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跃
有很多事情,费非总是一边干一边后悔,但最后还是会故作镇静地把它干完。
眼前便是这样。“与春天来个约会,一起去竹林里挖竹笋”,88元一日游,听上去很诱人。包早餐、中餐不算,还许诺每人再送10斤春笋。有这样的好事吗?……费非不算是很贪便宜的人,他对包餐、送笋什么的并不抱多大希望,打算自己带些饮料、食品,实在不行,中餐自费另吃,送的笋如不好就偷偷扔掉——只求天黑时能把自己平安送回这座小城即可。就算上当、受罪,充其量也就一天的时间吧,能有多大事啊。再说全程有田小溪陪着呢,估计也无聊不到哪里去。
想到田小溪,费非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复杂的滋味。说起来,“挖竹笋”也是她推荐给他的。那个小旅行社就开在费非所住小区的大门口,小溪就在里面兼职。是啊,春天来了,万物都复苏了,人似乎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当时费非问她你去过吗?小溪说还没有。费非说如果你陪我去的话,我就去。费非本来是想开句玩笑、变相谢绝的,没想到小溪随口就答应下来。就我们两个人哦?费非还想将她一军,让她知难而退。那是我的荣幸。小溪双手贴在胸口,欣然同意。为了88元,她也是蛮拼的。费非心里幽然闪过一念。但随即他又后悔了自己的想法。至于吗,又不是88万,这样想人家,也太不厚道了。
本来说好是凌晨六点半在旅行社总部门口集合(他们作为散客倒给了总部),后来导游又来电话说改成五点半了。费非听罢心里又多了一层后悔。这样一来,岂不是4点钟就要在家里起床了?想想挺滑稽的,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子拼命了。何苦呢?……费非差点儿就要放弃了——如果不是为了田小溪的缘故。
打车赶到集合地点,小溪已先到了,她领他上车、找座位,像牵着一具木偶。费非的意识一直昏昏沉沉的,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仿佛银幕上放映的无声电影,有许多的影子闪来晃去。他的身体软绵绵的,眼睛睁不开,耳朵也听不见,完全是一副梦游的状态。他对身边的旅伴田小溪也没有什么感觉,简直可以说是视而不见。他刚坐下,就一头趴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我主动联系小溪,本来是约她去运河边散步的。其实是因为我心里实在堵得慌,想找她倾诉一番。后来一想挖笋一日游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换了个地点谈心罢了。
近一年来,我常常以谈保险业务为名,把小溪约出来,陪我聊天。更准确地说,是听我说话,听我倾诉。我和我老婆已相继步入耳顺之年,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听力下降、间歇性失聪的症状。我甚至开始怀疑老孔的所谓“耳顺”之说,是不是因为有人听不见或听不清别人说什么,只好胡乱点头表示同意或接受的意思?……总之我们之间说话基本靠喊,不过一天到晚也喊不了几句。我们都需要寻找自己的听众,且对他们心存感激,最后不可避免地患上所谓的“听众依赖症”或曰“垃圾筒依赖症”。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以谈保险业务为名,把田小溪约出来,或散步,或喝茶,或健身(游泳),或做保健,以释放我内心无处排泄的垃圾。虽然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帮她做成一笔保险业务,但她一直任劳任怨的,毫无懈怠。她甚至不惜推掉其他谈业务的机会,专心来陪伴我。这样一来,反而弄得我心里越来越歉疚,越来越想骂自己一声骗子。
其实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骗子。其实我是真想买她几份保险的,何况小溪代理的几个险种都很不错,比如一种癌症险,每年交一万元,10年后退还十万元本金,保险永久生效。至今没有签成合同的原因,可以归纳为以下两点:一是我做事前顾后虑、优柔寡断,总是边做边后悔,尤其是碰到钱的事情;二是我在家里做不了主,或者说,不想强行做主,一件事只要老婆或者儿子不同意,我就不再坚持,至少会搁置一段时间再说。小溪的“癌症险”就是其中一例。一度弄得我很长时间都不好意思联系她了。
这次我厚着脸皮、鼓起勇气主动联系小溪,完全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我跟老婆吵了一架。很久没有发这么大火了。火发得越大,事后心里就越难受、越堵得慌。作为一个刚退休的大学教师,我知道一个起码的常识:像这样憋屈的心态往往是癌症的直接诱因。不能因为马上要买“癌症险”,就让自己先生个癌症玩玩吧?
我意识到,近一年来,小溪充当了多少次我的免费心理医生,说白了就是垃圾筒,帮我掐断了多少根癌症生长的萌芽,想想都有些后怕。就为这一点,就算我买她10份8份“癌症险”也是物超所值的啊。
这次跟老婆吵架,表面上看是因为她伤害了小孙女儿,实际上她也确实伤害了我们的小格格,把她骂哭了,打跑了,说再也不要她来了。你不知道格格有多可爱,她6岁还不到,正是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时节。她是我除了小溪以外,唯一能在一起聊天、谈心、玩耍的小伙伴。这是步入耳顺的老年人才能体会的天伦之乐呀。是的,我是说表面上,至于背后的原因呢,说不定老婆也能猜到的,正是为了那个“癌症险”。既然这次战争多多少少牵涉到了小溪,那么找她這个系铃人来解铃也是说得通的。我就是这样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鼓足勇气的理由,或曰借口。当时冷战的家里硝烟迟迟不散,我一刻也不想呆,想待也待不下去,眼前这道坎,眼看着我一个人实在是迈不过去了。有句话怎么说的,人间不值得,别一个人死扛……
大巴车不知开了多长时间,费非趴在前座的椅背上,感到手臂和额头已经发麻,晕车的症状也如期而至,一阵阵恶心涌上喉咙,这也是他害怕出行、逃避旅游的原因之一。费非尽量将脸转向车窗外,外面晨曦初露,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的、模糊不清的,向他迎面扑来,然后再仓皇后退、后退……一阵晕眩袭来,费非赶紧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小溪还是及时发现了他的异常。老师,是不是有点晕车啊?我这里有晕车药。她手脚麻利地服侍费非服了药,然后起身坐到靠窗的位置上,让费非倚着她的身体斜躺下来,他的头于是软绵绵地靠在了她的胸前。费非感觉到了某种舒适而危险的弹性,本能地想让开,但小溪的手臂温柔地阻止了他的企图。没关系的,老师,她说,休息一下就好了。都怪我粗心大意,没有提前给您服药。
田小溪确实是我在大学里教过课的学生,现已毕业十来年了。和其他几千名毕业生一样,本来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直到一年前,我们在一次活动中偶然相遇了。
小说中很多动人的故事多半都会起始于主人公的偶然相遇。
那是全市工会系统举办的一场辩论赛,我和田小溪都进入了决赛阶段。直到上台前,我才觉得她有些眼熟。她主动跑到我面前惊喜地叫着老师,同时介绍自己。从理论上说,学生记住老师应该比较容易,反之就有点难,除非你很特别——在几千名毕业生中。
在我的印象里,学生时代的田小溪不算很特别,无论是相貌还是才能。虽然毕业时我们都礼貌性地互留了电话,但一次也没有使用过。何况我的手机一直用的“老人机”,没有微信功能。这年头,没有微信和隐居山林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总是借口自己的视力不好,无法看手机、看微信,其实我是怕烦,怕累,怕花时间,怕得罪人。我就是这样一个颇为自恋又颇为自私的人。
打辩论赛我也是不愿意参加的。理由同上。当时我离退休已不到半年时间,只想早点回家安安逸逸地带小孙女儿。但学校工会的人说,正因为你快退休了,公事比较少,才请你出山,也许是最后一次为学校出力了。他还暗示比赛的奖金很高,是某保险公司赞助的,冠军奖金达到5位数。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很爱贪便宜的人,除非你的便宜足够的大。
决赛是临时抽题:“认真你就输了。”我抽到了正方。只有10分钟的准备时间,然后就要上台PK,完全是即兴发挥。我举了教孩子学艺的例子,为什么很多作家、画家、音乐家教不出自己的孩子?因为家长的心态太认真、太严厉,总是盯着孩子的错误,容不得孩子一丝的懈怠和嬉戏,让孩子除了挨批,得不到真正的乐趣。认真就像拔苗助长,用力越大,输得越多。反方的小溪则举了自己做保险的例子:一开始不认真,不努力,于是业绩平平,后来认真了,努力了,业绩步步高升,现在已经做到了主任经理级别。全场顿时掌声雷动。她抓住时机,再接再厉,警句频出:如果你不逼自己一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希望每天叫醒我起床的不是闹钟,而是梦想。你认真不一定会赢,但你不认真就一定会输。
结果可想而知。她真的赢了。小溪拿走了5位数的冠军奖金。这时我才知道她供职的那个保险公司正是这次活动的赞助商。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
走下奖台时,小溪主动邀请我去茶楼坐坐,我想推辞,她说有问题要请教我,这样我就不好推辞了。尽管我的心里十分憋屈:不仅仅是老师输给了学生,而是高雅输给了低俗,玄妙的老庄输给了狂热的成功学……看,你又认真了。刚刚还在说认真你就输了,这不是口是心非吗。瞧,我又及时后悔了。就这德行,还自诩高雅,还想脱俗?
交谈中我得知,小溪现在除了做保险,还做保健品、旅游等,都是兼职。她自己还做微商,卖情趣用品。说到情趣用品,她的神态略有些羞涩,但还是一贯的坦然。“这方面,90后的需求要远远超过80后。”“这说明,时代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悄然进步。”“老师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吗?”“当然,你知道我还一直没有学会说谎,特别是单独面对我学生的时候。”“这正是我喜欢老师的地方。”
这是小溪第一次当面对我说“喜欢”二字。
大巴车终于在马路边停了下来。费非从小溪怀里缓缓抬起头来,再次趴到前座的椅背上,一次次做着深呼吸。小溪在旁边默默地陪着他,不时喂他喝点温开水。他们是最后下车的“散客”。
马路边有一片竹林,不是很大,一群群人带着挖笋用的工具正源源不断地冲进去,同时也有一群群人从竹林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抱怨一个竹笋都没挖到。费非看到马路两边停满了各种旅游大巴车,还不断有新到的车辆在焦虑而愤怒地寻找停车位。看来,“与春天来个约会,一起去竹林里挖竹笋”,是个很成功的创意,费非暗想,被诱惑的,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我就放心了。
身边的小溪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老师是不是觉得这里太闹了?我们可以先去湖边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养养精神,那儿比较安静,空气也好。”
“我们不是来挖笋的么?”他笑道。
“老师不是说过,认真你就输了。”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湖边上有阵阵凉风吹过。小溪让费非坐在台阶上面,自己坐在他前面,背朝他依偎着,给他挡着风。像以前一样,他说,她听。她知道,这是他此刻需要的。他说话时,像对着她,更像对着自己,对着湖面上空的空气。
俗话说,六十而耳顺。耳顺的意思大概就是什么样的话都能听进去,什么事都不会太认真。她也有60岁了,为什么越来越狂躁,越来越顶真呢?差不多变成了一个人人讨厌的人。究其原因,一是她当了几年小官,受氣受压,敢怒不敢言;二是被人骗去做了几年传销,弄得颜面扫地,人财两空,从此性情大变……
小溪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她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几乎不插嘴,也不提问。不时递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和喝的东西。她要求自己尽量做到不走神,不厌烦,至少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这也是她的职业要求。那个著名的“垃圾筒”理论也经常让她产生困扰,她只好要求自己能从垃圾中尽量提取一些有用的成分。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职业要求。像费非这种类型的客户她有很多个,他们的烦恼都大同小异。相比之下,费老师垃圾里的含金量略多一些,会经常把她带到沟里去思考人生……
渐渐地,像往常一样,费非说话的语调慢慢平缓下来,不再那么尖锐,那么咄咄逼人了。
她还特别容易被人骗。传销就稀里糊涂参加过两次,只是产品不同而已。还特别不听劝告,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家人说什么都是错的,人家说什么都是对的。前两年,她有个做小额贷款的朋友,骗她参与投资,说每年分红多少多少,她也不和家人商量,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再次一股脑儿地投了进去,结果可想而知……
(听众感想:一个女人接连遭受这样致命的打击,还能坚强地活着,还没有进精神病院,真是一种奇迹啊。这事如果放到自己身上,能不能挺过去还是个问号……)
类似这样的事情,损失这么大,性质如此恶劣,我都没有跟她吵。当然吵也没有用。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她不时还流露出轻生的念头,不知是真是假。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敢责怪她了。但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伤害孩子。你不知道,我家格格有多可爱,她6岁还不到,正是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年纪,她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我知道。我见过你家格格。她确实非常聪明、非常可爱。”小溪适时地插上一句,并用手掌抚摸着费非的膝盖。“格格奶奶也是一样爱这个孩子的。也许,她只是爱得太认真了一点。”
“我还经常在网上给她买小礼物,争取让她每一次进门都有个小小的惊喜。”
“老师还会网购?我以为您不屑于这些琐事的。”她笑道。
“我也食人間烟火的好不好,”他也笑道,“她开心我才能开心。她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你也是。”
“谢谢你这么说。”小溪抚摸着他的膝盖,身体往后靠了靠。
不知不觉间,气氛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至少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温和了。接着,费非开始不知不觉检讨起了自己。
其实这件事,我处理得也不好。我完全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不是吗。其实当时我只要走到她们中间,说上一句:宝贝没关系,交给我,我来处理好不好?……我总是事后诸葛亮,总吃后悔药,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想想我真笨……
经验告诉她,当“垃圾”里的含金量提升时,她就成功了。
“别这么说。格格奶奶也会这样反省的,也许她比你更难受。”小溪抚着他的膝盖劝慰道。
“你说得一点不错,”费非从后面轻轻搂住她的脖子,靠近她耳朵说,“她每次伤害了孩子,就会迫不及待地带她上街玩,给她买好多东西,以减轻内心的负疚。”
小溪用手捂住那只耳朵,咯咯笑道:“好痒,好痒……”
费非忽然觉得,她的神态像极了他的孙女儿格格……
如果和她一起生活会怎么样?费非忽然间冒出一个念头,他随即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搂着她脖子的手臂开始感到不自然,僵硬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僵硬,望着前方空渺的湖面,很久没有再说话。
一日游的第二站是一座不知名的寺庙。大殿虽小,烧香的地方还是拥满了人。费非觉得庙里的摆设总是大同小异,不如看看周围的风景,踏踏青。小溪也这么觉得。
“这里你来过吗?”费非没话找话说。
“没有。我虽然兼职做旅游,但不是导游,并不带队出行”,小溪这样答道,“大殿既然不进去,就在外面拍个照吧?”
“此议甚好。”费非愉快地答应了。他们用小溪的手机各拍了几张,费非打趣说要拍合影,小溪也欣然同意,便请同车的驴友帮忙拍了两张。费非又说不够亲密,小溪笑着抱起他一只臂膀,将头歪靠在他肩膀上,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状。“这下你满意了吧?”小溪撒娇道。
小庙三面环山,顺山势而建,布局还算巧妙。他们沿着东侧的台阶往上走,希望能进入一片树林,散散步,望望景,吸吸新鲜空气。由于是一路上坡,费非膝盖有些吃力,小溪见状就上前贴身扶着他臂膀,慢慢往上走。
“老师,现在心情好多了吧?”小溪找话说。
“是吗。”费非不置可否,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竹林,沉吟道:“我倒是希望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每天都这么愉悦,可能吗?”
“我会尽力的。”小溪这样说。
默默向前走了一段,两人进入了那片竹林。穿过竹林,是一片梅树林。初春,正是梅花初绽时节,淡淡的香气如少女自然的体香在眼前如影随形、幽然飘浮……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两根树枝。
“小溪,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的生活状况,怕你不方便说。”费非斟字酌句地说。
小溪知道他想问什么,好在这些年她经常遇到这类的问题,因而回答起来也比较自然:“我呀,8年前结过婚,后来又离了。没有孩子。”
“怎么可能?”费非多少有些惊讶。“跟你在一起这么舒服,谁舍得离开你?”
“我检讨过自己,我恐怕只适合跟男人做朋友。因为,”她迟疑了一下,说,“因为我对每个客户都很好的。”
费非当然能听懂此话的含义。他想了想,问道:“我也是你的客户吗?”
小溪半开玩笑地说:“客户是上帝,老师比客户更重要,行了吧?”
“我明白了,”费非也想开句玩笑,“原来今天我享受的是上帝的待遇。”
小溪重新搀扶着费非往山下走。他的臂膀依旧能感受到她胸部温暖的弹性。
前面说过,近一年来,我常常以谈保险业务为名,把小溪约出来,陪我聊天,听我说话,听我倾诉。事实上,她已经成了我的一只无法离开的“垃圾筒”。奇怪的是,她说的话,哪怕声音很小,我也能听见。这让我倍感欣喜。我们在一起或散步,或喝茶,或游泳,或做保健,仿佛在享受着一种特殊的二人世界,这让我着迷,让我上瘾。虽然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帮她做成一笔保险业务,但我发誓,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想完成它。我甚至还给自己订了一个小目标:虽然一年赚它一个亿不可能,那么一年买一份保险还是做得到的吧?每次我觉得人间不值得、一个人扛不过去、需要她的时候,她都会尽一切可能专心地陪着我。每当我表示歉意时,她总是说自己也是受益者,“多走路,多喝水,多笑,这是每个人都需要做的。”
游泳的習惯也是她“逼”我养成的。她是那家健身俱乐部的兼职教练(陪练),她推荐我办了一张年卡,她自然也就成了我的陪泳教练。否则很难想象我一个人能坚持下来——特别是到了严寒的冬天。她还推荐我在一家养生会馆办了张金卡,可以带她一起来做保健。年轻的按摩师很漂亮,按摩到大腿根部是她们的职业底线。她们从来不突破这道底线。我承认,这对60岁的男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小溪说她并不在这里兼职,她们只是合作关系,即相互推荐客户。
小溪的暖心和坦率让我逐步放松了老男人固有的那种戒备心,我对她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事实证明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是我,越来越觉得亏欠她太多——特别是当我了解到她的收入是我退休工资的好几倍之后,内心更是惶惶不安。她每分钟流去的仅仅是时间那么简单么……如果要骂一声骗子,那对象应该是我而不是她。我决定要尽快帮她做成一笔业务,来报答她对我的倾心付出——没错,报答,你听的没错,就是报答。
前面说过,我看中了小溪代理的好几个险种,我决定先把那个“癌症险”签下来,不要再前顾后虑、优柔寡断了。耳顺之年的我们,心情郁闷的我们,是很容易与癌症、抑郁症这些魔鬼交上朋友的,不是吗。尽管由于老婆的反对,此事被我搁置了多时,但就在这天下午,我从书房里再次找出那份计划书,准备和老婆再好好地理论理论。
我来到客厅,发现我老婆正和一位年近四十、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叽叽咕咕。男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见我老婆听得频频点头,她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在玩“耳顺”的技巧?……更奇怪的是,我老婆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不再是“喊”的状态——我怀疑,她真能听见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老婆在喊我,准确地说,是看见她在向我招手。她肯定也喊了些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等我走近,她一抬手交给我2本“绿皮书”,打手势要求我签字。我翻开一看,惊呆了:里面的内容竟然跟我手上的那份“癌症险”计划书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末尾赫然多了签名和红色的大圆公章。我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手里的几张纸飘然落地,打着旋儿,钻进沙发下面不见了……
整个下午,一车旅客都被扔在一个“竹炭产品展销馆”里,点人头,听讲解,看演示,最后当然是买产品。费非转来转去,对什么都不信,不知道该买什么,渐渐就有些烦躁。小溪花100元钱买了两条红内裤,将其中一条送给费非,解释说,今年正好我们都是本命年呢,纪念一下下。费非闻言心里一激灵:是啊,自己比她大两轮,她今年应该是36岁了。时间真快,人生真短啊……
完成了每人100元的最低消费,他们才被允许从卖场逃出。此地四周无风景。马路上人多车挤,尘土飞扬。他们只好提前上了大巴车,被动等待即将到来的漫长而枯燥的返程。
“小溪,我这次约你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费非照例趴在前座椅背上,瓮声瓮气地说。
“哦,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小溪故作轻松地问。
“我先问你一件事,你们保险公司一个叫钱启程的经理,你认识他吗?”
小溪愣了愣,说:“他呀,就是我前夫。老师为什么问他?”
费非想告诉她,我老婆在他手上买了两份癌症险。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我老婆认识他。”
小溪却一下子就听懂了,神情也一下子放轻松了:“哦,是这个事啊,我明白了。”
“你以为是什么事啊?”费非直起身,瞟了同座的她一眼。
“明白了。谢谢老师。”她的语气很诚恳,还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膝盖。
“你再重新推荐一个品种吧?”他的语气充满了歉疚。
“谢谢老师。”她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因为她担心的那句话,很多人都跟她说过的那句话,并没有出现。她觉得自己是懂他的。没错,看来他也能够懂她。这就够了。
小溪从手包里找出一颗晕车药,送到他嘴里,递上温开水,让他服下。“提前一小时服药,效果最好了。”然后她很自然地曲躺在座位上、将头枕在费非的腿上,像女儿般地撒娇说:“好舒服,嗯,还是两个人好,可以轮流睡觉,嘻嘻。”尽管她的声音轻盈得像一只蚊子飞过,费非却听得格外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