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
对于棒木村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来说,王跃进的经历已然构成百听不厌的传奇。不知道什么狗屎运气,王跃进被前来勘探矿藏的地质队看中了,成为棒木村第一个走出去的人。那段时间,总有飞机在村子上空盘旋,尾巴拉出一条笔直的气流,经久不散。村民还曾在村西的大塘中捞出巨大的塑料膜,摊开来至少能覆盖几十亩地,据说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很可能就是天空那段白色尾气。这种塑料膜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太薄了,盖在稻把上绝对会戳出很多洞眼,遮不住雨,若任由它漂在水面上,又担心水里的鱼会缺氧而死,鱼死了,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便分不到鱼,年年有鱼也就成了一句空话,这种事情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村民蹚在水中伸手打捞薄膜的时候,还能在水面看到飞机倏忽来去的倒影。有人说,那是战斗机在演习。也有人说,那是勘探机,因为只有在高空,才能侦测到棒木村的地下何处藏着什么宝矿。难不成勘探机不仅是放屁虫,还都长着火眼金睛吗?勘探机的说法显然更可靠,春天的时候陆续有大卡车运送人和器材过来,紧邻着棒木村,一座座帐篷眨眼间便铺展开来,像村民从来没有见过的迷彩小蘑菇。
王跃进那时候已经小学毕业,一说肄业,其实他只老老实实上到三年级,后面那几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两头瞒两头骗,跟家里大人说在学校读书,跟学校老师说家里有事,几次三番之后,家长、老师都懒得再管他,反正也不指望他读书上能有出息。王跃进乐得背着书包在乡野田间四处闲逛,采桑果、捞菱盘、掏鸟蛋、偷家鱼、钓螃蟹。初中自然念不成,地里的活也指望不上,只能继续待在村里做好几年闲人。大人们起早贪黑种地、养蚕,小孩子寒来暑往上学、读书,只有他夹在中间,一年到头无所事事得很。倒也自由,春天背个蛇皮袋捉蛇,夏天骑辆自行车卖冰棒,秋天伙同别人开着三卡沿村挨家挨户用橘子、苹果换稻米,冬天扛把挖锹在地头挖黄鳝。心疼田地无辜被毁的人,经常火速跑到现场逮住王跃进,教训他:“跃进啊跃进,你这么能挖地,怎么不去挖你家的祖坟啊!”并勒令王跃进马上将挖出来的泥土一丝不少地填回去,把洞填好,看不出挖过的痕迹才算完。王跃进老实照办,但心里着实惋惜,他都已经看到洞里黄鳝的一小截尾巴了。虽然如此,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还是能瞅准时机返回,将洞重新挖开,把黄鳝抓走。好在黄鳝畏冷冬眠,否则早就挪窝游走了。不过,他也长了心眼学了乖,为了防止引起众怒,捉到黄鳝后,会把洞尽量填好,最多发泄一般藏泡热尿在里面。在冷飕飕的风口里,新翻出来的冻土像一块深色的补丁,非常碍眼。
没想到王跃进做的这些上不得庄稼人台面的事,倒让地质队的领导很喜欢,地质队正缺这样一个人,既熟悉田间地头,又不用种地、上班、读书,能够随叫随到,甚至24小时待命。于是,王跃进得以坐在车头插着红旗的东风大卡车上,威风凛凛地带领着地质队的工作人员,像老鼠搬家一样跑来跑去,在东面插一根高高的金属杆,在西面打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在南面爬坡,在北面下河。可惜的是,金属杆从来没被雷火击中过,深井也没凿在谁家院子里,坡地上的果子倒是见少了好多颗,像跌落枝头的人参果遁土而去。王跃进隔天就能从河里摸到一篮子鸭蛋,好像别人家养的鸭子一晚上憋着不下蛋,就为了屙到王跃进的手心里,虽然有些鸭蛋沉在水里过久,隔着变色的蛋壳都能闻到臭味。
棒木村的村民本来对地质队满怀好奇,像土蜂老想去叮一头外来的马或熊,误以为是一朵花,但因为里面夹杂了一个王跃进,热情很快冷淡下来,只是不讨好也不得罪地冷眼旁观。说实话,村民们一开始还期待地质队在地底下能找出什么名堂经,以便坐享其成,现在又反悔了,总觉得这样的好事不该让王跃进占了头功,反而盼望地质队什么也不能发现。农民手里除了地,还有什么是值得依靠的?没有了地,一家老小难道都喝西北风啊!
想归这样想,当地质队真的屁都没发现便潮水般撤退一空的时候,村民们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像收走了小蘑菇的那块空地,留下坑坑洼洼的桩眼,晴天闪烁一窝阳光,雨天被积水注满。地质队留下的生活垃圾经常被风鼓荡起来,在村子上空无所事事地上下翻飞,因为与棒木村的生活格格不入、绝无瓜葛,因而总是那么醒目。
那块空地此后便一直闲置,专门用来放露天电影,卖梨膏糖的夫妻档或者马戏团,也会把那里当成理想的表演场所。至于地质队临了临了把王跃进带走,让村民心里更不是滋味。这王跃进有什么本事,竟然还被国家单位收编了。更有甚者,在地质队离开后,又出现一种新的流言,认为那是一支假冒的地质队,实则是一个盗墓犯罪团伙,因为被市公安局怀疑,被迫逃之夭夭,又怕泄露了行藏秘密,便强行带走了王跃进。王跃进显然是被他们收买了替他们望风的人,是他们的同伙。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在他走后才被揭穿,又引起更多的憤怒。虽然村子里没有谁家的祖坟遭到破坏,但王跃进想要偷偷挖人家祖坟的罪名已经坐实。那时到处流行一句话:要想富,去挖墓,一夜一个万元户。现在好了,棒木村里自此少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多了一个盗墓贼。谁让王跃进经常挖地呢,他做盗墓贼倒也合适,只要给他一把铁锹就行,另外他挖黄鳝锻炼出来的眼力多少也算是派上了用场。他既然可以顺着不起眼的小洞挖到黄鳝的藏身之处,肯定也能找到深埋在地下的散落在尸骸骨殖旁边的黄金白银。
王跃进随着地质队离开村子后,棒木村的生活重新变得波澜不惊,好像地质队从来没有来过棒木村。塘里捞出的塑料膜,有人指出是制造避孕套的原材料。因为计划生育,村里的妇女主任从镇里领来一捧捧的避孕套,挨家挨户铁青着脸发放,好似登门送欠条。村民也都没见过这玩意儿,讪讪地笑,好像和媳妇亲热被外人撞破了,一时感到难为情起来。小孩子不管这些,以为是气球,抢过去对着嘴吹,也像猪尿泡被吹胀。便有人说,这和塘里捞到的塑料膜一样。村民们纷纷惋惜,虽然领的避孕套不用花钱,但心里都明镜似的,城里人才用得起的玩意肯定值钱。
养蜂人的到来,引发了新话题。为什么养蜂人每年都来棒木村赶花期呢?那是因为棒木村地下确实埋着矿,地质队不屑于开采是因为只有薄薄的一层,就像覆盖在水面的塑料膜。地里长出来的菜花吸收的营养不一样,蜜蜂采了棒木村的花粉,酿出的花蜜自然比别处好。蜂场也乘便搁在那块空地上,方格的蜂巢取代了圆顶的帐篷,忙碌的蜂群也像探矿小分队。说到帐篷,养蜂人的帐篷明显不如地质队的帐篷质量好,两相对比,地质队的帐篷才是帐篷,养蜂人的帐篷连狗窝都算不上。如果地质队在棒木村这里真的探到富矿就好了,那样就不仅仅只有蜜蜂能采到好花粉、酿出好花蜜,棒木村所有村民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说不定不比城里人差呢。由此又联想到王跃进,即使他没有掉进地质队这个米缸里,而是被盗墓团伙拖下水,估计现在也成为万元户、10万元户了。
春天的菜花开得香喷喷、黄艳艳的,菜花蛇慵懒地趴在裸地上晒日头,迎来了捉蛇人。村民还以为是王跃进又回来了,但不是。那是另外一个村里的和王跃进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夏天转眼即至,有人一路敲着木板,叫唤着“棒冰棒冰”,一样诱人的声音,一样笨重的自行车,一样的里面塞着一床厚棉絮的木箱子,但不是王跃进,是不知道姓名的別个村子的年轻人。到了秋天,两个男人开着拖拉机,用车厢里的橘子和苹果换稻米,没有哪个是王跃进。冬天的时候,在田间依然能看到挖黄鳝的人,像孤零零的守界树,戴着雷锋帽护耳朵,因为没有将土填回去,所以绝对不是王跃进所为。村民们开始有点怀念王跃进,担心他在外面遇到什么不测,甚至可能野死了。一个人漂泊在外,野死而不能落叶归根,算是顶可怜的悲剧。真的很奇怪,村民们从来不相信王跃进会有好运气,能够炫耀地荣归故里。似乎当年那天他被地质队用卡车带走,就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好运气。
这话听起来像是诅咒,但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呢?王跃进被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带离村子,最后如果能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坏运气而安然返回老家,不也是挺好的结局吗?惊魂未定的他说起这番外出的经历,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他发现自己居然毫发未损地依然身在棒木村,这让他如释重负,说起话来难免眉飞色舞——这是因为他的面相已经改变,而大家对他往日容貌的印象也很浅——好像在极力邀请听众进入他的梦境。
那是一个地质队无疑。而我被他们选中,除了人勤腿快,还因为我能捕蛇、捉鳝,能捞鱼、抓鸟。地质队由于绝大多数时间在野外工作,他们的食物供给虽然不是问题,但花样少得可怜,有时白天只能吃两块压缩饼干充饥,晚上回到营地才能喝一口热汤。队员们经常抱怨说嘴里能淡出鸟来。他们驻扎到棒木村的时候(说到棒木村,王跃进还是有些生疏,似乎能看出那种犹豫,他本来想说的是“我们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给他们烧过鱼、煮过虾、蒸过鳖,更别说炒过鳝丝、煲过蛇汤。一时间大家都舍不得离开我,领导思量琢磨,我虽然帮不上地质队什么大忙,做个厨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我还善于做野味给队员们打牙祭,于是便把我带走了。我跟着他们吃、喝、穿都不用愁,还能睡帐篷,甚至有工资拿,也就不想家了。我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是,等几年后,钱挣足了,那时便回来,盖房娶妻,孝敬娘老子,抚养二男三女,积蓄不够的话,大不了重操旧业,继续抓蛇、卖冰棒、换水果、挖黄鳝。我想这棒木村的蛇、鳝总不至于死绝吧,夏天里的冰棒孩子们总不会吃厌吧,用水果换稻米总还是有利可图吧。
谁能想到在野外的生活会是如此枯燥呢?队员们还能看书,或者听收音机,或者给家人写信,或者干脆对着照片发呆。我打小便不爱读书,虽然算是上了几年学,知识早就连书本一起都还给老师,很多字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即使借到书也看不进去,装装样子而已。收音机更不好意思管人借,最多站在声音里蹭一耳朵听听,但十次有八次听不懂里面讲的是什么。他们说我的耳朵缺少训练,我认为是乡下人的耳朵不顶用。倒是有人善意提出帮我写信,但我娘老子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清,信纸上无论我请人写什么,不都是“满纸荒唐言”吗?照片上的人是好看,像真的一样,还对着人笑,我倒越发不敢看了,担心会被“勾魂”。这种氛围下,在外这些年,我从来不知道我身在何方,有时候在水一方,有时候在山一方,只记得卡车载着地质队进山出山,或者顺水忽上忽下。有时还坐火车,还坐飞机,就是以前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飞机,然后再换卡车。卡车都是一模一样的,像一个胚子出来的,飞机不是,有的大有的小,火车也不是,有的长有的短。
在地质队里,我能做的事没几件,无外乎每次驻扎下来就到处转悠,张网捉些鸟鱼,下套捕些走兽,或者挖鳝、捉蛇,为队员们改善改善伙食。但也经常不顺心,有的地方没黄鳝,有的地方没菜花蛇。毒蛇虽然也能吃,但捉它们很危险,而且据说在营地吃了毒蛇,留下气味,其他毒蛇会前来报仇。有的地方冰层太厚求鱼不方便,有的地方鸟都飞得太高。这还不是大问题,更麻烦的是,有几个地方的鱼和鸟都吃人的尸体,所以当地人不吃它们,以为禁忌。而我对此很难理解,难免犯错,惹下麻烦。渐渐的,领导觉得我成了地质队的累赘。想想也是,我在棒木村里能做的事,换随便一个棒木村的人也都能做,甚至比我做得更好,原本就不显得特殊,换到别的地方,我自然难以派上用场。有些当地的食材我甚至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我能用它们翻出花样、烹饪出美味佳肴。也就是说,即使做厨师,我也是不合格的。
好在队员们都很喜欢我,即使我不能让他们打牙祭,他们依然愿意容忍我在他们身边出没,即使他们在看书、听收音机、写家书、看照片,也不觉得我影响、干扰到他们。我是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正因为此,他们接纳了我,好像我既存在,又不存在,有时是有血有肉的身体,有时是可有可无的影子,有时就只是他们口中一个非常熟悉或者全然陌生的名字。他们会抬起眼睛看我,空若无物,眼神定定地穿过我,看向不可知的别处。这时候,我有时会忽然忘了我是谁,记不起来我为什么身在此处,在他们中间。
总之,我慢慢适应了我的新角色,在他们看书、看照片、看信的时候看他们,在他们听收音机的时候听他们,甚至我也能陶醉在他们观看照片时的甜蜜和忘我中,感受到他们写信时的欲言又止和怅然若失。通过和他们的朝夕相处,我觉得我受到了感染,有了变化,初始不明显,等待发觉时吓了一大跳。我完全没想到,我成了这样的人。
是这样的,地质队在我看来就是站在地面了解土地深处的一群人。这一点和农民完全不同,农民种庄稼只会用锄头和钉耙刨开浅浅的一层,还不如我挖黄鳝的洞深,可再深的黄鳝洞也没有他们用机器打出的洞深。他们在旷野挖出笔直的地道,比村里的井更深,却很少钻进去一探究竟,虽然他们经常和我开玩笑,说一直挖下去,就能把美国挖出来,还让我钻进他们打出来的深井里。美国肯定不可能藏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深井里。他们一点也不期望井底掉出来一个美国,只是静等地下水的涌现。他们会提取深处的水、土壤和石头做实验。除了打井,他们还会举着一枚圆环仪器不知疲倦地到处察看,好像在测量或者捕捉野外的风丝、风片、风声。
我觉得我在棒木村有限的生活里,其乐趣也比现在多很多。很奇怪,他们热衷于谈论地底下被隐藏的秘密,甚至可以借此推测几百万年前的痕迹,而他们在地面的生活却比不上一个未谙世事、毫无知识的乡村年轻人。我连自己几年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但他们谈起几百万年前的变化却头头是道,好像他们不仅亲身经历,而且还留下了深刻的難以忘记的印象。他们彼此的交流让我如听天书,即使如此,往往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两个字眼突然大放光芒,吸引了我,好像那些词语从古至今一直存在,也因此获得了魔力一般。
为了能在这个群体里获得一席之地,我指的不是做饭,而是剔除工作之后的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相处,我甚至一度打算钻进他们挖出的深井里。哪怕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跟他们开个玩笑,躲起来以便让他们四处找我,在空旷的原野上(除了我们便再也没有别人)焦虑地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当他们找到井口的时候,我便在幽暗的井底回答他们,指出我的所在,同时告诉他们,在这井底并没有他们一再强调的美国。我想借此取悦他们,特别是由于投井容易出井难,我还需仰赖他们的帮助,在井口放下一根长长的绳子,将我一点点地提上去。当然,即使如此,我依然有别于那些从井底提取出的物质——水、土壤和石头,他们显然不会拿我做实验,即使在他们眼中,我像是50年前或500年前的人,甚至更早,早到几百万年前,都没有区别,我还是宛若最无关痛痒的空气,连风丝、风片、风声都不如,不会被探测器感应到。
既然在井底和他们对话——我假想过多次,却从没有真的实施过——这件事看起来不仅不可行,也有潜在的危险,效果更是几乎没有,已过早地被证明并非明智之举,我只能另谋他途。我能想到的只有爬到高处,非低即高,非远即近。在野外,总有一些树长得很奇怪,高而笔直,适合攀爬。即使上面没有鸟窝,我也早就不是喜欢掏鸟蛋的孩子,但另一种欲望让我跃跃欲试。对我来说,上树容易,下树更不难,在树上和他们说话也不像在深井里。树冠中鸟雀和夏蝉的鸣叫会铺满我们的耳朵,但井底老鼠或蛤蟆的叫声几乎听不到。我很想给他们露一手,展示我爬树的本领。但我不是猫,他们也不是狗,我不能无缘由地一看到他们就慌张地哧溜上树,然后置身树冠,透过枝杈和树叶闪闪烁烁地看他们,不等他们散开我绝不下地。我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机会,不仅能让我在众目睽睽中往上爬,他们也会在树下仰望,并和我保持对话,而不是对峙。
每个星期六,我很容易混淆星期几,但他们却记得非常清楚,似乎我们遵循的时间刻度并不一样,一辆卡车便会送来补给,米面、新鲜的蔬菜、肉质、鸡蛋、豆制品,以及油盐酱醋等调料。但是那个星期六出了点意外,卡车迟迟没有出现,这与其说让人失望,不如说让人好奇。他们更关心的是,补给车还来不来,以及什么时候来。卡车也许出了故障,发动机损坏、爆胎、刹车失灵、燃油不足、道路受阻、司机生病。在等待中,鸡蛋破碎、菜叶发黄枯萎、肉类变质。最后,一辆臭卡车停到营地边上,整个营地笼罩在可怕的臭味中。这是他们的想象游戏,动不动就与几百万年前的遗留物打交道,养成了他们在时间上的挥霍和漫不经心。一辆卡车从出发点驶到营地,花的时间可能不亚于一次跨银河系的宇宙漫游。
终于,他们厌倦了种种寻常的切口,将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也许,那是因为夕阳斜射,那棵大树瘦长的阴影启发了他们。“王跃进,你会爬树吗?”他们问我,我几乎喜极而泣。这是我等待已久的询问,我朝手心吐口唾沫,两只手掌使劲搓了几下。我已经按捺不住爬树的冲动,似乎我极其渴望长成这么高的一棵树,我的体内孕育了一颗魔豆,它能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云端。其实,我是怕地质队的领导会突然经过,他肯定会叫停,就好像不让我捉毒蛇,不让我抓鱼、捕鸟,他的命令简短而有效,表情却意味深长。
就这样,我爬上了树。他们都在树下仰头看我,和我预想的一样,我似乎是他们用齐刷刷的目光托举上来的,像一朵浮云。我往上爬,爬了一截,就扭头问他们:“够了吗?”他们说:“你能看到卡车了吗?”似乎只要看不到卡车,我便只能往上爬,而树就必须不动声色地往上生长。我已经坐在树冠上了,又一次俯身问他们:“够了吗?”声音像鸟雀一样四下散开,我觉得我的话被风吹跑了,并没有落到地面。隔了好久,他们把声音绑在一块扔了上来,我听到的还是:“你看到卡车了吗?”跻身在树冠柔弱的枝杈间,我极目远眺,终于看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卡车正在向营地驶来。我向他们比画手势,而他们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高处的嫩枝富有弹性,它们或许是鸟类的起飞和降落平台,或许是云和风的停靠码头。那是我第一次爬那么高的树,爬得这么高,我的身体随着枝条而起伏,我感到快乐极了,忍不住越过远处那辆像甲壳虫一般缓慢移动的卡车,望向更远处。
人在地底下,会看到层层积累的时间,每一块石头、每一圈岩层,都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动。我曾经对此怀疑、震惊、激动,摸着那些幽灵一般的石头,我能感觉到过去的时间汹涌而至,那是他们口中经常提起的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唯一的大洪水。在那场大洪水中,最高的山峰也被淹没了,太阳依旧东升西落,但照不出任何的影子,大洪水让影子彻底消失了,太阳只在水中发现无数颗太阳,那是它的倒影。太阳的倒影让水都燃烧起来,造成一种水包住火、火包住水的远古奇象。这样的大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只对棒木村的洪水有印象,但它虽然卷走过人、毁坏过田,却连一座桥都没有冲垮过。当我站在如此高的高处,我有了一种异常踏实的感觉,好像暂时逃出了过去时间对所有人的合围,不管是以分秒时,还是以年月日,或者百千万年,过去的时间仿佛就在我的脚下流淌、聚集,像那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
卡车进了营地,树下的所有人都涌了过去,帮助司机往下面搬菜。司机简直受宠若惊,他原来以为误时会让他饱受埋怨,没想到竟是礼遇有加。为了表示歉意和感谢,在离开时他让卡车的喇叭长鸣了好几声。他们搬完了菜,才想起临时担任瞭望员的不称职的厨师还在树巅,借助稀疏的星光,他们在浓密的树影中寻找我,据说我暗黑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夜栖的大鸟或者一颗硕大的鸟巢。“快下来吧,王跃进。”他们呼唤我,也因此惊扰了我的美梦。在树上,我真的睡着了。
这竟然是我在地质队唯一的一次爬树经历。从那么高的树巅下到地面,我再也不渴望爬树,或者任何的高处了。他们经常怂恿我,“王跃进,你不是能爬高吗?你快点爬到高点的地方,看看补给车到哪里了?”“看看天边那块乌云,它的尾巴垂到哪里了?”“看看三小分队,他们现在在哪里?”“看看领导什么时候归队?”好像只要我爬到高处,不仅能看得远,还能未卜先知。好像我既然能看到远处迤逦而行的卡车,就能看穿一切。当然,他们是在揶揄我。当然,他们也希望在枯燥的野外生活中找点乐子,就好像读书、写信,听收音机、看照片。看我爬高显然也是一个乐子。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能爬高的人,飞檐走壁,身轻如燕,这么说来,武侠小说中怀有绝顶轻功的人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没有机会遇到罢了。他们端详我的手,检查我的脚,研究我的腰,甚至怀疑我的屁股上藏着一根起平衡作用的尾巴。他们问我:“王跃进,在那么高的高处,你的呼吸是不是很困难?你的心跳是不是很剧烈,像张飞给关羽擂鼓一样?”在高处,我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呼吸正常,心跳匀速。要说不正常,只有我的视力显得很不正常,让我感到害怕。譬如说,我能“看到”时间,那还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错觉,是我和地质队的人长期朝夕相处,受到他们的影响和刺激,产生了混乱和虚妄。我连自己几年前的事情都记不清,怎么配谈时间呢?虽然我确实像一只蚂蚁遇到大象,感受到过于庞大带来的压迫和紧张,我指的是他们关于时间的谈论和表达的其他所有知识,必然会在我心中造成似是而非的影响。我既不能消化和摆脱,更无法对此做出解释。我只能“说出”,但对着他们,我连“说”的勇气和能力都极度匮乏。我只能“看”,就好像在高处我所看到的,除了卡车,我还看到了其他。我只对他们说了卡车,其他影像我只字未提,苦于我不能理解我所看到的,因而也就无法说出。这困扰了我,不亚于一场大病,看起来除了离开地质队,我别无他法。于是,我在放弃自己之前,重新回归到了棒木村。
“那么,爷爷,你在大树上看到了什么?”对那些对外面世界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孩子来说,传奇固然听不厌,他们对自己好奇的问题更是紧抓着不放。作为第一个走出棒木村,并且在第二个走出棒木村的人还没有出现时,就已经回到棒木村的王跃进,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人,老得足以说出人生中所有的秘密,却依旧困惑于如何向孩子们说出他当年所见。囿于语言,他仍然会迟疑,觉得还是什么也不说为好,但生活经验(哪怕是棒木村有限的生活经验)又促使他必须尝试说点什么,尤其是随着年岁增长的见闻,通过某种神奇的契合,无疑暗示并助长了他的勇气。
“我看到了什么?”老人王跃进喃喃自语,身体微微颤抖,好像正站在时间的某个触角上轻轻摇晃,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旷野中高处的树冠,正在极目远眺。
“在找到那辆卡车之后,我把目光迎向更远处,那辆卡车很快驶出了我的下眼眶,在我的上下眼皮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活动的东西了。除了风,但风我是看不见的,只有吹过身体时才能感觉到。我一直看着远处,也许是所有的远处,渐渐的,我觉得我看到了,就像过去的时间被我想当然地察觉到,我自以为看到了未来的时间。假使在现在,过去的时间拥挤着畏缩不前,越积越多,就像洪水一样汇聚到一起,只等着开闸泄洪,“轰”的一下就全跑出来了。未来的时间不是这样的,它若有若无,似隐似现,只借助某些具体形象的渐次确立而得以呈现。它从容不迫,与其说在趋近,不如说是远离,就像旷野中的鬼火一样。你如果离得太近,它反而会远离躲避你呐。未来的时间就这样,尽管谁都相信它的存在,但谁也看不到它,更别说趋近了。不过,万事万物都有罅隙和裂缝,时间也是。过去的时间凝聚的是坚固,未来的时间仰仗的是缥缈。最初,我看到一团灰蒙蒙的东西,像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四下蔓延,但某个局部随时又会被光所照亮。好像我这边渐渐闭合的夜幕并不笼罩它们,另有一个太阳和月亮在围着它们打转。这让我产生了晕眩。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海市蜃楼。我曾经见过几次,宛如生长于云端,够不着,也戳不破。我在树上所见到的并不是海市蜃楼,它是活的,或者说是活动的,在阴影里蛰伏的时候像水浪,在阳光里显形的时候像火焰。当我怀着惊惧看向它的时候,它停住了,甚至在后退,像潮水退却那样。我放弃了看它,而是看向所有的空,它又开始主动慢慢接近了。夜的气息伴着凉意,在树杈间更为明显。星空像浩瀚的沙丘有了呼吸。我甚至能感到一滴露水正在我的眉宇间形成。
“孩子们,我看到了什么?不是时间,而是空间,是凌驾于时间之上的变幻的形状。它像水一样不具形,也不像火焰那般有方向。我能感受到它刺骨的寒冷,又能体会到它莫名的灼热。似乎能把一切都冰封,把冰封的万物融化,把融化的所有重新冷却、塑型。我看见了新时代的大洪水,那是摩天大楼,如镜像一样被不停复制出来,蔓延扩张,挤满所有的空隙。摩天大楼的洪水,侵占所有的土地,塞满所有的空间。那是城市这头怪物的细胞。在几万年前,地球表面零星地散布着穴居人的洞穴,穴居人像土蜂一样钻进钻出,身上经常沾满野花的花粉。后来出现了村庄、卫城和城市。城市就是新的巴别塔,身体盘踞在大地上,触角尽可能伸向空中。最后的城市就是巴别塔,将覆盖所有的地表,接触并遮蔽所有的天空。当到了那时,城市便是新的大洪水,淹没了一切,等到这股洪水消退,第三只鸽子衔来的将是一段水泥钢筋。这就是我在旷野中看到的阴影和火焰。
“很多次,我随着地质队从城市中心穿过,或者绕行于它的边缘。我没有在城市生活的经验,但我感觉到它发展壮大的野心和牺牲一切的决心。在城市边缘住过哪怕一天的人都会有切身体会,城市联合体就像细菌一样迅速蔓延。第二天和前一天完全是不一样的,突然蹿出来的光怪陆离会让人误以为已经置身城市的中心和闹市区。城市的去中心化显然是一个阴谋,当每一个边缘地带都自以为是中心时,它就被城市完全吞噬掉了,被吞噬的又自动转化成饕餮,张开饥饿的嘴巴,急不可耐地去吞吃更外围的一切。
“这就是我看到的,城市让摩天大厦成为它的拐杖和马匹,正在急行军,绕地球一圈又一圈,直到把地球围成密不透风的水泥茧。我还看到你们,孩子们,你们的脸在城市的霓虹灯中闪现,你们的身形在大街小巷流淌。我看到你们在送外卖,在送快递,在洗车,在开滴滴,在扫大街,在造房子,在开电梯,在端菜,在洗盘子,在当月嫂,在做保姆,在流水线上呆若木鸡,在看周末电影上午场,在吃冰激凌和爆米花,在逛一元钱超市,在立交桥上乞讨,在当狭小空间的租客,在小心翼翼地刷信用卡,在不切实际地幻想,幻想能有朝一日摆脱现在的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过上光鲜体面的一生。光鲜体面也许会来临,但那时人生很有可能已近尾声。
“这就是我看到的,在高大的建筑群之间,那一张张脸。每个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不过是坚持一直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所有的力气只是用来让齿轮徐徐转动。无数齿轮的咬合带动,无非让城市扩张得更快。就是在那棵树的树巅,我看到城市的逼近,不会放过任何一处旷野,碾压所有的乡村,将之变成领地和附属,一网打尽,然后形成新的一轮滔天洪水。
“然后,我看到了棒木村,它和我離开时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变化。我们的棒木村就在高楼大厦幻影的后面,很容易忽略它,一旦忽略再想找到它就难了。我甚至能找到田野中我捉黄鳝挖出的洞,看到那像补丁一样的被我翻出来的冻土。为什么我要跟着地质队出来呢?为什么我不能待在棒木村呢?如果城市注定要将所有的乡村一扫而空,我在家里坐等城市登门拜访,不是更省心吗?就像你们看见的,事实正是这样发展的,棒木村通上了电,通上了自来水,通上了电话和网络,开通了快递和外卖业务,邮政局和711也有了。等到村里出现的高楼装上了电梯,它真的就跟城市一样了。夜深人静,当你坐在抽水马桶上,你也会感到一种息息相通、四通八达、无所不在、泛着臭味、让人绝望。
“这就是我在高处看到的景象,它已经发生了。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