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松
清秋,是农历九月挥洒出的一册美文。寒露是它的扉页,霜降是它的正文,立冬是它的封底。清冽唯美,是这本书的文字气韵;忧郁苍凉,是这本书的作品格调。
一个人孤独地走进旷野,打开清秋之书,慢慢地阅读,定有不错的心得收获。
阅读清秋,能读出冷艳与凄美。
寒露凝霜,霜染秋叶。北国的落叶树,在这清秋时节,潜伏叶片上的叶绿素,激活叶子里的叶黄素、胡萝卜素和花青素,涂抹上黄、红、橙、棕、褐五彩缤纷的叶色,渲染出晚秋的绚烂,亮相年度最后的惊艳。杏黄的银杏叶,煳黄的梧桐叶,麦黄的槐叶,土黄的榆叶,黄白的构叶,黄红的乌桕叶,橘黄的杨叶,橙黄的桑叶,褐红的青冈叶,殷红的枫叶,绯红的黄栌叶,铁红的紫薇叶,棕红的香樟叶,猩红的柿子叶,椒红的槭树叶……目不暇接的秋叶,美不胜收的视觉盛宴,令人神往,叫人陶醉。
在我的眼中,这晚秋的缤纷彩叶,是夕阳落山后的绚丽晚霞;又是生命逝去前,丰盈短暂的回光返照。秋叶褶皱、蜷翘、粗糙,不光鲜,不舒展。只有锦华如霞,没有芬芳四溢,没有蜂蝶眷恋。“霜叶红于二月花”——究其缘由,是由于阅尽春色,历经冷暖,才呈现出敦厚的老道之色,暖目的成熟之美,才不同于得意春风中,那二月花的轻佻与俏丽。饱经风霜的秋叶,向世人展示的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禅意境界。秋叶宁静的冷艳,有别于春花的妩媚;秋叶淡定的凄美,不同于夏花的灿烂。秋叶,让我读出了清静,读出了坦然,读出了安详,读出了素净质朴,读出了本真本色。
阅读清秋,能读出忧伤与悲凉。
春天曾经的稚嫩鹅黄,夏天曾经的葱茏黛绿,都在清秋里成为过往。“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葬花吟》中祭花的這些伤感唱词,与寒秋落叶的飘零景况,多么契合啊!飘飘扬扬的秋叶,如落红,如飞蝶,如一叶小舟,着陆泊岸,零落成泥,化为腐殖质。一度陪衬过树花,一度遮掩过树果,一度衣饰过树身,而今凋零飘落,叫人如何不悲戚、不感伤?“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走红歌手呼斯楞,一曲缠绵悱恻的《鸿雁》,叫人怎能不寸断肝肠?“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风流才子柳永,一句酸楚揪心的诗话,怎叫离人不泪流千行?“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田园诗鼻祖陶渊明,这弥漫着萧索荒寒之气的五言诗,对清秋之书,也作了悲凉的解读。
阅读清秋,能读出寂寥与闲适。
在农历九月的原野上,信步漫游。澄澈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不见了;高高低低的秋庄稼,隐身了。田原坦平,山寒水瘦,悠远恬静,鸿雁哀鸣。瑰丽的秋阳里,裸露的沃野,泛着朴素的土色。冬小麦,或在土壤里孕育胚胎,或破土而出,娇嫩成田畴襁褓中的“麦婴”。遥望远林,一抹彩云。累累树果,已被悉数摘去。卸果后的空枝,挂满寂寥。疲惫的秋树,倦容满面如迟暮的美人;秃兀的枝桠,颓废落魄似末路的英雄。凉风中飘零的秋叶,或如纸伞悠悠空降,随遇而安;或如惬意彩蝶,飞舞盘旋,闲静轻曼。这是散尽繁华后的落寞,这是删繁就简后的恬淡。在危难之秋,舍弃自身,保全母体,毫不犹豫,该是何等虔诚的感恩壮举?枝已弃叶,雁已南飞,再多的不舍,再多的留恋,再多的牵挂,再多的悲情,也是虚化,也是枉然。与其在枝头苦苦流连,何如在清风中轻盈飞旋?
阅读清秋,能读出释然与彻悟。
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草木一秋,如人生一世。
清秋,是曾经蓬勃昂扬的生命,走向消沉与决绝的时光。自塞北向黄淮次第降温的真实气象,验证了寒潮南下来袭的天气预报,并非危言耸听的虚言恐吓。昙花一现的斑斓秋叶,旋即在霜冻后黯然失色,以灰黄、灰白、灰黑的模糊容颜,叶落归根,尽收大地,化作绿肥。霜染的风采,寒凝的冷艳,引发多少深情的回望?活蹦乱跳的蜇虫,此时闭门不出,长睡冬眠。再也听不见蝉虫引吭高歌,再也听不到蟋蟀低吟浅唱。往昔的高歌与浅唱,一并成绝响,发酵成多少铭心刻骨的怀想?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也。这是盈虚消长的天道,这是生死轮回的宿命,谁人可以改变,何人能够摆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该是世人的最好归路,又该是生命消逝的最佳穷途。只有留恋的忧伤,没有绝望的悲啼。大地之子,诞生于大地,还要在生命的尽头,回归大地;寒冬过去,又会在惊蜇后的另一个春天,长梦苏醒,脱胎换骨,生命再起程。
农历九月,又称“菊月”。有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黄淮大地,菊花晔晔,清香扑鼻。相约重阳,登临远望;落叶无语,人淡如菊。佩茱萸,食重阳糕,喝菊花酒,当不够尽兴。还应吟诵那些穿越千古的佳句,来增食欲助酒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清秋里,有文人凄婉的吟咏,也有壮士慷慨的悲歌。
“九月三十日,雨声如别秋。无端满阶叶,共白几人头”——大诗人杜牧提醒我:明天,就要秋尽冬来了。残秋的帷幕,终于拉上。“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白居易老先生,又送给我一个雪夜,静谧而温馨。
不知不觉中,清秋之书,已经读完。
谁愿与我,复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