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邓小军
隋末大儒文中子王通(584—617)续修六经,讲学河汾,重新发明了失落已久的先秦原始儒学,开唐宋新儒学之先河。门人薛收、魏征、杜淹、陈叔达等参与了唐初开国创业,和达成贞观之治。1989年4月,笔者两赴山西省河津(隋龙门)县、万荣(隋汾阴)县考察文中子王通遗迹。王通故里万荣县通化乡有文中子祠、墓遗迹,当地有王通后人数家,家藏明代敬忍居所刻《文中子中说》整套印版。王通隋末隐居避乱讲学之黄颊山,为吕梁山脉南端,位于河津市东北史家窑村与稷山县西北佛峪口村(两村毗连)东北,白牛溪自黄颊山南向流经史家窑村口。文中子讲学洞位于黄颊山上十六里处一座山峰之南面,坐北朝南,南面缓坡,俯瞰河汾平原;东临深壑,壑东峰岩,壁立千仞;西面峰丘;此地遂为一山阿。文中子讲学洞本为一大岩穴,当面砌石为墙,中央拱石为门,遂为一大洞室,东西宽约10米,南北进深约5米,最高约5米。洞东20米,另有一小洞室。讲学洞前及西南侧缓坡有梯田三处,梯田垒石已风化,但犹可辨认。据当地向导史安安老人言,世代相传是文中子梯田。讲学洞外有明清民国摩崖石刻多处,以明万历三年所刻为所见年代最早。洞前有十数通明清石碑,或立,或仆,或埋,或断,没于高可齐人的荒草中,笔者所见以万历五年所刻为年代最早。面对实地,王通弟王绩《游北山赋》所记:“白牛溪里,峰峦四峙。信兹山之奥域,昔吾兄之所止”,“北冈之上,东岩之前,讲堂犹在”,“地迥心遥,山高视直。望烟火于桑梓,辨沟塍于乡国”,地望、景观、遗迹,一一皆是实录。隋唐之际薛收、陈叔达、吕才、王绩等人原始文献之记载,与元代方志明清石刻之记载,以及今存实地遗迹,相互符合,足以证明王通及其生平事迹的真实性。此行考察结果,写进了我的博士论文《唐代文学的文化精神》(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2003年第二次印刷)。
2011年7月7日,笔者带领十二位博士生硕士生,由骆天荣先生、苏小反先生等带路,由稷山佛峪口村重上黄颊山文中子讲学洞。此行拍摄了文中子讲学洞附近全部摩崖石刻及碑刻铭文。
庚:“庚”字当中一撇作竖钩之字形,见于北魏《司马景和妻墓志》石刻拓片“(延昌)三年正月庚戌朔”之“庚”字,魏碑(北魏墓志)体字形,题刻写为楷书。
在:楷书。
题刻杂用古文、隶定古文、魏碑体、楷书字形,而统一于楷化字体。自魏碑以后,整体为楷书而杂用古文字的书法,历代有之。其用意,是追求风格高古。
此题字石刻位于高山之上,巉岩峻石,大书深刻,捶拓不至,虽风雨侵蚀,而锋颖一笔未损。
此题字石刻风格雄浑庄重,带有俊逸之气。其书法风格之高古,与文学意境之幽美,适相表里。
《周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唐孔颖达疏:“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丝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长大,故云垂衣裳也。”
由上可得一训:衣长则垂。
《说文解字》卷八《衣部》“裔、衯、裴”连续三字:
裔:衣裙也。(清段玉裁注:《玄应书》卷十四曰:《说文》云:裔、衣裙也。以子孙为苗裔者,取下垂义也),从衣。(段注:此字衣在上。正谓其末下垂。)
衯:长衣皃。(段注:《子虚赋》:衯衯裶裶。郭璞曰:皆衣长貌也。)
裴,长衣皃。从衣,非声。
《汉语大字典》第五卷《衣部》:“裴,长衣下垂貌。《说文·衣部》:‘裴,长衣皃。从衣,非声。’”
《说文解字·衣部》裔、衯、裴,皆有长衣貌之训诂,隐含长衣下垂貌之意义,《汉语大字典》“裴,长衣下垂貌”,训解是为得之。
由上可知,“裴”,长衣下垂貌,可以引申为垂。综观“裴长庚在”四字文意,正当读为“垂长庚在”。换言之,“裴”是“垂”的假借字。
《周易·系辞上》:“天垂象。”
《礼记·礼运》:“天秉阳,垂日星。”汉郑玄注:“言天持阳气施生,照临下也。”
《说文解字》卷一《示部》“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段注:古文上)。三垂,日月星也。”
由上可知,垂,训为垂挂、悬挂,可指日月星辰垂挂于天。
唐杜甫《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由上可知,垂,又训为低垂,可指星辰低垂。
《中说》附录唐王福畤《王氏家书杂录》:“《六经》、《中说》,建义明道,垂则立训。”
唐李白《古风》其一:“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宋朱熹《刊四经成告先圣文》:“六经大训,炳若日星,垂世作程。”
由上可知,垂,又训为留传,可指人文典范垂范于世。
《诗经·小雅·大东》:“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毛传:“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汉玄郑笺:“启明、长庚,皆有助日之名。”唐孔颖达疏:“言旦出者,旦犹明也。明出,谓向晨时也。启,开也。言开导日之明,故谓明星为启明。‘庚,续’,《释诂》文。日既入之后,有明星,言其长能续日之明,故谓明星为长庚也。”
《楚辞》汉刘向《九叹·远游》:“结琼枝以杂佩兮,立长庚以继日。”
宋苏轼《祭范蜀公文》:“导日而升,灿焉长庚。”
由上可知,依中国传统文化,长庚,即长庚星,入夜继续日光,夜尽开启天明。
按宋牟巘《陵阳集》卷二十二《祭杨观使文》:“岷峨惨凄,前辈日逝,晓月长庚,在者其几?”
元虞集《题疏斋卢公像》:“长庚垂野迥。”
明程于古《落玄轩集选》卷四《读〈唐书〉有感》:“峨嵋山川若增嶲,前有诸葛后有李。千年文雄一代豪,激越布衣从此始。百壶到手风雨邈,任城只今亦踸踔。长庚在天应名星,太白在地应封岳。”
明唐时升《三易集》卷十九《寿承德郎丘俨峰先生八十序》:“我先君门下士多矣,至于今,惟先生如长庚在天。”
清王昊《硕园诗稿》卷二十四《寿上洋陆师古六袠(帙),吴君让之所交也》:“所祈照江东,岁岁垂长庚。”
清尹嘉铨《偶然吟》卷二《挽李二丈》:“长庚长庚在人境,八十三年岂不永。”
由上可见,“长庚在”“长庚垂”“垂长庚”“长庚在天”,是古诗文常见语,但是“垂长庚在”四字,尚未见于古人文献,当为文中子讲学洞摩崖题字石刻作者自己创造之语。
先说意境。
“垂”,垂挂、垂辉、低垂。“垂”字打头,突出长庚星垂辉黑夜,风景如画。“垂”,又有低垂义,山高星垂,长庚星低垂近人,亲切之意,见于言外。故“垂”字用得好。
“长庚”,长庚星,即启明星,夜则赓续白日,晨则开启天明;“长”,永恒,“庚”,继续。北宋唐庚《唐子西文录》:“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不知何人诗也。”摩崖题刻“垂长庚在”,位于文中子讲学洞东崖,可知“长庚”乃是隐喻隋末大儒文中子继承孔子,照耀长夜,开启天明,开启天下有道。无边黑夜,意在言外。故“长庚”二字,亦用得好。
“在”,口语。“在”,长庚星——在,与我同在,欢欣鼓舞,见于言外。“在”字收尾,明白如话,而韵味不尽。故“在”字亦用得好。
四字字字皆好,整句更加是好。
“垂长庚在”,字面是写景:长庚星垂辉在(黑夜,照临河山)。
“垂长庚在”,实际是隐喻:文中子垂辉在(黑夜,照临人间)。
“垂长庚在”,同时亦写出作者黑夜中对光明的追寻、向往和择善固执而不舍。
此是何等优美、庄严、崇高之境界。
隋末政治黑暗。《中说·问易篇》:“魏征曰:‘圣人有忧乎?’子曰:‘天下皆忧,吾独得不忧乎?’问疑,子曰:‘天下皆疑,吾独得不疑乎?’征退,子谓董常曰:‘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文中子由于对天道(“天”“理”)人性(“命”“性”)的信心,从而有了对天下未来的乐观,不再有忧虑、困惑。“垂长庚在”,也可以说是象征了文中子从忧患到乐观的这一段心路历程,因为文中子思想的光辉,正是在于黑夜中对人性的体认、信心和揭示。
从孔子、孟子到文中子,认为人性就是人本来具有的仁义之心,也就是同情心和正义心。
明末清初王夫之《读文中子》二首其一:“乐天知命夫何忧,不道身如不系舟。万折山随平野尽,一轮月涌大江流。”其二:“天下皆忧得不忧,梧桐暗认一痕秋。历历四更山吐月,悠悠残夜水明楼。”借用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杜甫《旅夜书怀》“月涌大江流”,《月》“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暗示出忧患之中的自己,由于读《文中子中说》魏征问忧那一段对话,从而汲取了精神的生机,心灵从苦闷到光明的复苏。“垂长庚在”,与王夫之《读文中子》诗神似,而简练无比。
再说音节之美。
“垂长庚在”,字声为平平平仄,节奏字“长”“在”平仄交替,故音律谐和,似无异寻常;而“垂/长庚/在”,音节结构为单、双、单音节,一波三折,音律拗峭,迥异于寻常四言之双、双音节结构,故诵之拗峭有力,不同凡响矣。
再说气韵生动。
“垂长庚在”,“垂”字、“在”字,首尾两用动词,为双谓语结构,富于动态感,迥异于寻常四言之主谓、偏正、动宾、并列结构。句法灵动如此,气韵生动地写出了黑暗中对光明的追寻、向往和择善固执而不舍。
附记
《黄颊山文中子洞摩崖题字石刻裴长庚在书后》:
暮色远来深似渊,高山巨野已沉湮。
手伸不见天如墨,却见长庚垂在天。
此诗是笔者2011年7月7日重上黄颊山后所作,诗是写实,附录于此,或可为读者助兴。
①文中子洞空间尺度,依据张崇发《千年古迹“王文中子读书处”考察记 》(1982年)所述丈量结果,谨此致谢。
②《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五卷,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30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