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在去看守所的路上,五分钟之内,李成邦接连打了三个长长的哈欠。阿江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左手控制方向盘,右手抽出两支烟衔在嘴里麻利地点着了,递向后面一支,说,师父,不服老不行吧?这段时间咱俩都严重缺觉,你看我,一个哈欠都不打。
李成邦接过烟深吸了几口,吐出的烟雾很快弥漫了车厢。他落下一侧车窗,目睹烟雾袅袅远去,开始望着路边的行道树出神。那些有着二十多年树龄的国槐,就像一段回放的录像带,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身穿橄榄绿警服的小警察,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终日奔跑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乐此不疲。李成邦想对阿江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一沾枕头就睡,睡上三五个小时就精神。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目视前方的阿江边开车边说,师父,你老归老,但仍然属于肌肉男,而且身手不减当年。上次抓孙光辉,他刺你的那一刀,估计我也能躲开,但未必能像你那样干净利索地把他制服。
李成邦收回目光和思绪,瞪着阿江的后脑勺说,拍马屁可以,你少在我跟前提那个老字,不爱听。五十二岁这个年龄,要是在中央,完全属于年轻干部。
阿江被他逗乐了,想啥呢师父?你是在地方,不是在中央。就算我不提别人也提,你不记得那个孙光辉被你弄疼了叫你什么吗?呵呵——大爷。
去他大爷的,李成邦直了直身子说,我总觉得那小子什么地方不对劲。
阿江说,我也纳闷,从现场的情况看,他开完第一枪之后,本来有机会逃走,可他没逃,又徒手把受害人的两个保镖都打趴下了。
风呼啸着扑进车内,秋凉渐深。李成邦关上车窗,问阿江那说明什么。阿江说,说明这家伙的心理素质和格斗能力都不错,同时又很嚣张。
李成邦说,这次,他算是嚣张到头了。
阿江说,师父,一会儿我来审他,你在旁边给我把关。
不等李成邦表态,他上衣口袋里就响起了《斯卡布罗集市》的口哨声。阿江说,肯定是西西姐。师父我保证,这个电话一来,你马上精神。
李成邦让阿江专心开车,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了电话。电话里的人让李成邦立刻赶到明门房地产公司,那里有人要跳楼。李成邦说,我有急活放不下。再说,处突不归我管。电话里的人说,跳楼者点名要见你,有什么急活都先撂一撂。你一定要给我保证,绝不能让局面失控!
挂掉电话,李成邦吩咐阿江打开警灯,掉头去明门房地产公司。
明门房地产公司六层办公楼前面的小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而且还有看热闹的人源源不断赶过来。先期到场的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把人群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围观者,一部分是警察和消防人员。
李成邦跳下车,阿江紧随其后,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六楼的楼顶平台。在现场负责指挥的辖区派出所所长向李成邦介绍:跳楼者叫华子,是个建筑队的包工头。华子说明门房地产公司欠他六十万工程款不给,逼得他走投无路了,想以死讨个公道。
李成邦抬眼望过去,那个华子大约三十几岁,精瘦,正站在一米半高、仅一砖宽的风雨墙的墙脊上,像一只踩在电线上的老鸹。李成邦猜想华子可能是架子工出身,平衡感好,脚下功夫过硬,抓得牢。换成一般人,即使没有恐高症,站在那么窄的地方,来阵小风就会把他掀下去。
李成邦走到距离华子十几米处站住,说,兄弟,我上来之前就注意到了,你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只要往下一跳,你的身子正好砸到一楼门口的雨搭上,将近二十米的高度,几乎没救。看来你是真心想死。
华子双眼充血,居高临下瞪着李成邦,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放屁,但凡有条活路,哪个想死!我今天死了,就是他逼的。
由于太过激动,华子有些语无伦次,喉咙也出现了短暂的失声,他使劲嗯哼了两下,声音沙哑着问李成邦是谁。
我是李成邦。
你就是李成邦?
你看我不像?
像不像无所谓,华子说,都说你是戚城最厉害的警察,没有你不敢抓的坏人。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桑门欺男霸女,把我逼死了他就是杀人犯。看你敢不敢抓他!
你少将我军。李成邦说,我敢抓谁不敢抓谁和你扰乱社会秩序没关系。我不是阎王爷,你真想死我拦不住。你告诉我,除了跳楼,你还有没有别的道可走?
不对!华子说,人家电视上的警察遇到我这种情况都说好听的话,劝。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李成邦说,我现在跟你说好听的。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死,兄弟你下来,跟我说说什么情况,他凭啥不给你结算工程款,是不是你活儿没干好?
不是啊哥。华子的口气忽然变软,我给桑门他们公司的那个工程干完,也驗收合格了,我老婆去找他结算工程款,这个王八蛋拐弯抹角让我老婆跟他睡觉,我老婆不干,他就拖着不给钱。一拖就是两年多。他不给我钱,我就没钱给工人开支。逼得我实在没招儿了,前天领几个工人去他们公司门口扯了一条横幅。没承想,昨晚半夜就有四五个人,把我抓进了一辆面包车里,直接拉到了江边。领头的是桑门的表弟,叫袁庆。袁庆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逼我往江里跳。
等等,李成邦问华子,你确认他们拿的是真枪,不是玩具枪?
哥,我当过兵,华子说,分得清真家伙还是玩具枪。车灯那么亮,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把枪不是五四也不是六四,是挺少见的左轮手枪。我当时告诉袁庆,钱我不要了,留我一条小命就行。袁庆以为我不认识他,抬手就砸了我一枪管子,他说你才知道害怕,晚了。一枪管子就把我头皮怼了个口子。华子吃力地往后拧脸,手指后脑勺说,哥你看,玩具枪能有这么狠?
李成邦望着华子头上渗血的纱布,问,他们后来为啥又放了你?
华子说,亏你还是警察,我都看见他们有枪了,他们能放了我?袁庆拿枪逼我跳江,肯定是想制造我自杀的假象。我一死,就没人朝他们要钱了。袁庆那个王八蛋不知道我当过海军,大海都淹不死我,别说一条小江了。
李成邦竖起大拇指说,你挺厉害啊兄弟。现在我来了,你赶紧下来,跟哥仔细说说前因后果,没准我能帮上你。
华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哥,有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你可不能糊弄我。
李成邦说,我要是糊弄你,你再接着跳就完了。
古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比喻在李成邦身上得到了验证,在他从警生涯的第二十九个年头,他的高中同班同学尤忠杰,由戚城市检察院副检察长改任戚城市公安局代理局长。
这天晚上七点钟,尤忠杰和李成邦都身穿便衣,坐在城南“老独一处”饭馆唯一的一个雅间里。尤忠杰直视着李成邦说,梆子,这些年,你的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拉泡屎喂庄稼,总是擦不干净屁股。
李成邦拈起一粒油炸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说,我都不叫你四环素,你也别叫我梆子。这个外号局里没一个人知道,听你这么叫我,下边很可能跟着效仿,万一传开了我还怎么活?
尤忠杰说,别转移话题,你就回答,我说的对不对?
那种听上去略显突兀并且有失语言逻辑的对话,两个人非但不介意,而且将一直持续下去。
没直接回答尤忠杰的问话,李成邦塌着眼皮大口嚼着刚上桌的锅包肉说,我敢保证,这个厨师偷懒,锅包肉没过两遍油,是一遍盛的。而且肉丝子发柴,不是正宗的里脊肉。
尤忠杰自顾沿着之前的思路说,别看我到你们公安局才两个月,你是我亲同学,你这些年的处境我非常清楚。案子没少破,功也没少立,却老是窝着身子抻不开腰。从派出所干到分局,再从分局干到市局,眼看快退休了,才当了个大队长。你明白为啥吗?就是因为你这驴脾气太倔,说话还嘴臭。
谁们公安局?李成邦盯着尤忠杰一闪一闪的眼镜片说,你以为我不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不是代理局长,是局长了。咱俩今天都不开车,你也把酒倒上,我们干一杯。
尤忠杰摇头拒绝了李成邦的提议。没办法,男人一过五十就是一道坎儿,酒量、饭量、记忆力、睡眠质量都明显下降;血压、血脂、血糖可是一个劲儿升高。你弟妹警告过我,我要再敢喝酒,她就跟我离婚。
李成邦右手端起酒杯,手腕外翻,深喝了一大口,左手紧接着拿起半杯雪碧灌进肚子里,补充道,还有一高一低,职务升高了,交公粮的频率降低了。
尤忠杰承认,还真是。又说,我这么多年在酒场上,见过各式各样的喝法,一口白酒一口啤酒,或者一口白酒一口红酒掺着喝的都有。像你这样,喝白酒必配雪碧,而且白酒永远在右手,雪碧永远在左手,却是独此一家。
李成邦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你坦白交代,是不是外边也有小三了,都交了议价粮?
你一个光棍懂的还真不少。尤忠杰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再说你弟妹那么贤惠,我怎么忍心。
李成邦说,虚伪,你是不敢。
尤忠杰说,是不忍。这一点,她对我绝对放心。如果对我不放心,她不会往死里打扮我。今年春天给我买了件羊毛衫,花了小两千,我穿了没几次,昨天找出来叫我穿,瘦,不能穿了,给你吧。
请你注意,李成邦敲着桌边郑重声明,我不是光棍。至于你说的那件羊毛衫,你要是真心求我收下,我心软,可以考虑。
尤忠杰笑了笑,说,我忘了,你不是光棍。你弟妹跟我提起过一次,说你陪一个漂亮女人去过他们医院。那个女人叫西西,脸上有书卷气,挺漂亮。什么情况?
尤忠杰边说边用筷子尖挑起锅包肉上的一根胡萝卜丝,仔细观察了一下才送进嘴里,缓慢错动牙齿,一点儿一点儿磨。李成邦说,人家是戚城大学的心理学老师,我是有公事请她帮忙。
尤忠杰说,我今天允许你打马虎眼,下面问你个正事。你昨天说服了那个要跳楼的包工头,没有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值得表扬。可我听说你后来在电话里威胁桑老板,叫他给那个包工头结账,说逾期不结,你就要去医院抓他。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李成邦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哪来那么多天经地义?尤忠杰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桑老板不光是市政协常委、省政协委员,他老父亲还是市委悍东书记的老师。再者说,两个企业之间的经济纠纷,不涉及刑事案件,你凭什么抓他?
李成邦把原本放在桌子中间的那盘锅包肉拖到自己面前,说,我的原话是去医院找他,没说抓。
尤忠杰说,不管是找还是抓,咱们暂且把这件事翻篇,从现在开始,你长点儿心行不行?别把自己整得跟美国警匪片里的那些警察一样,警不警匪不匪的。国情不同,艺术和现实也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续上一支烟,浅浅抽了一口,尤忠杰问李成邦午夜飞车党查得怎么样了。李成邦说,29号凌晨打掉了一个小团伙。什么午夜飛车党,都是些脱离家庭和学校管教的问题青少年,中了网络游戏的毒。一到下半夜两三点,就骑着改装的破摩托,到大街上往死里跑。跑够了就四处流窜,专挑停在路边的小汽车下手,砸碎车玻璃,逮啥偷啥。抢劫作案一般都是临时起意,只有一起是有预谋的。我担心,现在的那些网吧和网络游戏,如果不彻底管控,将来真有可能成为中国社会的第二类鸦片。
危言耸听了。尤忠杰语气放缓,控制不控制、怎么控制、什么时候控制,那属于顶层领导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局班子下午开了个会,决定吴局和你们支队长都不再挂名“9·26”枪击案专案组的组长和副组长,婆婆多了媳妇不好干活。组长由你这个重案大队长担任,嫌疑人是你们逮住的,你办这类案子又有经验,你来全权负责顺理成章。打击飞车盗抢这块,你们就别再管了,集中力量开展枪击案的后续侦破。
李成邦若有所思,他捏起一根牙签,放在眼前捻动着,说,我知道,要不是你来当局长,领导们不可能同意让我挑头。
尤忠杰说,你把心思放在生产力上,研究生产关系不是你的长项。
李成邦说,好,眼下光把人抓住了,还没找到他犯案的枪支。审了两次,这小子一直挺着不吐。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全力以赴办这个案子了。
尤忠杰问,那个嫌疑人是不是真的精神有问题?
也不完全是装的,李成邦喝了一口酒,响亮地咝哈一声,但绝不是精神病。听西老师说,他属于偏执型人格。
尤忠杰说,梆子,你这是不打自招,都学会西老师的专业术语了。找个星期天,让你弟妹做几个拿手好菜,你把西老师领家去,让我认识认识这个小嫂子。
别胡说八道。李成邦抿了口雪碧说,什么小嫂子,人家比我小了整整十七岁,你想美事呢。再说了,我有星期天吗?
尤忠杰说,这样的美事我没资格想了,留给你。有没有星期天不是问题,如今狼都能爱上羊,年轻女子爱上大叔并不新鲜。
李成邦说,你就请我喝十五块钱一瓶的二锅头,还好意思叫我领人家去你们家吃饭?
尤忠杰直视着李成邦说,梆子,你得心里有数,这个枪击案早不发生晚不发生,恰巧发生在我刚调到公安局。悍东书记两次打电话过问,要求我们尽快破案。不瞒你说,我现在压力很大。等你把这个案子彻底给破了,再把那个漂亮的西老师拿下,双喜临门,我用老爷子留下的那瓶八几年的茅台给你庆功。
李成邦说,我好像见过你说的那瓶酒,在你书柜最上层那格的最南头,藏在一本《汉语大词典》后边,包着一层报纸,是2013年3月5号的《检察日报》。我跟你说,请我喝酒就是喝酒,你别老提什么书记、常委的好不好?我胆小。
尤忠杰抓起酒瓶,给李成邦斟满酒,梆子,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记忆力的确超乎常人。不过你的狗胆可不是小,是越来越肥了,连我家你都敢搜查。
李成邦说,你不能这么理解,我那天是懒得听咱们那几个同学吹捧你,就去你书房里打算找本书看看,无意中发现了那瓶酒。
服务员敲门进来送上一盘西瓜,说是他们老板赠送的。李成邦说,告诉你们老板,市公安局尤局长说了,你们今天的锅包肉做得不地道,让他再给重做一盘。别拿猪腿肉糊弄,用正儿八经的里脊,过两遍油。
服务员匆匆瞥了尤忠杰一眼,迅速收回惊奇的目光,冲李成邦一笑,说,好嘞李叔。
等服务员出去关上了门,尤忠杰说,梆子,你能不能注意点儿影响?这可是公共场合。
李成邦说,你官大,好使。我这也是跟你这个班长学的。记得那年高考完了,你不让我回家,带着我跟你们几个城里的孩子下饭馆,每到买单的时候,你就亮出你们家老爷子的招牌叫人家给打折。还真好使,县一中的尤校长,大名鼎鼎的“尤几何”老师,谁听了都肃然起敬。后来,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先去我哥单位给他看。我哥眼皮硬,从小到大,我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那天看见我收到了通知书,他哭了,嘱咐我说,成邦,你能考上大学,一辈子都不许忘了尤校长。
稍作停顿,李成邦双手举起酒杯,眼望半空,动情道,老爷子,我敬您老一杯。
尤忠杰见状,连忙端起面前的水杯岔开话题,梆子,以你那年的分数,完全可以报一个更好的学校,你当时为啥死活要报刑警学院?
不为啥。李成邦一仰脖,喝完了杯中酒。
尤忠杰说,对了,好多年没见到你哥了,他还好吗?
李成邦说,从监狱出来后他就去了云南。一开始在朋友的修理厂帮人家修车,后来自己开了个小茶馆。一晃快六十岁了。
尤忠杰问,你跟那个哥是什么亲戚?
不是亲戚。李成邦说,他家和我家都是村子里的后来户。他爸当兵的时候是林彪的警卫员,干到团长转业到了咱们县清华厂当副厂长,后来成了右派,下放到我们那个村。1972年林彪出事,他爸就拿根绳子上吊自杀了。他爸一死,他妈也疯了,跑得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妈和他妈是干姐妹,处得比亲姐妹还亲。我妈不忍心看着他成为孤儿,就把他收留在我们家。再后来,他爸的战友当上了清华厂的厂长,就把他安排回清華厂上班。
哦,原来是这样。尤忠杰感慨道,真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啊。今天提起这个话茬了,我就跟你讲吧,我书柜里的那瓶茅台,就是咱们高考那年,你哥送给我们家老爷子的。你也知道,老爷子脾气硬,死活不收。你哥那年多大?
李成邦说,二十二岁。
尤忠杰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竟不顾脸面,扑通一声跪在我们家地上,说我兄弟学习用功,别的科都好,就数学差劲。大叔你要是能在数学上给他开个秘方,或是吃点儿小灶什么的,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成邦听了,沉吟片刻,端起满满一杯酒,闭上眼睛一饮而尽。撂下酒杯,他发现雪碧杯子已经见底,便弹着杯沿示意尤忠杰续上。
尤忠杰拿起雪碧瓶子端详着说,就这种饮料,你喝了几十年都喝不够,你肚子里肯定有虫子,不喝它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李成邦说,是有点儿难受。然后催促尤忠杰赶紧把雪碧倒上。
隔着讯问室的金属栅栏,李成邦问孙光辉看没看过一部叫《西风烈》的电影。和前两次一样,孙光辉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李成邦说,那部片子里吴镇宇演的那个杀手挺厉害。
孙光辉小声嘟囔了一句,屌毛。
李成邦装作没听见,说,我的意思是演员演得厉害。一个破背包里简直装了一座军火库,要啥武器有啥武器,一个人把警察打得狼狈不堪。
孙光辉听了,嘴角隐蔽地朝上翘了翘。李成邦及时捕捉到了隐藏在那丝微笑里的幸灾乐祸,他不动声色,接着说,电影应该咋演我不懂,我只知道,无论到啥时候,警察要是不比坏人厉害,这个世界非乱套不可。孙光辉你信吗?不说别人,就我和你来比试,不管刀枪还是拳脚,我保证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孙光辉说,我知道我不行,我要是行,你们也抓不住我。
没错。李成邦说,你以为谁拎把破枪都能当杀手啊?我再问你,你知道荆轲是谁吗?你知道李·哈维·奥斯瓦尔德是谁吗?
孙光辉抬眼望着天花板,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使劲扭动着脖子说,我知道他们有啥用?
李成邦说,我真替你的雇主难过,他怎么会找你这样素质的人当杀手?你连刺杀目标都没搞清楚,就胡乱开枪。
孙光辉显然被李成邦激怒了,忘记了他的身体正被械具束缚着,挣扎着喊道,屌毛!桑门,四十八岁,是你们戚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你用不着激动,李成邦依旧不温不火,不是我瞧不起你,这些年我抓过的犯罪嫌疑人,很多都比你有男人样。
从阿江手里接过一张照片,李成邦指着照片上的人告诉孙光辉,这位,也是个专门替人“平事”的职业枪手。他曾经在四省六地作案,打死过一人,打伤五人。他跟你不一样,作完案之后从来不把枪扔掉。最后一次,他来戚城开枪打伤了一个文物贩子。我们抓捕他的时候,他的枪里还有两颗子弹,一颗击中了我的肩膀,另一颗他打算留给自己,没想到枪卡壳了,自杀未遂。后来我跟他讲,戚城这个城市不算大,可是空气特别干净。我鼻子有毛病,对空气里的黑枪味道过敏。就像有些女人春天对花粉过敏一样,闻不到没事,闻到了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浑身起疙瘩。这个枪手被抓以后,知道自己这辈子作到头了,跟我提了个要求,说他平时茶不喝酒不喝,扑克不打麻将不摸,就是喜欢抽好烟,特别是大中华。我告诉他没问题,只要他坦白交代,在他上路之前,我保证他有中华烟抽。
停住话头,李成邦举起手里的照片说,这个人叫孙武。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他是你爸。你不会不承认吧?现在看来,你比你爸差远了。
孙光辉此前一直绷紧的身子好像突然被抽去了骨头,衣服下面的躯体雪崩般软塌下去。一声粗重的叹息过后,他尽量伸直腰杆,说道,我爸临死前,我来戚城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叫我别再碰枪,更不许踏进戚城半步。那年我十七岁,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以为他的胆子被你们给吓破了,就在心里发誓,我不但要子承父业,有朝一日我还要把你们戚城搅个鸡犬不宁。唉,这会儿看,我当年是领会错了我爸的意思。我们父子两个都栽到你手里,这就是命。大爷,我认了。
李成邦说,你爸作为一个已经伏法的罪犯,我不想过多评价他。我只想告诉你,他走得挺干净,该坦白的都坦白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大爷我明白,孙光辉说,江湖儿女江湖死。你放心,我哪方面都不比我爸差。他走那年我已经长大了,我闺女现在还小,不满一周岁,上个月确诊是先天性心脏病。我老婆在一个网吧里给人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她除了知道我开夜班出租,我在社会上的事她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跟你们交代吧,省城金都区有个金益大厦,大厦地下二层有一个赌场,算是澳门金京赌场的一个分支,老板是郑老四。因为这个赌场信用好,安全,最主要是没人敢出老千,不少外地老板都乐意来金益大厦玩。想赌更大的,郑老四就回来带他们去澳门金京赌场。我玩的小,只在金益大厦玩。前后输了三四十万,都是借的赌场的钱,也就是郑老四的钱。前段时间郑老四从澳门回来找我,说戚城有个桑老板,那个人不讲究,在澳门输了不到五千万就开始赖账,欠了金京赌场七八百万没还。郑老四是桑老板的担保人,赌场大老板就让郑老四出这笔钱。郑老四打电话给桑老板也不接,郑老四挺恼火,他就叫我来你们戚城,先干断姓桑的一条腿。我原打算用刀,郑老四不同意,他说桑门有枪,身边又总跟着保镖,陌生人没法近身。
李成邦打断孙光辉,郑老四怎么知道桑门有枪?
孙光辉说,我也是这么问的。郑老四说姓桑的在戚城是老虎,到了澳门他就是只猫,猫牌取款机。我怎么知道他有枪?因为那把枪是我送给他的。那是他输到三千万的时候,我给他的一点儿补偿。你这次去戚城,在他腿上射一枪,叫姓桑的明白,不快点儿把钱还清,下一枪就射他脑袋。
和阿江对视了一眼,李成邦突然问,孙光辉,郑老四这次花多少钱雇的你?
孙光辉不回答,他朝李成邦要了支烟,几口就抽掉了大半截,停下来看着手里的过滤嘴说,像你这么牛的警察,就抽七块钱的烟,太难抽了,燎舌头。郑老四答应我,干完这个活,我借他的那些錢一笔勾销,另外再给我三万块钱辛苦费。我这几年早就输得精光了,急需这笔钱给我闺女做手术。现在我进来了,还供出了郑老四,我闺女治病的钱肯定没影了。你们公安局要是能出三万块钱给我闺女治病,我就告诉你去哪儿找我那把枪,让你立功。你不答应,我等死就行了。
你没有你爸厚道。李成邦摇了摇头说,我是警察,从来不跟谁做交易。不过,你女儿有病这件事我会跟领导汇报,如果属实,我们会尽量帮你。
孙光辉说,好的大爷,别人我不信,我信你,我现在就领你们去找枪。
李成邦说,不用,你告诉我们具体地点就行。还有,那是把什么枪?从哪儿搞到的?
孙光辉说,是把左轮,是郑老四给我的。他还特别嘱咐我,万一惊动了警察,枪绝对不能落到警察手里。要不是因为这,我开了一枪,弹鼓里边还有五颗子弹,我是不会让你们抓住的。
李成邦和阿江刚从看守所回到队里,支队长和政委就来到了他们大队办公室,正式宣布李成邦为“9·26”枪击案专案组组长,副大队长阿江为副组长。并且强调,专案组直接对局领导负责。大家听得出来,这就意味着从此刻开始,李成邦的身上已经笼罩了一层钦差色彩。
领导们走后,李成邦吩咐阿江抓紧时间联系一辆吸粪车,重案大队的外勤警员全体出动去搜寻作案枪支。
孙光辉交代的那个老式的公厕坐落在钢厂家属区和城中村的夹缝地带,很隐蔽。专案组的警察们全部换了便衣,戴上口罩,一个个化身为淘粪工人,顶着人粪尿沤出的辛辣臭气,和吸粪车一道忙活了整整一下午,果然从化粪池里捞出了一把左轮手枪。
阿江把淋漓着大粪汤的手枪用水冲干净后装进塑料袋里,说,师父,跟咱们的配枪差不多。
李成邦说,还是有区别,枪管略长。
阿江说,不会吧,大林,拿你的枪来比一下。
已经摘下口罩的大个子队员林森,手捂鼻子,面露难色说,副大队长你欺负人,直接拿你的枪比量多方便。
李成邦说,不用比,枪柄材质也不一样。
晚上八点钟,技术室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孙光辉作案用的这把手枪挺奇怪,从工艺上看,肯定不是小作坊造的,属于正规兵工厂生产的制式武器,但是没有枪号,而且枪管内壁的膛线,也比李成邦他们的警枪多一条。
已经过了吃晚饭时间,李成邦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阿江,要他领大伙儿先去吃饭。阿江问,你呢?
李成邦说,老规矩,你们吃完给我带点儿回来就行。
大个子林森和小个子宋树同时扑过来,依照长久以来形成的固定套路,每人伸出一条胳膊,一左一右搂紧李成邦,夸张地举起另外一条胳膊,打着狂赞的手势问,谁是我们的亲哥?
阿江和其他队员异口同声,李成邦。
林森和宋树再问,我们是什么情分?
大家回答,生死与共。
李成邦很享受这样的场面,他摆动双肘支开林森和宋树,忍住笑说,你们快去快回,吃完了咱们加个小班,商量商量下一步。
大家兴高采烈正准备出门时,阿江说,剩师父一个人太孤单,开心果你唱一段他的最爱。宋树是队里的开心果,唱歌好听,尤喜反串,身量也像女人。大家说宋树要是不当警察专攻唱歌,可能没李玉刚什么事。队里人都知道,李成邦最爱听的歌是《好人一生平安》。宋树也不扭捏,开口唱道——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其实,在重案大队这个小圈子里,说李成邦是好人,不会有任何人反对,可是到了大场面上,他的表现却差强人意。同事们原以为他就是那种属驴的性格,只要顺着毛摩挲就行。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顺毛摩挲有时他也尥蹶子。
2004年秋天,李成邦带头破获了公安部督办的跨省系列枪击案,并且在抓捕嫌疑人时还光荣负伤。在局里召开的庆功表彰会结束后,分管工会工作的副局长喊住李成邦,说成邦同志,我今天当着同志们的面向你作出承诺,半年之内,我要保证让你脱单。英雄可以流血,但是不能后继无人。
照说,副局长的话关爱有加、入情入理,谁知李成邦居然不领情。他看着副局长亲切的眼神说,我乐意单身,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你们当领导的无权干涉。说完,转身就走,撂下副局长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阿江那时刚从公安大学毕业一年,分到重案大队当李成邦的徒弟兼搭档。阿江快步追上李成邦,小声说,师父,立多大的功,你也得谦虚谨慎点儿,不能太不尊重领导。李成邦说狗屁,你先学会当个合格的刑警,溜须拍马那套,会不会不要紧。
阿江和大家的晚饭吃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发来微信语音:师父,你不能怪这些吃货太能吃,二百块钱,实在买不了几盘肥牛,都说刚垫个底。
李成邦对着手机说,狗屁,谁叫你们吃肥牛了?吃大饼卷土豆丝,一人一碗鸡蛋汤,好吃还抗饿。
阿江的回复心安理得:你当时也没说,现在看二百块钱肯定是不够了,我先替你垫上,回头你得还我。
李成邦说,你那边太吵,别烦我了,忙着呢。
阿江又发来语音:师父,我听你另一部手机响了,《斯卡布罗集市》,这个时间准是西西姐。
李成邦不再理睬阿江,他的另一部手机果真是西西打过来的。他挂断之后,发了条两个字的微信:在忙。
很快,《斯卡布罗集市》的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响得不屈不挠。李成邦不得不接起来,说,我这会儿真的有事要忙,回头跟你联系。
你少来,西西不依不饶,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你女朋友想黏你,是你的心理医生正式通知你,今天晚上是我们约定好的第三次治疗时间,不可以更改!你是不是忘了你保证过的,要无条件、严格遵守医嘱。
没忘,李成邦说,我怎么可能忘呢。
李捕頭,请放松。西西按摩着李成邦的双肩说,你不要这么警惕地盯着我好不好?你要彻底放松,催眠又不是摧残,你至于这么紧张吗?催眠是世界心理治疗史上最有效的手段之一,你一定要彻底放松才行。
李成邦说,一大堆活压着,换成你也没法儿放松。而且我觉得,近期不是你为我治疗的最佳时间。
西西说,是不是最佳治疗时间我说了算,早跟你讲过,你要相信我的专业结论: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工作效率会大打折扣的。
李成邦说,西医生,我有必要提醒你,用语言恐吓警察,也有可能涉嫌袭警。
西西去冰箱里拿来一听雪碧递给李成邦,你少来,在我的工作室,只有病人和医生,没有警察,何来袭警?
李成邦手握雪碧,努力把头朝后仰,他力图让自己的鼻尖和西西探过来的胸脯保持必要的距离,尽管那个部位隐隐弥散的体香令他痴迷、沉醉。同事当中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有不少都当上了爷爷、姥爷,可是自己直到半年前才真正嗅到了女人的味道。这个女人就是西西。是西西把他这架只会工作的机器人,还原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西西就是他李成邦的天使。这么多年自己孑然一身,原来是有个叫西西的女人在等他。这个天使般的女人不仅唤醒了他的身体,让他许久以来的单调生活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更为重要的是,那些风吹过耳的平淡日子开始变得有温度、有味道了。就像此刻他手里握着的雪碧。
想到此处,李成邦不由得说,西西,你往后得学会过日子。
西西问,我怎么不会过日子了?
李成邦说,告诉过你好几次,别买这种易拉罐包装的,贵,不实惠。要买就买那种两点五升的大塑料瓶。
西西说,好的先生,下次一定买你说的那种。
李成邦听了很欣慰,他夸奖西西简直就是一杯透明的雪碧,有酸有甜,会品的人,深知其味。要是喝急了,也有可能把人呛着。
西西问,我这种雪碧,酸的多还是甜的多?
李成邦说,这可不好分。
西西说,不行,必须分。
李成邦想了想说,应该是酸甜可口,回味无穷。
切!西西说,嘴这么甜、这么会来事的人,居然总得不到提拔。我真替你们领导悲哀。
李成邦说,悲什么哀?提了,我现在是专案组组长,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可喜可贺!西西边说边调整好治疗椅的角度,使李成邦的躺姿呈现最大程度的舒适。她吩咐他闭上眼睛,然后拉上了厚实的落地窗帘,打开音响。
二十几平米的房间里立刻响起《斯卡布罗集市》悠扬、舒缓的口哨声。西西知道,这首《斯卡布罗集市》是李成邦唯一喜欢的外国音乐。为此,她特意请了一个专业音响师,剔除了作为伴奏的钢琴声,只留下纯粹的口哨独奏。
坐在李成邦的对面,西西轻轻握住他的双手,缓缓抬起来,再缓缓放下去;放下去,再抬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仿若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李成邦的眼皮不再眨动,西西听到他的鼻息逐渐变得均匀而悠长,面部肌肉也慢慢松弛了下来。《斯卡布罗集市》的口哨声循环到第五遍时,西西说,告诉我,你是谁?李成邦语气含糊,我是成邦。
西西:真棒!你是成邦。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
李成邦:白鞋,一双白鞋,像两只白色的小船,漂啊漂啊。
西西:那双白鞋是你的吗?
李成邦:不是我的,是供销社的。
西西:你是不是需要一双那样的白鞋?
李成邦:嗯,需要,我需要。
西西:你要白鞋做什么?
李成邦:公社开运动会,我得去比赛。
西西:不穿白鞋,穿其他颜色的鞋,你一样可以参加比赛。
李成邦:不行,校长说,不穿白鞋,不让我参加比赛。
西西:除了白鞋,你还看到了什么?
发现李成邦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西西赶紧揉捏他双手的虎口。差不多过了五分钟,李成邦才渐渐松开拧紧的眉毛,鼻孔里呼出的气流也呈现出深层次睡眠才有的平稳节奏。
西西:你的眼睛不大,可是很亮。除了那双白鞋,我相信你一定还看到了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李成邦:是,我看到了那个白房子、大雨,还有我哥、锤子、血、老狄、黄铜。那块黄铜真好,比鹅蛋还大。
西西:先不说黄铜,老狄是谁?
李成邦:他是水文站的,是坏人。
西西:他是你要抓的坏人吗?
李成邦:不是,我太小,他太高,像个电线杆子,我没他劲大。
西西:你有多小?
李成邦:我十岁。
西西:你哥多大?
李成邦:我哥比我大四岁。
西西:白房子是什么地方?
李成邦:是水文站。
西西:水文站在哪里?
李成邦:在河边。
西西:是不是在水文站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次李成邦没有回答,他开始咬牙切齿、皱眉、耸鼻子,表情瞬间变得痛苦而狰狞,似乎正在经历着一场殊死搏斗。
西西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起身关掉音响。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她发现远处楼群中闪烁的灯火,虚幻得像一群缥缈的萤火虫。她柔声唤醒了李成邦。
睁开眼睛的李成邦有些愣怔,他问西西把他怎么了,有没有电话找他?
西西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你担什么心,我告诉阿江你在我这儿,让他有事打我电话,你的两部手机都处于静音状态。至于我把你怎么了,我只能说,除了治疗,在此之前我还没把你怎么着。
非常感谢!李成邦说,我得赶回队里,你要是真想把我怎么着,等回头吧。
你少来!西西劈手夺下李成邦的手包,现在是凌晨一点半,连公安部长、公安厅长都在睡觉,你发什么癔症?我才刚刚实施完第一套治疗方案,还有第二套呢。
躲开西西的目光,李成邦毫無底气地问,第二套方案,今晚必须进行?
西西一脸严肃,说,必须!
李成邦说,西医生,你先透露一下具体的治疗步骤,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西西说,你少跟我装羞涩哈。第一步,赶紧去冲个澡,你身上的烟味和汗臭,能熏倒一头牛。第二步,洗干净了乖乖上床休息。
等李成邦从洗手间出来,西西已经关掉了卧室里的大灯,只留下床头两侧的小灯,房间里的氛围立刻变得朦胧而又温馨。李成邦建议把灯光全部关掉。不!西西说,从今晚开始,我不允许你像个见不得光亮的懦夫,一直躲在黑暗里。我的男人不该是那样,我要亲眼看着你成为一个跃马扬鞭、纵横驰骋的骑士。
林森和宋树从省城回来,他们已经调查清楚,孙光辉的女儿确实被省医院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出于侦破案件的需要,也是体现人性化执法,局里原则上同意由专案组联系省医院,尽快为那个小女孩儿做手术。李成邦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孙光辉,孙光辉很感动,他又补充交代了一部分之前没交代的问题。
在案情通报会上,李成邦强调,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完善抓捕郑老四的方案。
综合金都分局提供的信息和孙光辉的供述,专案组对郑老四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掌握。郑老四本名郑智,他家有弟兄四个,名字分别是仁、义、礼、智,当年号称金都四虎。郑智最小。大哥郑仁、三哥郑礼,早在1983年严打中被判处死刑。第二年,郑老四赌博时与人发生口角,持刀捅倒对方后,又挑了对方的脚筋。由于手段残忍,致人重伤,被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在郑家的四个兄弟当中,只有老二郑义本分,最初开了个小五金店,后来买卖越干越大,成了大老板。郑老四开设地下赌场的金益大厦,其产权就是郑义的。从郑老四刑满释放那年算起,当地警方已经将近二十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9·26”枪击案表明,这个郑老四并未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而是躲到澳门当起了幕后老板。他不仅涉嫌非法开设赌场,还涉嫌私藏枪支、雇凶伤人。
李成邦说,现在看,这个郑老四并没有改变好勇斗狠的狼性,而且变得更狡诈了。他告诉孙光辉,不管这次枪击是否得手,半个月之内两个人互不联系,他甚至不允許孙光辉作案时身上带手机。如此一来,他和孙光辉之间就存在着信息沟通方面的空当,他无法及时掌握孙光辉的动态。这恰恰为我们抓捕他创造了有利条件。今天是10月5号,孙光辉是9月23号上午潜入我市的,他花了三天时间来跟踪受害人,9月26号凌晨一点十五分左右实施了犯罪,三个小时之后落网。由此推断,身在澳门的郑老四,目前还不知道孙光辉已经被我们抓了。十五天减去九天,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我们必须赶在郑老四察觉之前完成对他的抓捕。局里已经批准了我们的行动方案——调虎离山,引蛇出洞。为此,我们需要设立两处抓捕地点,一个是省城机场,一个是金益大厦。
李成邦安排两组人去省城,一组由阿江带队,请省厅协调机场公安,查找郑老四近一年的出入境记录。另一组由宋树带队,请求金都分局派员协助,以消防检查的名义,隐蔽摸清金益大厦赌场的确切位置以及内部格局。
阿江与宋树他们出发之后,李成邦和林森来到了市医院的高干病房。
小腿胫骨遭到枪击的明门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桑门,以受害者的身份躺在病床上,对李成邦的到来表示欢迎。李成邦告诉他,这次不是他的运气好,也不是凶手枪法不准,是幕后指使者没想杀他。桑门说他知道。
李成邦问,那你知道下一次凶手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在你面前吗?
桑门说,李队你什么意思?
李成邦说,想必你很清楚,那个幕后指使者就是郑老四。桑门点头承认。
李成邦话锋一转,桑总我不明白,你赌博都能成百上千万地输,施工队那几十万工钱你咋就舍不得给呢?
李队你冤枉我了。桑门说,那天接完你的电话,我立刻就安排人给他们结清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快,桑门伸手从枕头下面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开始抽。隔着缭绕的烟雾,他举起手里的烟盒对李成邦炫耀,天叶,出口烟,朋友帮我搞了两箱内部价,一盒还不到一百。李队你抽过没有?
病房里还允许抽烟?李成邦望着烟雾后面那张臃肿得像猪脬一样的大胖脸问。
桑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说,别人不允许,我肯定允许啊。
李成邦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经过技术鉴定,犯罪嫌疑人使用的枪支,在二十米之内打穿了五厘米的松木板。人脑袋上的颅骨最厚的部位只有一点五厘米。你回忆一下,杀手那天夜里朝你开枪,离你有多远?
桑门身体前探,把手里的烟盒丢到床尾处,说,李队你尝尝这个烟,能抽。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别吓唬我。
桑总真是聪明人。李成邦一屁股坐到病床上说,桑总你抽完这支烟,给郑老四打个电话。
桑门问,你们是叫我帮你们给他挖坑?
李成邦说,帮我们也是帮你自己。这个坑你挖得好,郑老四掉进去;挖不好,掉进去的是你。说完,李成邦从屁股底下摸出那盒被压扁了的香烟看了看,递给林森说,可惜了桑总这盒高档烟,不能抽了,丢垃圾筐里吧。
李成邦把事先写好内容的一张A4纸递过去,桑门接到手里仔细看完了纸上的内容,拿起手机开始拨号。李成邦来到桑门身后,盯着他的手机屏幕吩咐他打开免提。
电话接通了,桑门模仿着广东话,口气变得相当谦卑,你好四哥!不好意思啦,让你费心啦。你也知道,我们戚城是个小地方,这两年的生意又特别难做。国家的政策放个屁,我这里的楼市就拉稀。不过四哥你放心,你给我担保的那笔钱,一分都不会差。等我腿上的枪伤好了,砸骨头卖药面我也会还你。谁敢朝我开枪?四哥你这么说就没意思啦。大家都在道上混,我没难为你那个兄弟,他开完枪溜溜达达就走了。我没报警,也没让我的弟兄们追他。四哥你不用谢我,这个事是我有毛病在先。我今天打电话是想跟你讲,我有个哥们儿开矿,实力比我大一百倍。他本人不怎么喜欢玩,他是想带一个政府的朋友去你那儿玩两天。是滴是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你务必帮我哥们儿把他的钱花出去。要敞开花,回来办事才方便。给我佣金?四哥你打我腿我没脾气,你不能打兄弟脸,我再怎么难受也不缺那几十万。四哥,这个政府朋友可是个重量级的要员,我哥们儿又是个讲排场的土豪,你亲自过来接最好啦。好滴,好滴。医生说我很快就能出院。一出院,我第一时间找钱还你。
应该说,按照李成邦的要求,桑门已经基本上完成了他的任务,只要再确定一下郑老四到达省城的具体时间就完事了。
正当李成邦暗自佩服桑门瞪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时,忽然听到桑门说,四哥你知道的啦,我念书不行,我老爹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把我哥哥教成了市委书记,就是没教好我。别说太深的历史啦、地理啦,就连最简单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我到现在都分不清。澳门前些年是哪个牙管着啦?哦,是葡萄牙。你说葡萄牙管着的时候不叫中国人赢钱,倒也情有可原,现在早回归啦,中国人咋还是赢不着钱?都他妈输。我熟悉的那些总去玩的朋友,没听谁赢过,最少的也是输进去千把万,有的比我输得还多。
看见李成邦打出停止的手势,桑门立刻心领神会,他夸张地哎哟了一声,说,不聊啦四哥,护士来给我换药啦。我要不要把我哥们儿的电话发给你,你跟他联系?好滴,好滴,我告诉他们先去金益大厦等你。具体情况,你们见面商量?好滴,好滴。
从省城到戚城一段的高速公路,尽管已经拓宽为单向四车道,可还是显得挤。全程两百八十公里的区间,疾驶着大大小小的各式车辆。无论奔驰还是奔奔,无论宝马还是宝骏,你追我赶,好像都有天大的急事要办。
在滚滚车流中,两辆深蓝色的警车,一路闪着警灯,不断超越同向行驶的其他车辆。李成邦告诉阿江车速不能超过一百二,叫阿江不要跟他说话了,他要眯会儿。
阿江说,师父,你等会儿再眯。你觉不觉得咱们这次抓捕郑老四,抓得太容易了?我怎么一点儿凯旋的成就感都没有。怎么说呢?就好比咱们原本把他当成一只老虎,织的那张大网也是给老虎预备的,结果抓住的不是老虎,顶多是条老狗。
李成邦睁开一只眼,瞟着阿江说,有备无患。可以备而不用,不能用时无备。毛主席早就说过,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你手里有AK47,老虎和老狗沒什么区别;如果你手里只有一根筷子,老狗也可能变成老虎。
阿江表示同意,说,等咱们回去,把这个郑老四往看守所里一送,集体三等功应该没问题吧,师父?
李成邦打了个哈欠,要是你师父说了算,集体一等功,所有参战人员每人再记个人一等功。
阿江笑着说,你那个饼画得忒大,吃不着。能立个集体三等功,每人再奖励五千块钱我就知足了。我不贪。有了五千块钱奖金,我儿子今年一年的补习费就不用愁了。
我真不明白,李成邦气恼道,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为啥一年要花那么多钱补习?
阿江说,你落伍了师父,人家孩子都补咱孩子不补,学习肯定就跟不上,越跟不上老师越不待见。老师一不待见,孩子的学习积极性就会下降。如果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别的钱能省,给他补习这笔钱不敢省。
你专心开车。李成邦说,有没有奖金都不耽误孩子补习,你要用钱跟我说。
你饶了我吧师父。阿江说,我前年买房子借你那八万还没还呢,你别让我太感激不尽了。
李成邦说,我又没什么地方急等钱用,你啥时候有啥时候还,等你儿子长大了挣钱还我都行。
阿江说,你不着急我着急。我已经注意到了,西西姐说不定哪天就嫁给你,你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咋好意思娶人家?就算西西姐不挑,我都替你寒碜。
李成邦说,你寒碜个屁,就凭你师父这一表人才,还用拿房子换老婆?
阿江笑得浑身抖动,说,没错,我师父一米七的大高个儿,面如重枣,唇若涂丹,大眼睛,双眼皮,相貌堂堂。
李成邦不理睬阿江的揶揄,说,广厦千间,夜眠不过三尺。有首歌你一定听过,房子不论大小,有爱就有家。
阿江说,没听过,是哪个歌星唱的?
李成邦拍了几下脑门说,叫你给我问住了。你稳当点儿开,让我想想。
到市局刑侦支队工作快二十年了,李成邦还是第一次走进一把手局长的办公室。
尤忠杰笑容可掬地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快步迎出来,使劲握住李成邦的手,连连摇动,说辛苦辛苦、祝贺祝贺。
李成邦抽出手甩了甩说,局长,你最好别这么隆重,我有点儿不自在。
尤忠杰把李成邦按在单人沙发上,转身去柜子里拿来一听雪碧递给他说,特意给你准备的,喝吧。我这会儿有时间,跟我谈谈你下一步的打算。
李成邦揪掉拉环,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尤忠杰说,慢点儿喝,多喝点儿,你嗓子发干。
李成邦说,我之前跟你汇报过,华子,就是前些天那个要跳楼的包工头,他说桑门的表弟袁庆有枪。这个袁庆表面上是明门房地产公司的保安部经理,实际上是桑门的头号打手。这个家伙不仅胆大妄为,还心狠手辣。2008年他酒后驾驶无牌照上路,被交警查到了,他一拳打断了交警的鼻梁骨。华子反映他有枪这个情况,我觉得不是空穴来风。何况,桑门有枪这件事孙光辉也提起过。我们突审郑老四,他只承认自己充当澳门金京赌场的掮客,矢口否认给桑门送过枪。
尤忠杰说,像郑老四这样的犯罪嫌疑人,反审讯和自保的意识必然很强。他的表现应该在你的预料之中,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查找枪源,追问去向。李成邦说,围绕“9·26”枪击案,现在出现了一明一暗两把枪。孙光辉作案用的那把已经被查获,桑门私藏的那把,目前只有孙光辉一人的供述以及华子的举报,都不算直接证据。作为这两把枪的枪源,拿下郑老四是重中之重。
回到家里必须换拖鞋,是西西给李成邦定下的规矩之一。西西也因此为他准备了一年四季的四款拖鞋。春天穿透气的亚麻款,夏天穿皮条编制的网眼款,秋天穿纯棉的软底便鞋款,冬天穿厚底厚帮的大熊猫款。自从有了这四款拖鞋,李成邦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下了班之后乐意奔家了。尤其是换上拖鞋直起腰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十根脚趾头都在幸福地咧着嘴笑。拖鞋带来的轻松和舒适,让他突然产生饥饿感。他就着雪碧吞掉了一个大号的夹心面包,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和西西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号码归属地是云南,李成邦挂掉后又重新拨了回去,哥,我不是叫你找人帮你开通微信吗?用微信不是为了省电话费,主要是咱俩可以视频说话。
电话那头的童爱军说,这辈子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到死都变不了。可是你别忘了,你是警我是匪,冰火两重天。没什么大事你最好别跟我联系。
李成邦说,哥,你这么说是扎我心。
童爱军说,你下午打电话那会儿我没带手机,放家里充电,我去医院开了点儿止咳药。回来看你给我打了好几遍电话,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点上一支烟,李成邦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我最近睡觉老做梦,梦见的都是从前那些事。
童爱军说,春困秋乏,你是累的。
李成邦说,哥,你记不记得我考大学那年,东风电影院对面的第二副食品商店被人撬了,装钱的钱匣子没动,其他东西啥也没丢,就丟了一瓶茅台酒。
童爱军说,这些年我也有一件事,咋想都想不明白,成邦你说你记性这么好,数学咋就学不好呢?
李成邦说,可能是拉屎翻白眼,各练一股劲。
李成邦似乎听见童爱军嘿嘿笑了,不过他无法确定是不是幻听。在他的记忆里,自从四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雨之后,好像童爱军再也不曾笑过。李成邦说,哥,要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拖累了你,你这辈子不会过成这样。
童爱军说,成邦,不是哥揭你短,上高中的时候人家尤忠杰跟你同桌,他能当官,你不能,不怪别的,就怪你这张嘴,说话没盐酱。你往回倒倒,准能想起来,我妈疯后跑丢了的那年腊月,咱妈和二哥顶着大雪找到我,哭着把我领回咱家。没几天,我就一病不起,吃啥吐啥,还浑身酸疼,老是没劲。咱妈把家里的五个母鸡都卖了,连夜把我送到了公社医院,大夫把我的病当成重感冒来治。结果,卖鸡的钱花光了也没治好。咱妈嘱咐二哥守着我,她贪黑走了十五里地赶回咱家,第二天早起,就把那头眼看快下崽儿的老母猪卖了。她揣着卖猪的一百零五块钱,又一刻不停地把我转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说,我得的是黄疸型肝炎,已经转成了脑膜炎,再晚来几天就彻底没救了。你记性好,你还记得咱家那头老母猪卖给谁家了吗?李成邦说是东头马三子家吧?童爱军说是,我后来听人说,咱家那头老母猪到马三子家没几天就下崽儿了,一窝下了十二个。转过年二月,马三子家十个猪崽就卖了三百块钱。
一阵压抑的抽泣声,忽远忽近地传进李成邦的耳朵。等到抽泣声停止了,他竖起食指在自己已经潮湿的眼角上弹了弹。童爱军说,你今天怎么了成邦,咋有工夫跟我說这么多?
李成邦告诉童爱军他是串休。童爱军说,不对,自从你当了警察,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还有串休。
李成邦说,人一辈子要是迷到一件事里头,一上瘾就顾不上别的了。哥,你说是不是?我这些年办案子,看见过各种各样的文身,狼虫虎豹,刀枪剑戟,啥都有,就是没见过你身上文的那种锤子。
童爱军说,成邦,你话里有话。
重新点上一支烟,李成邦说,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郑老四的人?大名郑智,和我年龄相仿。
认识,童爱军说,我跟他在同一个监狱里服过刑,算是狱友吧。
哥,你跟我说说这个郑老四吧,越详细越好。
他犯到你手了?
是。
事大吗?
不小。
好。童爱军说,我刚进去那会儿他是牢头,看我不顺眼,有一回他撺掇一帮兔崽子欺负我。我没理那几个小虾米,扑到郑老四跟前,一石头把他脑袋开瓢了。不打不成交,后来在采石场干活,我和他一块跟车拉石头,我走神了,车要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郑老四手脚利索,是他冲过来把我撞开,算是救了我一命。从那以后,我们俩就成了朋友。他比我提前半年出狱,我出狱的时候他特意从云南过来接我,说云南空气好,他朋友在那边开了个汽车修理厂,问我愿不愿意去那边。你毕业以后分配到市里上班,咱妈一走,我也就没牵没挂了,不想再回咱们县城那个是非之地,就跟郑老四去了云南,帮他朋友修车。把我安顿完后,郑老四就去了缅甸,他在那边开赌场。过了大半年,他从缅甸回来找我,从一尊佛像肚子里倒出一堆手枪零件和几盒子弹,让我帮忙组装,说在缅甸没枪受欺负。成邦你也知道,我当年就是因为偷厂里的枪零件,组装、私藏枪支才进了监狱,再看见那堆东西,我眼晕。眼晕也得干,我欠他郑老四一个大人情。我帮他一共组装好了十把枪,都是左轮。整个枪啥都不缺,就是没有枪柄两边的握把。枪上原来的握把可能是电木的,我找到一家红木家具厂,买了些红木边角料,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好歹帮他把那个活干完了。
等童爱军停住了咳嗽,李成邦说,哥,你喝点儿水。我们前些日子抓了一个犯罪嫌疑人,他行凶用的那把左轮手枪,我觉得应该就是出自你的手。
童爱军说,没那么寸吧?
李成邦说,我也没想到会那么寸,在那把枪的红木枪柄下面,刻着一把小锤子,像“童”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的大写T,我拿放大镜看了好几遍,和你身上文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
童爱军说,刚开始组装那些枪的时候我挺闹心,每天半夜躲到地下室里偷偷摸摸干。白天给佛上香,老觉着佛在笑话我活得假。我就寻思,从我手里出去的这些枪,十有八九成了凶枪、祸枪,就想着留个记号,要是有一天警察顺着枪找到我,我不赖账,该领啥罪领啥罪。
听见童爱军又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咳嗽,李成邦说,我在网上买了两箱新疆香梨,明天能到你那儿,你多吃点儿梨,清肺化痰。我有事得出去一下,不说了,你歇着吧。
成邦,你先别挂。童爱军齁喽气喘地说,我打算回去给咱妈上坟,你能回去不?
李成邦说,能。
借我车没问题,西西说,但你得跟我坦白,你犯了什么错误,单位要给你放假?
李成邦说,当警察不比你们当老师,除了双休日,还有幸福的寒暑假。我们单位偶尔给我放几天假,那是领导照顾我,你应该高兴。
西西说,李警官,对一个心理咨询师说瞎话,你不觉得心虚吗?
李成邦低头避开西西的目光,说,老婆,服从组织决定是每个党员的义务,你这个党外人士不懂。
西西说,还没举行婚礼,别老婆老婆的,少套近乎。行,不懂的我不问。你借我的车要去哪里,我总有权知道吧。
李成邦说,我都两年没回去看老妈了,正好趁这几天放假。西西说她也要去,李成邦不同意,说你去不方便,这次是专门给妈上坟,我哥也回去。不是大哥和二哥,是云南的那个哥。
西西放下手里的《弗洛伊德传》,说,李成邦你过来,坐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我今天之所以逼着你和我去民政局领证,就是希望我能以你法定妻子的身份听你告诉我,那个遥远的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陪你一起浴火重生。好不好?
西西抱紧李成邦的一条胳膊,望着墙上那幅凡·高的向日葵说,我知道你那个哥,还知道有一条河,河边有个白房子,是水文站,还有大雨、锤子、血,还有个叫老狄的坏人。对了,至关重要的是,还有一块黄铜。
一阵牙齿的咯吱声从李成邦鼓动的两腮透出来,牵动着他的表情肌凸起几道僵硬的线条。他起身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灯,在西西的手机屏幕指引下,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浓重、黏稠的黑暗模糊了李成邦的表情。没错,他说,就是那块黄铜,一块椭圆形的黄铜,让我的少年时光经历了一场奇耻大辱。尽管已经年深日久,但它还是会时不时从什么地方突然飞过来,在我的太阳穴上狠狠砸一下。砸完了,头不疼,是心疼、心慌。西西,在遇到你之前的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有勇气、有机会把它讲出来——
我小时候跑得快,开运动会比过年还高兴。学校那时要求参加比赛的学生要统一着装,白背心黑裤衩由学校提供,白鞋得自己预备。头年冬天我哥得了一场病,把家里掏空了。我哥学习不好,可是他挺懂事,知道我不敢张口跟我妈提买白鞋的事,他就从学校里偷回来几个粉笔头,把他穿小了的一双黄胶鞋找出来刷了,趁着鞋没干,拿粉笔头往鞋帮上蹭。等鞋晒干了,那双小黄胶鞋就变成了白胶鞋。
我兴高采烈地穿着那双鞋参加比赛前的彩排,没想到校长眼尖,发现了我的白鞋和其他同学的都不一样,他就把我从队伍里叫出来,大庭广众之下,批评我滥竽充数,不听从学校的安排。校长说,要么我穿合格的白鞋,要么取消我的参赛资格。春天的风很软,就是那阵很软的小风吹得我眼前一黑,晕倒在了操场上。第二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一早起来天就阴,没等吃完饭就下起了大雨,是春天里很少见的那种大雨。我蹲在门口,看噼里啪啦的大雨点很快把院子泡成了大水坑,就盼着这场雨能一直下个没完。那样,公社运动会就不能召开了,我也就不必痛苦得猫爪挠心了。
我哥默默地看着我,后来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说要带我出去整白鞋。我问他去哪儿整,他说你别管,保证让你穿上三块六毛钱的新白鞋去比賽。
我们那个村子西边有一条河,河岸上有一座漂亮的小白房子。常来河边洗澡的孩子都知道,那个小白房子是水文站。
我哥挎着他的书包,书包里装着一把铁锤和一根一尺多长的钢钎,顶着大雨领我来到了水文站。水文站的院外有一个离地半米高的水泥墩,水泥墩中间镶着一个大碗口粗细的椭圆形黄铜标记。标记上的文字记载着水文站的成立时间。我哥跪在雨水里,抡动着那把小铁锤,摧动钢钎朝着水泥墩和黄铜标记之间的缝隙里钻。那时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偷走那块黄铜标记,卖掉。
铺天盖地的雨声掩盖了铁锤与钢钎发出的击打声,随着混凝土碎屑的纷纷剥离,那块椭圆形的铜疙瘩终于完整地裸露出来,并且逐渐出现明显的松动迹象。
当一块两三斤重的黄铜欢快地滚落到水泥墩下面时,我哥立即扑倒在浊水横流的地上,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他抬头让我猜那块黄铜的分量,我说有两斤。我哥信心十足地告诉我三斤都不止。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供销社那时收黄铜是两块五一斤,两斤能卖五块,三斤就能卖七块五。七块五毛钱啊!我和我哥一人买一双白鞋都够。
一道闪电撕开了沉重的雨幕,那座漂亮的白房子的门突然开了,细高细高的老狄,穿着雨衣我们也能认出来,他是水文站的工作人员。老狄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哥和我面前时,我们都始料不及。在去水文站的路上,我哥安慰我说,不用害怕,下这么大的雨,水文站的人不会上班。我们那时根本不懂,水文站的功能就是观测以及搜集河流、湖泊、水库等水体的水文与气象资料。也就是说,越是河流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时候,水文站的工作人员越得在岗。
凭借大雨的掩护,我哥把那块黄铜藏在衣服下面,蜷着身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误导了老狄的判断。他注意到了我刚刚拾起来的钢钎,认为我可能是首要的破坏分子,他不由分说,薅着我的膀子把我抓进了水文站的工作间,转身又出去抓我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趁机逃跑,也不知道老狄为什么没抓到我哥,只记得他两手空空回到屋子里,插上了门闩。
我被老狄按倒之前,看到一条黑色的大鱼在我的头顶上游动。我的耳朵里响着漫天的雨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躺在地上睁开了眼,看见我哥已经帮我穿上了裤子。他正哈着腰,吃力地拖拽着一动不动的老狄,一直把他拖到了门外的雨水里。我想过去帮我哥一把,可是我的下半身不听使唤。我虚弱地扶着白房子的门框,目睹我哥咬牙切齿地拖着下身裸露的老狄,一步一步靠近即将出槽的河岸。我哥跪在地上,用力推动老狄,扑通一声,老狄的身体在水面上沉浮了几下,很快就被暴涨的河水吞没了。
雨始终没停,而且越下越大。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雨,分不清是瓢泼还是倾盆,好像是天漏了。不断倾泻的雨柱,很快就把漂浮在地上的血水稀释掉,流向了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雨水,最后又都流进了汹涌的河里。
西西起身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我非常能理解你这四十几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以及你的羞于启齿。可是你想过没有,无论你能否释怀,你都是当年那起罪恶的受害者。如果说你哥是杀害老狄的凶手,那么老狄呢,他难道就不是罪犯?
李成邦说,从法律层面看,你说的没错。以前我也总是这样宽慰自己,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尤其是近些年,我经手的案子越多,越会想起大学时读到的一句刑法格言:司法者的使命,就是要用善良的眼光去看待法律,用宽容的态度去解释法律。没错,我哥和老狄是害人者,但他们同时也是受害者。那么,是谁害了他们?真正的元凶是谁?是一个少年可怜的自尊,还是贫穷的生活?抑或是那个校长不近人情的规定?
西西问李成邦找到答案了吗,他说没有。西西说,根据你的描述,我试着来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形,你看对不对哈?你哥为了护住那块来之不易的黄铜,趁老狄抓你的时候,他借着大雨的掩护逃走了。逃出去一段距离后,他不放心你,再返回来找你。就在他闯进水文站的那一刻,目睹了老狄对你实施的罪恶。于是,他举起手里的铁锤,从背后砸向老狄的脑袋。在愤怒和恐慌的状态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可能保持应有的冷静和理智,他发现昏死过去的老狄头上流出了血,便误以为他把老狄打死了,就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老狄推进了河里。如此看来,你这个哥哥从小就有暴力倾向。亲爱的李警官,你听我的,一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又隔了这么久没见面,你根本不清楚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你不能去见他。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他是我哥。
又不是你亲哥。
是我亲哥。
站在小区的大门口,望着李成邦发动车辆呼啸而去,西西在心里大声喊道,李成邦,你特么什么都不是!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你就是个又黑又矮的小捕头,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听我的?
满腹委屈回到家里,西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咬牙切齿地想了半个钟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笑着流泪,并且喃喃自语,李成邦,姓李的,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把你儿子生下来叫他跟别人姓。我保证,儿子除了性别像你,哪哪都不让他像你。也不用你教他什么散打格斗,我不会,就花钱请老师教他。
李成邦听不到西西的自言自语,五个小时之后,他把西西的那辆“指南者”停在了距离母亲坟墓半里地的机耕道上。母亲去世后,和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一样,骨灰盒都是埋在自家的田地里。那块地是二哥家的承包地。二哥过日子仔细,舍不得一丝一毫的浪费,所以母亲的坟头占地很小,没立碑,像堆在田间的一个小土包。
看着母亲坟头的蒿草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李成邦断定童爱军应该比自己早到了不止一个小时。他把西西买的那个花环摆放在母亲墓前,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接过童爱军手里的树枝,拨拉着火堆里正在燃烧的黄钱纸和锡箔纸叠成的元宝。
兄弟俩上一次见面是十年前,如今的童爱军仍是十年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青白,出气长,进气短,总像是够不到底。李成邦说,哥,你别跪着了,站起来吧,呼吸能匀溜些。
童爱军说,成邦,咱俩都得感激二哥,要不是因为咱妈在这儿,二哥可能早把这三亩多地包给别人种了。
李成邦说,我这次给二哥带了一箱金门高粱酒,还有烧鸡、猪手,晚上咱俩陪他好好喝一场。童爱军疲惫地叹了口气,没有表态。李成邦接着说,哥,这些黄钱纸和元宝,都是你从云南背回来的?
童爱军说,是,如今市面上卖的那些假钱到阴间也不好花。咱妈走了,我就铸了个钱模子,过年和过清明,我都是买回来黄钱纸,拿钱模子自己印。元宝是回来之前现叠的,原打算叠一百八十八个,老咳嗽,手抖,就没叠那么多。
无尽的秋风掠过来,卷起黑色的纸灰跑向远处。李成邦说,哥你看,咱妈收到你给她的钱了。
童爱军说,没那么快。
李成邦说,有,过去是邮局传汇款单,慢,现在都是电子汇兑,快得很。哥,你汇过去的这一大笔钱,够咱妈在那边开个银行了。
童爱军说,开银行她舍不得,存进银行差不多。
李成邦说,完全有可能,那咱妈一定是这家银行的VIP客户。
童爱军苦笑了一下,说,成邦,你变了。
车子缓缓驶离墓地,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来,李成邦征求童爱军的意见,是不是直接回村去二哥家。童爱军说,还是先别惊动他。你顺着左边这条道一直往前开,咱俩去那个地方吧。
李成邦和童爱军并肩伫立在落日下,一起打量着眼前的景象。昔日的河流已经干枯,犹如平原上的一道伤疤,丑陋而荒凉。早年陡峭的河岸,纷纷崩塌,滚落到河床里,掩埋了曾经幽深的河水。河岸上那个漂亮的水文站不见了,只留下一堆安静的废墟,以及比废墟更安静的枯草。
四十二年了,哥,你能想到我们还会来这里吗?李成邦问。
童爱军长叹一声,不瞒你说成邦,这些年,我一做梦就梦到这个地方。当年我弄死了那个王八蛋,虽说警察没把这个案子破了,可是那块黄铜不饶我,这些年它一直盯着我看。就算我后来进了监狱,就算再后来我躲到了天边,也没躲过那块黄铜。那东西就像是老天爷的一只眼睛,到了半夜,它就来了,离我头顶二尺高,一闪一闪冲着我眨巴。好像我伸伸手就能抓住它,可是等我睁开眼它就没了。每回醒了都是一身冷汗,外加一身鸡皮疙瘩。
一块镀着亮边的乌云悬停在河对岸,阴冷地俯视着二人。童爱军伸手指着那块云彩恶狠狠地咒骂,你要是那个王八蛋变成的鬼,你就下来还回人形,我他妈不用锤子,我拿枪,把你打成血葫芦!
陡然生出的寒意袭击了李成邦,他不由得扯过童爱军的两只手,握紧。那两只手枯瘦,冰凉。童爱军说,成邦,你手劲太大,松开我,去你车上把我那个帆布包拿过来。
在李成邦的注视下,童爱军蹲下去,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汉语大词典》,撕开词典的塑封,被挖空的词典内部赫然露出一把左轮手枪。
童爱军缓缓站起来,把词典和枪一起递给李成邦,说,为了这个玩意儿,汽车、火车、飞机我都不敢坐,从云南就开始打车。出租车夜里都不愿意跑,我就先付车钱,一路上总共换了六七辆出租车。“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这话一点儿不假,看出来我着急走,起码有三四个出租车司机朝我要高价宰我。我装着不知道,认了。你仔细看看,这把枪是不是跟你找着的那把一样?
李成邦不必细看,这把枪跟他查获孙光辉的那把左轮一模一样。在红木枪柄的左下方,都刻着一个玉米粒大小的英文字母T,黑体加粗,也可以看成是一把袖珍铁锤。
童爱军说,那年我要不是因为鼓捣枪进了监狱,在清华厂干到现在,车钳铣刨,哪一行我都熬成大师傅了。成邦,你说是不是?
李成邦说,也许吧。
发现李成邦的语气有些勉强,童爱军给自己打圆场,唉,说这些没啥用了,不进监狱我也干不到现在,一万多人的大厂子十多年前就黄了。听说后来被一个私人老板收购了,还是造枪,造比赛用的气枪。
李成邦端详着手里的枪说,哥,有了这把枪,郑老四就无法抵赖了。
童爱军说,小时候打弹弓你没我准,这些年你当警察有的是子弹,估计枪法能练得不赖。一会儿咱俩比画比画,看看谁的枪法准。
李成邦下意识地将枪口抬起来,指向童爱军说,哥,我是你兄弟,也是警察,我不会跟你比。
童爱军往后退了半步,笑一笑,说,你知道吧,郑老四那个货不傻,可是他不懂枪。他上我这儿来取枪的时候,我告诉他剩下的那堆枪零件都不能用了。他说能组装十把整枪他就知足,不能用的零件都砸碎,挖个坑埋了。临走,他说我这体格整天修理汽车,跪倒爬起不抗折腾。他丢下两万块钱给我,叫我干点儿别的。我不想要他那笔钱,可不要,又担心他怀疑我日后出卖他,就要了。我用那两万块钱盘了个小茶馆。说心里话,昧了他一把枪,我没觉得多难受,倒是那个茶馆,这么些年我一直闹心,老觉得对不住他。我问你成邦,你能抓他,不能放了他吧?
李成邦说,谁都没权力放他。
童爱军说,我欠他一条命,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哥儿俩比试一下,我赢了,你回去能把他放了更好,不能放,就想办法给他来个痛快,别叫他零遭罪。我输了,他就听天由命吧。
李成邦万万没想到,话说急了就齁喽气喘的童爱军,突然出手,竟轻而易举夺去了自己手上的那把枪。
童爱军将枪口上扬,瞄着李成邦的脑门边退边说,你说咋整啊成邦,这辈子是不是改不了你这个傻病了?你站那儿,别动!童爱军继续往后退,退到十几步开外的废墟附近止住脚步,手臂突然回撤,手腕顺势扭转九十度,用枪口顶住了自己的脑袋。两只乌鸦从他身后的草丛中飞起来,一前一后扎进了不远处的防风林。
成邦,是我害了你。童爱军语气平静地说,一想起你当年遭的那份罪,我就憋得喘不上来气,恨不得掐死自己。我这辈子干了不少后悔的事,唯独杀那个王八蛋,从来没后悔过。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你也从来没问——就是那块黄铜。我当时把它藏在河边一个孤坟的草稞子里,后来背着你走没法儿拿,等到第二天早起,我壮着胆子来找时,那个坟没有了。头天晚上涨大水,坟包被大水卷走了。这四十多年我老是在想,要是那个坟没被大水冲走,警察没准能搜出来那块黄铜,黄铜上边有我的指纹,警察顺着指纹是不是就能抓到我?李成邦喊了声哥。童爱军说,别打岔,你直截了当告诉我,警察顺着指纹是不是就能找到我?
李成邦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悬案,不管多么高明的犯罪手法,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破案,只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童爱军抬头朝天上望了望,说,对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成邦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说,哥,你那年才十四岁,还属于未成年人,而且你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现在听我的,把枪放下。打虎亲兄弟,我陪你一块儿去自首,不管有什么样的法律后果,我都会和你一起扛着。
站那儿别动!童爱军喝道,别跟我说这种没盐酱的傻话。这些年我多少也學了点儿法律,就算那个王八蛋该死,我也是杀人犯。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没啥说的。其实,没有谁比哥更明白你为啥要当警察。当了警察,你也许保护不了多少好人,可你能挺直腰板大大方方抓坏人。抓住了,再把他们毫不留情地塞进监狱。
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导致童爱军的身体弯成一张虚弱的弓,不过,他手里的枪口却始终牢牢顶在自己右侧的太阳穴上。你听话成邦,叫哥把话说完。我那个小茶馆地点挺好,对面是一片新建的高档小区,喝茶的人多。我早上把广告贴出去,中午就有人接手了。过几天,邮局会给你送过来一笔钱,总共是十九万。先前跟你说放不放郑老四的事,那是扯淡,是麻痹你,转移你的注意力,你还当真了。等你这次回去,郑老四想吃啥你替我给他买点儿,我也算对得起他了。这笔钱,给二哥拿个三万两万,这些年咱俩不在家,平时都是他给咱妈添土上坟。其余的我是打算留给你,你自己掂量着办,要是不缺钱,你就去找一些家庭困难的孩子,资助他们念书吧,也算帮我积点儿阴德。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不管再过多少年,咱们也忘不了小时候过的那种穷日子。成邦啊,哥对不起你!我去找咱妈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在空荡、破败的河谷里撞出一阵决绝的回音。
哥——
李成邦分明感觉到中枪的是自己,弹头穿透肌肤那一瞬间产生的侵彻力,导致身体重心失衡,他踉跄着奔向那片在西风中抽搐的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