说祝辞。第一次加冠后,祝辞为:“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5]22也就是要求冠者去掉自己的童稚之心,谨慎修炼成人的美德。第二次加冠之后,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5]22第三次加冠的时候,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耉无疆,受天之庆。”[5]23冠者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保持成人的威仪,从而完成德性的转变。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够长寿增福。古人通过对德福一致这种关系的认同来劝诫冠者要注重德性的修养,从而唤起和加强冠者的道德自觉,按着道德规范为人处世,获得幸福。先秦冠礼有着明确的目的,从象征着修身养德的一系列仪式对冠者提出要求,冠者需要积极地参与其中,其道德教化的功能显著。
在当下,学校的成人礼教育更多是与高考誓师大会结合在一起,激励学生在学习上取得更高的成绩。它更多强调的是学生的政治教育或者学习态度上的要求,而对于学生作为成人之后的义务教育或者道德教育的内容较少。领导讲话,家长陪同,观看影片,这一系列的流程中,学生都是作为一个群体,而不是个人而存在,学生作为成人礼仪式中的主体地位被削弱,在成人礼过程中其体验感得不到充分的发挥,这对于处于成人的学生在心灵上对于这种身份的转变所引起的情感共鸣是有影响的。成人礼仪式中应该更多侧重于对于成年者的责任与义务教育,增强学生的参与感与体验感,意识到自己身份以及责任与义务的变化,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在生理上成为一个成年人,更是在社会和伦理上也是一个成年人,从而唤起学生的道德自觉。
从古代冠礼来看,冠礼的举办从仪式开始前到结束后都有着特定的要求,甚至在时间和地点都有规定。冠者在这一系列神圣而正式的环节中,可以明确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具有的仪表和责任与义务。近些年来,学校的成人礼仪式是学校德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在发展的过程中被越来越多的学校所重视,从而在一些高校或者中学掀起来了一股热潮,但是不得不承认在举办的过程中也存在着形式化和内容碎片化的问题,其结果收效甚微。在学校的成人礼教育中,不能简单模仿或者照搬某一学校或某一种成人礼仪式,单调片面地走流程,而忽略每项仪式背后的意义。在活动过程中,要结合本校学生实际以及当地文化底蕴,根据学生身心发展规律设计合理的成人礼仪式环节,突出成人礼仪式的神圣性,由这样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环节促进学生认识到自己作为成年人这样一个社会角色的变化,同时也“应以多样化的活动来丰富内容的贫乏”[13]。老师、家长与学生三者互动,正值成年的青年学生是这场仪式的主体,在成人礼的举办过程中,尊重他们的主体地位,避免单向的说教和灌输,注重学生的主动参与,或者设计相关环节让学生参与其中,增强学生的体验感,达到成人仪式的原初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