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一次,父亲喝了酒打开话匣,我们闲坐着听他啰唆。不知怎地,他竟为自己的身世而感伤起来,说六岁逃了亲娘……他以前总说六岁没了亲娘,我们就想当然地以为她死了。我很好奇,就追问道:“那她逃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活着吗?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干吗要去找她?我从小就恨死她了。她撇下我们兄妹俩,一个人快活去了。”
我一再问奶奶为什么要逃走。父亲抿了一口酒,似乎犹豫了一下,说奶奶是跟一个逃兵私奔的。
后来,只一回,也是酒后,他说也是听人说,奶奶现在邻县的一个比我们这儿还闭塞的小山村里。
这事重新冒出头来,是在两年后。我考上了大学,这是村里破天荒的大事,父亲第一次领受了村人艳羡的目光。我们晚饭搬到院子里吃,父亲喝了酒,我闲得太空,突然一个激灵说:“我想去找我的亲奶奶,告诉她我考上了大学。”父亲愣了一下,慢慢地说:“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她也该高兴的。”
第二天,父亲还特地去已搬到镇上的一个远房堂爷爷处打听我亲奶奶更详细的地址。当初,就是这位在外地做小生意的堂爷爷,担着货郎担,无意中在一个小山村碰到她的。
我问父亲:“你去不去?”父亲半晌说:“你去找找看再说。”
这地方的确够偏僻了。我转车三次,才到镇上。镇上没有到小山村去的车子,根本就没车路。有个好心的拖拉机师傅愿意捎我一程,然后指着那条山路说:“两座山,爬上岭,岭背后有个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就是。到时你问一下得了。”
终于,这个小村出现在我眼前,清一色的几乎都是老房子,鲜有新造的楼房。进村的山道铺着石板,山溪潺潺而过。我向一位爷爷打听奶奶,他愣了一下:“张秀英?”他又朝旁的一位老阿婆合计了一下,“明德嫂的名字是不是叫张秀英?”老阿婆说是的,他就把我领到了最里面的一户人家,一边喊:“明德嫂在家吗?有人找!”
“来了,来了。”一位清秀的老阿婆出现在我眼前。我蓦地一惊,一下子认定她就是我的亲奶奶——她多像我的姑姑啊。原来我爹像爷爷,姑姑像奶奶。我没来由感到嗓子发紧,眼睛有些湿润。
“奶奶——”
“你是——”
“我是嘉康的儿子……”
“嘉康……嘉康……”她愣了一下,嘴巴嗫嚅着,“你真是吴家岙的……嘉康的儿子……”
“那找对了!”那位引路的爷爷呵呵地笑着走了。
奶奶一边用手掌掖了一下眼角,一边说“走好”。
“你看家里乱的。”奶奶老大不自然,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你咋想到来看我了呢?”
“我考上大学了,想向您报个喜。”
“好啊,总算有个大学生了!”奶奶手擦着衣襟,局促地说,“你饿了吧,我烧点什么给你吃吧!”
我说不饿,可是她硬是要烧点东西。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翻来翻去,找出一点面,下了一个蛋。
我们终于坐下了。她看着我,我看她时,她又掸掸自己的衣裳,似乎躲避着我的目光。我很多次想问奶奶,可又问不出口。“你爹、你姑都好吧?”
“好。”我应道,我终于脱口而出,“奶奶,你后来怎么到了这个小山村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唉……过不下去了呀。你爷爷那时赌钱,撒酒疯,打老婆孩子,家里揭不开锅,孩子哇哇叫,你祖奶奶还一个劲儿跟我吵架,我走投无路,就跳进了村外的水塘里……正好有人路过,救起了我。我说让我死,他一个劲儿地劝解我。我有家难回,一气之下就跟他走了……你爹、你姑该是恨了我一辈子吧?”
“没,没……”
“那时候他们还小……哎呀,还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吗呢!”
至此,我终于知道,可怜的人间是不会有浪漫的故事的。但是,奶奶好歹活到八十九岁,终其天年。我想,或许明德爷爷待她不坏吧。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