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春日的花神
从今日开始,我要爱上一个人,爱上流苏下的花神,爱上原罪。
这是从一条河开始的。河是港边河。惊蛰已过,细雨和惊雷惊醒了酣睡的大地,鱼游到临岸的草丛开始孵卵。“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以动物命名的节气。蟄虫,即冬眠中藏起来不吃不动的虫蝥。蛰虫爬出干燥的泥穴,飞舞,翩翩——它们作为花神的花童,遍布世界。
早前的绵绵冷雨结束,天气转暖,我却不曾去田野走走。我窗外的梧桐还没发枝,厚朴的丫枝上包了一圈浅绿。我推算着时日,春分来临时,野花将已开遍荒滩野谷,一直延烧到村野矮矮的墙垣。我愿意追逐着河流,捡拾春天彩色簿上撕下的每一页。在横峰,我所拜访的兄长把他拍摄的山野照片给我说:“你去看过莲荷的油桶山和黄滕村吗?你没有去过的话,可以好好看看。”
第二天,我便去了。
在汪家碓拐进一条机耕道,一条幽蓝的河流在田畴间,以蜿蜒的墨线呈现。河岸的树林把山冈、村舍、田畴,分布到了一张疏密浓淡的水墨画里。对这片乡野,我是多么熟悉。年前,萧瑟的冷冬,我曾一个人沿着这条河流,走了三次。第一次走,是因为坐车无意间发现了河边树林,油绿的樟树和泛红的枫树、泛黄的栾树、落尽了叶子的柳树,扎堆地长在一起。我通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自己带来意外惊喜的一处山林、湖泊、河流,我会停下脚步,而忘记前往何方。我记住了汪家碓这个小村。沿河边的田埂,我溯源而上。藤萝缠在乔木上,叶子稀落,有的树根上还爬满了藤本爬墙虎。野蔷薇在芦苇的缝隙里,还开着淡白的花,似乎是一种对时间的告白:遗忘的角落里,仍然有对生命的馈赠。河堤还是原始的面貌,矮小的灌木斜斜地横在河面上,枝叶上残留着河水留下的痕迹,枯败和将朽的树枝已是深黑,冲垮的泥湾半悬,野菊花幽暗地开在朝阳的泥坡上。更远一些,是矮小山冈延绵而成的山峦,依稀的村舍隐没在异乡人的乡愁里。
汪家碓是一个窄小的山冈与山冈之间的小村,视野被收紧。往里一华里,站在山冈上,港边河在静静地流淌,看见远处的山冈赭褐,油毛松像一块头皮盖在上面,山冈的陡壁形成斜面的悬崖,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奔泻的光瀑。转过一个拗口,踔然,阔然,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田畈,淡然而现人烟三五家。村头古旧的岩石块砌起来的桥,依古樟树拱形的硕大根须而建,断于河堤,作为原始生活记忆的一部分,埋葬在时间深处。桥面上荒落稀疏的草,尚未吐出芽尖,似乎在喻示:春暖中的寒意,远远没有退去,春暖只是一抹浅浅的微笑。事实上,当我看见田畴斜弧形地包抄过来,油毛松毡帽一样戴在山冈上,隐隐可现的村舍点缀在竹林树木间,花神落入了凡间。野桃花比时节来得早了几日,火苗般辣辣地烧,红得发妍,白得如玉,在稀疏的叶子间孤傲地微微仰起侧脸。脸是素颜,淡红的唇有几分俏皮。和桃花一起开放的,还有梨花。梨花是个圣僧,一袭白袍。油菜花在田野里,把雨水和阳光挤出一束束的金黄。
阳光是羞赧的女生。在港边河,花神在我毫无防备时降临。我想起颜梅玖的《山谷》:“……冥冥之中,一切都是诸神的安排?/浓密的树林里,风掀动着树叶飒飒作响/我们都知道,树爱过它们/后来它们都飞走了”。花神披深黑的大氅,头发起伏河水的波纹,花冠高耸,使整个田野耀眼着金黄色的反光。这是水边的阿狄丽娜。我也渴望阿佛洛狄忒也能来到港边河边。
小径从河边的山坡弯弯地没入林中。紫地丁一小撮一小撮地撮在野地上。雏菊和艾草,才发出幼苗。更远的山野,奔放的野花怒然。山野把煦暖的阳光堆起来。在严寒的冬天尚留有背影的初春,我很少见到如此浓烈色彩的原野。我想起凡·高的《有妇女洗衣服的阿尔勒吊桥》。凡·高用颜料大多具有燃烧感,却鲜有和春睦邻的油画。《有妇女洗衣服的阿尔勒吊桥》确是一副乡村恬美日常生活的热烈场景。黄滕村,我能够听到春日野花发出乌亮的金属弹奏之声。在寂寞的晌午,无声的河水在稀疏浓密相间的树林湾流,油彩呜呜呜响彻云霄。
我始终相信,当我远望或深入恬淡的原野,神会来到身边。我无数次地深入深山,无数次地独坐河边,即使是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身边会有一个看不见的神,化作河水和山峦的模样,默默地看我。大地有水沸腾的气息,夹裹着泥土的腥气和树木的青味,进入我们心脏腾出来的空阔地带,让我们浩然。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知道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和自己相处,兴味盎然,这个人,他(或她)的心脏,就是一座安静的教堂。
野 望
人至中年,该多读杜甫,也该多去无人的旷野走走。旷野,许是这样的地方,暮霭沉沉,江阔云低;也许是卉木萋萋,采蘩祁祁。在某一刻,旷野会和一个人的内心呼应起来。在莲荷曲江义门用过午餐,王国浩兄便带我去了叫驼里岩的陵中旷野。陵是赭褐的岩石,春阳如沸。墨蓝色的山塘在土豆般的丘陵里,有狭长的纵深;远处的油毛松盖在岭上,像毗连的帐篷。春分未至,雨水还没有适时的敲响大地的黄皮鼓,山塘的水无辜地浅着,裸露的塘泥黄赤,像一圈晒干的南瓜。
沿岭中夹坳,斜坡发辫一样垂下来。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烧死,它们死亡的姿势仍然是活着的那副样子,遒劲,听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树身上留存着阳光的形状。蕨萁微黄地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来的条垄覆盖了一层枯死的针耳草。我抬头望一眼天,什么也没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蓝,银灰色,圆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来。天那么空,空得像一双容不下泪水的眼睛。我一下子想起海子写的《四姐妹》: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不和陌生人一起来/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不和鸟群一起来。这是海子生命最后阶段最为悲伤的一首诗歌。在海子的诗歌里,“荒凉的”修辞是十分常见的。荒凉的时间带给他生命的消失感,是十分强烈的。最后一节诗歌和他的名诗《日记》是相同的。《日记》写于德令哈车站。德令哈位于柴达木盆地东北边缘,属青海海西州,气候阴寒,海子诗中写道: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这是一座雨中荒凉的城。岭上的驼里岩,在我看起来,就是德令哈的车站。无人的车站。
翻过岭,油毛松继续死。它们是同一天被野火烧死的,但死得有点前仆后继,死得有点视死如归,死得似乎生命没有意义,死得活着和死没有差别,于是选择了相同的告别的形式,和相同的仪式。岭下,有简陋的寺庙,庙前是一个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伞盖一样的冬青树。在横峰,我见过很多冬青,挤压在灌木或乔木林里,樹皮灰色或淡灰色,有纵沟,小枝淡绿色。水桶粗的冬青,确是第一次在这里见识。立春之后,太阳一日黄过一日,小枝发蕊,米白粟黄,小撮小撮地积,积到发胀,淡的花点缀在绿叶间,细细一瞧,蕊里还有几只细腰蚂蚁。小径上,是发白的砍下来的竹枝,和凌乱的杂草,以及细碎的树叶。水井被水泥石板盖着,石板上是青黄的苔藓,老年斑一样,衰老而颓败。
寺庙的善德主持请茶。烧井水,泡手工老茶。茶黄,在水里不洇开,丝丝萦萦,喝一口,也不怎么甘洌。善德主持说,打了很多处井,才打到井水。驼里山,因山岩似驼峰而得名,我想,水井相当于骆驼胃部的水俘,哪那么容易找到呢?善德主持面善,脸阔且厚,遮住了两边半个耳朵。有果鸽在山谷里,“咯哥,咯哥,咯哥”。果鸽是灰头灰脸的家伙,哪催情得这么早呢,离谷雨还远着呢?但我还是站在院门外,四处瞧瞧。没看到果鸽,却看到了山谷里有一棵落叶树,苍苍的枝丫像伸开的双臂。山谷就在竹林下面,撂荒的山垄田和一只遗弃的帆布鞋差不多。岩崖内凹,寺庙依凹处而建。毗邻的,是一处生活遗址。王国浩兄说,在“文革”时期,四类分子曾居住在这里。这是一处土垒的废墟。土是黄黏土,垒成土砖,砌墙而就。
废墟里,铺着稻草,干枯的牛屎气息和腐烂的稻草气息,让人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角落里,两个裂缝的土缸,像两具生活影迹的遗骸。我站了几分钟,看看顶岩石,烟熏的黑色是古老铜镜破碎后的影像。土墙,泥浆白水风干后的黄色,给人木讷、沧海已过的感觉。乡人说,曾居住在这里的人,每年,他们的后裔会来看看。看,是为了不忘记。同伴说,让人悲伤。我说,这是一个时代的背影。时代渐行渐远,但背影会镌刻下来。
和煦的风,事实上,前些天已经来到了,田畈里的油菜、白菜日夜兼程地开花。它们赶着步伐,赶着开,也是赶着凋谢。竹叶轻摇。居住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善德主持,还是谁,内心都是无比孤独的。无比孤独的人,也是无比强大的人。无比强大的人,也需要无比的孤独。前日读《杜甫诗选》,读他《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唏嘘良久。这是他的绝笔诗,卧舟而写,不日死于风舟之中。他写:“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濒临死亡,仍然不绝望。不绝望,是因为心中热爱这个世界,即便是破败的世界。
下了驼里岩,塘鹅在水库,“嘎嘎嘎嘎”,水岸的白羽拍翅。我很想在岩石上或枯死的草地坐一坐,一个人,像被遗弃的人一样,像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随处坐坐。在这个无人的旷野,在这个没有歌谣也没有马车的地方,坐坐,赤裸地看看空芜的天空,看看草木枯荣。人生在世,最终,我们都将是一个人的,面对自己,面对亲爱的人,面对死亡。旷野荒凉,是一种高阔邈远的境界,习习清风会清洗我们污浊的内脏。
赭亭山记
亲爱的人,我们将同船共渡。在深蓝的水波上,我们一起看黑色的水鸟飞过山梁,飞过被春光搂紧的峡谷。如果可能,我们择一棵树,临水,衔来枯枝荒草,筑窝,孵卵,育雏,在湖面上带着幼稚,闲散,觅食。树即使是枯树,光脱脱的枝丫简单地勾勒了时间的图形,我们也会一起望月鸣叫,“哦噢,哦噢,哦噢”,彼此呼应,在被人遗忘的山野,梳理彼此的羽毛。
“择一人而白头,择一城而终老。”在赭亭湖的游船上,看见水鸟在树梢上,一群一群地飞过,我反复在默咏这句话。船是简易的铁皮船,柴油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春风徐徐,天空在飘移,青山在飞翔,水波像异乡人遥望的窗口。这是第一次游湖,却是第四次来赭亭山。第一次知道赭亭山,是在十余年前,苏万能兄几次对我说,去横峰,一定要去赭亭山。颇有不识赭亭山,就不识横峰真面目的意味。年前,武华兄也对我说,游赭亭湖会有一番别趣。我便约人,微雨中去赭亭山。车出城,过了信江河岸,一座夹饼模样的山耸立在眼前。友人说,拐过小村子便进山了。冬雨冷瑟,细细密密,绵长不绝。我站在湖边,水面涌起细珠般圆润的水泡,山峦矮矮的,油毛松油绿,几棵野枫树残留的红叶凄凄然地飘摇。我们沿山中石道,登上古城堡。古城堡巍峨,筑在山腰,赭褐色的石墙和冬天苍莽的景象,相互映衬。城门还是千年前遗留下的石框,一层依稀可见的青黝色苔藓,深深塌在石头里,形成时光遗忘的图案。站在城垛上,弥望,烟雨蒙蒙中,山峦和湖泊氤氲在一片水汽里。青黛色,灰白色,油绿色,形成区隔,在冬雨中,仿佛是邈远的记忆。我想起19世纪俄国风景画家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的布面油画《树林雨滴》:阔叶林中,潮湿的空气呈灰白色,斑黄的树叶喻示冬日尚未远去,一对情侣搂抱着,在泥泞的路上打伞并肩而行。幽深的山道在蜿蜒的林中消失,厚重板结的色块把沉重的冬雨搬进了我们的心房。冬雨是一种孤独的雨。海子在《遥远的路程》中写道: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冰冷的雨丝,给山野织了悲伤的面纱。
那时,我暗想,要是雨中游湖,确是胜境。可惜,一直找不到船。春分未至,繁花堆叠。再次去赭亭山。春阳暖烘烘的,有木炭灰的气息。船夫60多岁,早早在码头等我们。湖面微凉的水气蔓延开来。阳光奔泻,许多落叶的乔木,抽出鸭黄色,野山茶开起艳艳的白花,白雪一样积压在枝头。湖水是一张旧唱片,“吱吱吱”地唱着老时光。我们沿右边的湖面,抄山边而行。湖岸边的灌木林,不时有野鸭惊飞,麻黑色。
山峦在游转。山是丹霞地貌的岩石山,赭色的岩体劈立,形态各异,有的像笋,有的像千层糕,有的像蹲在地上的短尾猴。岩石顶上,长着矮小的密林,仿佛是女生的黛眉。巍然而立的,是赭亭山。赭亭山因东汉车骑将军赭亭侯李恂葬于此山而得名。山因人而名世,人因山而存古。山上有开阔地几百亩,桑麻稻粱各具,阔叶林覆盖其上,可登高望远。李白去桃花潭,喝了王伦的桃花烧,回马鞍山,过宣城,看看敬亭山和自己一样孤独,写:“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孤独得近乎自虐。假如一个人,独自游赭亭湖,我想也是这般的。
船越深入湖中,湖水越发清冽,琥珀一样,幽蓝发亮,发亮得把我们眼球吃进去。油毛松渐渐消失,阔叶林蓬勃而出。阔叶林和湖水一样幽蓝。树影也是幽蓝的。山体沉没水中,山冈浮出来,成了孤岛。孤岛与孤岛相衔却不相接。有鹿在孤岛生活该多好,鸣于野,该多好。“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有鸳鸯栖息于湖中该多好,双双戏水,该多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沐红衣。”我看看船上身边坐的人,却看见一双水鸟,穿黑绿色晚礼服,在水面滑翔。湖中,见到了很多水鸟,除了野鸭子,其他的,我却辨别不出来。有的体型如喜鹊,有的体型如果鸽,却都是深色羽毛,深黑色,绿黑色,灰褐色。山峦勾勒出鱼脊般的弧线,映山红开了,有炽热的燃烧感,使寂寞的山野有了人世的情欲。
山是水的情人,水是山的伴侣。赭亭湖是水鸟的故乡,是情人眼里不曾落下的一滴汪洋。岛如榭台,水如廊阁,曲径通幽,意蕴绵绵。我常常像寻找自己的墓地一样,去看一个被人遗忘的山野,择一箭之地,开荒,劈柴,住在一个土房里,烧水,煮茶,这个世界,再也没一个人值得我写信,再也没一个人值得我点灯。想到这些,我无限悲伤。
时间的渡口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迷恋上了废墟。残存的村子,被挖掘的坟墓,一座破旧的瓦舍,荒芜的茶园,空无一人的林场,废弃的矿山,岩洞里的旧居,倒塌的城墙,长满荒草的老院子,高耸孤独的石柱,长长的潮湿门廊,苔藓青绿的屋檐,荷花凋敝的花园湖泊……
我去过咸丰县土家族土司城,去过北京圆明园,去过鹅湖山下的鹅湖书院,去过瑞金九堡密溪,去过高昌回鹘故国都城……一切的废墟,都让我神往。我迷恋那种被时间淹埋的气息:漆黑的瓦砾断裂在屋檐下,秋日硕大饱满的红柿悬挂在枝丫直至腐烂,断墙上的凉粉藤比木棍还粗,蜘蛛在天井结网,蛀虫噬咬的木质粉末从横梁纷纷落下,雕花门窗透射的阴暗之光,剥落了石灰粉的墙画——我似乎能听到旧年的深夜脚步声,“踢踏踢踏”,促织在墙缝里“嘁嘁嘁”地叫,燕子在房梁上“唧唧唧”地喂食幼稚,病人在厢房里低低地呻吟,琅琅书声从后院传来;我似乎能看到渐渐暗下去的烛火摇曳,晾晒的衣裳散发米汤味,落霞撮下一抹淡绯色,廊檐下的摇椅“咿呀咿呀”地摇,木楼上的待字闺秀在绣花。
站在废墟面前,我的心一阵阵地荒凉,会收缩。时间的洪流,从远古时期,湮灭般滔天而来,卷起浑浊的浪花,寂灭而去。滔滔的浪涛,“哗哗哗”,冲刷着我们。远去的先人,会回到我们跟前,说著沧桑的生活、亘古不变的生命定律。
废墟是另一种无声的讲述。
又一次走向废墟。丙申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宜入宅、婚嫁、起基、订盟、祭祀。我去了横峰县港边乡,看了三栋厅、两栋厅、灵西张氏老屋、徐氏宗祠。栋厅是港边人对老屋的称呼。三栋厅是指有两个大天井三个厅堂的老屋。江南的老屋,建构大体相同,大门槛进去,一个厅,再进是一个大天井,天井进去是大厅,三进天井,天井进去是大厅或家庭戏台,厢房安排在两边,廊檐连接,楼上有阁楼。天井分大小,大天井连厅,小天井连别院。我见过最大的老屋,是郑坊徐家大院,共24间天井,陌生人进去,根本找不到出来,像个迷宫。文革期间,徐家大屋四分五裂,毁得不成样子,仿佛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三栋厅、两栋厅、徐氏宗祠,同在一条街上,与灵西张氏老屋相似,均无人居住,建筑也大体相仿,也均建于两百余年前,也都是“回”字形两层瓦屋。长长的木质廊檐、木梁雕花、高高的笨拙门槛,天井由石板砌起来,圆柱比我腰粗,飞檐翘角,石灰粉墙画依稀可见。三栋厅是规模较为庞大的老屋,凸显当年屋主显赫的身份。进门大厅,堆了很多日常生活用具,如打谷机、石臼、饭蒲窠、喷雾器,过了天井,屋舍洁净起来,竹椅子摆在厅上,仿佛坐过的人还没走一盏茶时间,木雕和方格窗花纹,还是两百年前的样子,只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厢房与厢房之间的风弄,看起来,像一条时光隧道,黑暗又清晰,窄窄的半圆顶弄门会让我们看见这些:蓝衫飘忽,走出去的人,都不回来。饭厅里的八仙桌还在,虽然开裂,但摆放齐整,随时等人上桌吃饭。一栋大屋建四代,大屋不仅仅是屋舍,还是一个家族的繁衍史、生命史和生活史,更是心灵史。先人用木头、石板、木柱、瓦,书写自己或几代人的生命影迹。一代代的人,走出老屋,分枝散叶。20余年前,三栋厅居住的人,已陆陆续续外迁,把大屋空了出来。我们走进去,木质腐朽和地面潮湿的气味,夹杂在陈年的灰层里,给人晕眩感,光线一下子变暗。
每次看大屋,我都很少说话。初冬,在温州乐清市南阁村,看明代名臣、藏书家章纶故居,我完全沉默。故居破败不堪,门窗结了笸箩大的蛛网,木板和横梁开始腐烂,水渍深深塌陷在木纹里,后院的水井被荒草覆盖。我看着红艳艳的美人蕉和茶花,有说不出的悲伤。门楼空地上,鹅卵石铺起来的地面,还保留着原始的铺设丁香花图文。人被时间淘洗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看完港边几栋大屋,已近薄暮。夕光乍寒还暖,不远处的丘陵像宣纸上的水粉,色调和暖,起伏有致。田畴淡淡素白、淡淡素黄,港边河九曲而过。河边的芦苇花随风飘落。我站在街上,看看老屋,看看新修的街道,恍如隔世。
废墟,会唤醒人对远古生命的记忆,会吞没我们——时间那么强大,我们怎么有能力去抵抗呢?在废墟面前,我们从来都是绝对的渺小和孤独,那里曾有人欢笑和痛哭,曾有人出生和死亡,曾有人在厢房里读书、相爱,曾有人在黑夜中默默独坐。他们走出高高的门槛,穿过村前的溪流,去了遥远的他乡。他们坐在戏台前,看戏。他们把木柴一斧一斧地劈开。他们开荒。他们夭折。他们殉情。他们喝着醇和的米酒,烤着火炉。他们伐木。他们把猎物挂在廊檐之下。他们掘地为井。他们种瓜得瓜。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们就是我们的前世。
是的。废墟,不是湮灭,不是损毁,而是一种唤醒,是一种对久远而去的生活方式的追寻,是对强大生命的再次勾写。废墟有时间的品质,它是时间的再次呈现,呈现时间掩藏起来的人和事,呈现灰尘之下的声色光影,呈现并未消失的文明史和美学史。
我热爱废墟,每一个废墟,都是时间繁忙的渡口,渡口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匆匆过客。凝视废墟,就是凝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会告诉我,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什么才是最好的一生。
葡 萄
水果之中,我最爱葡萄。一口一个,不用嚼,抿起嘴巴,吮吸,把浆肉吸了进去。浆肉满是水分,甜甜的,吃三五个,五张六腑顺畅,被清洗过一样。
第一次吃葡萄,在什么时间呢?不记得了。可以确定的是,在18岁之前没吃过。不像其他人,我吃的水果比较单一。13岁之前,假如野果不计的话,我只吃过柚子、枣子、枇杷、梨、柿子、板栗、水蜜桃、柑橘。香蕉、苹果都没吃过,只在小学自然课的挂图上看过。柚子吃得最多,院子里栽过两棵,一棵红瓤、一棵白瓤,深秋,树上挂满了深黄色的柚子。想吃柚子了,用竹杈扠一个下来。竹杈对着柚子蒂,转动,蒂便折断,柚子落下来,有时还打在头上,“咚”。菜刀早已捏在手上,把柚子按在地上,转一圈,像个地球仪,对着柚子的洼眼,轻轻切一个“十”字形,手插进去,掰开皮,把柚瓤抱出来,一瓣瓣分开,一人分三两瓣,揣在裤兜里。柚子皮泡在开水里,做腌制柚子皮吃。
一直觉得柚子是最爱的水果,在没吃过葡萄之前。一瓣柚瓤,像个头梳,针瓤里,水汪汪、白晶晶的甜。乡村穷窘,也没其他水果吃。没水果吃,嘴巴却馋,便把菜地里的黄瓜、金瓜、包皮瓜,摘起来吃。我以前说过一个故事,不妨再说。我一个表姑,年龄小我两岁。她爸爸种了一畦黄瓜,她每天去摘瓜架上的黄瓜吃。她妈妈以为遭窃,站在菜地骂半天,也没人应她妈妈。她妈妈暗地里,在黄瓜里下毒。表姑哪知道这些呢,把毒瓜偷吃了,腹泻几天。她妈妈后悔死了,几根黄瓜差点要了自己女儿的命。
徐勇常向我提起这个事情。我们还是毛头小伙子时,在县城工作,每个星期都要去发贵兄家玩,每次去玩,发贵兄会端一盘苹果出来。我对徐勇说,以后我成家了,每天家里有一盘苹果,我满足了。
葡萄,我最早认识这个水果,是小时候背唐代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葡萄不但可以吃,还可以酿酒喝。葡萄不但使人思乡绵绵,还让人肝肠燃烧。李白爱葡萄酒,他在《襄阳歌》说自己“一日需倾三百杯”。他在《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三》《对酒》《襄阳歌》都写到了葡萄酒。苏东坡作为美食家和酿酒家,也酷爱葡萄和葡萄酒,在《谢张太原送蒲桃》《饮酒四首之四》,写得浓墨重彩。陆游是个一生心灵悲苦的人,说起葡萄酒,涎水三千尺,在他《夜寒与客挠干柴取暖戏作》中写道:“槁竹干薪隔岁求,正虞雪夜客相投。如倾潋潋蒲萄酒,似拥重重貂鼠裘。一睡策勋殊可喜,千金论价恐难酬。他时铁马榆关外,忆此犹当笑不休。”
先人食用葡萄,可谓历史久远。《诗·周南·蓼木》:“南有蓼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绥之。”《诗·王风·葛藟》:“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葛藟即葡萄。先人给葡萄取了很多名字,如“蒲陶”“蒲萄”“蒲桃”“葡桃”。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释疑:“葡萄,《汉书》作蒲桃,可造酒,人酺饮之,则醄然而醉,故有是名”。“酺”是聚饮的意思,“醄”是大醉的样子。
《诗经》所记载的葡萄,可能是野葡萄。野葡萄在南方也十分常见。在山沟阴湿地带,在悬崖下的潮气之地,我见过很多,三月藤蔓开始抽芽,攀附在杂树或崖壁上,四五月开花,一串串,每朵花一个个小蕾,花瓣细小,淡淡黄色的白芽,抱成一撮,九月份结豆子大的浆果,黑黑的,手一捏,浆水飚射出来。乡人割猪草,背一个扁篓,在水沟边,把灌木上的野葡萄藤割下来,卷成一卷,压在扁篓里。过个三五天,野葡萄的藤蔓,细细地弯曲,绒毛一样,又冒了出来。先人种植葡萄,在汉朝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张骞带回了西域的可栽培葡萄种子,才有了栽培葡萄。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饶北河流域没有大面积的葡萄园,哪怕种一亩地。有人种,也只是在院子里,搭一个毛竹架,任葡萄攀缘。到了夏季,一家人坐在葡萄架下,乘凉、喝茶、嗑瓜子、吃西瓜,甚为惬意,至于葡萄生多少,甜不甜,似乎不那么关心。我大哥在后院里种过葡萄,两株,十几年了,葡萄也没长出一个,藤蔓像一张席子,把整个后院全盖了。在安庆的时候,我种过5株葡萄。一次,我在上饶市苗木市场,买冬枣、梨、桃的苗木,看到葡萄苗,一并买了。葡萄苗有3厘米粗,硬硬的,皮糙,和冬枣树干差不多。我挖了一块地,请人扎葡萄架,过了两个月,出芽叶了,薄薄嫩嫩,藤蔓箍着架杆爬。过了两个月,葡萄叶被小虫全吃了,看起来像蛛网。我再去打理,怎么也长不出芽叶,留待来年再长。兄长学云种了一个葡萄园,十几亩地,他好几次叫我去看葡萄园,我都没去。每年出葡萄了,给我一箱。葡萄小小的,像珍珠,格外甜。我说,我也种一个葡萄园,剪枝修苗,多有意思,还可以吃自己种的葡萄。学云兄说,种葡萄很累人,虫灾厉害,鸟灾也厉害,葡萄熟了,引来很多鸟,专门雇人赶鸟。
我见过最大的葡萄园,是新疆的吐鲁番——一个城市就是一个葡萄园。军旅情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响遍大街小巷。
伊索有一个寓言故事《说葡萄酸的狐狸》。狐狸想吃甜葡萄,跳了几次,也吃不到,便说,葡萄酸,不好吃。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很赞成这个入了教科书的故事。熟透了的葡萄,是甜的,谁都想吃。可食肉动物不会吃。狐狸是食肉动物。事物的发展演变,有时会相互转化,酸可以变甜,过度的甜会发酸,发酸是腐烂的开始——越甜的东西越容易烂。酸和甜没有分界线,人也是这样,过于甜蜜会伴随忧伤,忧伤的事回忆起来会甜蜜。
丙申年冬至第二日,我去了横峰县龙门乡钱家村,看葡萄园。有人疑惑:“葡萄一个也没了,没什么可看的。”我想看的,就是没什么可看的葡萄园。深冬肃杀,不远处的灵山白雾萦绕,暖阳在地面浮起一层鹅黄。这个葡萄园,从最初种植户种两亩开始,到全村人种植近千亩,已近20年,远近盛名。前两个月,我爱人对我说了好几次,去龙门摘葡萄吧,龙门葡萄甜,同事都去过了,我却一直没成行。葡萄全落叶了,乡人正在整理园子。葡萄是落叶藤本植物,褐色枝蔓细长,近圆形单叶互生,卷须或花序与叶对生,浆果多为圆形或椭圆形,有青绿色、紫黑色、紫红色。霜冻后的葡萄藤,有些发白,遒劲,像书法中的枯笔。冬日的葡萄藤有生命的苍劲感。这是一种特别有生命轮回的植物。开花结果,都是大部分植物有的。可葡萄藤落叶了,像人的衰老——一年衰老一次的植物,却在衰老之前把多汁味美的浆果,馈赠我们。在新疆,我看过百余年的葡萄根,雕刻成人的脸、人的手、人的身体,无比震撼。长葡萄的每一根藤,都通往我们的人心,不但输送甜汁,还携带着我们对过往岁月的深刻记忆:密集的纹理让我们窥见,它每一年的生长都有着我们不可知的艰难。它的汁液血红色,以至于,葡萄酒成为天主教、东正教圣餐的一部分,作为受难耶稣血液的象征物。
看见葡萄,我就想起爱人的眼睛,水汪汪的动人。一双动人的眼睛,会让人陶醉。作为水果的一种,我还不知道还有哪一种水果,比葡萄更具美学价值——月亮一样圆润、河水一样滋养。每一颗葡萄里,都有一条奔腾的内陆河。
山河故人来
港边河,在初春,随田畴里的野花,绽开了。水绿的南方,柳枝还没完全抽出芽穗,鹅黄色却漾满了枝条。丁酉年,桃花比前几年来得更早些,像个急迫赶路的人,千里迢迢,一刻也不停歇,来到港边河沿岸,在枝头上投宿。在亭子上村,鹅肠草星黄地散落,似乎在说:看见花开的人,是大地漫游的灯盏。
这两年,我去过多次横峰,去看小村子。每一次去,我所看到的,村子像花朵一样,随四季变着多色的情调。去年初夏去官田村看高山梯田,田埂杂草丛生,芭茅和野蔷薇似篱笆扎在路边。年冬去,梯田正在翻耕,黑色的田泥被犁铧耕上来,像一条条粗壮的麻花。泥浆乌黑黑,可要不了一餐饭的时间,泥浆沉淀,水清澈如镜,倒映着蓝天。山垄在两边收缩,像牛的脊梁。站在山梁上,往下看,觉得梯田是一块放大了的水墨。这里曾是撂荒的山田,稗草和野麦草给山村衰败的气息——田空了,是人的心里有一部分空了。官田人垦了荒,种了油菜,各地摄影的人来了,过路客驻足了。事实上,我爱看这些有着原始格调的村子,会唤醒我们久远的记忆,仿佛那是我们曾经酣睡的地方,是我们停下来不想再走的地方。溪水在潺潺地流,翻卷的白水花也会在我们心里激荡。
元宵之后,天渐日暖,窗外的黄梅花已凋谢,玉兰耸起花苞,我便想着去莲荷看看。虽然莲荷的千亩荷花还没种下去,赏荷花还待时日,蛙声四起、雨打荷叶还不会有,我还是想去看亭子上的春水,想去看上畈的枯荷。亭子上蜿蜒的河水环南,洋槐和香樟把田畴分割出不规则的椭圆形。毛茸茸的雨丝,像被风吹散的丝絮。轻雨湿衣人不知。新绿的草圃,雨珠白白的透亮,金盏花粉黄娇羞。白墙黑瓦赭色的墙边,有几分拙朴雅致。河水在桥洞下,“哗哗”地叫。坝上的水车,被激流摇动起复调般的歌谣——“咿呀,咿呀”,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支被湮没的民谣——再也无法看见的炊烟。炊烟和水车,是乡村的图腾,犹如牧童和笛声。
离亭子不远处,便是千亩荷花苑。荷花开起来,有一种雅洁,也有一种妖艳,像个伶人。记得早年看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我便觉得程蝶衣是一朵荷花,华美得像个妖精,高洁得像个妖精。世人爱妖精。但很少人会爱枯荷。枯即老去,与槁同析,即光秃。枯是死或接近死的一种表达,是不会有人喜欢的。世人皆爱草木葱茏,百花怒放,流水奔放,爱万物的热烈和峥嵘。枯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枯,不是结束的尾声,而是轮回的开始。没有枯,便没有荣。即使是凋谢,也是以凋谢的形式迎接再一次绽放。上畈多枯荷。荷叶是枯褐色,像遗忘的破草帽。荷茎斜斜地弯曲,形成弧形。肥绿的墨荷叶,是饱满的,会让人勾连起圆润的水珠、鼓噪的蛙声、唱起小曲的采莲人、星夜的淡淡月光,而枯荷给人惨败肃杀的悲凉之气。我可能偏爱枯荷多一些。枯荷是沉寂的荷,像蛇蜕,把花美的颜色蜕下来。
雨丝如织。四野空蒙。
或晴或雨,大地所呈现给我的面貌,都是初始的面貌。我在田野,或在村子里,我毫无期待地走来走去。我喜欢这样走。我会感到自己心里装满了大地和天空,皮肤会长出青苔和地衣。年前,去龙门乡的坊源村,我双脚迈进村子,我便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一个山中湖泊如一块倒扣的天空,有萤火织出的蓝。一条弯道沿湖泊入山垄,村子赫然。冬雨毫无征兆到来,倾泻而来,“噼噼啪啪”的雨声笼罩了山野。仿佛一个村子,只剩下了雨声。沿细细的溪流,溯源而上,屋舍沿山边而立,高大的冬青和木荷墨绿墨绿。树叶像一层板结的油漆,雨落下来,清脆的“啪哒”声,密密麻麻。屋舍后是高高的山梁,山梁披了一层黄褐色的杉。低矮的山坡,是垦出的梯田。村舍的巷道边,是山泉水冲刷形成的沟壑,被村人以石砌成水渠。石埠桥搭在水渠上,有悠然的境界。雨水从梯田的放水口,流进水渠,汇集到溪流。石拱桥跨过古树下的潭口。我站在石拱桥上,四处望望,似乎这个村子一直是我所熟悉的,虽然我是第一次来。在山民家做客,喝山泉水泡的野山茶,烤着木炭,我觉得人生无比的美好。
在一个陌生的村子或在一片田野山林,我常常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找到我内心所需要的东西,不仅仅是远去的记忆,也不仅仅是风景,而是我曾经拥有而又缺失的那一部分东西。缺失的这一部分东西,是有关“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有关温暖的描述,有关脚步的停靠。我们似乎一直都在出发,从一条河流的出生之地出发,途径车站、码头,去往无数个陌生的城市,住不同类别的酒店,和无数人握手和挥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兒停靠,如不系之舟,随风颠簸漂荡。我在村野,随处而走,像是在寻找,不是寻找所需要的慰藉,而是寻找自己无法回答,而别人也无可告之的答案。
横峰的很多小村子,或田园,适合我放牧自己。我去走的时候,我便认定自己是那片山、那条河的故人。和它们重逢,和自己重逢。
万物柔肠
南北朝时,有一个医学家叫陶弘景,在川西北高原采药,他发现这里的公羊,交配频繁,每次交配的时间,特别长。陶弘景很好奇,为什么这里的羊如此善交呢?他问一位老羊倌。老羊倌说,公羊吃了一种生长在灌木丛中的植物,便要找母羊交配,这种植物,叶青,状似杏叶,一根数茎,高达一、二尺。陶弘景找到这种草,他也不认识。他把草采集下来,给羊吃,果然如老羊倌所言。他把此草称作淫羊藿,载入药典。陶弘景这样记载:“服此使人好为阴阳。西川北部有淫羊,一日百遍合,盖食藿所致,故名淫羊藿。”淫羊藿是小檗科植物,补肾阳,强筋骨,祛风湿。用于阳痿遗精、筋骨痿软、风湿痹痛、麻木拘挛、更年期高血压,被誉为“植物雄性激素”。
我不懂植物学,也不懂药物学。我知道,每一种植物名称的由来,其实是它与人一次奇妙的相遇。
为什么叫美人蕉?可能它的花像美人的脸颊吧,而给它命名的人,恰好那时想起了家中的娇妻。
为什么叫金盏菊?一个爱喝酒的人,见了它绽放的样子,他摘了一朵,把酒壶里的酒,倒进去,喝了起来。
为什么叫爆竹花?为什么叫迎春花?
为什么叫朝颜?朝生夕死。
为什么叫夏天无?夏天到了,它便凋谢了。
我们的先人,对万物的认识,是十分透彻的,给万物以寓意,给万物以药理。药理即人性之理。万物皆具人性。在两千多年前,先人便写出了《神农本草经》,记载药物365种。医学家陶弘景为《神农本草经》做注,并补充《名医别录》,编定《本草经集注》共七卷,把药物的品种数目增至730多种。我们的先人,不仅仅和动物相通,也和植物相通。即使是石头、雪水、泥巴、树兜、陈茶叶,都与之相通。
菜地边的鹅肠草,枝枝蔓蔓,长得特别快,要不了几天,就会把辣椒秧苗盖住了。我们讨厌它,连根拔起,让它晒死。谁想它是一剂良药呢?清血解毒、利尿、下乳汁、去恶血、生新血、治阑尾炎有奇效。
屋角的墙根下,二月发芽苗六月开花的三白草,怎么挖都消灭不了它,只要留下一节烂根,第二年也会疯狂生长,猪不吃它,鸡鸭不啄它,有一股臭臭的香味。没人喜欢它,它却是医治疔疮、恶毒的奇药,嚼烂,敷在疮口,三五副,疔毒全消。药人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采药人是最神秘的。采药人背一个背篓,肩上搭一根绳索,腰上插一把柴刀,扛一把锄头,上山去了。他出没在云雾里,隐身于高山、悬崖、涧溪、洞穴中,在树上睡觉,在荒岭吃饭。他能辨识动物的足迹和鸟的羽毛,看云识天气,对草叶痴迷。他可能没读过书,但识地理,知道大地的筋脉,能抚摸到大地的骨骼,能识大地的一草一木。他似乎是大地和季节的向导。
每一个人,都受万物的滋养。万物不仅仅养育我们物质化的肉体,还浸润我们的心灵。当我们走向山野,万物会化为一缕精气,吸入肺腑,我们像春天的树枝一样勃发,像野花一样徐徐绽放。
今春,我去横峰县,饶清华兄带我去了地处莲荷乡的药植园,我便心生许多慈念。莲荷属于丘陵地带,温湿的北纬28度气候,适合药物种植。药植园有百余公顷,种了上千种植物。我自认为我认识很多南方植物,可面对这么多植物,我目瞪口呆。
我们为什么愿意走向原野,哪怕是一个人?哪怕是去荒山野岭?从药植园回来,我便想,万物都有一颗菩萨心、一副温暖柔肠。我们看树林、观鸟、亲近自然万物,我们便是触摸、感受菩萨心,甘愿用沐浴万物降下来的慈恩,洗涤自己肮脏的心肺。建这个药植园的人,想必也是一个柔肠百结的人。
我也想和草木一样,对待生活的万般种种,始终有绵绵柔肠。
一葛一裘经岁
沪昆高速公路上饶段,公路两边的护坡上,遮蔽着一种藤蔓植物,叶掌肥厚如盾,青绿如漆。藤蔓爬上矮松树,爬上了铁丝护栏和陡峭的岩石。在仲夏,浅紫的花,鸡毛掸子一样翘在坡面。满眼的花,一路延伸在路的尽头。北方的客人,见了,问:“这是什么花啊,随风荡漾。”
这是葛花。
北参南葛。葛是南方植物,虽是把葛与人参等同看待,可葛在南方,无论是山区、丘陵,还是平原地带,葛随处可见,如地锦匍匐大地。葛是豆科植物,野葛,喜阳,适于在沙地生长。在荒坡,在溪头,在坟地,葛一岁一枯荣。
赣东有一个县,叫横峰,明末清初时期,以出土匪闻名,民国期间,以方志敏领导横弋暴动闹革命闻名。横峰辖下有一个镇,叫葛源。葛源坐落在灵山山脉西北,像灯塔下的一滴蜡烛油。东晋游方术士葛洪喜欢筑炉深山白云间,大地成了他的炼丹房,有高山之处,筑丹炉。他在灵山隐而不居,四处游走。他到了灵山脚下的盆地,中暑得很厉害,饥渴难忍,四肢无力,晕倒在溪边。溪边的野花,迎阳而艳。他摘野花充饥,竟然解了他的暑气。这个自号抱朴子的人,知道这种花解肌退热、生津、透疹、升阳止泻,有起死回生之药效。溪流明净如洗,山峦如怀,溪遂名葛溪。
葛溪之源头,小镇遂名葛源,人子繁衍于此已千年。葛源是中国葛之都。镇里,有一个人,他的父母,目不识丁,给他取了一个土名,叫葛根生。这个人到了20多岁,胃溃疡很厉害,求医四方也无助。一日,来了一个化缘和尚,对他说,有一偏方可治,只是很难吃下去。葛根生说,再难吃,也比天天胃疼好,病恹恹的人如烂稻草,命都不值钱。化缘和尚说,救一生而杀生无数,罪过。葛根生说,杀无数生而救一生,那我也育无数生。化缘和尚说,行善之人有德福。化缘和尚给的偏方很简单,用葛叶包活青蛙生吃,一天吃四九青蛙,吃三年,胃溃疡便好了。
葛根生这一年开始,在村里的荒地,开始种植葛,种了20多年,满山满坞爬滿了葛。
吃青蛙治愈胃溃疡,是一种传闻,也只是饭前茶余谈资。我也无从考证,不得当真。
可葛源人种葛是真的。葛源种葛如种番薯。
中国人对植物的认识,如对身体的认识一样,古老深入,源远流长。《诗经》有《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我读的时候,便想起了山谷之中,卷席一般的绿葛。深秋了,葛叶凋谢,藤蔓枯黄,乡人开始割葛藤、挖葛根。“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穿葛布织的衣服,穿葛藤编的鞋子,从来不会厌倦。
葛布织的衣服,我没见过。我揣想,织葛布和织麻布,是差不多的,都是提取植物的粗纤维为布原料,浸泡、槌丝、团丝、纺织。葛藤鞋,我是见过的,比稻草鞋耐穿,比棕丝鞋更养脚。棕丝鞋虽然耐磨,可太粗糙,脚背、脚凹、脚踝的皮肤,都会磨出生血。镇里有一个打鞋子卖的人,板壁上挂满了草鞋、棕丝鞋、葛藤鞋。他坐在门店的角落里,腰上扎一条麻布围裙,留一撮灰白的胡茬,打鞋子。凳子是长板凳,一端有一个筢爪,用筢爪拉丝、编绳线。一个三角形的转轮,在手上,呼呼地转,把葛藤丝转成线圈。买草鞋、买棕丝鞋、买葛藤鞋,都去他那儿。
夏秋季,男人除了光脚的,就是穿打鞋的。打的鞋子,透气耐磨,价格低廉。现在有一个词,形容底层的,叫草根。草根出身、草根人物。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谁说这个词,估计会被人当二百五取笑:头低下去,哪一双脚上,穿的不是草鞋啊。古人不说草根,也不说平民,说布衣。布衣,布以名词用作动词解,穿粗布衣服的人,说得书香气十足、形象贴切,但不会让穿粗布的人自卑。汉·桓宽《盐铁论·散不足》:“古者庶人耋老而后衣丝,其余则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粗布,也就是葛布、麻布、棉布,而不是蚕丝、貂裘。诸葛亮在《出师表》里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介布衣,并不失去自己的雅气和胸怀。布衣之交,如清泉。
下雨了,穿在脚上的葛藤鞋,脱下来,翻下鞋跟头,挂在锄头上,用一张芋头叶盖着回家。葛藤浸泡、槌丝,比麻还白。
《诗经》在《采葛》又说:“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那个采葛的人啊,一天没看见,好像隔了三个月,教我如何不想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初夏,一个篮子采葛花,轻唱着河边的歌谣,怎么不叫人动心呢?
虽是一首情诗,也可见2000年前的民俗。葛花入茶、入食、入药在我们的文明起始年代,已经有了。南方仍有这样的传统。但采葛花的人,都不是年轻的姑娘,而是耄耋之年的老阿婆。年轻的姑娘去了城市的工厂,去了霓虹灯闪烁的地方。她们出门的行李里,不会忘记带一包葛粉。上火,泡一杯喝。失眠了,泡一杯喝。想吃蒸肉了,用葛粉当米粉用。
葛粉来自葛根。葛根是葛的茎块,从地里挖上来,放在河里洗净、槌烂、机粉、过滤、沉淀。沉淀下来的,白色淀粉叫葛粉。挖葛根,是重体力活,比挖番薯累多了。葛根深入地下三五米,最深的达十几米。根越深,葛根越粗,有时一天只能挖一根。一根挖出来,抱在手上,几十斤重。我有一个教书的同学,在工资每月不足百元的年代,他一年卖葛粉赚几千块。有一次,我在他教书的村庄看见他,我和他握手,他的手掌树皮一样。我说,板书的手怎么像做砖块的手呢?他说他挖葛根,入秋了,每天放学去挖。我说不出的感慨。一个教师,为了改善生活,挖三个月的葛根,是时代之罪。
有一种虫蛹,在饶北河一带,叫尿床狗。孩子尿床,吃三五十条尿床狗,孩子绝对不尿床。尿床狗白白胖胖,像蚕蛹,炒菜的时候,油爆熟了,把虫蛹用热油爆几秒钟,铲上来,白口吃。尿床狗寄生在葛根里。挖葛的人,把葛根挑回家,把葛根劈两片,掰开找尿床狗。尿床狗蜷缩在腐殖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用筷子把它夹出来,积在碗里。上饶市菜场到了冬天,也有人卖尿床狗,一个碗摆在地上,十几二十条,五块钱一条。我每次见了,都全部买。我给我安安吃,他浑身哆嗦。我村里孩子有尿床症,从不看医生,捉尿床狗给孩子吃。我祖父用它泡酒,他说,这是比人参好的东西。
第一次听说葛粉蒸肉,比米粉肉好吃,是在1997年。我同事从葛源采访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第一次吃葛粉蒸肉,味道好得没法说。我第二个星期,去了葛源。朋友楊朝雪在当地工作,见了我颇感意外,以为我还有什么重要事托办。我说,坐了半天多时间的车,就为了吃葛粉蒸肉。杨朝雪蒸了一笼上桌,说,热吃,冷了会板结。我也顾不上答话,埋头苦干吧。
我家里有两样东西,永远不会断,哪怕断米、断油,我也不会断葛粉和蜂蜜。“葛根内含12%的黄酮类化合物,如葛根素、大豆黄酮苷、花生素等营养成分,还有蛋白质、氨基酸、糖和人体必需的铁、钙、铜、硒等矿物质。”(引自百度词条)自古以来是养生的上品。有一次,我和徐鋆、饶祖明去宁波,当地朋友喜欢喝酒热闹。他说,喝了酒,喝一杯葛羹,很快醒酒。我说,哪有这么神奇的葛粉,我都是当芡粉烧菜的。他用拳头打我,说:“你生了一个好地方,你在暴殄天物啊。”我说,回头给你寄来,管够。也算我狠,寄了12斤。
去年冬,我一个朋友,口腔疱疹造成口腔溃疡很厉害,吞咽不了食物,喝水都成了问题,看医生也不见效。我把自己30年的陈葛粉,快递给朋友,并配发图片给朋友。怎么泡葛粉,怎么调蜂蜜下去,把流程图发给了朋友。过了一个星期,朋友的口腔溃疡愈合得差不多了。我这样说,不是说葛粉有这么灵效,但葛粉泻火气、解毒、补充元气。葛粉存放时间越长,解毒能力越强。
葛粉不溶解于水,会沉淀,以至于葛粉生产不了饮品。葛粉主要是调羹喝。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了。横峰在十余年前,和科学家合作,解决了淀粉沉淀的难题,生产了一种叫“葛佬”的饮料。北京的单听零售价格,是横峰的4倍,还常常断货。可惜的是,“葛佬”添加了糖分,让我不喝。
辛弃疾在《水调歌头》言: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
每每读之,我便想到郁郁又豪放的词人,在上饶带湖生活,看见带湖四周的野葛,不免觉得人如粟米。亘古的苍生其实一直活得艰难且渺小,一葛一裘,一钵一瓶,是人活得常态,也是一种活的境界。人如草芥,但愿如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