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宝
到了不惑之年,李興安还在济川市一个乡镇派出所当民警,虽说也挂了个副所长,可那毕竟只是嘴皮子快活,面子上好看而已,档案袋与工资单都是没影的事。公安人多岗少,这是不争的事实,李兴安也想得开,天天忙起来照样不输小鲜肉。日子过得充实,这不好吗?满眼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开口父老乡亲山民村邻,虽说这些年先后在几个乡镇派出所待过,可不管在哪儿总有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只是没想到日子贼一样溜得快,一不留神人生的这部大书就翻到了第五大章。人过半百,奔六啦,肩上扛的还是两杠一星的三级警督。
“有啥好计较的?组织上考虑的事,自己操哪份心?”难得到市公安局开次会,同事们有抱不平的,冷不丁儿会遭他一顿奚落。这以后,渐渐地就没人再提了。
好在,刚过五十岁那年,总算熬进了城,从乡镇派出所调入城区西林派出所,还是一名普通民警,算是平调,说是位置实在腾不出来。要是换成他人,少不了一番叽叽歪歪,他倒好,只要是上级命令,一声不吭服从就是了。“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呗。没办法,自己当年是个老转,部队转业进了公安,算是半道出家,业务不熟害死人嘛,好多专业技术活,也不好派给他,只好将他塞进基层派出所,干一些敲边鼓的活,职务动不了,警衔哪里上得去?
入警这么些年,并不是没机会进城,李兴安先后谢绝了几次,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次是因为老伴突然过世了,市公安局政治处研究之后,王主任说给他换个环境散散心。王主任是从省公安厅空降下来的,据说思想工作研究颇有建树,还有各种论文见诸国字号报刊,嘴皮子功夫不浅。这边,王主任刚一开口,李兴安就没再坚持。市局领导亲自过问他这个“老基层”,这么些年再怎么辛苦也是值了。只是临到进城报到时,他忙了大半天,做了只折叠式小板凳。
西林派出所所长杨明比李兴安小好几岁,警龄之差更是没得比。要是翻翻陈年老账,杨明进入济川市警察学校集训那会儿,李兴安转业待分配,被市人事局军转办安排到警校,义务训练队列操课,两人多少有些师徒传承。当年,济川警方组织“师徒结对子”活动,两人凑成一对。所以,看到当年的师父比自己肩上还少一颗星,杨明也替他委屈,这回在所里一见面,心就软了:“师父,王主任指示,说你在乡下受罪了,好不容易进城,这回就不要提出下社区当片儿警了。西林新村那几个住宅小区是多事之地,婆婆妈妈的没完没了。”
李兴安一摆手,直接挡了:“别介,师徒结对子,老黄历了,别再提那档子事。现在,你是所长,不要照顾情面。我虽然过五奔六,但还能干事,又不是来养老。局里让我进了城,够照顾啦,总不能再伸手要待遇。我在乡镇干社区民警挺顺手,既然那几个小区需要人手,我明天就去那边报到。”
还没等杨明坚持呢,李兴安就敬了个礼,一转身出了门。等到杨明追出来,只看到李兴安匆匆离去的背影,还有那只自制的折叠小板凳,拎在手里一边的沉。
西林新村的社区警务室与物业办公室相邻,头天上班交接之后,李兴安就理顺了工作思路,找到了物业经理老马,想请他带着自己四处转转,顺便摸摸情况。
“有啥好着急的?”老马说,“社区工作就是一个字:磨。当然了,也可以说是另一个字: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堆堆的,你要是被这些杂事琐事难事缠上了,扒皮抽筋还要剐下几斤肉。社区工作,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弹簧,松一松不要紧,真要是紧起来,够你累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兴安把脸转向窗外,一抬眼,就看到了对面的6号楼,心里不由得一紧。前任社区民警刚刚移交了几个治安隐患,要是处理不好那可是麻烦事。比如说,6号楼606室丽丽的那个家事。
丽丽的老公大张,成天在外跑生意,前些年不大景气,这几年时来运转赚了些钱,就让丽丽在家做全职太太。本来这不很好吗,哪晓得两口子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些天正吵着闹离婚。受理这场官司的法官,来了几次电话,请求社区民警协助配合。
“新官上任三板斧,你头一斧子就砍丽丽家?”老马有点儿担心,话讲了一半,牙一咬果断掐了,趁李兴安接电话的空隙,他抽身闪了,“李警官,要不你先去摸摸情况,等我忙完了,再陪你走一趟?”
这个老马,遇事推诿,有这个必要吗?这些年好歹跑过几个乡镇,什么事没有见过?离开物业办公室,李兴安拎着小板凳,只身登门拜访。
现如今的住宅小区,不像农村居家。前些年,乡下人比较闲,撞上面哪个不打招呼还一张笑脸?虽说现在进城打工的多了,农村成了空心村,“386199(妇女、儿童、老人)部队”常驻,但是警方要是有事,找当事人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算一时找不到,一个电话他们也会匆匆赶来,有时还能碰到热心村民通风报信或是带路什么的。城里小区那是两重天,白天难以找到业主,特别是上班族,你总不能上人家单位说事去。有时遇到急事打手机,人家要么开会忙事,要不就是看到陌生号码拒接,你一个片儿警又能咋整?好在丽丽家的情况,李兴安掌握了八九分。据老马说,丽丽的孩子琪琪,眼下处于哺乳期,大白天的丽丽应该在家。但是,一个中年男警,突然上门找一个年轻女人说事,人家会不会开门接待?好端端的,谁家要是来了警察,手机上指头戳屏的工夫,某个群里就会刷出哗哗一片雨声,甚至会有好事者来了猎奇心,发朋友圈什么的也在所难免。
到了6号楼楼下,李兴安有些犹豫了,手机连续打了两个,一个打给大张,一个打给丽丽,都是无人接听。也许,自己是新来的,手机号陌生,他们故意不接倒也情有可原。但是,两口子要是僵得久了,难免夜长梦多。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唉,现如今这八零九零后也不知怎么啦,离啊散的像是小孩儿过家家一般。既然做了社区民警,摸排情况宜早不宜迟,说不定一次走访,能将不该发生的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还能为法院调解雪中送炭呢。退一万步讲,大张与丽丽还有个宝贝女儿琪琪,小两口开口闭口闹离婚,要是哪方当了真,琪琪怎么办?
拎着小板凳,李兴安铁了心。虽然老马不愿跟随过来,他们两口子也不接电话,但他还是要登门拜访。吃闭门羹也值得,一回生两回熟,不打不相识嘛。
那只小板凳,是李兴安知道自己将要进城之前特意赶做的。以前,在乡镇做社区民警,家家户户大门敞着,不像城区居家,一间间鸽子笼一样,有的门对门住了几十年居然老死不相往来。特别是到了夏秋季,有些年轻的家庭主妇衣着过于简单,自己一个大男人,多少会不方便,弄不好闹出尴尬。拎只小板凳登门走访,就这么在人家门口坐坐,聊聊家常什么的来个警民互动,虽说出发点是好的,但操作起来也要有所顾忌。前些年,公安部不是一直推广“警民恳谈”吗?那时他还在乡镇,还别说,每月25日的这个“固定动作”,真的融洽了警民之间的鱼水深情。
丽丽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听。轻轻地叩了叩门,好像里面有人应声,猫眼里也闪了一下,就是没有开门的意思,哪怕李兴安几次自报家门。怎么办?李兴安打开折叠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静等,一边翻阅户籍资料,想着尽快熟悉小区的民风社情。
过了一会儿,没办法了,李兴安只好向老马求助。老马来了,劝他先回去,说这事急不得。李兴安想了想,老马说得也对,家丑不可外扬,丽丽与大张不愿上居委会调解,也不愿到物业公司,这样一来,就是法官前来调解,也只能是走过场。所以,他一个社区民警上门调解,方方面面来讲倒也合情合理。
一连几天,李兴安都对丽丽家的这幢楼留了个心眼,有的业主看见了,问这问那的。李兴安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也顺便把其他业主的资料作了些补充。好多业主觉得这个新来的社区民警有点儿意思:会不会自命清高?民警走访带板凳上门,啥意思?莫非那里面安了个隐蔽拍摄装置?
听老马说,大张这些天回来了,可在小区里没怎么露脸。丽丽家物业费都是通过手机支付的,她很少出门,家里雇了个钟点工,是大张家的乡下亲戚,多少带有点儿暗中监督的意思。别看大张是个大老板,心眼却小得不如针鼻子,说丽丽天生丽质,水蛇腰桃花眼,易招来男人邪念。当年,他与丽丽一见钟情,没过半年就闪婚,生怕这只金凤凰一不小心攀了高枝。
终于有一天,傍晚时分,快要下班的时候,李兴安的余光“堵”到了丽丽上楼的身影,那模样像是从年画上剥下来似的。生过孩子的人,從背影看,身材一点儿没走样,难怪大张在外面心神不宁。娶了这样的女神,还不等于藏了一颗定时炸弹……
李兴安喊上老马前去叫门。一开门,丽丽前凸后翘、曲线婀娜的身姿,让李兴安的眼睛一时没地方落位。要是在古代,这是给皇上留着当妃子的,凡人哪个敢碰?犹豫间,丽丽做了个邀请手势,李兴安连忙谢绝,打开小板凳在门口坐了下来。
这以后,丽丽没再拒接李兴安的电话,就连大张有几次也约李兴安上门谈事。即使谈事,李兴安也总是带上小板凳,从来不进屋子,坐在门口有事说事。有些业主家里的小孩儿看着李兴安慈祥的笑容,伸手想要他抱抱,他也是微笑婉拒,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洁癖。有些业主递的茶水他也不喝,更谈不上换拖鞋进门。有的人家装了个纱窗门,他就隔着纱窗门说事;碰上没装纱窗门的,他就约好在电话里说,实在需要面谈的就约个地点,他坐在风向朝下的地方,三言两语快刀斩乱麻……倒是随身携带的本子,记得满满当当的。
时间久了,几个小区的业主们觉得,新来的社区民警李警官,虽说有些怪癖,但也是个贴心人。有些业主想着联名写封表扬信送到市公安局,老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在征求业主意见时,有人提了反对意见:李警官自带小板凳走访,是不是故意作秀?
一年多时光说没就没了,济川警方的立功受奖表彰会,李兴安照样没戏。
其实,杨明向市局上报过有关材料,还给李兴安经常携带的那只小板凳悄悄拍了照片。西林派出所的年终总结会上,大家以为市局这次表彰,肯定少不了李兴安。哪知节骨眼上,他自己泄了气。市局政治处干事来整材料,他懒得理睬,直接否了:“都是公安,哪个也不容易。刑警特警那么辛苦,命案必破,经侦技侦挽回那么多经济损失……就那么几朵光荣花,总不能抢着戴哈。就算这次给治安警察,也轮不到我。都奔六的人了,争那个干吗?”
政治处干事本来一片好意,没想到还受了李兴安一顿教育,没鼻子没脸还灰溜溜的。当然了,他们在机关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说李兴安走访时做表面工作,在业主家门口坐着,不深入家庭与群众打成一片。是不是只是坐在门口造点儿影响,想着让更多的业主看见?
甚至,有好事者来了个人肉搜索。这下,他们闻到了一些“内幕”,说难怪老婆去世后到现在还单着。哈哈哈……头天到社区警务室上班,就往美少妇家闯,要不然,人家美少妇几次不让他进门?
最先警觉的是杨明。杨明干所长这些年,给市局领导的印象就是遇事沉稳。这次,新来的王主任算是开了眼界,遇事沉稳的人恼怒起来,手里要是有家伙,真的难说会不会走火。杨明头一次嗓门高了:“说李兴安,谁比我更了解他?别说他是我师父,就是没这层师徒关系,摸摸良心,也不该这样对他。”
杨明连连拍着胸口,那只拳头擂得咚咚作响。王主任知道,杨明夺过全市公安系统比武冠军,代表济川警方在省里拿过散打奖牌,这要是任他往胸口上砸,闹不好真会住院的。
关键时刻,王主任的理论功底起了作用,宏观驾驭能力油然而生。看到杨明不打招呼地离开之后,王主任立即叫来了新闻科科长,责令他出面请一下本市几大媒体记者,奔赴西林派出所重整材料:“不要冤枉好警察,更不能树立假典型,我要的材料,绝对不掺水分。”
新闻科科长下沉到所里整材料,李兴安本人还被蒙在鼓里。这些天他一直风里雨里跑前跑后着,哪里知道所里的事?有时,所里有其他任务,人手一时抽不出来,只要一个电话,李兴安总是风风火火地赶到事发现场。
这次,当他奉命赶到所里,见到新闻科科长,还有配合采访的济川市党报、电视台的几个记者时,立马拉了脸子。
杨明一看,只好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服。意思是说:这不是宣传你李兴安个人,是宣传我们整个西林派出所,宣传我们济川警方的公安干警。这是机遇,更是挑战,你不站出来,这份荣誉就要被人家抢去了。
像劝小姑一样,徒弟看着师父不领情,只好向记者们摊了摊手:“没办法,老疙瘩一时转不过弯,能不能再等几天,我再沟通一下?”
两家主流媒体记者早在那里忙活开了。一个架起摄像机,一个端起照相机。开弓哪有回头箭,带队的市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恼了:“所长,我们也是市公安局请来的,本市两大主流新闻媒体联合出击……不是闹着玩的。”
杨明只得赔着笑脸,好不容易支走了李兴安,这才与记者们摊牌:“要不,我来个爆料,算是剧透。但我有一个请求,这事你们知道就行了,最好不要报道,咱们尊重当事人隐私,好不好?”
记者们点了点头,其实,他们心里却有着另外的盘算:这样的典型人物,可遇不可求,先采访看看,要是逮到了一条“活鱼”,至于后续的事,那可由不得你们。要是这个人物具备了满满的正能量还接地气,他们就要层层向上“捅”,不管哪级媒体,能“捅”到哪儿就算哪儿,“捅”破天上的马蜂窝才好呢。至于说后续补充采访,只要领导发话,相信西林派出所一定会忙前忙后地配合。
这一点,做记者的哪个没有自信?新闻记者,哪个不是人精?杨明只是个城区派出所所长,成天想的都是辖区里的平安和谐,哪里晓得各行各业之间还有这么深的道道?
于是,一名记者启开话匣子,照相机和摄像机忙碌开来,镜头既然找不到主角,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对准了含着眼泪讲述的杨明。
如果不是杨明说出一段辛酸往事,记者们哪里知道,这只小板凳的故事如此让人潸然泪下。
原来,李兴安走访时不愿进入业主家里,是因为他是个有着生理隐疾的男人。他怕身上的异味熏到人家,于是就带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有时楼道里有风,他还尽量挪挪板凳,坐到风向下方。一方面是因为狐臭……
有记者打断说:“狐臭,无药可治吗?”
“这么些年了,跑过不少医院,却一直没能根治。而且,老李还有一种异味,是脚臭,不是一般的臭。”杨明说,“他那种脚臭,几家大医院都没招儿。屋漏偏逢连夜雨,就为这个臭脚,丧偶了一时也不好再找。他自己倒看得開,说一旦穿了警服也顾不了家,再说哪个女人愿意一天到晚闻着臭味过日子?”
杨明这么一说,记者们倒是想起来了。多年前,济川市某乡镇发生了一起恶性命案,一度列入了省厅督办案件。出于侦破需要,必须当即开棺验尸。那时,李兴安是所里的值班民警,刚转业不久,满腔热血。那天,前来支持济川市局的省厅法医,半道上突发车祸,局里只好打来电话,说省厅专家实在到不了事发现场,要求所里把尸体运到殡仪馆。这边开了棺,大夏天的又不能耽搁。李兴安一声招呼没打,径自跳了进去,虽说当时准备了专用手套,可是没想到尸水漫出浸透了鞋子,鞋底又被山石戳穿了还浑然不知……本来那些天他就烂了脚丫奇痒难熬,哪知道沾上尸水后雪上加霜,从此脚丫一到夏秋季节就要发作好几回,几步之内奇臭无比。冬天还好,穿棉皮鞋多少还能捂住,就是不能到夏秋天。时间一长,就连他自己都闻不出花香屁臭。这事,领导与同事们也不好提及,毕竟涉及人家隐私。有一次协助破案,刑警队的警犬也不听招呼,一个劲儿地围着他的脚打转转。直到这时,李兴安才大哭了一场。
公安战线上,趟过尸水的警察绝对不止他一个,偏偏他染上了脚臭还久治不愈。平日里一双脚好端端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受影响,既评不了残,就是工伤也算不上……想想心里不委屈吗?让杨明没有想到的是,记者们关键时候还是“忽悠”了他。市报市台,以及接下来的省报省台,先后把这事“捅”了出去。《“板凳片儿警”李兴安》,人物通讯、记者专访、跟踪报道……反正好不容易捞到了这么一条“活鱼”,大厨们花样翻新一菜多做,各显神通妙笔生花,甚至有了王主任的点拨,还掏出了一些李兴安自己想说却不知道怎么表述的心里话:走访时坐着小板凳,就是想着尽量把身段放低一些,在百姓面前不再高人一等,把群众利益高高地举过头顶,彰显人民警察亲民爱民……
“这样的‘板凳片儿警,我们舍不得他走,一百个也不多。”记者挖出了业主们的心里话,多么感人。这以后,省报来了,省台也来了,省公安厅政治部搞宣传的可忙坏了,一趟趟地陪着各路记者下基层“走转改”。到了这个局面,杨明一个所长哪里能控制得住?李兴安呢,更是纳闷了:在部队上我们教育士兵,见红旗就扛,见荣誉就让,地方上怎么就变调了呢?记者怎么这么烦人?被他们缠上了,没完没了接受采访,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报刊来了还有电视台,主流媒体走了还有网络媒体,那些自媒体的就更不用说了。这样一来,那么大的几个小区,两千多户业主,一摊子事情都没法儿做了。
这以后,一旦接到采访任务,也不管记者是什么时候到的,他本人必须要到场不说,还要被拍照被录音被摄像……怎么这么多“被”呢?没办法,执行上级命令,必须的。只是接受采访的时候,他避实就虚轻描淡写:“我个人不想再成家,这样一辈子挺好的。自己这一身臭味,熏也把人家熏跑了。”面对各路媒体大军,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抱歉着,说自己不值得宣传,甚至私底下还把那只小板凳扔进灶膛,直到熊熊大火把它吞噬之后,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进入冬季,李兴安穿着厚厚的棉皮鞋,又裹了两层袜子,走访时遇到热心业主,有时也会进屋唠个家常。只是来年一入夏天,他就犯了难。大张的疑心病又犯了,状纸又递到了法院。法官急了,只好求助于李兴安。李兴安还没来得及上门,两口子就分别来了电话。李兴安说:“我这就过去,看看你们哪个有理。”
到了丽丽家门口,李兴安发现门口已经摆放好了一只蓝色的塑料小板凳,很小巧的那种,还有泡好的一杯茶水。这以后,一些业主来电话邀请李兴安串门时,都事先在门口摆好小板凳,有的还添了张小方桌,上面有香烟茶水瓜子水果之类。这边人还没坐下,门里面的几张笑脸就朝着他说:“李警官,进屋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那个忌讳。”
李兴安的眼眶湿了。还有业主在网上为他寻医问药,有时他外出不在警务室,那些药品就堆放在老马的物业办公室。老马说:“老李啊,做人做到这番田地,该知足了,我可是服了你了。搞物业这么些年,这回可是眼见为实。哪个小区只要有了你这样的好警官,我敢打赌,那就是永远的平安小区、和谐小区。”
老马趁着收物业费的契机,在西林新村业主群里建了一个“警民一家亲”的微信群,推举李兴安做了群主。这样一来,大家遇事更方便了,有事在群里说,大家群策群力,还自发组建了小区夜间巡逻队,并协助济川警方成功抓获了几个网上逃犯。
一晃三四年社区民警干下来,李兴安心情倍儿爽。在这里,他建立了“全家福档案”,小区里每家每户都在他这里存了档,一张张合影喜气洋洋。这下好啦,就算是自己往后年龄越来越大,遇见了业主可能一时叫不出人名,回头看看相片也能想起来。在市局领导眼里,李兴安简直成了救火队长,杨明也给他发了私信:师父,西林知道你、济川知道你、这身警服和警徽知道你……
虽说建了个群,业主有事可以找李兴安,当然也可以私聊,甚至还可以视频语音什么的,但他还是要求自己每月坚持一次走访。这种警民交谈方式,面对面心连心,不管时代如何飞速发展,警察为民的初心可不能忘了。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走访西林新村小区。昨天,王主任亲自找了他,自从那一轮新闻宣传轰炸之后,王主任盘点出自己的工作有些疏忽,冷落了李兴安这样一位在底层默默奉献的老片儿警。这次,王主任想赋予老典型以重任,想来一个老树发新芽。王主任决定调他到另一个小区。那个小区这些年治安管理有些滑坡,市局一把手点将了:“济川不是有李兴安吗?调他过去,专治疑难杂症,年内改变面貌。”
李兴安在群里发出了最后一次走访通知,大张第一个打来了邀请电话。大张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些天他在家休息,遥控公司运营。下个月,他想把丽丽带到公司,夫妻俩一起打理公司。这才几年啊,大张转变得这么快。大张恭迎在门口,硬要请李兴安进屋,还特地添了双新买的拖鞋,看上去毛茸茸的,好温暖。“这么好的拖鞋,一次性的?别瞒我了……”李兴安话还没说完,大张就递来一盒“九五至尊”牌香烟。李兴安知道这烟的价位,一支不下五元钱,正好是济川出租车的起步價,打火机一点,抵得上的哥辛苦跑三公里。
来西林新村小区这几年,虽说经常见到各位业主,大人们身上的变化看不出来,但是小孩子见风就长。一不留神,当年那个抱在丽丽怀里吃奶的琪琪,已经上了幼儿园。琪琪那张小嘴,见了生人,打莲花落一样:“你走,你出去!说你呢警察爷爷,听见没有?你臭,臭死了……”
突然,丽丽一声呵斥,琪琪哭了:“就是臭……就是臭嘛。”
李兴安只好退出门外,坐在那只塑料小板凳上,正准备说几句离开,琪琪却冲到门口,哭喊着要索回她的小板凳。
原来,那是她的玩具,是那套玩具组合里个头最大的一个。仿佛这只蓝色塑料小板凳,让门口的这位警察爷爷一坐,从此就臭气熏天似的。
大张掏出一把巧克力,琪琪这才止住哭声。听丽丽说,平时为了保护琪琪的乳牙,他们家从来不给孩子吃甜食,这次,倒让李兴安一时忐忑不安。
“爷爷,你不还我,那就算了,我这——还有这么多呢。”琪琪的脸说变就变,居然在屋里摆开了玩具。那是一长溜的小板凳接龙,宛如一列火车。“警察爷爷,陪我玩好吗?你坐在那里别动,不准进来,我们一起唱歌。”
一时,李兴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只好机械地坐在门口。深秋了,纱窗门已经不起作用,蚊蝇们早就躲进草丛里准备过冬了。
大张一使劲,他们家的纱窗门便开到了最大限度。琪琪抬起了小脸,手上不停地忙碌着,一曲清脆的儿歌从屋里飞出:
小板凳呀——摆一排
小朋友们——坐上来
坐——上——来
小火车呀——跑得快
火车司机——把车开
轰隆隆——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呜
坐在门口的李兴安拍手跟着哼了起来。没哼几句,他伸手一摸,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泪珠。屋里,琪琪的歌声感染了大张与丽丽,隔着纱窗门,一家三口与他一人形成对唱,那架势倒有点儿像是山歌对唱。
琪琪终于唱完了。下了楼,李兴安忽然一抬头,发现大张、丽丽和琪琪,在楼上一直目送着他。被丽丽抱在怀里的琪琪,嘴里又在唱着,小手挥动着打着节拍。末了,琪琪举起右手,朝楼下的警察爷爷李兴安敬了个礼。
李兴安回了个礼。只那么一下,他的眼泪便止不住了。唉,要是没有那次的个人英雄主义,自己的孙子会不会成天也让他抱着?会不会也像琪琪一样,嫌他是个臭爷爷?好在,琪琪现在对自己有了好感,可自己的孙子呢……是啊,也不知有多长时间,孙子都没有与自己亲近了。
琪琪的歌声又有了,断断续续渐行渐弱。伴着歌声,李兴安离开小区时,几乎一步一回头。这一段路也没多长,可他走得很是艰难,路上幸好没有碰上一个送行的目光,只有那只不停撞击着肩头的小板凳,一下一下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这只小板凳,琪琪答应赠送啦。这次,李兴安没有拎在手上,而是搭在肩上。他知道,这不是一只普遍的玩具小板凳,这里面有一份童心,也有全家人的一份期待。听老马说,大张与丽丽也找过名医,高价买过好几种奇方偏方药,小区业主们也为他寻找了灵丹妙药。他自己也说了,现在脚臭味淡了些,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真的说好就好了呢。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世道人心更洁白无瑕呢?走出小区,6号楼看不见了,李兴安伸手掏手机时,碰到了裤兜里的那副崭新的肩章,是两杠两星的二级警督警衔。
这是王主任特意派人送来的,算是政治处送他履新的礼物。一连两天,李兴安都犹豫不决,与小区业主们告别时,要不要换上这副新的肩章。