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欢乐(中篇小说)

2019-03-12 05:17米可
啄木鸟 2019年3期
关键词:歌厅老金小公鸡

米可

刚来海川大厦时,保安老葛操着北方侉子特有的腔调对我耳语:“这大楼闹鬼。”老葛说得有模有样,我也听得有模有样。我对有没有鬼这事儿无个所谓,生活经验告诉我,几乎所有的鬼故事连鬼都不信的。但初来乍到,总得懂点儿规矩。

我从皮包里掏出半包烟,是那种比古董还古董的红梅牌,过滤嘴泛着一种令人厌呕的屎黄色。十年前,我进黑湖农场时,当着管教面一口气抽了十根,抽得耳朵都冒烟了。我以为农场里没烟抽,但进去后,才知道里面和外面一样,有没有烟抽,抽什么烟,也是分人来的。

我真他妈太幼稚啦,哈哈!

我给老葛递去一支烟,老葛的舌头舔了舔门牙,又低头看了眼过滤嘴,仿佛越王勾践检查吴王夫差大便的成色。老葛幽幽抽上一口,吐出混沌一片,为接下来的故事营造点儿氛围。

这大楼的位置不错,老葛这么给我介绍,南边火车站,北边商业区,背靠大学城,前面中央公园,站在顶上往哪儿望都是景。盖房子的老板大概也这么想着,本来要建三十层的,结果又一口气加盖了十层,但就是这样,还是没南头的金贸大厦高。设计师给老板出主意,加个圆顶,正好一百米,比金贸的九十九米高出一米。设计师对数字很有把握,因为他原来是给收高利贷的老板算账的。老板很信任他。

大厦落成那天,圆顶之下,爵士鼓手戴着墨镜,为模特摇摆的屁股打着节拍。圆顶之上,一个农民工扶着脚手架站起身来。有人说他弯腰干活久了,想伸伸腰;也有人说他大概从未俯瞰过这个城市,这个高度让他虚幻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总之,他伸出了胳膊,身子向前,仿佛在接见圆顶下朝觐般的芸芸众生。风鼓噪在他的耳畔,他听不到工友们的呼喊。

就这样,他尖叫着从一百米的高空自由落体,一共花了4472135955秒。这个时间是设计师利用牛顿的力学公式心算出来的。设计师不仅数学能力不错,初中物理学得也不赖!

农民工的尖叫和风的唿哨纠缠在一起,最后变成一声沉重的砰。还在摇着脑袋摇着屁股的模特误以为鼓手敲错了节奏。

大楼老板觉得晦气,设计师又出主意,说这是开门见红。老板觉得这个提法好,红红火火地把商铺卖给业主,承诺帮助业主转租商铺给商户,每年回本10%,十年后能把購房款全部收回。多好的买卖!宣传单页上大红字写着:两个五年计划,坐享城市繁华!

只是没想到,吃了业主又吃商户后,早已回了款的老板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没到之前就卷款跑路了。商户也因为经营不景气,陆续退租。业主更是傻了眼,闹了几番后,便将商铺空在那里。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商场顶层的那间黄焖鸡米饭接过来经营的。

老葛说了一圈,都在说人的事情。日头不早,我好心提醒他鬼哪里去了。老葛喊了声:“鬼。”好像突然被附身了一样,然后压低嗓门说,“地下停车场,一到晚上,就有人,不,是鬼在里面哭。”“然后呢?”我习惯性地问。老葛翻眼瞅瞅我:“没有然后。”

然后呢?

这是我最喜欢说的话。

我希望很多事情都有然后,这会让我对日子有些盼头。

十年前,我在黑湖农场种地,和土豆死磕,脑袋耷拉着。耷拉了两年,突然有天看到一只蝴蝶在飞。阳光灿烂,我看得入了迷,突然自问:然后呢?然后它去了哪里?为了解答,我追随蝴蝶的舞步,直到一颗子弹从我的脑袋上面飞过。我因为越狱被加刑。从黑湖农场转到白湖柴油机厂,和机器死磕,脑袋也耷拉着,忍着不去问然后呢。就这样,又多忍了五年。

在这里普及一下,黑湖农场关押的是五年以下的轻罪犯人,白湖柴油机厂关押的是五年以上的重罪犯人。我现在出来了,又可以问然后呢?

出狱半年多,我干过超市货运员、停车场保安、快递小哥,后来老表找到我,让我帮着照看这家黄焖鸡米饭,顺带当个钉子户,希望以后能多赔点儿。我本不想干,这不又是画地为牢了?但碍于情面,我跟着他来到商场的顶楼,斜眼瞅瞅左边,紫玫瑰歌厅;斜眼瞅瞅右边,么么哒文化传媒。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活泛起来,我答应了老表。

饭得一口口吃,话也得一句句说,先说东头这一家。

紫玫瑰歌厅,我鼻子一嗅,便知道里面闹什么鬼。倒退十几年,我也曾是歌厅王子,无数次用手搂住某个对眼的姑娘,在试探中不断将手向下、向下。我最常去的一家叫红玫瑰歌厅。红玫瑰歌厅火了好多年,火到引火烧身,后来被公安局给查封了。因此,当我看到白墙上贴着张牙舞爪的毛笔字“紫玫瑰歌厅”时,我竟有种时光穿梭感,但转念一想,当年是红玫瑰,现在是紫玫瑰,很合适!玫瑰们早该褪色啦!

依我的经验,歌厅想要红火,必然要有几个长相甜美,还能放得开的美女撑场子。故而,看店时,我会斜眼瞅那些出入歌厅的倩影,但这不解渴。作为一个在监狱里当了十年太监的男人,那种对性的饥饿早已溃烂成大面积的痒痛。于是,我换上副行头,装模作样来到电梯口,在电梯门关上前挤进去。女人们十几对眼神在我背上凿坑儿,而我呢,差点儿被如拳头般的劣质香水味熏死过去。我屏住呼吸,看电梯轿箱倒映出的那些面孔。

那是被岁月的眉笔勾勒出的另一种狰狞,那是被汗臭和大蒜调和出的另一种醉人,那是瞬间释放和长久压抑综合出的另一种隐秘的欢乐。没挨到大厦底层,我便落荒而逃。这是我少有的不想问“然后呢”的时候。

随着时间推移,我对紫玫瑰歌厅的了解也多了起来。歌厅主要面向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开放,每个下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氤氲的灯光、黑暗的舞池,以及舞池中央蹬着皮鞋的男女随着节拍扭动着老腰。音乐是经典的慢三、华尔兹一类,和九十年代那会儿没啥区别,只是节奏更慢,人也更老。有时候,歌厅还会举行一些主题活动,比如七十年代专场,来跳舞的都别上红袖章;到八十年代专场,他们又翻箱倒柜,找出喇叭裤。

傍晚前,舞池渐渐空下来,叔叔婶婶们该回去做饭了,几个穿着晚礼服的中年男女出了歌厅,靠在玻璃护栏上抽烟,神情寂寥。我知道这些人是歌厅聘来专门伴舞的(或许还有更多增值服务),是歌吧的摇钱树。

别看我说得头头道道,但紫玫瑰歌厅我还真没进去过,一切全凭想象!

说完歌厅,再说西头儿另一家。不同于鬼画符般的“紫玫瑰歌厅”招牌,么么哒文化传媒几个大字占了一面墙,不由得我心声感慨:汉字真是博大精深,么和哒两个字我读得出来,但凑在一起什么意思,不管是学校老师,还是监狱管教,都没教过我。我拎着餐盒,站在金光闪闪的“哒”字下面,瞅着一个穿着短裤的年轻姑娘推开玻璃门,接过那盒鸡米饭,剑眉一挑:看什么呐?!说完,又消失在门后。

看什么呢?当然是她又白又长的大腿啦!

我想起那只引诱我越狱的蝴蝶。我想追随她的脚步,我想问然后呢?但玻璃门内黑乎乎一片,透着某种致命的危险。好在么么哒招牌下有一个二维码,我扫了码,下载了一个软件,然后……然后,一个全新的世界便向我打开!

手机弹窗里,有个穿着清凉的女孩儿拉了拉吊带衫肩带,嗲嗲地说:“欢迎鸡米饭大叔。鸡米饭大叔点关注哟。”鸡米饭大叔!?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在喊我,血压噌地就往上冲,像是被抓了现行,赶紧关闭弹窗。平息一下呼吸,我点开另一个穿着保守的女孩儿头像。一个扭动的屁股占据了屏幕大半。完了,我要吃降压药!女孩儿扭了会儿,终于给了正面,她对着屏幕一个飞吻:欢迎鸡米饭大叔。鸡米饭大叔点关注哟。我这才想起我的微信名叫做鸡米饭大叔。

时间久了,脸混熟了,我能进到么么哒里给姑娘们送餐,也就知道里面在闹什么鬼。一个个三合板分隔的小房间,一台电脑,一个麦克风,一堆毛绒娃娃,不到五平方米的空间,比监狱禁闭室的面积还小,从网上看却像是一栋超豪华的大别墅。原来是姑娘背后的3D背景墙制造的错觉!

真是高科技!

了解得越多,神秘感也就越少。忙完店里的活儿,夜深,无聊至极,我躺在床上,点开直播间,手指一间间地跳转,一个个尖下巴、一挺挺高鼻梁、一道道深乳沟,我真有些脸盲。我不禁想起刚进监狱那会儿,牢头儿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好犯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普世真理啊!

西头儿那些么么哒们乘坐客运电梯,东头的紫玫瑰们乘坐货运电梯,两边泾渭分明,各玩各的,至少表面上如此。但当电梯门关上,么么哒们会不会把东头儿骂成老骚货,紫玫瑰们会不會把西头儿骂成小妖精,那就只有电梯,还有我这家黄焖鸡米饭店知道了。

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当年被揍到医院的病床上时,我看过一副大脑剖面图,左脑和右脑中间连着一条细细的神经。我问医生这根神经是干吗的?医生说那叫胼胝体,用来帮助左脑和右脑交换信息。如今看来,我这家黄焖鸡米饭店就是夹在么么哒和紫玫瑰中间的细细的胼胝体。

老金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来到我的小店的,他要了份排骨饭。我把米饭和排骨焖好,浇上汤汁,端到他的面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让我把空调关了。

老金捏住一根骨头,和大金牙硬磕,汗液顺着下巴一滴滴掉到碗里。一个穿着笔挺的小伙子也进到店内,手扑扇着,要我开空调。

老金咕噜一句:“空调坏了。”

小伙子低声骂了一句,拉开椅子,坐到了老金的对面。我趴在柜台上,看这一老一少谁先开口。

小伙子没沉住气,他问老金:“想得怎么样了。”

老金还是埋头啃他的排骨。

“租金到这个夏天就结束了,你想不想,不,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大金牙把骨头咬得咔嚓咔嚓。

“别玩那套老把戏了,把场子盘给我吧,我给你养老。”年轻人咽了口口水,温柔地喊了声“爸。”

我起了身鸡皮疙瘩。

老金终于放过那块儿脆骨,“噗”的一声,将脆骨连带口水吐在小金面前。

小金有点儿尴尬,他扶了扶没镶镜片的镜框,小心翼翼地说:“你该退休了。”

老金打了个嗝,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又抹了抹冒汗的额头。一块儿碎肉粘在他的太阳穴上。

小金跃过老金的肩膀,看到了无聊的我。小金脸有些红,突然加重语气:“两个月后,你连本带息把钱还给我。”

老金边剔牙边咕哝道:“你可以滚了。”

小金扑扇着巴掌,离开了店。老金乜了我一眼,说:“我记得你。”

我点点头:“原来经常去你的歌厅耍。”

“红玫瑰?”

我又点点头。

“然后呢?”

居然有人问我然后呢,我心中一阵感动,但也一阵愧疚,喉咙竟有些堵。

“我明白了。”老金叹口气,将一张二十元的票子放在吧台上,淡淡说了句,“有空来玩儿,就在隔壁,紫玫瑰。”

老金离开店,回到隔壁那个喧嚣的世界中去了。

临近傍晚,一对中年男女来到店里,相对坐下。男人穿着高领衬衫、小脚西裤,身材挺拔,屁股多肉。女人呢,可以说是包裹在一堆亮片里,并镶嵌了一枝月季花的肉。我姑且称她为月季姐吧。月季姐要了两杯酸梅汁,意兴阑珊地叼着吸管,低声和男人咕哝着什么,偶尔像气球跑气一样,嗤笑一声。男人只是听着,烟卷夹在指间,不怎么抽,眼睛更没在月季姐的脸上,倒是时不时看一看烟气飘散的形状。

我知道这个男人。他是货运电梯里,那群紫玫瑰们经常讨论的小公鸡。歌厅红人,要想和他跳上一曲得花十块钱,还不一定能排上队。的确,作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还能保持细腰和翘臀,大概比妖精修炼成仙还不容易。

小公鸡掐灭了烟,将目光收回到女人的脸上,将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敲。

他是在发莫尔斯码吗?但很显然,月季姐明白他的意思。她从包里掏出两包软中华,放在桌面上,距离小公鸡手指二十公分。小公鸡又发了一段莫尔斯码,仿佛不满女人的态度。月季姐将两包烟如献祭般推到小公鸡手指尖,指尖和指尖稍有接触,小公鸡就将两包烟收到裤兜里了。

小公鸡起身,往店外走,月季姐晃着一身亮片,挤到小公鸡身边,小公鸡一个趔趄。我想到在么么哒的网络直播间,曾看到一个男孩儿对着镜头往脸上扑粉,与此同时,一艘豪华游艇划过屏幕。

小伙儿是晚饭过后进的店,他要了份黄焖鸡米饭,最便宜的那种。狼吞虎咽后,我去收拾碗筷。小伙子问:“我能多待会儿吗?”

我说:“你想待多久待多久”。

小伙子从包里掏出本英语词典,嘴巴开始念念有词。我在吧台后面瞧了会儿,没意思,便钻到后堂收拾锅碗瓢盆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英语男孩儿还在外面。我给他接了杯酸梅汁。英语男孩儿掏出手机,想扫码付钱,我摆摆手:“送你了!”

英语男孩儿又埋头念经,只一会儿,便抬头冒了个泡:“sorry,里面太吵,看不进去书。”

还好,他说了个我能听懂的单词。我把头歪向隔壁么么哒文化传媒。

他点点头。

“在里面打工?”

“给他们修电脑。”

“还在上学?”

“大三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哦了一声,继续用湿毛巾抹吧台。

又过了半小时,英语男孩儿合上词典,站起身,向我鞠了个躬,离开了店里。

小伙儿前脚走,刘一刀后脚就进了屋。他要了包烟,拆开,点了一根。刘一刀的左眼被人划过一刀,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滑稽的恐怖感。但相比刚才的英语男孩儿,刘一刀的脸更让我感到放松。

此刻,他正用他的疤瘌眼瞅着我。“我记得你。”他说道。

“你是今天第二个说这句话的人。”

“老金也这么说过?”

我点点头。

“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刘一刀问。

“进去?”

“监狱。”

我沉了口气。

“我能闻出你身上的味儿,我也有这个味儿,柴油味。”

“不提行吗?”我说。

“也好。”刘一刀左眼挑了一下,猛抽口烟,“不能太执迷于过去。”

我笑笑,不管是小混混儿,还是老混混儿,都喜欢谈人生,谈哲学。

“比如老金,就太执迷于过去了,非要开这家紫玫瑰。”刘一刀幽幽感慨。

“来钱吗?”

刘一刀“哼”一声:“从那些老娘们儿腰包里抠点儿钱比拿把刀杀个人都难。”

我嘿嘿道:“你还在给老金干活儿。”

刘一刀的眼皮动了动,半晌,才将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我他妈的也太执迷于过去!”说完,刘一刀迈着哲学家的步子低头走了。

又是一天清晨,醒来,看到天花板上有块儿水渍。我习惯性自问,这是哪儿?然后习惯性自己作答。

么么哒的女孩儿们陆续离开,紫玫瑰的女人们陆续到来。她们和小公鸡打着招呼,有大胆的还拍了小公鸡的屁股。小公鸡板着脸,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又过了会儿,《小苹果》和《荷塘月色》的音乐便交替响起。

么么哒的主营时间在晚上,那时,宅男们下了班,松弛了,才能和女主播们互动,将白天赚来的钱换成游艇、火箭打赏出去,换女主播一声么么哒。紫玫瑰的主营时间在白天,紫玫瑰们要买菜、要烧饭、要送孩子,生活也很规律。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歌厅开始播放那英的老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多么应景的音乐啊!

白日将尽,黑夜尚未到来时,两个世界的人掐了起来。事情的缘由很简单,货运电梯停运了,客运电梯门开了,么么哒们要下,紫玫瑰们要上。双方一对眼,成了彼此眼中的老骚货和小婊子。不知谁嚷了句:“你瞅我干啥?”接着有人回了句:“瞅你咋的了。”

然后……然后,当然要动手啦!小城市的老百姓,虚火本来就旺,更别说今天高温,总有人搂不住火。

入夜,老金和小金又坐进店里。我要把空调关了,老金摆摆手,我吁了一口气。老金不知从哪儿打包了一份酱猪蹄。

小金似乎很愤怒:“你的人把我的人打了,脸都划破了,还怎么直播?”

老金吮了吮手指上的猪蹄汁,说:“她们只是来跳舞的。”

“那和你也脫不了关系。”

“你应该去找警察,不应该找我。”

小金冷笑:“你不怕警察把歌厅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翻出来?”

老金将猪蹄放下,嘿嘿一笑:“勾当,你也会用勾当这个词了。”

小金向后仰着翘起椅子腿,却不敢看老金:“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老金拍起巴掌,酱汁飞到小金脸上:“说得好!”

小金有点儿底气不足,他理了理领带:“爸,你现在可没有本钱。你的本钱都是我……”

“你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儿还啰唆,你借我八十万开歌厅的事……咳咳咳。”碎肉呛了老金一下。英雄气短。

小金站起身,拍了拍老金的后背。老金兀自看着手上的猪蹄发愣。小金走了。

没一会儿,老金到吧台结账。老金对我笑笑,有点儿尴尬,我该说点儿什么应应景呢?我是这么说的:“猪蹄挺香!”

老金嗯了声,脸色更难堪了。

深夜打烊,我从商场五层到一层,又走下地下一层。我想起老葛说的地下室里有鬼在哭的事情。我立起耳朵,听到两声窃笑。

真他妈见鬼了!

我继续立起耳朵,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我想了想,那是皮带解扣的声音。我折回头往楼上走。那些声音和我有关系吗?没有。我自问自答。

回到楼顶。刘一刀将腿跷在玻璃护栏上抽烟,手机横放在大腿上,一个女孩儿正在直播间里讲荤段子。刘一刀嘿嘿笑着。我哼了一声。

“你他妈像鬼一样。”刘一刀吓了一跳。

我说了声:“sorry。”

刘一刀突然问:“看见小公鸡了吗?”

我摇摇头。

“不知道又跟哪个老娘们儿鬼混去了。”刘一刀冒了一句,然后摇着手机说,“小骚娘们儿,笑死我了!”

“老金欠了小金的钱?”我问。

刘一刀挑起左眼的疤瘌,说:“去年夏天,老金找小金借了八十万,开了这家紫玫瑰,现在到了还钱的时候。小金不想要这八十万,他想要老金的场地。他玩儿的那个可赚钱了。”刘一刀指了指屏幕上的女孩儿,“那些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给这些女孩儿使劲砸钱。”

“老金没钱开歌厅?”

“没钱。”刘一刀说得很干脆,“当年老金开红玫瑰时很来钱,但现在,套小金的话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钱不同。”

“红玫瑰为什么倒闭了?”

“你不知道?”

“我进去了。”

“哦!红玫瑰后来发生一起械斗,死了一个,伤了几个。老金充英雄,大把掏钱给死伤者家属,想把事情给平了,把凶手给保了。但这事儿太大,警察还是来了。最后老金不仅赔了钱,还因为包庇窝藏被判了一年。”

“他为什么要保那个人呢?”

“他觉得事情发生在歌厅,他有责任。”

“哦。”

“后来老金就走下坡路了,干啥败啥。反倒是他家小子越混越好。”

我想了想,说:“今天紫玫瑰打女主播的事情,老金不想承担责任?”

“一个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刘哲学家!

看我无言以对,刘一刀哼笑道:“老娘们儿和小娘们儿是怎么碰到一起的?”

“货运电梯关了。”

“货运电梯为什么会关呢?”

刘一刀笑了,他向黑暗的天井里吐了口唾沫,唾沫还没落地,刘一刀便钻回了歌吧。

与此同时,黑暗深处,发出了女人的一声嚎。一声很舒服的嚎。

那个勤工俭学的英语男孩儿又来店里了。他竟然带了一个女孩儿来到店里,相对而坐。英语男孩儿还点了份鸡腿套餐,只是那个女孩儿好像胃口不佳,拿了个勺子在鸡汤里面画圈圈。

我能看得出男孩儿有很多话想说,但或许是英语单词背多了,反倒把汉语疏忽了。两人干坐了半天,女孩儿站起来,英语男孩儿护驾身边,出门时,女孩儿的头微微靠在英语男孩儿的肩膀上。男孩儿腿一软,还好没摔倒。随后,两人推开么么哒文化传媒的玻璃门,消失在门后。

我边收拾着碗筷,边想着英语男孩儿,还有那个一同进到隔壁的女孩儿。我知道隔壁女主播们的赚钱能力和花钱能力。我想那个英语男孩儿要么就是走了狗屎运,要么就真是踩了狗屎。我为他祈祷。

入夜,店里客人稀稀拉拉,我趴在吧台上,登录么么哒的直播间,一间又一间,脸盲又脸盲,进到第六间时,我竟然看到了英语男孩儿傍晚带来的那个女孩儿,她的网名叫丑奴儿。丑奴儿披着丝绸薄纱,刘海垂在耳畔,柳叶般的眼睛盯着镜头,仿佛要将屏幕那端看客们看透。我的血压噌地上去了!我将目光移开去看那些正在啃骨头的食客。真糟践!再看丑奴儿,她的眼底好像挂了泪,我要吃降压药……

丑奴儿,丑奴儿……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她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几个小青年围在紫玫瑰歌厅外,手里提着棍子,胳膊上还文了身。老虎给文成了小猫,龙头更像是龙虾。

有点儿意思,我忘了刷牙洗脸,搬了个板凳在店门口看。

刘一刀出来了,他喊了声:“朋友,有事吗?”

刘一刀话音落下,倒没人说话了。半晌,终于有个底气不足的回话:“你们店里的小公鸡把我兄弟的马子给睡了,你让他出来。”

“你兄弟是谁?”刘一刀反问。

这下真没人接茬儿了,小青年们面面相觑,仿佛每个人脑袋上都有顶绿帽子。

刘一刀往地上唾了口浓痰,又用拖鞋把痰蹭了蹭,说:“马子给人睡了,你们倒搞得风风火火的,不怕丢人呐?”

站在最前面的小伙子涨红了脸,说:“所以我们要讨个公道。”

“怎么个讨法?”刘一刀冷笑道,“一群人打一个人?这样就公道了?嗨,你来说说,我们那会儿马子被人上了,都怎么讨公道?”刘一刀竟然对我喊道。

“一人一把刀,打到其中一个趴下为止。”我答道。

刘一刀变魔法似的,手里突然多了把彈簧刀,他把刀子往打头儿的小伙子面前递。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刘一刀又将刀子往另一个小伙子手里递,那小伙子也往后退,但一脚吃空,竟摔了一跤。

刘一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竟停不下来,开始捂着肚子,大概是笑抽筋了。躲在紫玫瑰歌厅门后的小公鸡也在那儿偷着乐。小青年们尴尬得要死,

“他妈的和老金当年开红玫瑰没有区别。”刘一刀脚跷在护栏上说后排的都准备走了。刘一刀停下笑,喊道:“等等。”他扭头招呼屋里的小公鸡,小公鸡昂首阔步往外走。

刘一刀说:“我知道现在是文明社会,是法治社会,不能这么暴力。但你们的公道还没讨回来,怎么就准备走了呢?”刘一刀环视小青年们,小公鸡也仰着高傲的脑袋。刘一刀说:“这样吧,你们兄弟被戴了绿帽子,丢了人,我也让小公鸡丢丢人,把你们兄弟的脸挣回来。”

小公鸡高傲的脑袋转向了刘一刀,他一定感到措手不及。

“让他在商场里脱光了裸奔,你们看怎么样?”刘一刀淡定地建议道。

这下不尴尬了,小青年们都说好。小公鸡的脸则像是刚被一群母猪屁股压过一样。

裸奔开始前,么么哒的女主播们蜂拥出来,她们一边尖叫着,一边将手机镜头对准了一丝不挂的小公鸡。我细细分辨,没看到那个丑奴儿。保安老葛感叹道:商场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十一

小公鸡的裸奔只是这个夏天冰激凌上的一颗樱桃,更多的激情如融化的奶油,通过眼神、语言、网络黏腻着每一个渴求娱乐的人的心。七月末,么么哒文化传媒在商场一楼圆形舞台上举行了一场名叫仲夏夜之梦的粉丝见面会。

主播们盛装打扮,闪亮登场。粉丝们有的尖叫着,以为看到了范冰冰;也有的一脸懵,好像是被骗走了五十万。还有个两百来斤的胖子,碾过老葛和另一名保安,非要和主播合影,主播吓得喊了十几声妈呀。

小金组织了个最喜爱女主播的票选活动。主播们各施才艺,有跳热舞的,有飙高音的,有白酒对瓶吹的,还有衣服脱两件穿三件的。台下有人叫喊:“我要看大胸。”搞不清到底正在脱还是穿衣服的女主播回他一句:“看你妹!”台下紧接一句:“你就是我的好妹妹啊。”

“他妈的和老金当年开红玫瑰没有区别。”刘一刀脚跷在护栏上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丑奴儿被小金推到台上。她裹在一袭汉服里,身体在微微发抖,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刚破茧的蝴蝶。那暴风雨会将她怎样呢?我有些担忧。还好,粉丝只是让她读一首近来很火的诗《从前慢》。然后,粉丝又让她唱了一遍。再然后,丑奴儿便下了台。

跳舞!粉丝和主播们跳成了一团。男孩儿和女孩儿们跳成了一团。

就连顶楼的大妈也被那熟悉的嘈杂和汗臭味儿所吸引,竟和年轻人混在一起,扭动着骨质增生的老腰。月季姐要搂小公鸡,小公鸡昂着脑袋,脚步轻盈,月季姐有些跟不上趟。英语男孩儿守在丑奴儿身边,丑奴儿目光放空,魂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小金爬到DJ的高台上,脱去上衣摇摆着:“躁起来吧!”小金仰起脑袋,看见楼上老金低垂的脑袋。小金一脸自豪。

一曲结束,月季姐喘口气,看到正在瞅着丑奴儿发呆的英语男孩儿。月季姐惊慌,转身想跑。人群阻隔,女主播崴了脚,喊了声疼。英语男孩儿抬头,看到女主播,又看到了月季姐。一道红光闪过,我在月季姐的脸上看到了绿,在英语男孩儿的脸上却看到了灰。

多么有趣的邂逅啊。

刘一刀突然戳了戳我的肋骨:“你颠什么腿啊?肾虚啊?要不要也下去跳会儿?”

我笑着摇摇头。

“猪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红玫瑰开着的时候,你可是常客。”

今非昔比。我喝了许多啤酒,跑进厕所,抱着马桶把啤酒给呕了出来,然后是苦胆,然后是眼泪。朦胧间,我仿佛看到十年前,一个年轻小伙,一个初中女孩儿,他们相拥着,相吻着,说着那些蜜语甜言,说那些可笑的、可耻的誓言……直到那个女孩儿的父母领着警察,踹开房门,将我丢进监狱。

我按下马桶冲水键,将那些污秽全部冲入无边的黑暗中。商场的音乐还在喧嚣,光束还在盘旋,那些光束照进了现实,也照进了幽暗的过去。

十二

在仲夏夜之后,是一天的昏睡,几次要醒来,潜意识还是告诉我睡吧、继续睡吧。就这样,我一觉睡到傍晚。店外在放小苹果,我出了门,看到女主播们在跟着大妈们扭腰扭屁股。跳累了,小金就给大家发饮料。他还面对面建了个群,给阿姨们发红包。

刘一刀不声不响地摸到我身后,一股风吹过耳朵根:“杀人诛心。”

“是个玩劲。”我附和道。

刘一刀挑着眉毛,打量我一番,说:“看得透。”

我笑笑。

刘一刀突然又问:“看到小公鸡了吗?”

我摇头。

“这个骚不熟的。”说完,刘一刀不声不响地离去。

回到店里,忙了一阵儿。紫玫瑰们三两散去,回家当好妈妈、好婆娘去了。么么哒们也各回各的小房间,想尽法子捞游艇、捞火箭去了。我闲下无聊,点开丑奴儿的直播间。屏幕上一行提示:主播走丢了,您可以逛逛其他直播间。

入夜,英语男孩儿来到店里,问我看没看见丑奴儿。越过男孩儿的肩膀,我看到店外月季姐脸上的焦虑。我反问:“你给她打手机了吗?”

英语男孩儿摇摇头:“她没有手机。”

“怎么可能?”

英语男孩儿抿了抿嘴,说:“自从她来到公司后,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商场,她脑子这儿……”

“不太正常?”我接话。

“嗯。”

“那我帮你留意着,看到她我会打你电话。”我向英语男孩儿承诺。

英语男孩儿出了店,看了看月季姐,喊了声:“妈。”月季姐急促促说了一堆话,又摇了摇头,母子俩便分头行动去了。我打开手机,里面有一张丑奴儿的直播截图。那时她正在读一首什么诗。

的确,直播读诗,正常人还真干不出来。

夜深了,我关了店门开始往楼下走,像往常一样,让裤腿扫过一层又一层。与此同时,我想象着那些游魂也跟在我的身后,有唱歌的,有挖鼻屎的,有講笑话也有落单的,还有低声哭泣的,形成一支队伍。

那哭声很细微,若有若无,下到停车场,呜咽声听得更真切了,我循着声音往前,来到停车场的厕所外。呜咽声停止了,它在等待着我。

我沉一口气,转进门内,手电筒的光束扫到一个裸露的肩膀,再往下是裸露的胸。是她,那个改变了我的命运,不,是我们互相改变了命运的女孩儿。

我双腿发软,一只手扶住门框,手电筒跌落,四下一片漆黑。这漆黑让我冷静下来,我捡起手电,重新点亮,光束再次照亮女孩儿的面孔,是丑奴儿。

我愣了一秒,掏出手机,找到英语男孩儿的联系方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了刘一刀。

十三

我终究还是睡着了,蜷曲着身子,将不安和慌张裹住,走入梦里那片黑暗。有一道光,扑闪着它的眼睛;有一种香,在暗暗浮动着;有姑娘的笑,形成一道欢乐的路径。我沿着那即将消失的路径,艰难跋涉,心中不断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光越来越亮,我快活地翻了个身,跌入另一个梦境。强光刺伤我的眼,也在拷问我的灵魂。我听到有人在骂杂种。那是在骂我吗?然后是放浪的大笑,还有铁与铁撞击的声音,我避开强光,发现那是脚镣间的互相摩擦。我将自己缩小,越来越小,只希望能够从这脚镣中逃脱。笑声变成一声声回声,又成了一声声呜咽。

我醒来,抹了把脸上的泪,又擤了擤鼻涕。然后?我也不知道然后该做些什么。

清早,刘一刀把门擂开,他以通知的语气告知我:“老金和小金要借你的小店用一下。”我点点头,我还没从昨夜的梦魇中回过神来。

刘一刀绕到后台,把店里的监控关了,老金和小金便一同来到店里。父子的脸像是每人吞了一块儿铅锭。

小金说:“这次有点儿麻烦。”

“我知道。”

“得多花钱。”

“我也知道。”

小金不说话了,他早已习惯了老金这种分分钟把天聊死的风格,但他也知道老金不可能无动于衷。

老金终于说话了:“我把紫玫瑰这块儿地交给你,你花钱把小公鸡强奸那个叫什么奴的女主播的事情摆平,不能有风泄出去。”

“你确定?”小金的眼睛在放光。

老金的腮帮咕哝一阵,一口浓痰吐到垃圾桶里。老金说:“你可以滚了。”

小金没动,他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老金又说:“不对,是我可以滚了。”

老金两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店门口,回头看刘一刀还站在桌子边上,说:“看好我这龟儿子。”

刘一刀点点头。

老金就这样走了。

小金掏出两万元,放到桌子上:“刘叔,钱不多,但我相信你能摆得平。话说回来,这事儿也花不了什么钱。丑奴儿就是一傻子,脑子不正常。我找几个女主播给她吹吹耳边风,把小公鸡强奸她的事情给混淆了。”

小金又说:“我那个修电脑的技术员有点儿麻烦,他对丑奴儿一直有好感,会冲动。但我相信你的手段多。他要是脖子硬,还有他妈呢。那个女人是紫玫瑰的常客吧?”

刘一刀来到桌前,把两万元塞进口袋里。

小金又说:“花剩下的,就当你的劳务费。不对,是这个月的工资。”

刘一刀哼笑:“你和老金果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你的话比老金多。”

“有问题吗?”小金仰视着刘一刀,眼神中有些挑衅。

“没问题,只要你按月付工资就行。”说完,刘一刀就走了。小金最后瞅了我一眼,在桌子上放了两百元,也离开了小店。

这两百元,大概是封口费吧。

还行,我也就这身价。

十四

电视在放二战纪录片。张伯伦从飞机上下来,挥舞着《慕尼黑协定》,向英国佬们宣称:“我带来了整整一代人的和平!”我嘿嘿一笑,《黄焖鸡米饭协定》在我的这家小店达成以来,海川大厦往日的宁静也得以很好地延续。

英语男孩儿还给么么哒文化传媒公司修电脑,听说英语还过了六级;小公鸡不跳舞了,他穿上奇装异服,开始表演生吃蚂蚱,据说还收获了一批女粉丝;月季姐没了男伴儿,她报名了么么哒公司的瑜伽班,跟着女主播们一起修身养性;小金忙着把紫玫瑰改造成更多的直播间,老金则彻底没了影。刘一刀像一头公狮子,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小金需要他的时候,刘一刀就龇龇牙,实在不行咬上一口。

我还是会看丑奴儿的直播。她不说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盯着屏幕,楚楚的可怜样引来更多的打赏。我花了一百块钱,打赏了她一架飞机。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够远走高飞。

十五

风平浪静了半个月,警察来了,他们找到了丑奴儿,将她带下了楼。我从天井往下看,一个中年女人哭嚎着把丑奴儿抱在怀里。另一个中年男人要往楼上冲,被警察给拦了下来。

警察们又一股脑把小金、刘一刀都押上了警车。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捕,小公鸡爬到海川大厦穹顶的外墙上。警察还没来得及通知消防队在楼下铺垫子,小公鸡又从外墙爬了回来。小公鸡哆哆嗦嗦地说了句:“风太大!”与此同时,微博、微信上开始传强奸犯畏罪跳楼的帖子。小公鸡又火了一把。

有个老警察来到我的店里,他瞅了瞅我。我把两个胳膊向前伸。老警察笑道:“你这是干吗?”

“戴手铐啊。”

“为什么要给你戴手铐?”

“在牢里待久了,见到警察的条件反射。”

“原来还进去过。”老警察哈哈一笑,翻看笔记本,“你把在地下停车场发现女孩儿的情况说一下。”

我把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警察又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两个来接丑奴儿的人是……”

“丑奴儿?”

“受害人。”

老警察的眼神有些灰:“她之前是在校大学生,后来因为借了校园贷,拍了裸照,钱还不上,债主威胁要把裸照发到网上。她被吓得脑子出了毛病,然后就从大学出走失蹤了。没想跑到这里当起了女主播。”

“哦。”这里面有太多的“然后”,我得消化消化。

老警说:“你把联系方式给我一下,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把手机号码抄在一张菜单上,给了老警察。

老警察扫了一眼,将菜单夹进了笔记本里。他刚要转身,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印有报案登记本字样的册子,翻开,默念了一串号码,眼神中有询问也有确定:“原来是你。”

十六

小金、老金、刘一刀、小公鸡后来再也没有在海川大厦出现过。

么么哒文化传媒公司也作鸟兽散,女主播们纷纷被其他直播公司挖了墙角。突然之间,我的这间黄焖鸡米饭成了整座商场最后一家店铺。我给老表打电话,把情况说了,老表叹口气说:“关了吧。”老表问我下步怎么办,我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出去走走。”

老表笑了,我也笑了。

把小店收拾停当,还剩几瓶二两装的二锅头,扔了可惜。我炒了份花生米,就着小酒,喝着喝着,就断篇了。午夜,被一泡尿憋醒,此时,皎白的月光透过商场的穹顶照进来,远处,城市中央的音乐还没停歇。我出来随便找了根柱子,把热尿滋在大理石面上。伴着音乐,我抖了抖裤裆,拉起拉链,在月光下滑动着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步。我哼着歌,品味着这无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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