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篱
五月,回老屋祭奠——亲娘的庄园——亲娘的坟。
老屋颓倒的残垣身后,一环生满浮萍和青草的池塘,稀稀落落立着几处瘦圆盘似的荷叶,那叶木质小船,已经朽掉了船底,小船一半陷落水草,一半长满青苔,浮在池面。
亲娘四十三岁时,我六岁。四十岁的母亲按拜干娘的礼节,带我去亲娘的庄园。亲娘笑吟吟的,左手一把糖,右手一把饱满的莲蓬:“来来,来,乖乖儿我的小宝贝!老天赐我的宝贝……”
母亲让我跪拜亲娘,端一盅茶水奉上亲娘。“干娘,您喝茶。”“叫亲娘,乖乖儿!”我便叫亲娘。
亲娘的老家在南方,是孤儿,是大伯的女人,但不是大伯的妻。三十岁的大伯当年当兵回来,带着二十三岁有了身孕的亲娘,跪在爷爷面前。家里的大伯母将亲娘推倒,一并压上亲娘的肚子,掉了亲娘的身孕,又带着八岁的大堂哥上吊、喝药、跳河。爷爷只好找到队里,找乡里,动用他这个老私塾先生所有的人脉,给亲娘在村庄远处的庄稼地辟一处,砌了三间土坯房,算是亲娘的家。
我十岁的时候,大伯已经因肝癌离世两年。大伯留下三个儿子,大堂哥已经娶妻生子,二堂哥三堂哥还在上学。大伯离开后,大伯母便卷了包裹,捂着满脸泪痕,改嫁了。爷爷断然不会让两个堂哥跟着。他们就都由亲娘照顾。但他们并不领情,也不和亲娘住一起。
平日里的亲娘,一个人下地做农活,一个人做饭吃,一个人搂着枕头睡觉。但是母亲说,亲娘不是一个人,她心里装着一个人呢。那个人就是我活着的和死去的大伯。
亲娘屋后的一环荷塘,是大伯用肩膀挑出来的。亲娘的家乡有大片的荷塘。当年大伯在荷塘边散步,亲娘划着小船,猛不丁从青荷密集处窜出。“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颇爱诗书的大伯心里猛不丁跳出这句诗时,亲娘的一生就落定了尘埃。
掉了身孕的亲娘再也没有怀过孩子。大伯一点一点买青砖青瓦,一点一点将亲娘的四堵墙和草皮屋顶都换了个新。
亲娘就在大伯挑出的池塘里,种上满池的青荷。荷叶招展的时候,大伯又弄了点木料,给亲娘做了叶小木船。亲娘坐在大伯给她做的小木船里,出没于荷塘莲叶深处,载一船头的荷叶,一船头的荷花,一船头的莲蓬来。到冬月,又去挖稠密处的莲藕,村里的孩子们手里便有了大朵的荷花大朵的莲蓬,有了大块熏红了的甜藕了;大堂哥儿子的手里、二堂哥三堂哥的床头和餐桌上、我的母亲给做的挂在脖子上装零食的小挂包里,也都有了生的、熟的、熏的、干爆的莲子了。
我有了亲娘,病弱的身体慢慢壮实、长大。我出了故乡,嫁了人,生了孩子。亲娘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回不落,按照母女的规矩,托人给我的孩子和我捎来礼物、衣装,和按季节出的藕粉、熏藕、干莲子、荷叶茶和新莲蓬。母亲说:“你是亲娘的闺女,闺女就是等亲娘走的时候,你送一碗饭去亲娘的坟头。”
这一年我四十岁,爷爷走了三十年,大伯走了三十二年,父亲走了十八年,大堂哥走了三年,母亲得了帕金森,被我们从故乡接来住在一起。亲娘也走了,葬在荷塘边。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痴呆症。去年青荷满池的五月的深夜,七十七岁的亲娘从老人院跑回已经颓为残垣的老屋,纵身投入荷池深处……
(摘自《淮安日报》 图/张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